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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费正清第三次来华和对战后中国问题与出路的审视

2020-02-25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8期
关键词:费正清

黄 涛

(江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江西 南昌 330072)

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5.24—1991.9.14;英文名简称JKF)是哈佛大学终身教授,哈佛东亚研究中心创始人、美国最负盛名的中国问题观察家、美国中国近现代史研究领域泰斗、“头号中国通”、著名历史学家。生前历任美国远东协会副主席、亚洲协会主席、历史学会主席、东亚研究理事会主席等重要职务,还曾是美国政府雇员、社会活动家、政策顾问。费正清在近60年的中国问题研究生涯中,笔耕不辍,硕果累累。在初步认识到中国传统文化和现实问题的同时,费正清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卷入中国政治的漩涡之中。他不仅成为中国研究的最脚踏实地的考察者,也是美国对华政策的评论者,更是中国未来命运的关注者。这位“中国通”在日本法西斯投降后不久,就开始筹划三度中国之行,随后在华期间,积极参与在重庆、上海、北京等地的中美政治交往和文化活动,亲睹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人民革命的崭新面貌。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费正清通过出色的工作,不仅为美国对华政策制定的方向提供了有效信息,而且把自己的中国研究提升到学理化的高度,对内战前夕的中国命运及其出路以及中美良性关系的航向作出了独到的历史前瞻。

费正清第三次来华的客观背景是,欧洲的德意法西斯和亚洲日本法西斯已经战败,世界人民开始进行战后社会重建时期,和平和民主成为全球最重要的发展使命。在经历了二战期间来华的国家义务洗礼和自身考察中国现状的磨砺后,费正清已经不再是纯粹的象牙塔里的学者,而是将中国命运和美国利益结合起来进行研究的现实主义学者。为了更客观深入和全面系统地认识中国、研究中国,费正清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机会亲身考察经过很多年战争洗礼、现又处在不断变化中的中国社会,“从华盛顿的战时情报局,我确实学到了许多新闻工作的知识,但对于中国的了解仍觉收获不多,这使我更加渴望返回重庆”[1]366。正是以第三次来华考察为核心,费正清开始构建他的现代中国学学科体系,为美国的中国研究事业作出了开创性、显著性的历史贡献。

1945年10月到1946年7月间,费正清在中国担任美国新闻署驻华办事处主任,先后到重庆、上海、南京、北京等地主持情报收集和文化交流工作。从总体上看,工作成绩是其次的,思想或信仰上的转变是其主要的收获。当然,这种任务成绩和思想转变绝非轻而易举,而是在压力、努力和斗争中逐渐获取的。如果说在华九个月是一种感性向理性的渐变过程,那么即将离开中国和回到华盛顿后冷静追思的过程就是一种理性和悟性交织促进的认识水平提升的发展进程。或者说,是发现矛盾、接受矛盾、思考矛盾、解决矛盾的过程。毋庸置疑,费正清第三次在华旅居,除了完成美国公民应该完成的政府交代的资料情报工作之外,对中国社会的考察,加剧了他中国观上的矛盾心态。作为一个学者、自由主义派知识分子,费正清要忠于学术精神,如实反映历史和确保研究的独立性;而作为政策分析家和社会活动家,费正清又必须在美国国家利益和西方意识形态框架下发挥智囊作用。学术与政治的矛盾,使他时常处于两难境地。实际上,这种矛盾反映了理想与现实、学术理念与政治观点的冲突。他本人对这一点也看得十分清楚。1946年2月,他在写给玛丽·赖特的信中说:“两年前重庆事件对我的触动很大,使我一直处于激愤状态,无法认真地做一名尽职的自由人文主义学者。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混蛋,要抵制邪恶势力,我们的首要职责是全力为自己的理想而工作。这种斗争无处不在,而学术只有积极有效地参与其中,否则毫无意义。我仍然希望做一名真正的学者,但这需要行动。”[2]48费正清有上述难以释怀的矛盾困境,其实不难理解。第三次旅华,正值中国内战前夕,他耳闻目睹了各方力量在华的较量,在深深地为中国前途担忧的同时,更加思考着中国的出路。

