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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小说的方式布道弘法
——谈谈徐兆寿长篇小说《鸠摩罗什》

2018-11-13贺绍俊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罗什佛法现代文明

贺绍俊

徐兆寿的长篇小说《鸠摩罗什》出版时间并不长,但作家及其作品引起的反响已经很大,而且反响远在文坛之外,这就不得不引起我们注意,一部“小说”何以有这样的力量?我想,还是要回到《鸠摩罗什》的文本中去看,回到徐兆寿的写作中去追问。

《鸠摩罗什》这本书可以看作是真实记录了徐兆寿借鸠摩罗什去问道的心路历程。徐兆寿最可贵之处就在于他始终在问道。从《荒原问道》开始,就能感觉到这是他作品中最大的特点,这也是作为一个学者很可贵的地方。他不断地让自己的思想往前走,往深处走,往广大处走。《鸠摩罗什》中有很多对中西文化、哲学、宗教的书写,且比重很大,这使得本书的思想容量特别大,也成为本书最重要的特征。所以,这本书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徐兆寿布道弘法的一部书。这个道,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这个法,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儒道释共同的法。同时,徐兆寿的写作完成了对古典文学伟大传统的皈依,这个传统便是“文以载道”。

一、小说与大道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鸠摩罗什》的特殊性的话,我觉得它其实是以小说的方式来“布道弘法”。这是小说主人公鸠摩罗什所决定的。鸠摩罗什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很伟大的高僧大德,用我们俗人的话说是个伟大的和尚,其实他有很多头衔,比如佛学家、思想家、翻译家、语言学家等。我看过一些有关讨论翻译问题的文章,大多都要谈到鸠摩罗什,认为鸠摩罗什形成了一个翻译史上的流派,就是直译的流派。

研究翻译史,不管你是直译也好,还是意译也好,自然都绕不开鸠摩罗什。仅从这一点来看,他确实是一个有伟大贡献的历史人物。他又跟佛教有密切的关系。今天中国是佛教遍地开花,但是如果去问那些信佛的人,鸠摩罗什你知道吗?我估计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所以他既是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又是一个被我们逐渐淡忘了的历史人物,这其实是一个民族的文化悲哀。我相信徐兆寿对这一点深有感触,他写这本书最大的一个心愿就是要让更多的人知道鸠摩罗什。在这一点上,徐兆寿有点像鸠摩罗什,或者说,他是在努力向鸠摩罗什看齐,他们都是把弘法传道作为自己的写作目的。徐兆寿在这本书中也讲述了自己有一个不断认识和学习理解鸠摩罗什的过程。鸠摩罗什最大的一个贡献就在于他把佛教最重要的经书推广到中国的中原大地,他把这些经书翻译介绍过来。他最辉煌的时候应该是他进入长安以后,那个时候他有三千弟子,这真有点像孔子,事实上我们完全可以将他与孔子进行类比,比如他有三千弟子,其中他最看重的弟子大概十来个,就像孔子也有几个最看重的弟子一样。鸠摩罗什当时在长安建立了译经场。现在文化创意搞一个工作坊是顶时尚的事情,要知道鸠摩罗什在一千多年前建立的译场就是最早的工作坊,他翻译了那么多的经书,单纯凭他个人的能力,是不可能完成这么巨大的工作量的,他又没有电脑,完全靠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这就是译经场的功劳。三千弟子在他的带领下边学习边实践。译场有很严密的程序,分工精细,制度健全,首先有译主对文本进行整体把握,然后有一个字一个字推敲的“度语”,接下来还要经过“证梵本”、“润文”、“证义”、“校刊”等好几个程序,而这一切都取决于鸠摩罗什对经文的理解。另外还得力于鸠摩罗什掌握了娴熟的汉语,他知道以什么对应的汉语把经文翻译过来,正是通过译经场,鸠摩罗什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工程。一共翻译了多少本?三百本。三百本译文都是他带着三千弟子翻译过来的,我觉得这是他最辉煌的业绩,也是最伟大的贡献。可以说今天流传于世的经文是很大一部分都出自鸠摩罗什及其弟子之手。他对佛教做出这么大的贡献,说他贡献大,并不在于他翻译了多少部经书,而在于他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佛教思想和佛教精神传播得更广,让更多的人从佛教教义中获取智慧。这就是弘法传道的工作,实际上鸠摩罗什从一开始就确定了要把弘法传道当成他自己最大的一个心愿。徐兆寿在学习中对鸠摩罗什的这一点理解得很深,也很钦佩鸠摩罗什的精神。他渐渐感觉到自己也应该担当起弘法传道的职责,于是他调整了自己的写作思路,要把鸠摩罗什的贡献和价值讲深讲透,让今天的人重新认识这样的历史伟人。这本书基本上达到了徐兆寿的目的,所以我要说,徐兆寿也像鸠摩罗什一样做了弘法传道的工作,他的这本书也是一本弘法传道的书。

