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2020-02-24刘洋
它就这么孤零零地闯进了我们的视野:一个椭圆形的大家伙,破破烂烂,遍布裂痕,像是在某种巨大的压力下崩解了似的。虽然早已失去了动力,但凭着惯性,在各种星体的引力拉拽下,它还是来到了我们这个位于柯伊伯带的观察站附近。
确定没有威胁之后,我和古河决定去查看一下。
我们小心地拉开它扭曲的舱门。什么东西卡在封闭栓里了,门只能打开一半。里面的陈设还基本保持完好,只是不知为何,所有的东西都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状态,让人想起某种后现代的雕塑作品。最后,在一个金属箱子里,我们看到了“他”。
“他”早已死去,肢体僵硬,全身没有任何新陈代谢的迹象。出人意料的是,“他”除了头部呈现倒三角形的奇怪形状,身体的其他部分竟然和人类惊人地相似。
在一个柜子里,我们发现了很多如同胶皮一样的东西,上面写满了各种奇怪的符号。
我们把它们扫描下来,试着用文字破译软件碰碰运气。破译过程花费了大概一周的时间,最后我们得到了一本类似学习笔记或是日记的东西。
我觉得其中很有意义的是以下几则。
昨天学习了面积定律:一个方形的面积等于长度乘以宽度。老师出的作业我都完成了,包括最后一道题:计算一个不规则形状的面积。我把它分割成几个小块,然后拼接起来,正好可以组合成一个方形。今天上课的时候,老师特别表扬了我。他说班上只有我一个人做出了这道题目——我想这和我喜欢玩剪纸应该有一定的关系。
我真是太高兴了。数学没有他们说的那么难嘛,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很多人说,升入六年级以后,数学就变得特别难。其实我觉得并不难,只是计算变得繁琐了。
比如昨天学过的勾股定理:在一个直角三角形中,两个直角边的平方和,等于斜边的s次方。s就是俗称的勾股常数,约等于2.013。一千年以前,古代的数学家们就把s的准确值推算到了小数点后28位。
实际上用不到那么多位,在实际生活中,大概取到2.013就可以了。老师是这么说的。
虽然如此,但计算一个数的2.013次方(或者进行2.013次的开方)还是一项非常困难的事情。进入六年级以后,基本上每一道数学题都会耗费我们几个小时的时间,其中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进行那繁琐的幂运算。
有时候我想,要是s就等于2,该有多好啊!那样的话,每个题目我只用几秒钟应该就可以算出答案了吧。
对于幂运算和开方的方法一定要牢固而熟练地掌握,我记得小时候的老师总是念叨这句话。现在我完全明白它的意思了。
在所有的科学课程里,几乎没有不用到这些繁琐运算的。引力与距离的2.07次方成反比,元电流的磁场与距离的3.02次方成反比,能量等于质量乘以光速的2.03次方……所有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好累。
不管多么有趣的科学课程,最后总是沦为无比枯燥而冗长的计算。
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我很喜欢玩剪纸,从小就是。昨天,我拿着一块正方形的硬纸片,想着该怎么剪比较合适。我首先从中挖出了一个小正方形,这样,剩下的部分正好是四个直角三角形。本来我的想法是把它们拼成一架太空船,四个三角形是飞船的翼。可是看着桌上的那堆纸片,我突然愣住了。
原来的大正方形面积等于所有小块的面积之和,而正方形面积是边长的平方……这里面,似乎有哪里不对?
我试着写出了一列等式,然后化简。最后,我得到了一个惊人的式子:
a2+b2=c2
没有什么2.013,就是简单的2!
我被这古怪的结果所震惊,然后又为这式子的简洁的魅力而深深吸引住了。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也许这才是勾股定理真正的模样。
我的期望破灭了。
今天我去找了数学老师,向他说明了我昨天的推导。我满心期待地看着他,希望可以从他脸上看到惊讶的神色,然后说:“啊!真的是这样啊!”可惜没有,他只是笑了笑,微微地摇了摇头。
“不对。”
“哪里不对?”
“面积公式错了。”老师用手摸了摸我的头,顿了顿,然后接着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竟然能想到如此简单的方法来推导勾股定理。可惜……”
“面积公式不是长乘以宽吗?”
