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主题物与时风书写
----以晚清小说中的鼻烟壶为例
2020-02-23赵毓龙张紫阳
赵毓龙,张紫阳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主题物,作为叙事话语中最显要的道具,在我国古代叙事传统中,自有其悠久历史,但作为一个专门概念出现,尤其被集中、频繁地运用于古代小说文本的阐释实践,还是近几年的事情。沈广仁于2001年发表的《明代小说中主题物的象征性与情节性》一文,是笔者所见国内最早就“主题物”的概念、特征、功能等进行考察、分析的文章。文中指出“主题物”与戏曲领域“主题道具”的渊源,并对其进行剥离,强调前者虽也是“入题”之物,但“常与人物行为丝丝相扣或互为表里,蕴含着明白无误的经济活动和意识形态的信息,从而为作品的本质认知提供较为可靠的佐证”[1],颇具启发意义。但之后十年内,尽管偶有将“主题物”纳入阐述话语者,却几乎未出现专门的讨论文章。近年来,“主题物”一词渐热,俨然有晋身为阐释术语的趋势,先后有多篇专题文章发表[2-4]。但总体看来,目前相关研究仍显得视阈狭窄,未能打破单部作品(尤其经典文本)或单个作家的壁垒,从广泛的、差异化的文本源中总结、提取类型化或某一曝光率较高的主题物,真正实现以主题物为先,串联文本的专题性讨论(目前则多是以文本为先,串联主题物的讨论),也就难以有效地将主题物还原至特定时代器物文化的大背景中,并以此为语境基础,讨论叙事者对其“信手拈来”并给予艺术提炼、锻造时的一般倾向和个性特征。
主题物的功能形态嬗变,是以器物文化的历史实际为背景的,而器物文化又是时代风气最直观而具体的反映。正如赵强在《“物”的崛起----前现代晚期中国审美风尚的变迁》中指出的,“物”的消长浮沉,展现的其实是人心、世道的陵替与迁转[5],器物不仅体现着一个时代的工艺水平与审美好尚,更与当时人们的集体心理、行为特征,及其背后的经济、政治、文化动因密切相关,故往往被视作时风物情的缩影。而叙事文本中的物象,是器物文化在文学世界的投影,主题物则是其中至为明亮与清晰的部分。由于经常作为一组场景的持续焦点存在,与人物的思想、行动环环相扣,主题物成为叙事文本书写时风物情时最突出、最具线索性的道具。特别是那些超越单部文本,在多部作品中反复出现者,更值得我们关注。它们是叙事者以不同文本重复拓印现实生活时留下的相似而清晰的墨痕,是时代光束通过艺术透镜折射后交汇、重叠的部分。晚清小说中的“鼻烟壶”就是其中一个典型。
一、清代烟壶文化及其文学映像
鼻烟壶(简称烟壶),顾名思义,就是用以盛贮鼻烟的壶形容器。鼻烟是于烟丝中加入药材、香料、花露等物,细研成末,经蜡封陈化而成,嗅之有提神醒脑、驱寒除湿等功效。它本是舶来品,按赵之谦《勇庐闲诘》所言:“鼻烟来自大西洋意大里亚国。明万历九年,利玛窦泛海入广东,旋至京师献方物,始通中国。”[6]1清康熙时,鼻烟已实现本土化并流行开来,具有民族传统美学特征的烟壶也应运而生,如王士禛《香祖笔记》言:“近京师又有制为鼻烟者……以玻璃为瓶贮之。瓶之形象,种种不一,颜色亦具红紫黄白黑绿诸色,白如水晶,红如火齐,极可爱玩。”[7]131又如刘廷玑《在园杂志》言:“迩来更尚鼻烟,其装鼻烟者,名曰鼻烟壶……雕镂纤奇,款式各别,千奇百怪,价不一等。物虽极小,而好事者愿倍其价购之以自炫。”[8]可以看到,尽管是实用器,但正值“天下大定,万物殷富,工执艺事,咸求修尚”的历史时期[6]7,故烟壶自问世之初,就达到极高的工艺水准,并获得独立的审美和收藏价值,成为人们竞相购求、把玩、赏鉴的对象。