第一,在费正清看来,中国问题就是国民党挑起内战的危险,致使美国调停的联合政府的政治主张无从实现,这不仅明显地削弱了美国援助国民党以来的政治投资的收效,而且还有美国在华势力会被中国人民革命浪潮撵出中国的巨大危险。

身为战争情报处驻中国机构的情报处的负责人,费正清希望自己领导下的美国新闻署驻华各办事处“能为阻止中国的分裂贡献绵薄之力”,然而实际上他很快发现,这种机会根本不存在[1]386。因为战后的中国在骚乱的环境中完成了内战的准备,蒋介石和迁回南京的国民政府将要成为一场更加血雨腥风的、剿共屠民的、依靠美援的、中国内战的始作俑者。初到上海考察总办事处创建计划的费正清,明显感受到了中国内战危机的一触即发,中国的灾难似乎变得无法阻遏,因为中国正处在“令人不安的状态,虽然全国实行了停战,但在那里,暗杀、殴打、暴力、秘密监视手段,以及人民群众的示威游行活动都大有增加之势。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和自由主义者正试图借此时机,争取实施他们的民主理想,许多人将会为此而付出宝贵的生命”[1]372。此后,因协调工作和视察各分支的需要,费正清常常要奔波于各大城市之间。1945年11月,他飞抵昆明、广州,并重返上海。同年12月和1946年1月,他又连续两次飞往上海。1946年3月,他两次飞往北平。4月,又从南京前往上海。如此频繁地往来各地,加深了费正清对于中国混乱局势的认识,从接触到的中国知识阶层及一些美国人,尤其是随从马歇尔将军一年多的记者们的谈话中,他感到了中国共产党的优势地位已经变得显而易见了[1]377。这种民意倾斜、民心转向,都意味着蒋介石和国民党政权越来越无力控制统治局面,国民党政权的外强中干的弊端也将日益暴露出来,中国内战或分裂也将是一种战后强大的美国都无能为力的政治事件。

因此,对国民党政权从憎恶、仇视到放弃和断绝的态度发展,就成为这一时期费正清最直接的心理体验,这是对他第二次在华履职的思想观点的纵深发展。蒋介石个人的独裁统治和国民党人员的腐败堕落是包括费正清在内的西方观察家和外交人员有目共睹的客观事实,无须举例加以明证。1945年重庆谈判以来的国共会谈的继续,以及其间不断的军事冲突,都预兆着国民党的背信弃义和即将遭到国人唾弃的必然下场,而对中共人士和民主人士的暗杀迫害更是令人发指。所以,与其作谴责国民党政权的无谓的口舌之争,不如起而与之决裂,而将注意力集中在美国对华政策的重新考量上,才是合适的进步之举。正像重庆谈判所描绘的蓝图一样,费正清非常热衷于一个联合政府,以成功阻绝中国内战可能的巨大破坏。对于迫在眉睫的内战,费正清支持马歇尔代表团是把它作为唯一可供选择的方案,而且作为“我们唯一的希望是在一次停战或政治联盟过程中,使政治局面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致破裂,让经济能取得一些进步”。他继续强调,美国要在中国取得最有效的进展,应该通过经济和文化的援助而非军事援助,军事援助有利于共产党的宣传,并会削弱美国的信用。他在1945年告诫说:“蒋介石似乎要依靠美国陆战队,因而他将失去人们对他的信任。”在另一封信中,他争辩说:“如果其他方法不是有效而可行的话,那么,使用军队或许是促进一个地区为共产党所掌握的最佳途径之一。”同年12月,他向母亲表示“在国内冲突中削减对一党的全力支持”是必要的。这些“处方”使他与华盛顿的保守意见发生冲突[3]111-112。或许这种美好的乌托邦感动了上苍,1946年1月,马歇尔将军曾一度令人惊讶地阻止了内战。但是,到了这年夏季,战火又被重新点燃。到此,费正清意识到美国的对华政策已经遭到失败。问题在于,美国的公众对此尚不了解,这就引发了此后他的中国问题研究事业和美国民众中国知识普及教育相结合的重要思考。不过,在中国内战无可阻遏的大背景下,美国何去何从是至关重要的抉择。如果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是真理的话,美国一味偏袒蒋介石似乎就是在玩火乃至自焚。因此在《1946年:我们在中国的机会》一文中,费正清义正词严地抨击了美国援蒋政策的巨大灾难的潜在性:“不管我们给蒋介石多少飞机和坦克,我们都无法把共产主义从中国政治舞台上抹掉。如果我们盲目地反对革命,那么我们终将发现自己将被群众运动赶出亚洲……以租借的伪装继续使用美国的武装力量,或给国民党军队别的援助,都只能唤起反对我们的势力,使我们的事业无从实现。”[4]320-321

