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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秀、郭象《庄子注》对读研究
----以王叔岷《〈庄子〉向郭注异同考》为中心

2020-02-23寇志强

关键词:郭象训诂音义

寇志强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向秀、郭象《庄子注》公案一直是研究魏晋思想史的学者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但由于文献不足征,一千多年来,这场公案始终无法得到平息。

这场公案在向郭《庄子注》并行流传的南朝时期就开始了,刘义庆在《世说新语·文学篇》中认为是郭注剽窃向注,其云:“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1]180此说后为唐修正史《晋书·郭象传》采纳,影响甚大,唐崔致远《法藏和尚传》,宋高似孙《子略》、王应麟《困学纪闻》,明焦竑《笔乘》、胡应麟《四部正伪》,清顾炎武《日知录》、永瑢等编《四库全书总目》及今人寿普暄《由经典释文试探庄子古本》、钱穆《庄老通辨》、杨明照《郭象庄子注是否窃自向秀检讨》等均执此观点。

然而,《晋书》又于《向秀传》中言及郭注对向注是“述而广之”,其云:“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才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广之,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2]1374赞同此说的代表主要有清钱增《读书敏求记》、王先谦《庄子集解》及今人吴承仕《经典释文叙录疏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王叔岷《〈庄子〉向郭注异同考》、汤一介《郭象与魏晋玄学》、王葆玹《郭象庄注的改编及其与向注的混合----从一新角度看向郭庄注的问题》、王晓毅《郭象评传》、熊铁基主编《中国庄学史》、方勇《庄子学史》、杨立华《郭象〈庄子注〉研究》、康中乾《魏晋玄学》、马晓乐《魏晋南北朝庄学史论》等。《晋书》由于是官修正史,后世学者关注度高,其本身的矛盾也影响了后世学者,致使从唐至今,学者们尽管从不同的角度对这个问题进行论证,但尚无统一的结论。

要想彻底解决这个已聚讼千年的问题,恐怕只能寄希望于出土一部完整的向注,然学术研究不能只依赖奢望,在现有的条件下,我们还是能为此做出一些贡献的,那就是将现存的所有向注佚文与郭注进行对比,以明晰二者的同与不同。这种对比研究法,《四库全书总目》已开其端,然其只是有选择地使用了部分材料,根本不足以支撑其结论。至现代,王叔岷先生撰写的《〈庄子〉向郭注异同考》亦采用此法,将其能见到的138条向注佚文与郭注进行对比。他的对比结果分为四个部分:一是“向有注郭无注者”,共48条;二是“向郭注全异者”,共30条;三是“向郭注相近者”,共32条;四是“向郭注相同者”,共28条,并最终得出结论“向秀之注,虽亡于宋,但就余所考得者,已足证《世说·文学篇》《晋书·郭象传》所言之不足据信也”[3]。

王文已经收录了其所能搜集到的所有佚文,笔者借助数据库对向注佚文进行广泛搜集,只在王文之外发现了4条,可见王文搜集已十分全面。尽管王文所列的材料已十分全面,然而遗憾的是王文以罗列材料为主,没有对所罗列的材料进行综合分析,并不能清晰地揭示出二者的不同,且其归类有不尽合理之处,有必要作进一步的研究。然而自王文之后,未有学者再从文字对读角度来研究向、郭二注的关系。文字对读是一种比较直观的研究方法,近些年广泛运用于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比较研究、传世文献与传世文献的比较研究领域,取得了一大批前人未有的成果。向秀、郭象《庄子注》公案聚讼不已,笔者以王文的分类为基础,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对其进行进一步分类,以明晰二者在版本使用、注书体例方面的差异,进而确定二者的关系。

1 向郭注相同者

王文所列“向郭注相同者”共28条,笔者发现王氏所遗漏者1条,出现在《齐物论》中,经文为“济”,《庄子音义》引向注云“止也”[4]1418,郭注与向注完全相同。细读这29条可对读的向郭注文字,其情况并非完全相同,还应该分为四类:

1.1 向郭注都是语词训诂,内容大体相同

此种情况,向郭注大体相同,有些是陆德明在撰写《庄子音义》时已注意到了的,并用“向郭云”以示说明;有些是陆德明虽未说明二者相同,但根据其所列的向注,核以今本郭注,可以推断二者是相同的;有些是其他典籍所引向注,核之今本郭注,二者是相同的。有12条属于此种情况,除上文所补1条外,还有王文“向郭注相同者”中的第3、5、6、7、8、9、12、13、14、16、22条,如:

1.1.1 踵见仲尼。《庄子音义》引向郭注云:“踵,频也。”[4]1440今本郭注:“踵,频也。”[5]111

1.1.2 恶乎介也。《庄子音义》引向郭注云:“介,偏刖也。”[4]1429今本郭注:“偏刖之名。”[5]67

1.1.3 而况大軱乎。《庄子音义》引向郭注云:“觚,戾大骨也。”[4]1428今本郭注:“軱,戾大骨,衂刀刃也。”[5]66

1.1.4 而独不见之调调刁刁乎?《庄子音义》引向注云:“调调刁刁,皆动摇(1)案:宋元递修本《庄子音义》作“犹”,据日藏天理本《庄子音义》改。貌。”[4]1418郭注:“调调刁刁,动摇貌也。”[5]25

1.1.5 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张湛《列子注》引向注:“德几不发,故曰杜也。”[6]72郭注:“德机不发曰杜。”[5]163

前三条,陆德明已经注意到了向郭注是相同的,于是在集注《庄子》时予以说明,核之今本郭注,或是完全相同,或是郭注变换了部分不影响句意的虚词,或是郭注袭用向注后添加了部分语句,其核心意思都是一样的;第4条,《庄子音义》未注明向郭注相同,核之今本郭注,二者完全相同;第5条,张湛《列子注》同时引有向注和郭注,此条来自向注,然今本郭注亦有此段文字,二者完全相同。

1.2 向郭注都是句意疏解,二者大体相同

此种情况,向郭注都是句意疏解,除了个别不影响句意的词语之外,二者完全相同。有9条属于此种情况,分别是第15、17、18、19、20、23、24、25、26条,如:

1.2.1 不知其谁何。向注:“泛然无所系者也。”[6]75郭注:“泛然无所系也。”[5]166

1.2.2 是殆见吾衡气机也。向注:“无往不平,混然一之。以管窥天者,莫见其崖,故以不齐也。”[6]73郭注:“无往不平,混然一之。以管窥天者,莫见其崖,故似不齐。”[5]165

1.2.3 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向注:“累二丸而不坠,是用手之停审也,故承蜩所失者不过锱铢之间耳。”[6]65郭注:“累二丸于竿头,是用手之停审也。故其承蜩,所失者不过锱铢之间也。”[5]346

对读可见,第一条,郭注只删去了无意义的虚词“者”;第二条,“以”与“似”当为形近而误,二者完全相同;第三条,郭注只是把向注中的“而不坠”改成“于竿头”,整段话的意思并没有改变。

1.3 郭注将向注不加改造完全嵌入自己的注中

此种情况,郭注对向注几乎全部袭用,只是在向注话语之后,添加一些自己的话语,从而使得注释更贴合自己的思想体系。如第21条:

1.3.1 心与心识。《庄子音义》:“向本作职,云:彼我之心,竞为先职矣。郭注既与向同,则亦当作职也。”[4]1495今本郭注:“彼我之心,竞为先识,无复任性也。”[5]300

对读可知,经文“识”,向本作“职”,郭本作“识”,所以二者注中此字也不同。此句经文意为彼此之间各自先看破对方的机心,“识”更为准确,故郭注未袭用“职”而改为“识”,二者属形近而误。郭注除袭用向注注释外,又加“无复任性也”五字,说明彼我都能看破对方的机心,所以无法做到顺应自然之性情,这是向注所无的。

1.4 郭注在疏通句意时化用向注语词训诂

此种情况,向注为语词训诂,郭注在句意疏解时化用向注,有7条属于此种情况,分别是第1、2、4、10、11、27、28条,如:

1.4.1 龟手。向注:“拘坼也。”[4]1415郭注:“其药能令手不拘坼。”[5]19

1.4.2 若蕉。向注:“草芥也。”[4]1430郭注:“视之若草芥也。”[5]73

1.4.3 厉风。向注:“烈风。”[4]1418郭注:“烈风作则众窍实。”[5]25

对读可知,这三条都属于郭注化用了向注的语词训诂。

2 向郭相近者

据王文,向郭注释相近者共有32条,基本都是有部分语句或语词相同,显示出二者的继承关系。虽然都是有部分语句或语词相同,但是情况并不一致,还应该分为六类:

2.1 郭注与向注完全相同

此种情况与上文1.2情况完全一致,应归入“向郭注相同者”,如“向郭注相近者”第29条:

2.1.1 是色而已。向注:“同是形色之物耳,未足以相先也。”[6]49郭注:“同是形色之物耳,未足以相先也。”[5]343

对读可见,二者完全相同。

2.2 郭注将向注不加改造完全嵌入自己的注中

此种情况,郭注对向注几乎全部袭用,但也做出了两点改变:第一,在一些毫无意义的虚词部分作出一些调整,如添加或删去“故”“也”“矣”“者”等虚词,这种调整意义不大;第二,郭注在向注之外,添加一些自己的话语,从而使注释更符合自己的思想体系,此种调整显示出郭象自己的新思考。此种情况与上文1.4情况是一样的,共有7条,分别是第4、7、13、15、16、19、24条,如:

2.2.1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向注:“天者何?万物之总名。”[7]郭注:“夫天且不能自有,况能有物哉!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莫适为天,谁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5]26。

2.2.2 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向注:“已困于智矣,又为智以攻之者,又殆矣。”[8]郭注:“已困于知而不知止,又为知以救之,斯养而伤之者,真大殆也。”[5]64

2.2.3 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向注:“亢其一方以必信于世,故可得而相也。”[6]71郭注:“未怀道则有心,有心而亢其一方,以必信于世,故可得而相之。”[5]163

对读可见,第一条,郭注袭用向注7字,然而自己新加37字来说明天道,即天不能主宰万物,万物是自生自化的。万物自生自化的“独化论”是郭注核心思想之一,向注中未有此方面的内容;第二条,除“知”“智”通用,“攻”与“救”形近而误外,郭注袭用向注11字,增加13字,阐述困于知之后,以知来救,会伤害养生,向注未明确点出这一点;第三条,郭注袭用向注14字,增加10字,阐述列子未怀道却有自高之心,向注未明确点出这一点。综合来看,此种情况,郭注虽不加改造几乎全部袭用向注话语,但都有自己的新思考,不可视为简单的剽窃。

2.3 郭注将向注进行改造之后嵌入自己的注中,二者意思大体相同

此种情况,郭注对向注进行了裁剪,或是袭用向注句式,只调整了部分词语;或是袭用向注大部分话语,将部分句子、单词进行调整,使之更符合自己的思想体系。有9条属于这种情况,分别是第11、12、14、17、21、22、23、25、30条,如:

2.3.1 时其饥饱,达其怒心。向注:“达其心之所以怒而顺之也。”[6]58郭注:“知其所以,怒而顺之。”[5]91

2.3.2 萌乎不震不正。向注:“萌然不动,亦不自止,与枯木同其不华,死灰均其寂魄,此至人无感之时也。夫至人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湛也渊嘿。渊嘿之与水流,天行之与地止,其于不为而自然一也。今季咸见其尸居而坐忘,即谓之将死;见其神动而天随,便谓之有生。苟无心而应感,则与变升降,以世为量,然后足为物主而顺时无极耳,岂相者之所觉哉?”[6]72郭注:“萌然不动,亦不自正,与枯木同其不华,湿灰均于寂魄,此乃至人无感之时也。夫至人,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止也渊默。渊默之与水流,天行之与地止,其于不为而自尔,一也。今季咸见其尸居而坐忘,即谓之将死;睹其神动而天随,因谓之有生。诚[能]应不以心而理自玄符,与变化升降而以世为量,然后足为物主而顺时无极,故非相者所测耳。此应帝王之大意也。”[5]163

2.3.3 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向注:“变化颓靡,世事波流,无往不因,则为之非我。我虽不为,而与群俯仰。夫至人一也,然应世变而时动,故相者无所用其心,自失而走者也。”[6]76郭注:“变化颓靡,世事波流,无往而不因也。夫至人一耳,然应世变而时动,故相者无所措其目,自失而走。此明应帝王者无方也。”[5]166