徐兆寿在前言中也详细介绍了自己在写作上的转变过程。最开始他是打算写一本学术著作的。徐兆寿本人就是一名学者,吃的是学术饭,做学术研究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从世俗功利的角度说,他写学术著作是最优选择。何况鸠摩罗什是很值得研究的学术选题,很多大学者都研究过鸠摩罗什,像汤用彤、陈寅恪、伯希和等都做过这方面的研究,日本学者也很重视鸠摩罗什的研究,他们的学问做得很细,如研究鸠摩罗什到底是哪一年出生的,这都可以作为一个选题。但是徐兆寿发现了在今天鸠摩罗什几乎从普通民众的视野里完全消失了,尽管现实中走进佛教寺庙里的人越来越多,但那些求神拜佛的人并不见得知道和了解对佛教做出伟大贡献的鸠摩罗什,即使知道他的名字,也不见得知道他的思想精髓在哪里。徐兆寿为这种情况感到忧虑,他觉得自己首先要做的工作是向广大民众介绍鸠摩罗什。这是一种文化普及的工作,显然写一部学术著作是无法达到文化普及的目的的,所以他决定放弃写学术著作,而是要以小说的方式来写鸠摩罗什,小说可以让更多的人读得懂,可以让更多的人知道有一个伟大的鸠摩罗什。从这一点来说,徐兆寿真的就像鸠摩罗什。我说徐兆寿像鸠摩罗什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是指他在学习和研究鸠摩罗什的过程中,也在尝试着与鸠摩罗什进行对话,他会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和对话心得融入书写过程中,于是我们就在鸠摩罗什中看到徐兆寿的影子,或者说,他的这本书是写了一个徐兆寿化了的鸠摩罗什,他通过这种方式记载了自己借鸠摩罗什去问道的心路。

徐兆寿用小说的方式弘法传道,在一定意义上完成了对小说文体的超越,《鸠摩罗什》所承载的东西或许超出了我们对一部小说的理解,它需要放在更大的视野中去看。大道行于天下,徐兆寿《鸠摩罗什》的写作带我们走进鸠摩罗什的传道过程,重走高僧心怀天下的传法大道,实为可贵。

二、小人物与大历史

在《鸠摩罗什》的写作中我们发现有两个人物值得关切,那就是代表大历史的鸠摩罗什与代表小人物的张志高。当然,这绝不是在标签化人物,在有关历史人物的书写中,最怕把历史人物崇高化,甚至不食人间烟火,而又容易把小人物污名化,俗不可耐。但在徐兆寿的笔下,无论是鸠摩罗什还是张志高的塑造,都是有血有肉的,特别是看似在故事之外的张志高有如神来之笔,与整个文本形成了很好的呼应。