第二,在费正清看来,在避免国民党独裁和内战危险的中国问题上,中国自由派势力单薄,第三条道路行不通。中国社会的混乱成为不可逆转的残酷现实,这既是美国在华利益的丧失,也是美国自由主义理想在中国的凋谢。

费正清对中国自由派知识分子予以人道主义援助的同时,逐渐对第三条道路丧失热情,这是理性对感性的胜利,是明确的政治实践对感情用事的矫正,就像同情未必是爱情一样。与1932年和1942年两次来华旅居的感受不同,费正清第三次在华独当一面的工作使他坚信:中国知识分子的价值在于被重视和使用,而缺乏领导国家的实力,即政治能力的先天不足。早在1943年,针对战时生活窘迫的联大学者,费正清向美国政府和社会各界大声疾呼给予多方面援助。在写给美国国务院文化交流项目负责人威里斯·佩克的一封信里,他指出,美国不应再满足于19世纪提出的公正和中立的观念,而是应对中国(教育)内政进行有限的干预。“我赞成干预中国教育。不承认我们在这之中的利益所在是愚蠢的。一旦我们这样做了,我相信在这场战斗中一定会有支持我们一方的手段。”[3]93“为了美国在中国的长远利益,我们必须鼓励培育我们所需要的中国人才。这些人在中国知识界是精英人物,是我们在中国的人力投资,也是我们联系中美关系的桥梁。离开他们,我们的处境将会非常不利。”[1]292因此,尽管第三次旅居中国只有九个月时间,费正清还是极力在物质和精神上给予中国知识分子援助。对此,很多不同世界观的学者并没有深刻地反省,造成了学术与政治(意识形态)的纠缠不清或混为一体,以至于在中美关系的历史进程、中美关系史的纯学术研究中,制造了无谓的人为障碍和恐怖气氛。因此,深刻理解费正清的中国知识分子情结,对于阐释世界文明的内在共性和文化交流的国际服务性质都是非常必要的,至少可认识到我们人类的进步并非那么日新月异,像费正清这样的高屋建瓴而又谦逊仁和的大学者毕竟凤毛麟角。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亚历山大·伍德塞德(Alexander Woodside)有段精辟的论述,他写道:“对于普通读者来说,费正清是中国历史领域的多产学者。……他对于过去和现在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论证……为自己赢得了一席之地,在一个政治上屡遭谴责的世界中保持自己的良知。……因为不是一位思想史学家,费正清可以根据他们的德行,而不是从哲学理论出发,轻松自如地描述这些人物。正因此,他得以和他们中的许多人,保持灵魂上的亲近。而其他写近代中美关系史的作家,涉及四十年代末的内容时,就会将‘自由’政治对日益消亡的中世纪式的中国人文精神的虔诚,视如畏途。”[5]100

事实上,在整个在华履职的九个月内,费正清对待中国知识分子的态度也是处于两难之中的,他一方面从自由进步原则出发,十分欣赏中国知识界的奋斗精神,另一方面必须遵守美国政策。1946年3月初,费正清一行访问北京,中国知识界在战后重整旗鼓地恢复教育的举动又一次引起了世界的瞩目。陈岱孙等从昆明返京的学者重新组建清华大学,费正清的哈佛大学校友芮沃寿、芮玛丽夫妇也从山东潍县俘虏营中获释之后返回北京,被安排在一所四合院里,重新开始了他们的研究,芮玛丽正忙着为胡佛图书馆筹建有关中国革命内容的图书集成。芮氏夫妇还向费正清介绍了一位年轻的苏联学生,即后来在苏维埃政权机构中荣获显职的齐赫文斯基(Seigei Tikhvinskii)[1]381-382。在上海,美国情报处为中国读者翻译英文著作,这需要请中国学者参与其中。在费正清看来,中文、日文、朝鲜文或越南文的英译可以说是对原著的再创作,反之亦然。若想获得真正的文学作品,就必须找到中国的费兹介拉德(Fitzgeralds,1890—1883,英国诗人),由他来翻译我们美国的奥玛·开阳梅(Omer Khayyams,1025—?,波斯诗人)。在这方面,费正清得到了权威学者郑振铎的帮助,还邀请了赵家璧、徐迟等先生,此外,他应邀参加了作家联盟的一次聚会,该组织可能是20世纪30年代左翼作家联盟的余绪。这种作品翻译和文化交流活动,由于在中国文学修养方面先天不足,费正清本人在其中只是一个热心人角色,故在他离华之前没有取得任何成果。