既为赏玩对象,自然免不了诗词吟咏、描摹。如胤禛为雍亲王时,曾作《鼻烟壶》诗:“全体瑠璃静发光,顶门具眼岂寻常。等闲嗅破其中味,谁道壶中日月长。”[9]借烟壶形制以寓禅意。再如纳兰揆叙《南楼令·咏鼻烟》,其“巧藏机,橐籥规圆”一句[10],说的也是烟壶形制。又如屈复《弱水集》卷十三“玉壶细雕镂”句[11],据其自注,这里的“玉壶”即烟壶。至于高景芳《醉公子·鼻烟壶》下片所言,“腻香匀玉屑,小盖和铫揭。一寸琢玻璃,随身便取携”[12],则刻画较细。这些诗句、词句尽管文采平平,却足以证明:烟壶自其甫一问世,便作为玩好之物,成为文学作品的“入题”对象了。
而所谓“玩好之物,风尚不同”[13],又所谓“声色玩好,人情之所不能已也”[14]55,器玩与时代风尚的动态性联系,总是比一般实用器更加紧密,因其能更为直接地反映当下人们的审美追求、生活旨趣和文化心理,可谓“一时风会之所系”[6]5。烟壶尽管也是作为日常实用器产生的,但从一开始便具有“极可爱玩”的器玩品格。民间又自古便有“雕琢不中之物,刻画无用之器”的倾向[14]56,近古以来,此风愈炽。尤其晚清时期,器物文化下移,“玩好淫巧之具,家置户有,人多好之”[15],烟壶也逐渐成为典型的“丧其实用以求无用”之物[16]。这在提倡经世致用、主张“尽革靡文而严诛淫巧”者看来,自然是足可悲叹的,但对摹写世情的叙事者而言,却是极易捕捉、提炼、皴染的生活光点。同时,它也是我们借以窥察时风物情的绝佳文学标本。
最早作为文学标本进入叙事文本的是“鼻烟盒”,《红楼梦》(1)本文所引清代小说,除特殊说明,均据其通行版本,不一一出注。第52回:
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他嗅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了关窍。”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厢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来,递与宝玉。宝玉便揭翻盒扇,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烟。[17]
这里的烟盒,已是场景中的聚焦物,享受细节描述,并与人物言行、情态密切相关,但它还不是主题物。此时烟壶已然流行起来,作者却仍撷取烟盒,笔者以为,其意大概在强调入贡之物。鼻烟最初入贡时,多盛之以盒,如乾隆十七年(1752)葡萄牙使臣所贡方物中,就有“赤金鼻烟盒、咖什伦鼻烟盒、螺钿鼻烟盒、玛瑙鼻烟盒、绿石鼻烟盒,及鼻烟”[6]1。可以说,无论点出金星玻璃材质,还是对天使形象的细致交代,最终都扣在“真正汪恰洋烟”一笔,以夸耀富贵,突出贾府之豪奢。脂批于此特地点出:“汪恰,西洋一等宝烟也。”可谓深知作者心意。