对读可知,第一条,向注对“达其怒心”进行了比较直观的解释,而郭注与其句式、意思基本一致,只是改变了直观性的解释方法,更加强调意释。第二条,除去一些无意义的虚词之外,二者有多个异文,如“死”与“湿”、“湛”与“止”、“嘿”与“默”、“然”与“尔”、“见”与“暏”、“觉”与“测”,或为异体字,或为近义词,或为传抄致误,或为意思一致,注解的总体意思差别不大。另外,向注“苟无心而应感”与郭注的“诚[能]应不以心而理自玄符”都强调至人以无心来应物,意思差别也不大。第三条,郭注扬弃了部分向注语句,却袭用了大部分语句,而可对读部分,“用其心”与“措其目”,一个强调心,一个强调目,都指无法感知至人的高深莫测,总体意思是相近的。

2.4 郭注将向注进行改造之后嵌入自己的注中,二者意思稍有差别

此种情况,郭注对向注进行了裁剪,往往是袭用了向注部分语句,对不认同的地方进行调整。有7条属于此种情况,分别是第5、10、18、20、27、28、31条,如:

2.4.1 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向注:“居太冲之极,浩然泊心,玄同万方,莫见其迹。”[6]73郭注:“居太冲之极,浩然泊心而玄同万方,故胜负莫得措其间也。”[5]164-165

2.4.2 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向注:“虽进退同群,而常深根宁极也。”[6]75郭注:“虽变化无常,而常深根冥极也。”[5]166

2.4.3 谓之倒置之民。向注:“以外易内,可谓倒置。”[4]1495郭注:“营外亏内,(甚)[其置]倒(置)也。”[5]303-304

第一条,郭注将“莫见其迹”改为“故胜负莫得措其间也”。向注经文来源于晋张湛《列子注》,为“向吾示之以太冲莫眹”,“眹”字又见于《齐物论》,《庄子音义》引李注“除忍反,兆也”[4]1419,即征兆之意,故向秀以“莫见其迹”释“莫眹”。郭本经文为“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故以“故胜负莫得厝其间也”释“莫胜”。二者所用底本不同,注释也稍有不同;第二条,郭象改“进退同群”为“变化无常”,改“宁”为“冥”。此句经文意为壶子说自己未向对方显露自己深不可测的修养,只是与对方虚与委蛇。对于壶子的表现,向秀理解为壶子表现出来的修养却与众人差不多,所以神巫分辨不出;而郭象则认为壶子表现得变幻莫测,所以神巫分辨不出。二者的理解不一样,结合后面经文“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郭注似更为合理。至于“宁极”与“冥极”,二者意思差别不大,如《天运篇》云“居于窈冥”,郭注“所谓宁极”,成疏“虽复应物随机,千变万化,而深根宁极,恒处窈冥,斯动而寂也”[5]275,“宁极”“冥极”都指道德高深的虚无境界;第三条,对于“倒置”,向秀解释为以外在的东西改变内在的心性,郭象则解释为过分注重经营外在的东西,以致内在的心性受到亏损。

另外,郭注有时候会觉得向注不够明确,因此对向注进行补充性解释,如第26条:

2.4.4 手挠顾指。向注:“顾指者,言其指麾顾盼而治也。”[4]1482郭注:“言其指麾顾眄,而民各至其性也,任其自为故。”[5]239

经文意为圣人动动手指头便能治理好天下,向注直接注释,郭注则解释如何才能治理好天下,即老百姓顺着自己的本心本性,自然行事,不矫揉造作。

2.5 向郭注字词少部分相同,意思稍有不同

此种情况,郭注不满意向注的解释,于是袭用部分词语,重新进行解释。有2条属于此种情况,分别是第1、3条,如:

2.5.1 逍遥游。向注:“夫大鹏之上九万,尺鷃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1]192-193郭注:“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5]2

2.5.2 是其言也,犹时女也。向注:“时女虚静柔顺,和而不喧,未尝求人而为人所求也。”[4]1414郭注:“谓此接舆之所言者,自然为物所求,但知之聋盲者,谓无此理。”[5]16

