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人生难预料
2020-02-24陈曦
陈曦
我是在外公的收音机里听到的《锁麟囊》,一听就爱上了,外公说我有戏缘。那时候的老人还管收音机叫“戏匣子”,每天都抱着听,所以外公给我留下最大的印象就是坐在门口的摇椅里,手在腿上打着拍子,眯着眼微晃着头,银白的发轻轻颤动。
后来外婆和我说,外公年轻时也票戏,专票程派,《锁麟囊》最拿手。二十年后,外婆戴着老花镜看我演出的录像,眼睛都快贴到电视屏幕上了,一边看一边说:“和他外公年轻时一个样,这扮相,活脱一个模子里刻出的。”那折戏,我唱的恰是阎珑先生教授的《锁麟囊·春秋亭》。一个种子在时间的土壤里,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花。
整个上海都患了“伤风”
直到今天,我还做着时光机的梦。
如果真有时光机,我一定会把第一站选在1940年5月,然后打破脑袋抢上一张程砚秋先生的《锁麟囊》戏票。那时,《锁麟囊》正在上海滩首演,黄金戏院首演的十场场场爆满,比现在的追星族追捧巨星丝毫不逊色。
十场完了,观众又开始写信要求加演,于是又加十场,谁知这十场更为火爆,黄金戏院恨不能加上“挂票”以安慰没有抢上票的戏迷。据亲历者回忆,“再演《锁麟囊》的时候,就出现了程砚秋领唱、大家合唱的动人情景。”
加演十场之后又是五场,程先生这才换了戏。上海观众依旧没有听够,黄金戏院收信收到手软,可程先生却必须带领鸣和社返回北平了,由于各大报纸的争相报道,程砚秋于沪首演新戏《锁麟囊》大获成功的消息早已传回了北平,北平的戏迷们正“摩拳擦掌”“度日如年”呢!
让程先生没想到的是,他人虽走了,可《锁麟囊》在上海的影响却与日俱增,甚至产生了“整个上海都患了伤风”的说法。京剧又不是病毒,是怎么把上海给“传染”上的呢?这还得从京剧程派的唱腔特色说起了。
作为“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唱念做打俱佳,而且深具个人特色,这也是他能够在名家如星斗的时代与梅兰芳等大师齐名的重要原因。他的唱腔更是备受推崇,被誉为京剧“通天教主”的王瑶卿曾经以一字评价“四大名旦”的艺术之最,给程砚秋先生的就是“唱”这一字,可见程砚秋的唱腔多么扎实又多么新颖,才能够在“四大名旦”中以唱见长。
程先生的唱腔幽咽婉转,如泣如诉,加之对音韵规律的严守,使得唱腔紧紧贴合剧中人物情绪变化,细腻中有张力,若断若续、如泣如诉的声腔能够直入人心。这种独特的声腔被誉为“游丝腔”,宛如将断未断的游丝,声停而气在,扣人心弦,怎么听怎么好听。所以《锁麟囊》在上海首演之后,被“陶醉”的戏迷们不禁模仿程先生的唱腔,可是“游丝腔”好听却不是那么好学的,观众们只记得这种唱腔的鼻音漂亮,就纷纷调动鼻音来唱,犹如患了感冒伤风,这才有了“整个上海都患了伤风”的趣谈。
任何美,都来源于痛苦,开宗立派的艺术更是如此。关于程派唱腔的形成,就有一段不得不说的故事。程砚秋由于少年时嗓音极佳,由花旦转学青衣,十一岁登台,十二岁便拥有了自己的一大批戏迷。而1917年,十三岁的程砚秋开始“倒仓”,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变声。但身在戏班,他不得不唱,就这样在繁重的演出中伤了嗓子。
这对于京剧演员来说,不亚于毁掉了成名之路,但程砚秋是幸运的,由于他之前在表演中展现出的绝佳天赋,有人伸出了援手。著名诗人罗瘿公特意筹款,将少年程砚秋赎出戏班,一方面请中医为其调治嗓子,一方面又聘请昆曲名家和京剧名家阎岚秋等人为程砚秋打磨技艺,并且亲自安排程砚秋的文化课学习,提高文艺修养。经罗瘿公的介绍,程砚秋拜梅兰芳为师,并向王瑶卿问艺。
不得不说,程砚秋是因祸得福的,他为了弥补受伤的嗓音,在严守音律规则的基础上勇于创新,结合昆曲的特色,“磨练”出了令所有人听之叫绝的独特声腔,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京剧史上一个极其重要的流派就这样诞生了。
很遗憾,我没有时光机,难以一睹程先生首演《锁麟囊》的风采。但确实,从接触程派开始,我“患了伤风”很多年,我想这“病”我是一生也难以痊愈了。
回首已是夜深沉
我的本科和研究生读的都是中文系,那七年,结识了一大批在文学上深有见地的老师和朋友。回忆起来,那时每次聚会大家都会撺掇我唱一段,我的“献丑”就这样成为了大家“雅集”的压轴之作。
唱得最多的仍是《锁麟囊》,这真不是我能决定的,每每大家都会点它,哪怕我已经唱了一段《玉堂春》或是《春闺梦》,大家还是会不依不饶,不唱上一段“一霎时”别想了事。原因无他,“这唱词,这韵律,美到魂儿里。”好友高老师曾经如是感慨。
确实,《锁麟囊》的剧本至今仍可被视为文学性最佳的京剧剧本。全剧唱词精雕细琢,兼备通俗性与文学性,典雅且朗朗上口。哪怕是一句“漂母饭信,非为报也”的念白也是彰显典故,文采斐然。
而我的朋友们每次必点的“一霎时”更是堪称整本戏中唱词最美的一段: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京剧《锁麟囊·一霎时》唱词)