“鼻烟壶”作为小说主题物出现则略晚,据笔者所见,最早为《镜花缘》第70回。本回标目为:“述奇形蚕茧当小帽,谈异域酒坛作烟壶。”[18]作者明确以之入题,且配给更多笔墨,由唐闺臣述长人国以酒坛作烟壶,引出孟紫芝闻鼻烟,以及盘玩、倒卖烟壶事,又借其与秦小春等人对话来品第烟壶。小说以“异域”反照本土,所映射的正是乾嘉时期的烟壶文化。按乾嘉时期,鼻烟在文士圈子里颇为流行。尤其京师,人们于日常酬酢间,往往互通鼻烟,交誉烟壶也成为一种时髦交际方式,如李调元《鼻烟》诗所谓“达官腰例佩,对客让交推”[19]。唐仲冕《琥珀鼻烟壶记》亦云:“京师贵人相饷遗……大凡友朋会聚,各出鼻烟以通款洽,必先誉其壶。”[20]这在当时流行的“竹枝词”中也多有体现,如杨映昶《都门竹枝词》云:“顶好烟壶水上飘,子儿挥指玉情高。”[21]106又如得硕亭《草珠一串·时尚》云:“人人相见递烟壶,手内须拈草子珠。”[21]149昇寅《戈壁道中竹枝词》写闻烟品壶习尚亦云:“也学都门时样子,见人先递鼻烟壶。”[22]227可知小说中唐闺臣口中“长人国”实为社会倒影,其所谓“把大酒坛子只算烟壶儿挂在身边”,则是对“都门时样”的夸张与变形。至于妇女盘玩烟壶,也是当时真实写照,如得硕亭《草珠一串·妇女》描写京师贵妇,即有“不过婚丧皆马褂,手中亦有鼻烟壶”[21]147之语,可知盘玩烟壶为当时贵妇生活习尚。
而乾嘉时期特重实学,经史之外,虽“艺术之微,亦所不废”[23]399。烟、壶虽小道,亦有裨于博物多识,故品第考究烟、壶成为一时风尚,如《勇庐闲诘·祁序》所言:“余幼时见乾嘉老辈耆(嗜)此者,说色味气嗅,甲乙品第,辞涉微眇。”嘉庆十九年(1814)所刊无名氏《都门竹枝词》也有“烧料烟壶运气通,水晶玛瑙命何穷。地须藕粉雕工好,才是当年老套红”句[21]133,可知烟壶品第之风盛行。《镜花缘》成书于此时,又是典型的“以小说见才学者”,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炫学的机会。作者借紫芝之口谈烟说壶,虽不至“辞涉微眇”,却不乏当行之语。但正如鲁迅所言,本书“论学说艺,数典谈经,连篇累牍而不能自已,则博识多通又害之”[23]399,这里烟壶尽管作为主题物出现,但主要用以炫学,聚焦程度有限;虽与人物言行存在历时性关涉(见第73、77、81、90回),但尚不紧密,遑论环环相扣,艺术品味并不算高。且于大约同时的其他小说文本中,再难觅其踪迹。烟壶真正得到频繁曝光,成为高品位的主题物,还是在晚清小说中。
二、烟壶文化流布与晚清时风嬗变
如前所述,清中期烟壶工艺已然炉火纯青,但小说中烟壶的曝光率并不高,究其原因,主要是其普及程度依然很有限。据《南越笔记》记载,当时进口鼻烟极昂贵,“价换轻重,与银相等”[24],本土鼻烟则如《香祖笔记》所言:“皆内府制造,民间亦或仿而为之,终不及”[7]131,故李调元《鼻烟》诗有“贡品殊难得”“琼琚何以报”等句。鼻烟既然难得,烟壶自然也不可能“家置户有”,况其本身材质、工艺成本颇高,售价不菲,“一壶有直数十金、百金者”[22]227,这都决定了当时烟壶主要在文士阶层(尤其达官显贵)的小圈子内流行。如周煌《皇十一子惠玉葫芦鼻烟壶赋谢》[25]、宋翔凤《家华仙刺史叔懋祁以马脑鼻烟壶见赠赋此以谢》[26]、吴俊《托都督尔欢贻自制猫蝶水晶鼻烟壶》等[27],这些题咏、酬谢之作,正可说明此时烟壶仍旧只是文士圈子的爱玩之物。