第一条,对于“逍遥游”的题解,向注认为不管大鹏还是尺鷃,虽然身体大小有差异,但只要发挥了自己的本性,就做到了逍遥。之后又提出“有待、无待”的说法,认为万物都资于有待,即满足条件才能实现逍遥;只有圣人,与万物冥合,能自由地达到逍遥的境界。毫无疑问,在向注的思想体系中,无待是一种更高的境界。郭注吸收了向注部分思想,舍弃了有待、无待的说法,认为逍遥没有境界高低之分;第二条,对于“时女”的特点,向注解释为“虚静柔顺,和而不喧”,郭注则认为是上面接舆所描述的“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向注的解释更偏重品性的静与顺,郭注的解释更偏重外貌的美丽及品性的高洁。

2.6 向注为语词训诂,郭注在疏通句意时化用向注

此种情况,向注为语词训诂,郭注没有对该词语进行训诂,只是在疏通句意时化用向注,与上文1.4类似。有5条属于此种情况,分别是第2、6、8、9、32条,如:

2.6.1 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向注:“非海不行,故曰海运。”[4]1408郭注:“非冥海不足以运其身。”[5]3

2.6.2 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向注:“疲困之谓。”[4]1427郭注:“以有限之性,寻无极之知,安得而不困哉!”[5]63

2.6.3 搜搜也。向注:“搜搜,动貌。”[4]1559郭注:“运动自尔。”[5]501

对读可知,第一条,向注以“非海不行”解释“海运”,郭注化用向注;第二条,向注以“困”来解释“殆”,郭注化用向注;第三条,向注以“动”解释“搜搜”,郭注也化用向注。

3 向有注郭无注者

王文共列“向有注郭无注者”48条,笔者也从司马贞《史记索隐》辑得王文未收录的向注佚文1条,即“圣人在位谓之大人”[9],《则阳》云“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5]468,疑出于此,郭注未有能与之对应者。这49条向注,有34条属于语词训诂,有13条为句意疏解,2条为文章结构方面的疏解。此种情况,郭注未袭用向注,说明对于向秀的这些注文,郭象是不满意的。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这49条中有3条向注所注的经文为郭象本所无,如:

3.1 发然汗出。向注:“无系则津液通也。”[4]1451

3.2 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向注曰:“吾之生也,非吾之所生,则生自生耳。生生者岂有物哉?故不生也。吾之化也,非物之所化,则化自化耳。化化者岂有物哉?无物也,故不化焉。若使生物者亦生,化物者亦化,则与物俱化,亦奚异于物?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后能为生化之本也。”[6]4

3.3 汝逢衣徒也。向注:“儒服宽而长大者。”[10]

这三句经文,郭本皆无,自然也没有与之相对应的注解,也说明向秀与郭象所用的《庄子》文本是不同的。

4 向郭注全异者

王文共列有“向郭注全异者”30条,其中向注中有语词训诂14条,句意疏解16条,相对应的郭注有语词训诂9条,句意疏解21条。这30条注文,向郭注基本上都是句式不同,注文中少有相似的词语,意思也不相同,完全看不出二者的继承关系。这30条注文之中,又有两种特殊的现象,与上文所列一些现象有些关系,有必要专门说明一下。

4.1 向本、郭本经文不同

第3、17、30条属于这种情况,如:

4.1.1 置其滑涽。向本作汨,音同。向云:“汨昏,未定之谓。”[4]1425郭注:“以有所贱,故尊卑生焉,而滑涽纷乱,莫之能正,各自是于一方矣。”[5]54

4.1.2 其动也县而天。向本无“而”字,云:“希高慕远,故曰县天。”[4]1473郭注:“动之则系天而踊跃也。”[5]204

4.1.3 谋稽乎誸。向本作弦,云:“坚正也。”[4]1557郭注:“誸,急也。急而后考其谋。”[5]491

第1、3条说明向郭本经文有异文,第2条说明郭本比向本多“而”字,这反映出向郭本的经文是不同的,这与上文1.3.1、2.4.1、3.1、3.2、3.3是一致的。

4.2 郭注纠正向注解释

如第7条:

4.2.1 内热。向注:“食美食者必内热。”[4]1433郭注:“所馔俭薄而内热饮冰者,诚忧事之难,非美食之为也。”[5]84

叶公子高叙述自己接受楚王任命将要出使齐国,由于自己觉得任务很重,导致了内热,对此向秀认为内热来源于食美食,郭象则反对这种说法,认为根本原因在于内心有忧愁之事,与食美食没有关系。相比而言,郭象的注释更为准确。