费正清对进步人士的呼吁支持也就恰似广袤沙漠中的濒临死亡的旅行者的呼救一样杳无回音,除了无奈就是无力,“随着美国新闻与作家艺术家们之间文化往来的进一步发展,我们在处理与这些所谓左翼人士或进步人士的关系中越来越感到进退维谷。在我们看来,政治上的忠诚应该是与艺术或学术毫不相关的,如果我们致力于一方面,则另一方面定无所得。美国赞成组织联合政府的政策,要求我们严格地遵从不介入中国党派之争的原则。我们努力与个人交往,只看重他们的专长或才能,尽量避开一切政治关联。”[1]380

第三,在费正清看来,中国问题的根本解决之途,已经历史性地落在了中国共产党所领导下的人民革命道路上,而且是很快就会变成现实的政治问题。对此,他更有理由相信,美国应该与中国共产党发生联系,以期延续和发展美国在华利益。

对中国共产党及其人民革命从充满同情到支持与拥护的过程,是费正清最为审慎而明智的社会进步方向上的选择,就像长期处在黑暗中的人看到了日出东方的希望。重庆谈判之后,国共两党就具体的和平协议进行磋商,而马歇尔将军的介入使磋商谈判变得有些画蛇添足,因为这种磋商都只是权宜之计,尤其是国民党方面更是借此时机运兵北上,似乎毫无顾忌地准备内战。就在马歇尔将军抵华介入国共冲突谈判之际,美国新闻署驻上海办事处的美国雇员发布了一条消息,宣布马歇尔将军抵华,并附加了一则编者对蒋介石政府的评论。由于该评论对马歇尔这一被认为是保持中立的使命表示怀疑,所以当马歇尔从广播中获悉时,气得脸色发青。费正清被责成飞往上海,着手查证此事是否是在办事处工作的一个中共人员的策划所致。最后的结果是主管中国雇员的刘尊棋参与策划,而此时费正清才得知中共人员在美国新闻处的中国雇员中的渗透程度。由于中国雇员支持评论者的意见,并纷纷辞掉在费正清保护下的工作,这使得美国新闻处陷入紧张的气氛之中。此外,费正清本人同美国驻华大使馆与当地分部的工作上的关系也存在一种经常的“在外交和情报官员之间的观点冲突”,情报官员极不愿意公开透明对国民党失败的种种意见,这些人又多是职业记者,对受到外交微妙关系的约束感到愤懑[3]110。然而,随着局势的发展,形势也愈来愈变得明朗,中国共产党在1946年组织力量的强大实在令人感到惊讶。在费正清领导下的各办事处中,几乎都有共产党人渗透其中。前述提到的刘尊棋,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加入了共产党,曾任战时情报局华人职员主任,是麦克·费希尔物色到的一名新闻记者。1945年以后,刘尊棋以冷静判断力前往美国,希望获得援助以发展中国平民教育事业,添置现代印刷设备以期在战后中国建立起独立的出版业,但未能如愿以偿。