至于清晚期,尽管精品烟壶依旧价值连城,所谓“珍逾骨董厨,价重长安肆”[28],但开埠之后,鼻烟作为进口商品大量涌入,在民间已广泛普及,如赵汝珍《古玩指南续编》言:“无贫富贵贱无不好之,且嗜之极甚,几视为第二生命,可一日无米面,而不可一日无鼻烟;可一日不饮食,而不可一日不闻鼻烟。”[29]207或许略有夸张,但清季嗜好鼻烟风气之盛,由此可见一斑。烟壶也随之在民间各阶层流行开来,如《勇庐闲诘·祁序》言,“近世上自士大夫,下逮佣卒持刀儿,皆能蓄之”,可见其流传之广。与之相应,小说中“烟壶”的曝光率陡增,叙事者在描摹世态时,往往将其写入文本,如:
(1)(李尚书)怀里取出个翡翠鼻烟壶来,倒了一大堆在那玛瑙盘子上,一蘸一蘸的尽闻。(《痴人说梦记》)
(2)(陈三)在腰里掏出套料的鼻烟壶来,把鼻烟磕在手心里,慢慢的闻着。(《负曝闲谈》)
(3)(老者)手中拿着一枚鼻烟壶,在那里一面吸鼻烟,一面讯他们道。(《冷眼观》)
(4)(老儒)摸出一京料鼻烟壶,且倾且嗅,旁若无人。(《扫迷帚》)
(5)桌上放着一个玛瑙烟壶,真珊瑚的盖子,赤金地羊脂玉烟碟。(《彭公案》)
(6)(桌上)放着碧绿翡翠烟壶,漂白羊脂玉烟碟。(《永庆升平前传》)
这些“烟壶”,有的是在叙事者呈现“闻烟”场景的过程中被带入文本的,如(1)至(4),也有相对独立的聚焦物,如(5)(6)。而在另外一些文本中,其聚焦程度往往更高,如《孽海花》第20回描写米筱亭之玛瑙烟壶:
当中隐隐露出一泓清溪,水藻横斜,水底伏着个绿毛茸茸的小龟,神情活现。
刻画十分细腻,不亚于《红楼梦》中的“烟盒”。《儿女英雄传》第34回则将其置于互敬鼻烟、交誉烟壶的场景再现中进行聚焦:
(安公子)往前抢了几步,又见还有二位在那里敬鼻烟儿。一个接在手里,且不闻,只把那个爆竹筒儿的瓷鼻烟壶儿拿着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说:“这是‘独钓寒江’啊。可惜是个右钓的,没行;要是左钓的,就值钱咧!”
“烟壶”在此显得更为生动。至于那些如光影般一闪而过的“烟壶”,在晚清小说中则不胜枚举。
而“烟壶”在晚清小说中的这种高曝光率,是与时风相应的。
首先,晚清时期,尤其开埠之后,洋货涌入,充斥百姓生活。日用起居内的“崇洋”之风甚盛,所谓“大江南北,莫不以洋为尚”[30],鼻烟作为进口商品,自然广受追捧。如郑观应曾列举通商以来涌入内地的各种西洋食品、药品,鼻烟即赫然在内[15]。又如光绪十九年(1893)《申报》第7170号所刊《近人所嗜鼻烟考》一文,也指出当时:“自泰西通商,轮舶错至,海岛百物,几遍寰宇,奇技淫巧,用相煽诱,世俗竞异,趋之若鹜。”[31]其实早在同治十一年(1872)年《申报》第151号上,就已有全亨号打出“新到西洋鼻烟”广告[32],之后各家洋行、商铺的鼻烟广告,可谓不绝于目,且每每标榜“其价公道”“价甚相宜”“价甚克己”,洋鼻烟之物美价廉,由此可见。又光绪二十四年(1898)《格致新报》第16期的“答问”栏目中,有人提出“洋鼻烟华人嗅者甚多”。清季“崇洋”风气下鼻烟之普及,更可窥其一斑。鼻烟既已普及,烟壶自然流行。