另外,张湛《列子注》、李善《文选注》还引有2条王文所无的向注佚文,与郭注皆不相同,如:

4.2.2 其神凝。向注:“死灰枯木,取其寂漠无情耳。”[11]郭注云:“遗身而自得,虽淡然而不待。坐忘行忘,忘而为之,故行若曵枯木,止若聚死灰,是以云其神凝也。其神凝则不凝者自得矣。世皆齐其所见而断之,岂尝信此哉!”[5]16

4.2.3 夫内诚不解。向注:“未能悬解。”[6]77郭注:“外自矜饰。”[5]541

对读可见,二者文字、句式、意思各不相同。

5 向注郭注关系分析

由“向郭注相同者”“向郭注相近者”可知,郭象在注释《庄子》时确实是以向秀注为蓝本。后代学者在注书之时,参考前代之注,乃常见现象,关键看后注者在何种程度上进行创新,有没有自己独特的价值。通过以上对读可见,郭注的创新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郭注与向注所用底本不同。由《庄子音义》所载异文可知,从东汉时期到南朝陈代,学者们一直在对《庄子》文本进行调整完善,使得《庄子》文本一直处于变动之中,即使是郭象本开始流行之后,三十三篇的篇目已经定型,但小规模的文字调整仍在进行。据考查,向秀本《庄子》是以崔譔本《庄子》为蓝本,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是异文。据统计,《庄子音义》共注出向本异文29个,然而与崔本相同的异文却有21个,占比72.4%。其次是今本所无的佚文。《庄子音义》载有2条今本所无的向本佚文,崔本亦有此2条。再次是句读。古书皆无标点,由于每个人对同一本书的理解不同,因此就会出现句读不同的现象。《庄子音义》载有3处向本句读与郭本不同之处,其中2处与崔本同。这说明向本的确以崔本为基础,又参照马氏等其他汉魏古本进行了一些调整。在向秀之后,历史学家司马彪参照诸本,制作出了新的《庄子》五十二篇全本,在庄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郭本便是以司马彪本《庄子》为基础,据《庄子音义》统计,在内七篇中,郭本与司马本只有5个异文,平均每篇不足1个;在外杂篇中,郭本与司马本异文数量在2个以下的篇章有18篇,占外杂篇总数的69%,这说明郭本与司马本大部分篇章十分接近,只对少数篇章进行了修改完善。郭本以司马本为基础,又参考诸本,根据自己的理解进行了调整完善。另外,向本26篇篇目虽都在郭本33篇之内,但是从1.3.1、2.4.1、4.1.1、4.1.2、4.1.3等条来看,文字并不一致;从3.1、3.2、3.3等条来看,向本也有一些郭本没有的佚文。这说明,郭象不满意向本的经文,没有直接用向本,而是以司马本为蓝本,重新制作出了一个新的版本。

第二,郭注与向注注释体例不同。向注语词训诂与句意疏解并重,而郭注重句意疏解,轻视语词训诂。以王文所列及笔者所补佚文为例,向注共有142条,其中语词训诂共有77条,句意疏解共有65条,二者所占的比例分别是54%、46%,大体保持平衡。相对应的郭注有93条,其中语词训诂共有25条,句意疏解共有68条,二者所占的比例分别是27%、73%,后者是前者的2.72倍。再以《庄子》内七篇为例,郭注语词训诂数量分别是2、11、8、3、4、7、4,其数量相比于句意疏解简直微不足道。其实这是郭象有意为之,作为一个元康时期久负盛名的清谈家,郭象并不重视琐细的语词训诂,其在《逍遥游注》中云:“鹏鲲之实,吾所未详也。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达观之士,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不足事事曲与生说,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5]2郭象直接说他不明白“鹏鲲”到底指的是什么,但是作为达观之士,应在乎的是庄子的大意,对于庄子为了表达大义而用以寄托的事物,不必事事都解释清楚,只要不害宏旨,都可以略掉。此段文字可视为郭象撰写《庄子注》的体例,他原本就没有打算像崔譔、司马彪等学者那样对每个词语进行详细的训诂。郭象重在揭示《庄子》文本中隐含的玄理,并借此来表达自己的玄学思想,对于那些不害大意的细节之处,没有兴趣进行深入研究。正因为如此,成玄英在撰《南华真经注疏》时,便有意增加了大量的词语训诂,其中有些条目便是来自向秀注,如:“蕉”,成疏云“草芥也”[5]73;“厉风”,成疏云“大也,烈也”[5]25,成疏又把原来向秀的训诂添上,以纠正郭象只重大意、不训词语的做法。总之,郭注与向注体例不同,向注采用的是“语词训诂”与“阐发玄理”相结合的注释方法,而郭象则完全采用“阐发玄理”的注释方法,这也是郭象有意求变的结果。