我觉得《鸠摩罗什》并不是一部单纯客观记载鸠摩罗什生平事迹的作品,而是带有作者鲜明的主体性,而作者的主体性并没有伤害传主的客观性,作品通过作者主体性的介入,能够更有效地阐释和展开鸠摩罗什的思想和智慧。比方说我最欣赏的两个章节就比较集中地体现了这一点,一个是“舌战群僧”,一个是“与商谷论道”。这两个章节分别写了鸠摩罗什的两次经历,这两次经历都与思想论辩有关,而且在有关史籍中都有所记载,但史籍的记载很简略,基本上只是记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至于思想论辩的具体内容就没有在史籍中留下来。比如舌战群僧的事迹,在好几处史籍中都有记载,但这些记载基本上都是写当时的场面,强调鸠摩罗什当时还是一个少年,居然能够把人家驳倒,至于双方提出了什么观点,是怎么驳倒对方的,基本上没有涉及。但如果还是按照古籍上的写法仅仅渲染一下鸠摩罗什的神童传奇,显然是无助于让读者充分理解鸠摩罗什的思想内涵的。这时候,徐兆寿就让自己的主体性有效地介入,以他对佛教的理解以及他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去和鸠摩罗什对话。在此基础上,他合乎逻辑地想象了当年鸠摩罗什是如何进行论辩的,这些论辩的话其实表达的是徐兆寿本人的观点,但又令人信服地安置在鸠摩罗什的身上,因为这些观点本来就是徐兆寿学习鸠摩罗什的成果。另外,这本书写了鸠摩罗什的思想发展和成熟的过程,在书写这一点时,徐兆寿也把自己的学术思想转变融入了进来。他最开始是迷恋西方哲学思想,基本上是以西方文化观去观照中国文化思想,后来逐渐转到开始重视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传统文化是怎样在本土的环境下演变的,然后再到把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结合起来。徐兆寿也从鸠摩罗什的身上印证了自己思想转变的合理性,因此在书写过程中也镶嵌进了自己的心路历程。总之,我觉得《鸠摩罗什》不仅是鸠摩罗什的客观记录,而且还写了一个徐兆寿化了的鸠摩罗什。所谓徐兆寿化了的鸠摩罗什,是指徐兆寿的书写有意让两个人的心路相碰撞,或者说突出徐兆寿在和鸠摩罗什进行对话。鸠摩罗什最伟大的贡献是弘扬佛法,徐兆寿在书中反复强调了这一点,我觉得对这一点我们不能做狭窄的理解,不要把佛法仅仅理解为是指具体的佛教教义。“舌战群僧”里的一段描写很能说明这个问题。有一个人问鸠摩罗什,说我们这些修行的人最后能够进入到极乐世界,这是很好的事情,但是佛法会衰败消亡吗?鸠摩罗什回答说,如果我们不去弘扬佛法,它就会消亡。虽然佛法看上去很神圣,它能够将我们带入极乐世界,但是我们如果不去弘扬的话,它就会衰亡。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思想见解,它说明永恒的东西是可以存在的,但一个东西的永恒性不会存在于静止不动中,只能存在于运动之中,运动才能带来永恒性。佛法应该是永恒的,但假如没有人去传播佛法,就不能保证有很多人继续接受佛法,当逐渐没人相信和接受佛法的时候,佛法就真的会毁灭了。这是鸠摩罗什说的。所以不要小看弘扬佛法的普遍意义。弘扬佛法的意义就是要让我们的最可贵的东西、最有价值的东西能够永恒地存在下去。

从小说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写得最弱的是关于凉州的这一部分。这一部分写得弱些首先有一个客观原因,即鸠摩罗什在凉州留下的资料是最少的。但另一方面,徐兆寿掌握凉州的其他知识可能又太丰富了,他想把这些知识尽量充实到作品中来,让凉州的内容变得更为丰满,于是在这一章里,更多的笔墨是在写当时的政治形势如何发生变化,军事斗争的情况,政治内部的阴谋,等等。但问题是这些知识与鸠摩罗什并没有实质性的或直接的关系,这样一来,鸠摩罗什就变成配角了。另外,还涉及怎么把握和理解鸠摩罗什在凉州十七年的经历和行为。比方说有一种观点认为鸠摩罗什在凉州身份不是和尚,而是一个谋士了。徐兆寿并没有采纳这种观点,但这种观点的存在正说明了凉州经历的复杂性。徐兆寿的处理比较审慎妥当。其中自然不能回避他是被吕光绑架过去的史实。但徐兆寿把握了最关键的一点,即无论如何,鸠摩罗什始终不忘传教的宗旨。如何围绕鸠摩罗什的基本性格来虚构想象,从一些细节描写来看还有所欠缺。比方吕光吊打鸠摩罗什的情节设计就不是很妥当,因为这不符合吕光和鸠摩罗什之间的关系。古人的传记只是说吕光通过让鸠摩罗什骑马骑牛来羞辱之,他不会这么直接地就像抓着一个下层的人似地去吊打,至少吕光应该有所顾忌。在人物性格的连贯性来看,怎么抓住鸠摩罗什几个主要性格特征也不是十分明晰。

张志高这个人物让我的心很是颤动。尽管这个人物出现在小说后面的卷外卷中,但这个当代人物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照应了前面所书写的鸠摩罗什。徐兆寿通过张志高,将自己对鸠摩罗什的理解,对传统文化的理解,以及由鸠摩罗什研究引出的一些哲学话题,以非常直接的方式表达了出来。更重要的是,张志高这个人物本身又是这一系列哲学话题中的一个环节,这些哲学话题关乎宏大历史、关乎时间的永恒性,而张志高只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个体,这一个体面对宏大和永恒似乎显得十分渺小与无助,但宏大和永恒又填满了这一个体的大脑中。徐兆寿在《鸠摩罗什》的写作中,将宏大的历史以亲切可感的笔触书写出来,鸠摩罗什的破戒,鸠摩罗什在一次次的精神炼狱中挣脱、跳跃,最终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与此同时,作家徐兆寿也与文本融为一体,张志高的意义也逐渐突显出来。在对历史人物的书写中,徐兆寿开了个好头。