其次,烟壶固有器玩属性,而晚清世风浇浮,贪慕虚荣、追逐奢华之风大炽,此风不仅蔓延名商贵要阶层,也波及普通市民。常得风气之先的苏沪地区自不待言,“通商以后,华洋杂处,俗尚繁华,民情轻薄。家无担石,鲜履华衣”[33]。京师亦不遑多让,“隶卒倡优之徒,服色艳丽;负贩市侩之伍,舆马赫奕;庶人之妻,珠玉炫耀”[34]。与服饰、车马一样,器玩也是易露于人前的“富贵装潢”,而烟壶小巧随身,频繁用于交际,更是不可或缺的夸富道具,故《儿女英雄传》中的门卒也讲究“左钓”“右钓”,《负曝闲谈》里的杠房头偏蓄有“七十九,八十三,歪毛儿,淘气儿”这样顶旧的老料,连《冷眼观》中的仵作也用上白羊脂玉的烟壶。盖因时风如此,并非叙事者杜撰。
另外,这种下层民众蓄壶现象,也是清季器物文化下移的直观表现,可视作社会转型期内旧有等级秩序崩坏、身份差异观念趋于模糊的一种间接反映。李长莉《晚清社会风习与近代观念的演生》指出:晚清社会的逾制僭越现象十分普遍,几成风尚,这“反映了传统等级身份观念的淡化”[35]。蓄藏烟壶虽非贵族或文士阶层特权,也没有成规定制,固然称不上僭越,但从清中叶流行于上流社会的珍玩,到晚清贩夫走卒皆可蓄之的“装潢”,其背后动因应该不只是物质文明的长足发展这样简单。《秋阴杂记》所谓“鼻烟壶起于本朝,其始止行八旗并士大夫。近日贩夫牧竖,无不握此”[6]7,是颇值得玩味的,而《负曝闲谈》第24回叙木鲁额木中堂家与杠房头蓄藏同款稀世老料烟壶,正可作为这句话的生动注脚。
当然,以上“烟壶”,绝大多数是在叙事者摹写世态或构造场景时,被写入文本的,它们是当时生活习尚在小说字里行间的客观反映,但距离“时风书写”,即叙事者结合当时物质与精神文化实际所进行的主观能动性的文学描摹与表达,还有一定的距离,真正能够承担该任务的是那些晋升为主题物的“烟壶”。
三、主题物:晚清时风书写与“烟壶”的叙事功能
《负曝闲谈》中的“烟壶”已然具备主题物特征。小说虽然未以之直接入题,但本回所谓“闹标劲浪掷万金产”,主要是借其蓄壶嗜好来体现的,且情节冲突的焦点,正是春大少爷与杠房头就这枚老料鼻烟壶的意气之争。而在《品花宝鉴》第3回“卖烟壶老王索诈”、《李公案奇闻》第29回“还烟壶贫妇知大义”、《官场现形记》第25回“买古董借径谒权门”、《后官场现形记》第6回“品鼻烟暗度陈仓”中,“烟壶”都是直接或间接入题之物,其主题物品位也更高。叙事者在利用这些“烟壶”来刻画人物、呈现场景、串联情节、关涉时风时,主要有以下几方面突出特点:
其一,聚焦程度更高,且与当时习尚贴合。《镜花缘》中紫芝的烟壶,叙事者仅交代其材质,未予以聚焦。《李公案奇闻》中虽也只交代“玛瑙珊瑚盖”,却与当时烟壶行情相关,李持钧以烟壶抵押果饼钱,固然可称慷慨,但玛瑙烟壶在当时算不上极贵重者。就材质本身而论,按瞿兑之《杶庐所闻录》所言:“清初至于烟壶尚玻璃,中叶则尚珠尚玉,而晚季则尚瓷尚料矣。”[36]可知玛瑙烟壶此时已不甚流行,李公之慷慨也是有限的,不必拔高。
《品花宝鉴》中烟壶的聚焦程度更高。老王见魏聘才是南方人,又是初入京城,便以松香烟壶假充琥珀烟壶,实行敲诈。书中写老王“捏着一个黄色鼻烟壶”,“颜色甚好”,口中夸耀,“这壶儿又旧,膛儿又大,拿在手里又暖又不沉”,都符合当时习尚。按烟壶以“旧”为重,《镜花缘》中已点明;琥珀“旧时尚赤”,晚清则以色黄者为贵;“膛儿又大”也是晚清审美标准,“昔时造壶,取便适用,式多别异,器但逾寸,且有小如指节者。嘉庆后,始务宽大,浸至盈握”[6]8。至于以松香仿冒琥珀,也非作者杜撰,据赵汝珍言,此法源自西洋,当时就已可达到“质料与真者无法鉴别”的程度[29]227。