美国新闻署上海办事处的受人尊敬的中文编辑部主任金仲华,1949年后出任上海市副市长;新创办的《文汇报》编辑宦乡后来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任驻伦敦大使;杨刚则在1949年以后在北京出任《人民日报》副主编;中共联络官黄华和柯柏年也曾造访过美国新闻处。这些费正清的中国朋友都是长期的地下党员,具有丰富的工作经验,他们既是知识分子,又是代表人民利益的革命者,是中国共产党革命事业在国统区的中坚力量。在重庆谈判和随后的一系列防止内战、组建联合政府的谈判中,中共人士的作用和影响力越来越大,实际上在舆论、政治走向和民心向背上已经赢得了先机,正如费正清所言:“调处国共冲突的谈判一开始,就给了中国共产党一个更加明确的重要政治地位,从而促进了美国同中共方面的接触联系。重庆时期,我们先于前一天邀请乔冠华和龚澎共进晚餐,第二天晚间我们就请了国民党外交部的顾氏夫妇吃饭,双方都说对方殊少谈判诚意。资源委员会的钱昌照认为中国两样东西都需要,一是国民党所试图进行的工业化,一是共产党正在推行的土地改革。”[6]366到1946年春末,战争阴云开始密布之时,身处上海的费正清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政治分界,国统区民心向北的趋势日益公开化了:“4月,我们启用了设在美国总领事馆对面汉密尔顿大厦的美国新闻署新址。为此,连续举办三次鸡尾酒会,招待上海各界——这是外国军政官员、商人以及中国官员,连同编辑、艺术家、作家的大杂烩。在编辑、艺术家、作家中,大多数人长期以来对政府深怀不满。每周都有一些中国相识者前来告别,他们正准备悄悄地溜到北方去。”[6]371-372费正清虽然是美国新闻署驻重庆办事处主任,职位显赫,但权力不大,对美中关系的大局仍无能为力。面对中国堪忧的局势,费正清一度产生了急欲身退的想法,但作为一位自由主义学者型的官员,他又希望看到中国局势稳定,尤其是联合政府的前景。因此,他的政治天平自然倾向到中共一面。他尽力做到的工作就是向中方人士提供有关美国民主政体的信息。到1946年6月,中国已是战云密布,他与中共驻重庆的人员交往已经相当深厚。就在离开重庆之前,周恩来在重庆八路军招待所为他举行了告别宴会,叶剑英将军也在场。据美国著名作家索里兹伯里回忆,宴会气氛热烈,周恩来和叶剑英都应邀唱了不少在长征路上和抗日战争中的革命歌曲。当然热情的主人也邀请费正清和费慰梅即兴表演。费正清夫妇一个流行歌曲都不会,自愧之余,也唱了两首老歌助兴,一首是“共和国战歌”,另一首是“老营扎泰”。“经过多次祝酒干杯后,该轮到我们唱歌了,我们想找一首比较雄壮而生气勃勃的歌。我们觉得眼下流行的美国歌曲总是一味甜滋滋、软绵绵、充满着感伤主义的情调,可以比得上的,唯有南北战争时期的歌曲,才稍有点雄壮的气魄。”[6]367