第三,郭注袭用向注的比例并不算很高,积极求变的色彩很浓厚。向注作为一部“大畅玄风”之作,对于玄学在西晋的兴起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稍后元康时期的玄学家无一不受到向秀的影响,郭象作为后起之秀,其青少年时期正是向秀《庄子注》广为流传时期,自然也会受到向秀思想的影响,在撰写《庄子注》时也无法忽视向秀《庄子注》。通过文本的比对发现,对于向注的142条佚文,郭注有不加改造的袭用,如1.1、1.2、1.3、2.1、2.2节,共30条;有在句意疏解时化用向注语词训诂的,如1.4、2.6节,共12条;有将向注进行改造之后嵌入自己的注中,意思基本相同或稍有差别的,如2.3、2.4节,共17条;有袭用向注部分词语重新进行解释的,如2.5节,共2条;有完全舍弃向注的,共49条;有完全不满意向注、重新进行解释的,共有32条。在以上各种情况中,前三种情况属于郭注受到向注较大影响,共59条,占比41.5%;后三种情况属于郭注积极求变,不满意向注,受到向注影响较小,共83条,占比58.5%。

虽然前者41.5%的占比看起来比较高,但有24条属于袭用向注的语词训诂,而郭象其实是无意去训诂单词的。郭象与向秀基本属于同一时代之人,单词的训诂在一段时间内具有相对稳定性,并且在汉语中,能够精确训诂某个单词的词语并不会很多,因此古人在训释单词时,常常袭用或化用前人的训诂。在向秀已经对该词进行训诂的情况下,郭象无意造出新的解释来,于是便会直接在句意疏解时袭用向注的语词训诂。其实郭象不只吸收了向秀的语词训诂成果,还吸收有崔譔、司马彪等人的语词训诂成果,这在当时都是常见的现象,如陆德明《庄子音义》也有袭用徐邈等人的音注、义注而不注出处的,成玄英《南华真经疏》也常袭用向秀注文而不注出处。作为两部在两晋南北朝时期影响较大的哲学著作,句意疏解背后所隐含的玄学思想才是明晰二者关系的关键。在另外的35条句意疏解中,其中1.2、2.1节共10条属于完全袭用向注而没有变化,其中看不到郭象的思考;1.3、2.2节共8条郭注虽然将向注不加改造全部嵌入自己的注中,但整条注释也有自己的新思考;2.3、2.4节共17条郭注都是对向注进行了裁剪,其中也有自己的新思考。正是因为这三种情况的存在,郭注被有些学者认为是剽窃向注,其实只有第一种情况有理由被称为剽窃,后两种情况都是郭象在深思熟虑之后对向注语句进行了改造创新。而第一种情况,数量其实并不多,在向注佚文中的占比也很低。

而占比58.5%的条目,郭注则完全不认同向注,所以抛却向注而另行注释,基本没有受到向注的影响。由此可见,郭象有着明确的创新意识,他有着不同于向秀的新的思想体系,对向注有认同的地方,然更多的是不满,故而完全袭用向注而不加改造的比例很低,更多的是对向注进行裁剪使用或者完全舍弃向注进行新的解释,以符合自己的思想体系,这决非《世说新语》所说的“定点文句”。

综上所述,面对已经大行于世的向注,郭象在清谈盛行的西晋时期,在出身门第不高的情况下,完全凭借着自己的玄学理论创新而盛名于世。他虽然以向注为蓝本,承袭了向注部分注释,但他也有着明确的创新意识,如采用更完善的底本,更能阐发自己理论的体例,注重对理论进行推陈出新,再加上前辈学者们已经广泛论证过的二者篇目不同、思想体系不同,可以断定郭注对向注是“述而广之”,决非现代意义上的剽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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