“那只是一个近似公式罢了。在低年级的教材里,确实是这么写的,但如果你升入更高的年级,就会知道,要计算面积,除了长乘以宽,还要乘上一个修正因子——那才是正确而严格的面积公式!”
是啊,我早该想到,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呢?
我沮丧地回到家里,看着桌上摆的那一堆剪纸,一点摆弄的心情都没有了。
马上就要报名高等学院了,我决定报考宇航员。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愿望一直是当一名科学家。可是,现在我一想起科学,脑袋就隐隐作痛。那些科学理论,无不繁琐而冗长,让人生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建立在一堆毫无美感的无理数的基础上。我有时候想,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那他一定是一个技艺拙劣的家伙。
飞船已经离开了勒维星系,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创举。我想,三个月后,当飞船上的信号和观测数据传回到母星上时,他们都会为我而骄傲吧。
而我还将继续往前,探索那些从未有人踏足过的领域。
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
几天以前,飞船的舱顶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裂缝。气压传感器敏锐地捕捉到了漏气的地方——那是在一个很偏僻的角落里。我仔细地把裂缝补好,防止空气进一步外泄。
从那以后,各种突发情况就不断发生。飞船的舱体像是受到了挤压似的,出现了很多皱褶和缝隙,我不得不为补好这些缝隙而疲于奔命。但是这完全没有道理。飞船现在处于茫茫的宇宙空间之中,哪来的压力呢?
然后各种传感器和发动机也开始频频出现故障。在那些坚硬的合金元器件上面,开始有明显的裂痕出现。每天入睡的时候,都可以听到“吱吱呀呀”的声音,从飞船的各种隐秘的角落传出,简直像是待在一座鬼屋中。我完全无法安然入睡,最后只好服用催眠藥剂。
而今天,我发现连引力传感器都出问题了。有一颗三十吨的小行星刚好经过了飞船前方,而引力传感器得到的引力数据和计算机通过遥测计算出的结果完全对不上。
唉,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想我知道问题在哪了。
我一直在琢磨前几天的引力数据,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实。如果假设这些数据都是正确的,把它们带入到引力公式中,我发现,引力与距离成反比的幂,刚好是2。
我用偏振光干涉法测量了一个直角三角形的三个边长。短的直角边是3,长的直角边是4,斜边长竟然是5!
在实验的误差范围内,斜边的长度精确地等于5,而不是比5多一点儿或者少一点儿的某个数。
我知道飞船撑不了多久了。
每一个部位都面临崩溃的境况,现在即使立马返航,也完全没有安全降落的可能了。
勾股定理——是的,正是勾股定理造成了這一切。飞船那拼接的壳体,仪器中那些精密连接的构造,所有这一切,都是按照2.013的幂次制造和接合的。然而现在,法则已经改变。
我一点儿都不害怕,事实上,我的心情非常平静,或者说,隐隐地还有点儿开心。勾股定理就应该是这样的,不是吗?
这才是一个美丽的宇宙。而我,就将在这样的宇宙中沉睡了……
“我很好奇,为什么他们会总结出那么奇怪的勾股定理呢?”我把手上的打印稿看完,感慨良多。
“嗯……我想是因为K09号虫洞吧。”古河搜索了一下资料库,“在他们星球附近正好有一个曲率半径不大的中型虫洞,因为它,附近的空间都被轻微的扭曲了。”
“就算这样,难道他们就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些所谓的自然常数吗?2.013次方,这是个多么奇怪的数字啊!单从美学的角度来说,这个公式就值得怀疑。”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古河也叹息了一声,“不要从我们的角度去评价他们的智慧,也许我们的文明,也在某个更大的扭曲时空之中呢——你难道不觉得,圆周率3.1416,也是个非常古怪的数吗?”
我突然愣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选自《1+1少儿科幻科普系列丛书:第三类接触》,少年儿童出版社2020年版。
刘洋,科幻作家,物理学博士。已发表各类科幻作品八十余万字,曾获得华语科幻星云奖、光年奖一等奖、引力奖、黄金时代奖等奖项。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完美末日》《蜂巢》,长篇小说《火星孤儿》,根据后者改编的电影和剧集正在制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