在几部谴责小说中,“烟壶”的聚焦程度达到极致,尤以《后官场现形记》为最。该书第6回描写余宝光所持“烟壶”,刻画极细:
这烟壶是个玛瑙琢成,上面却有一块黑文,天然生成像一只牛,下面绿的像似些水草。还不足奇,壶颈底下,有一点是黄不黄,是白不白,活样一弯新月,还有散散正正的云,护住四围,似乎流动的样子。下底一只牛,两眼对着月亮。就是把吴道子、张僧繇请出来,寡人好货,都画不出那种神情。
就单个物象的聚焦度而言,全书无有与之比肩者。而作者之所以刻画如此之细,意在强调其“天然品格”,如《勇庐闲诘》所言,玛瑙烟壶“成天然图画者”,是极为贵重的。姚元之《竹叶亭杂记》曾记载多个这种“无少人力,不事牵强”的玛瑙烟壶[37],知其在当时颇为流行,是受人追捧的佳玩。
其二,情节功能更强。《镜花缘》中的“烟壶”,几乎谈不上情节功能,尽管在之后的情节中几次出现,却多是“照应”。晚清小说中“烟壶”对叙事进程的参与度则更高,且多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李公案奇闻》中,正是倪氏“还烟壶”邀客,才得与李公相见,诉说冤情,引出后文。《品花宝鉴》中,也正是老王“卖烟壶”索诈,才有富伦、贵芬二人出面解围,与魏聘才相识,且“摔烟壶”与后文“砸菜碗”,也有对照意味,而争竞间老王的一句“有钱尽闹相公”,更有“预述”作用。《官场现形记》中,贾大少“买古董”行贿的关键器玩就是“一对烟壶”,这对烟壶被倒卖两次,既推动情节“翻番”,制造冲突,又点出官场纳贿套路。《后官场现形记》中,也正因余宝光善识“周画烟壶”,搔到思中丞痒处,又奉上大内流出的玛瑙烟壶,才得以打通关节,化解“候选”困局。可见,这些“烟壶”在相应故事区间内,往往作为推动叙事进程的关键环节存在。而以烟壶交通官长、行贿买官,在当时官场并不罕见,如《十叶野闻》即记有陈璧因献“东珠鼻烟壶”而得奕劻赏识,获邮部肥缺并被认为义子事[38]。谴责小说作者们便由这些事迹生发、点染,借“烟壶”一事勾抹敷演,以书写当时官场之黑暗。
其三,与形象结合得更为紧密。《镜花缘》中紫芝的“烟壶”与角色尚未翕然贴合,对人物性格刻画的帮助也很有限,晚清小说,尤其谴责小说中的“烟壶”则多有活画人物性格的作用。如《官场现形记》里的华中堂,本来只是龙套角色,作者却能借酷嗜烟壶一笔(总共收到了八千零六十三个)点出其贪婪本质。再如《后官场现形记》里的思中丞,表面痛恨苏州官场“腐败的不成个世界”,竭力整顿,营造“弊绝风清”的假象,却对投其所好者来而不拒,以“原价让给”为名,行纳贿之实,足见其虚伪。又如《负曝闲谈》中的春和,作者刻画这位败家子,便撷取“鼻烟壶一项”,在所谓“春玉、夏晶、秋料、冬珀”之外,又强调“他有不同样的瓷鼻烟壶三百六十个,一天换一个”。这些笔墨,虽或略有夸张,却并不脱离当时实际。晚清时期,尽管烟壶普及大众,但最讲究且有财力蓄藏者,主要还是权贵阶层,如童槐《护国寺观市》诗所云:“就中验时尚,曰壶尤所欣。王公及舆台,环观动成群。”[39]其中不乏嗜壶成癖者,如光绪时江西巡抚德晓峰所藏烟壶即“多至千余品”[40]3296。《勇庐闲诘》载某人有瓷壶三十枚,壶上画喜鹊,数量与一月三十天对应,每日替换。可知小说中的艺术夸张,是有现实根据的。