在戏中那悲伤的情境中,面对由天堂跌入泥淖的处境,曾经娇贵的大家小姐沦为府中奴仆,这样的唱词加上程派幽咽婉转的唱腔,直唱得人千愁百转,珠泪轻弹。
在“朱楼”那一折里,程先生更是以水袖功极其生动地呈现了“找球”时的犹豫、急切、焦虑以及再见“锁麟囊”时的震惊、悲戚等一系列动作和情绪,那台步稳健,水袖翻飞,尤其是在情节变得紧张时,在越来越迅疾的锣鼓点中,程先生先是正反两个快“卧鱼”,进而蹲身仰望、旋腰翻腕、双袖猛扑、失声大恸。一连串动作下来,台下的观众无不在静默后爆发如雷的掌声和叫好声,这就是真功夫。
《锁麟囊》的剧本是著名剧作家翁偶虹先生应程砚秋先生之邀而为其“量身打造”的,因为程派的常演剧目大多是悲剧,程先生如今要排演一出大团圆结局的新戏,而他又不愿让这出戏陷入通俗无聊的境地,所以费了很多的心思。按照翁先生回忆,程先生要的是“狂飙暴雨都经过,次第春风到吾庐”的喜剧境界。于是,翁先生创作了《锁麟囊》的初稿,又经过和程先生无数次的打磨修改,尤其是创新性地打破京剧唱词五七言为主的惯例,大胆使用短句,让唱词本身就深具韵律,那种抑扬顿挫、徐疾有致的风格极贴合程派唱腔特点。
这还不算完,众所周知的是《锁麟囊》在上海首演时的巨大成功,而整出戏的准备过程,却少有人知道。
在首演之前的一年里,程先生心心念念的就是打磨这出戏,大到唱腔、身段,小至念白、走位,无论吃饭还是睡觉,程砚秋心里就是这一件事儿。张君秋先生曾经回忆说,每逢王瑶卿老先生在家里请吃饭,程先生一定等到最晚才走,为的就是大家散场后能請王先生帮忙听唱腔,看身段。有的时候一聊起来就是月满西楼,不觉更深露重了。不知道多少次,张君秋先生就陪着程先生“跑着圆场”(旦角基本功,快步小跑)回家。蓦然间,回首已是夜深沉。
《锁麟囊》首演时的阵容非常强大,这些艺术家都是各个行当的翘楚,是当时有名的角儿。而这些“老板”们聚在一起排戏,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精益求精。不厌其烦地排练,对戏,一点点研究角色的处境、性格,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刻苦和专精,才让这出大戏在方方面面都绽放出璀璨的光华。
可是,当戏还没有响排时,大家心里还是打鼓的。原因不在别处,恰在于程砚秋先生本人。众所周知,程先生身材高大,身高有一米八多,这对于青衣演员来说已经算是“致命”的短板了,早年间程先生比较瘦,倒还可以弥补,而排演锁麟囊时,程先生已经明显地胖了起来,大家嘴上不说,心却还是悬着的。程先生艺术无可指摘,可毕竟身材不复当初了,还能把人物塑造好吗?等到带妆响排的时候,大家的心踏踏实实地落了地。
舞台上的程砚秋,用腿功和身法加上水袖与手势,把“弱项”统统抹平,戏服之下,程先生时刻不忘存腿、含胸、拔背、垂肩、坠肘,舞台上的薛湘灵竟然真的“缩小”了一大圈,一行一动,大气中带着娇媚。难以想象,为了克服劣势,创造舞台上的美,整场大戏程先生都要在怎样别扭的身形中去打造观众眼中那娇小柔美的舞台形象呀!
一个打八个
《锁麟囊》是一出非常吃功夫的戏,不光是唱腔,水袖和身法也同样扎实漂亮,这也恰是它的魅力所在。熟悉程派之后,会发现程派所有的代表作,《春闺梦》《荒山泪》《文姬归汉》……都在身法上有着很高的要求,非一般青衣演员能够做得的。原因就在于程先生也是武行出身,身负武功,尤其是太极拳打得出神入化。
1942年9月,从上海经天津返回北京的程砚秋,在火车站上演了一场“程派大武戏”,一个打了八个!
我们还是要把历史的秒针回拨到1937年。
“七七”事变后,日军全面侵华,7月29日,北平沦陷。猖狂的日本人找到了北平梨园工会,要求组织演员为捐献飞机唱义务戏。程砚秋的回复是:“做梦!我不会给日本人唱义务戏,叫他们买飞机炸中国人!”之后他绝不为日本人唱戏,不去伪满洲国,这引起了日本人的不满,迫害也接踵而至。
自从严辞拒绝为日本人唱戏之后,程砚秋就一直受到特务的骚扰。1942年9月,程先生回京时在火车站被日伪特务几番盘查。先生厉声喝问:“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要做什么?”带头的特务冲上前去就要挥拳,谁知程先生一个太极推手就把其甩了开去,这就惹恼了几个特务,瞬间一哄而上。程先生沉着应对,拳脚并施,以石头柱护住后身,掌风猎猎,拳势熊熊,三下五除二已是把八个特务打得落花流水。
带头的特务深知自己不是对手,放下狠话,扭身狼狈离开。
“那么,后会有期!”程先生捡起帽子,大步走上了火车。
程先生为保气节“一个打八个”,成为了梨园行的一段美谈。
为了躲避日本人的骚扰,程先生只能一度放弃钟爱的舞台。他托德国医院的大夫开具了一张“体胖不适宜演出”的证明,隐居在了青龙桥山村,读书画梅,耕地守心。正如梅兰芳大师“续须明志”,程砚秋先生也是用自己的铮铮铁骨彰显着爱国艺术家伟岸的精神境界。
戏里戏外《锁麟囊》,一出经典大戏,就是一段个人与历史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