与猥琐自私而妄图专制的国民党所作所为相比,驻重庆的中共人士的精神风貌和他们的革命自信也深深感染了费正清等美国人,他们从中感受到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革命的巨大力量。费正清认为,在重庆的国民党、美国、共产党的三方谈判中,中共表现出极高的自信,不仅在谈判桌上的指点江山,而且还做了大量的社会工作,其中常常举办的各种会议和宴会,都显示出革命必胜的信念。费正清记录了他们参加的一次宴会的感受:“他们在重庆最豪华的胜利酒家的主厅举行了一次大型的鸡尾酒会,所有我认识的社会各界人士以及许多其他人士出席了这次盛会。我和威尔玛、郭沫若夫妇以及我们在共产党代表团中两位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在宴会上喝得很尽兴。我觉得,所有诸如举行宴会这样的热情表现,以及宴会上看似轻松愉快的气氛,都可以说明了这样一种事实,即在解决谈判问题的过程中,共产党人的洒脱作风是以他们对美国政策的敏锐的观察为基础的,这无疑为他们开展将来的工作创造了条件。除此之外,他们的活跃还由于他们是一个具有坚定的社会信仰,并勇于为事业献身的优秀集体。”[1]378-379这样的认识或者说是信仰,在他1946年6月即将离开中国之前赴张家口访问一周中得到了加强。这次访问张家口是费正清唯一造访中国共产党统治区的活动,受惠于其妻费慰梅所进行的中美文化交流项目,即请求中共设在张家口的华北联合大学派遣4位学者赴美进修一年。遗憾的是,中共提名的4位赴美学者,最终由于国民党当局断然拒发出国护照而未能成行,几年以后的麦卡锡主义泛滥,这段小插曲也就悄悄地被抛到了脑后[7]106-109。当他们一行抵达张家口后,被安排在解放饭店,费慰梅在那里办公,而费正清和其他人一起去看解放区老百姓非常喜爱的一种连续跨步式民间舞蹈秧歌。随后他们会晤了文坛霸主周扬(被选派赴美的四人之一)、女作家丁玲、旧创造社领袖成仿吾和诗人艾青,并共进了一次午餐。又参观了华北联合大学,会见了校长聂荣臻,费慰梅和费正清先后向挤满学校礼堂的热情洋溢的青年发表讲话。这次演讲的感受最能体现他对于中国共产党的感情不再是同情和羡慕,而是坚定和神往了。“我从未感到有这次这样窘迫于无话可说。我的中文程度应付旅游、宴会致辞以及近代史方面的学术交流或许还够用,但对马克思主义的专门用语却一窍不通。我敏感地意识到,我的听众与我在思想上存在着两种极不相同的世界观、我所能演说的不过是他们早已听惯了的诸如民族友谊,让我们和平共处之类的老生常谈。在那里,我不可能信口开河地否认美国对蒋介石的支持,也不可能把它说成是通往正义、万能之邦新耶路撒冷的坦途。假如这就是我1945—1946年访华的最高目标的话,恐怕我早该卷起铺盖回家了。”[1]384-385在离开中国回到华盛顿之后,费正清发表了一篇重要的文章《1946年:我们在中国的机会》。在该文中,他强调了美国与中国共产党接触的重要性:“同孤立或隔离政策完全相反,我们的最好机会在于充分发展和维持同共产党中国的关系,就像跟中国其他地区发展关系一样。……我们应该查看,使救济物资发往最需要的地方,而不管那里实行的是什么政治。我们的技术、财政等援助,各方面都应自由地享受。为了我们自身的利益,我们不应那么急于得到商业机会的自由,而应关心得到新闻自由、报道自由和旅行自由。总之,就是交往自由,即互相往来,是我们所希望的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它可以使我们避免对中国的现实产生不可挽回的误解,还可以使我们某些自由主义信仰和价值观念在中国革命过程中发挥作用。……如果像我们相信的那样,我们的自由主义政治原则是普遍适用的,我们就必须等待现代中国——共产党中国或者别的——去认识它。我们不能强迫她这样做。”[4]320-321这种与中共接触的观点,费正清一直坚持着。1974年,他在《中国观察》(China Perceived)杂志上发表文章,强调了美国对华政策的自由主义信念:“发展与中共的关系,这只是或迟或早的事,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同他们达成一定程度的谅解呢?”他坚持认为,中共不是莫斯科的傀儡,“如果我们一味盲目地反对革命,那我们很快就会被一场强大的群众运动撵出亚洲”,而且必须坚信,“我们的对华政策必须以非共产主义形式为强有力的出发点。……虽然共产主义不适宜美国,但它适宜于中国。……中国与美国具有两种不同的文化和社会制度,必须首肯中美两国之间文化与社会的深刻差异。但问题在于,我们怎样才能使我们的国民理解这一观念,并使所有的区域研究专家都能接受这种理解。这可以说很难办到,但却是使美国的政策纳入正确轨道的唯一可行的办法”[1]391-392。

通过上述中国问题的透视,我们很清楚地看到了费正清政治思想的转变,尤其对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人民革命从同情、接触到赞成、信仰,这是难能可贵的思想认识。但如果将这作为单一而绝对的认识则未免有些溢美过甚。应该说,年近不惑之年的费正清,由于断断续续的在华考察,很难如一潭清水那样透彻见底,其间的浑浊在所难免。