另外,部分作品在借“烟壶”写人叙事时,有侈谈轶事掌故的倾向。如《负曝闲谈》说到烟壶,便将当时“京城里人用鼻烟壶”的习尚特地交代一番。再如《后官场现形记》中,作者引出“周画烟壶”后,不紧接叙事,而是岔开一笔,大谈其艺术特征及来历。后文写余宝光物色“大金花”以孝敬思中丞,又插入一篇某县丞因向藩台进呈鼻烟得成正职的轶事,作者自称“闲言少叙”,但其篇幅足有1 300余字。这些枝蔓的文字,固然出于作者“意在暴露”的动机,但也不乏卖弄识见的成分。盖当时鼻烟及烟壶文化发展到极致,不少文人笔记中都设有条目,报刊中也屡见考证、品鉴、漫谈文章,更有《勇庐闲诘》《士那补释》一类专门著作问世,作者博物好奇,将这些材料采撷入文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枝蔓太甚,游离情节主干,又与《镜花缘》文字仿佛。
四、书写与批判:晚清小说中“烟壶”的文化象征
时风书写,并非世情风貌的自然倒影,即使书写者的笔触至为客观、真实、细腻,还原度极高,近乎摄影,在那看似冰冷的镜头背后,其实依然有作者的态度。况且,文学书写永远是一种感知与理解后的表达,是一系列判断与选择的结果,文本所呈现的画面,是经艺术提炼与加工后的线条与色彩的组合。我们固然不可能要求画面中的每一个色点都是作者苦心经营的、有深意存焉的,但那些经作者细致加工的部分,仿佛画布上因油彩反复涂抹、覆盖而明显隆起的色块,无疑最能传达运笔者的态度。在物象方面,最能承担该功能的自然是主题物。尤其器玩类物象,由于与人们的生活习尚密切联系,而习尚又随世态变迁,在世态变迁过程中,集体与个人的审美追求与价值判断会出现步履参差甚至相左的情况,书写者对集体习尚个体化的态度就蕴藏其中。晚清小说中的“烟壶”即颇为典型,作者在相关的场景呈现中,往往带有一种明显或隐约的负面情感色彩。
清中叶的相关文学书写中,作者对“烟壶”以称赏、品鉴、玩味为主,即便偶一戏谑,如《镜花缘》中小春取笑紫芝以盘玩烟壶取利,其中或有映射世态之意,却谈不上讽刺。而晚清时期,尽管传统文人诗作中仍不乏称赏、品鉴、玩味之作,典型者如方濬颐诗:“玛瑙共琥珀,砗磲偕翡翠。斑斓百宝镕,错落五色备。好古收丹瓶,翻新用窑器。将军皤腹宜,美女削肩贵。方圆任摩挲,朱碧工点缀。”[28]极尽刻画,赏玩之意明显,但一些笔记小说在采撷新闻旧说时,所记嗜好烟壶者事迹,则多带有讽刺、批判色彩,如《清稗类钞》记和珅攫取禁中珍珠烟壶[40]3278。再如《金壶七墨》记浙江某观察上院忘携烟壶,命人取“鼻壶”,仆人误听,取一便壶,闹出笑话[41]。又如《春明梦录》记某满中堂任某科总裁官,临场不看试卷,只旋转烟壶取中,为人诟病[42]。《近五十年见闻录》所记溥良阅童生卷事与之相近[43]。至于白话小说,尤其谴责小说中,这一倾向更为明显。《负曝闲谈》《官场现形记》《后官场现形记》中之描述详备者自不待言,连《痴人说梦记》《冷眼观》《扫迷帚》中之一般聚焦者,也或多或少地带有讽刺、批判色彩。