三、“边地”的启示

兰州地处西北,是传统意义上的边地。郜元宝曾讨论过中心与边地的关系问题,如今看来,边地与中心的概念不免粗暴,或许曾经的边地是现在新的中心。当我们今天站在现代主义的立场上,用现代性来批判现代文明的时候,我们更多地看到它的弊端和问题,而且我们在看的时候,会把精神和物质分离开来看,给人的感觉就是好像现代文明给我们带来很多糟糕的地方,人类的精神已经被破坏得很严重,照这样的逻辑,人类文明应该倒退到过去才行。实际上现代主义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其目的不是在提倡倒退,而是要让人类文明不断地完善,继续往前走。必须承认现代文明给我们生活带来很多的方便,必须看到物质文明的进步和发展本身就包含着精神上的内涵。由此我就特别看重张志高这个人物,因为他会让我们想到问题的另一面。张志高在精神世界里钻研得那么的深,他对精神那么痴迷,他好像变成一个纯粹的人了,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到当代社会普遍存在的精神疾病。但是无论他的精神世界多么完善,他还必须回到现实中去,他不能把日常生活完全抛弃掉,他不能全是虚,他还有实的一面。当他变成一个实的张志高的时候,他就是个失败者。他是个失败的人。比如张志高答应徐兆寿一起上北京,他们坐上飞机,飞到了北京,一下机场张志高就慌了,他被高楼大厦压垮了,他都不敢离开机场,他哀求徐兆寿替他买张回兰州的机票。这个细节的寓意非常清楚,一个在精神上非常完善的人,却被现代文明轻易压垮了。张志高其实给了我们一个提醒,我们必须思考一个问题,如何让传统文化中伟大的精神遗产和现代文明有机地融合起来,这二者不应该是冲突的关系。如果我们弘扬传统文化中的精神遗产就意味着要过清贫的生活,就意味着要对现代文明采取拒绝的态度,那完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就说到如何看待兰州的问题。兰州作为边地,相对于中心城市来说在现代文明上要落后一些,有些人就认为,幸亏兰州现代文明落后一些,它才没有像那些中心城市那样充斥着现代化带来的弊端和问题,它还保持着传统文化纯朴的一面。这完全是一种将精神和物质对立起来的机械主义的思维方式。兰州少了一些现代化的弊端和问题,比中心城市要纯朴一些,这固然是由于兰州作为边地在现代化进程上比中心城市来得慢一些的缘故,但我们不能因此就要求兰州拒绝现代化。相反,我们应该重视边地与中心在现代文明程度上的差距,应该在现代化上给边地以倾斜,当然在现代化上给以倾斜时我们可以充分吸收中心在现代化方面的经验教训,有意识地让边地的纯朴精神参与到现代化进程中来。否则,兰州如果始终是落后的边地,始终在现代文明的程度上比中心城市要慢好几步,兰州的那些坚守传统精神的志士文人就有可能逐渐与时代脱节。徐兆寿在这本书中专门写的卷外卷绝对不是多余的,他揭示出边地与中心差距加大的尖锐性,并认为只有通过现代文明的洗礼,传统文化的精神遗产才能在现实中发扬光大。这也说明徐兆寿在写鸠摩罗什这样一个历史人物时同样具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

传统的边地现在已经是中华文明新的精神高地,徐兆寿《鸠摩罗什》的写作可以看作是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新的召唤,如果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人文艺术完成了新的启蒙,那么作为知识分子写作群体的代表人物徐兆寿则是对这“新”的启蒙的延续。当然,《鸠摩罗什》的超越性在于重新赋予了边地的意义,以及完成了对“文以载道”这一古典文学伟大传统的皈依。徐兆寿在问道的同时,也是在传道,《鸠摩罗什》是以小说的方式布道弘法,或许每一个《鸠摩罗什》的读者都能在阅读中体味大德高僧鸠摩罗什的荣耀与光辉。同时,阅读的过程也是一次救赎,俗世男女如能像佛经中所说的那样“破除千般执,跳出轮回苦”,便也不枉作家的一颗赤诚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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