首先,必须承认的是,作为一位美国人和人文主义学者,费正清都会潜意识地以他那美国式的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思想观照或考量他在中国的所见所闻,尽管他看到了中国和美国的两种不同的文化和社会制度,美国利益至上的原则是他必须恪守的准则。他对国民党暴政的揭发,是要把中国的政治局势扭转到美国布设的轨道上,在于要在战后的中国建立“美国式”的社会形态;同样,他想按照这种模式塑造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面貌,而他与中共人士的接触交往,也或明或暗地传递着美国民主概念。这样的先入为主或偏见,难免使他对各种事物的观察不全面,分析问题时也有很大片面性。如他说要把科技传到中国,又怕中国有了反对美国的手段。把中国改造成为一个屈从于美国的资产阶级民主国家,而不损害美国在华的一切既得利益,这种政治理想在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的历史潮流下变得无从实现,这是费正清的悲剧所在。令他最为苦恼的是:无论是国民党还是自由派的资产阶级,既不能按照美国的方式行事,也立不起来他们自己的政权,无法摆脱自己必然灭亡的命运。

其次,费正清在华考察的资料收集和思想认识,也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他对蒋介石的封建皇帝式的法西斯独裁,对于特务横行所造成的政治危机,以及在国民党统治下个人主义遭受到的压抑,都在他的笔下有所揭露,并表达出他的不满和愤慨。同时,也对一些令他尊敬的民主人士和中国共产党人形象作了正确的描绘。战后来华使费正清得到了一个明确的信念,即美国盟友国民党政权正在自我毁灭,并且走上了丧失权力的道路,而延安在那遥远的地方日益令人向往;当他离开中国的日期越来越近,每日的工作也越来越倾向于反对派。同时,他更看到了在国民党法西斯暴政下的各大学的开明自由派教授,开始转向“左倾”。因此,费正清遭遇到了一个非常时期,“对于中国人民以及美国对华政策都是希望与灾难交织在一起的时期”。

最后,作为一位历史学家,其尊重客观事实和所谓民族利益之间的抵牾造成了他内心的矛盾,因而第三次在华旅居的九个月,费正清是极其矛盾的。中国内战前的一年多时间,美国正在粗暴地干涉中国内政,帮助蒋介石发动反共反人民的全面内战。在这场危机中,美国并没有提前制订出预见未来发展的一项合理的对华政策,以致赫尔利大使将美国卷入了中国内部而不能自拔。这个不必要而且愚蠢的步骤将美国拖入中国的冷战,回旋余地更少,一旦国民党战败而失去政权,美国势必也被赶出中国。在这种担忧面前,费正清或许本能或许自觉地转向中共和中国人民一边。这样局势未定的时候,这种转向更令费正清感到处境尴尬。就像他在张家口华北联合大学给青年学生讲话后,感慨他“从来未曾感到那样穷于言词”,“我不能背离美国支持蒋介石的政策来讲话,也没法把这项政策说成通向正义、富裕的天国之路”。这种矛盾无处不在,甚至在他的全部自传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费正清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对历史的主流他是看得很清楚的。他在思想上能够理解历史发展的方面,对于进步力量也有某种程度的同情。但是他又是一个美国官方利益的维护者,所以在行动上他又不能也不敢完全接受自己得出的结论”[8]181-188。

总之,第三次旅居中国的费正清,通过在工作和社会生活中的大量实践活动,已然把中国政局的发展和美国对华政策的失误看得更加清楚,信仰或政治信念也越发明显而坚定。尽管他对中国共产党的人民革命也持一定的保留,但认为显然比国民党的法西斯主义要文明进步得多,也比自由主义的软弱无力要强大得多,它是中国的独立自主即将变成现实的希望。尽管费正清“以学干政”的尝试事实上是失败的,但是这一段二进中国“从政”的插曲,使他卷入风云变幻的世界事务中,洞察了美国在中国历史发展中的辩证作用,进而加深了他与中国、与中美关系结下的不解之缘,而这种不解之缘很快地转化成此后愈加深沉的“魂系中国”的中国研究事业中的精神动力。更重要的是,费正清对于中国政局的历史性变化和中美关系走向的洞见和远见,不仅在当时具有振聋发聩的导向作用,而且对当前国际关系中最重要的中美双边关系具有深远的前瞻意义。“学”“政”的双重效应,奠定了费正清在中美文化交流史上难以被超越的地位,并以其著作等身的学术效应鼓励着美国乃至西方学界对中国问题的高度关注和潜心研究,为文明共存而不是相互冲突提供重要的历史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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