这种倾向,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当时一部分知识分子对鼻烟习尚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尽管清季鼻烟普及,流通于各个阶层,几成全民习尚,但并非所有人都趋之若鹜。知识分子阶层的态度分化最为明显:一些传统文人依然视之若宝,嗅之如兰,于日常酬酢间题咏玩味,并惋惜世俗“结习所存,不求甚解”,从而“捃摭见闻,辨物正名,略具解义”,以总结、推动鼻烟文化,但“雅不嗜此者”也不乏其见;尽管嗜之者标榜鼻烟“于物不为害,于法不设禁”,对国人身体与精神的戕害不及鸦片,但也有不以为然者,如1910年4月24日《新闻报》刊载《鼻烟之害难禁》一文,提及某高官认为鼻烟“减人灵明而脑力亦大受损害”,主张大力禁戒[44]。
更为重要的是,在一些受近代新思想与生活方式影响的知识分子看来,嗅烟品壶是一种旧式生活方式,是腐朽颓废文化的象征。方濬颐《戏和叔起鼻烟绝句二首韵》有“腐儒臭味相投契”句,主要还是自嘲。而在新派知识分子笔下,嗅烟品壶的腐儒情态则被极尽夸张。1940年《华文大阪每日》报曾刊牛作周《老古董》漫画多幅,第5篇为《嗅鼻烟》,画中人物十分丑陋可笑。而类似的漫画式处理,在晚清小说中已见端倪,如前引例(4)中的老儒,作者形容其“宽衣博袖、满脸腐气”;再如《冷眼观》第21回写两位老儒,“一家脸上架着一副古黑大三字兼全的黑晶眼镜,有一人袖足足有一尺多宽,还支着个露筋露骨鸡皮兰花手指,在那里遍饷座客鼻烟”,活画出其迂腐滑稽嘴脸,尤其与“水玉玲珑满贮,提壶劝遍尊前”等传统文人诗对照[45],更可见其讽刺之意。这也符合当时社会心理形态,孙燕京《晚清社会风尚及其变化》一文指出:“晚清社会风尚的变化新旧杂陈,带有明显的阶段性和不平衡性。”[46]而知识分子群体总是得风气之先的,在热情拥抱新生事物的同时,他们也习惯以批判的眼光回望本土旧有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并对其中陈腐颓废的成分予以辛辣嘲讽,嗅烟品壶这一旧式习尚便成为他们捕捉、提炼,并借以表达鲜明态度的光点。
综上所述,晚清小说中作为主题物而频繁亮相的“烟壶”,是当时闻烟品壶生活习尚的生动反映。它既是清季器玩文化下移的一种具体的艺术表现,也是近代社会普遍存在的推崇洋货、追逐奢华、淡化身份差异等现象的一点直观的文学缩影,是作者借以写人叙事、描摹世态、关涉时风的重要道具。
晚清小说作者在对“烟壶”及相关人物行为进行聚焦时,往往不再投以称赏、玩味的目光,而是加以讽刺,甚至批判。这既与之前文士阶层的艺术实践不同,也与当时市井民众的一般审美旨趣和价值判断有异,反映出晚清一部分知识分子对以闻烟品壶为代表的旧式生活习气,及其所代表的“旧文化”的否定,我们也可借这种书写倾向,窥察近代新、旧物质与精神文化交织、冲撞背景下,社会观念变迁过程中的不平衡。而在晚清“异物琛赆,不胫而集”器物文化背景下,“烟壶”是当时文学作品中极具时代特征之主题物的一个典型,且可与多类物象比照。作为烟具,它与水烟筒、鸦片枪、香烟盒等同中有异;作为器玩,它又常与手串、眼镜、怀表等一并呈现;而作为实用器,它又可与电气灯、自来火、寒暑针等新舶来品相比照。如果能够结合晚清历史文化的整体背景,对当时各类主题物作全面系统地考察、分析,相信能够对此时期小说的时风书写有更为周详深入的认识。这里限于篇幅,仅以“烟壶”为例,希望可以为日后相关研究提供一个可供参考的个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