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应制诗语言特点探析
2020-02-23朱栋
朱 栋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唐代应制诗作为唐代宫廷诗歌的一种,题材较为广泛,对当时社会生活诸多方面均有涉及,如宴饮游玩、山水田园、婚姻乔迁、巡边故游、岁时节令等。但因其独特的创作场域,唐代应制诗创作也受到诸多方面的限制,其题材、题目、感情基调,甚至阅读受众等都是既定的,这样就使应制诗创作者的发挥空间被大大挤压,应制诗的作者就像是在“戴着镣铐跳舞”。这直接影响到唐代应制诗的创作语言。
一、物象贫乏,感情基调单一
应制诗作为奉君王之命所作的诗歌,多为组诗,题材和题目往往相同或相近。应制诗作者只能围绕一个中心或主旨进行创作,所抒发的感情也大致相同,即多为粉饰太平、歌功颂德。所以,应制诗的内容较为单一,感情基调基本雷同,缺乏诗歌原本应该拥有的“韵度”。若为奉和应制之作,那么应制诗作者进行创作时所受到的限制就更多,必须围绕君王原有作品的主旨基调进行创作,难有任何突破,所以作品的视野就更为狭窄,多陷浅陋之弊,少有创获。
应制诗作者或供职于文馆,或为皇帝身边的宠臣,大多地位显赫,集权力与荣耀于一身。他们多生活于宫廷,身居高位,养尊处优,对宫廷之外的生活关注甚少,对外面广阔社会的体悟较为肤浅,缺少深刻认识。另外,从本质上看,应制诗作品更是臣子通过夸饰太平、颂扬君恩,进而捞取政治资本的文化产品。其形式精美规范,辞藻绮靡华丽,这些均与宫廷的雍容华贵气象相吻合,契合君王的精神需求。应制诗作者在创作诗歌时,多是带有极强的功利目的,个人的情感与思想均受制于臣子身份的桎梏,创作过程中多是对王权进行妥协,甚至故意献媚,较少抒发个人的真情实感。同时,应制诗的独特创作场域,宫廷的庄严肃穆,君王的威严权术,均决定应制诗作者在创作时,必须谨小慎微,只可适度地表达个人情感,应符合礼仪,特别是应符合君王当时的所思所想。他们难以放开手脚,随意发挥,抒发个人的真情实感。创作多为阿谀奉承之词,物象贫乏,感情基调单一。
据统计,在唐代应制诗中,花、树、柳、竹、鸟、云、月、风、雪、露等词语出现的频率较高,这些词语所涉及的事物多被应制诗作者所描写。其中,花主要涉及桃花、樱花、荷花、桂花、菊花、梅花、茱萸、芍药、槿等,鸟主要涉及燕、鹊、莺、鹤、凫、雁、雀、鸡等,多为祥瑞之物。但是,通过研究,我们发现,在唐代应制诗中,这些植物、动物更多只是作为物象被描写,而这些事物本身并不承载着作者强烈的感情意识,即应制诗作者在描写这些事物时并没有融入个人的思想感情。传统诗论中“一切景语皆情语”等经典论述,在唐代应制诗作品中体现甚微。现把唐代应制诗作品中有关上述物象的描写用语列举如下:
花:飞花、天花、仙花、残花、山花、彩花、吹花、寒花、绕花、苑花、村花、朝花、春花、池花、闲花、松花、岩花、丛花、玉花、花发、花飞、花寒、花落、花移、杂树花、百花团、花自舞、花未落、花共锦争先、花满洛阳城、骑影曳花浮、花含宿润开、桃花、荷、莲花、芙蓉、青莲、荷芰、新荷、芙蕖、桂丛、桂蕊、泛桂、菊花、岸菊、菊花浮、梅、梅芳、宫梅、茱萸、红药、兰、樱、槿等;
柳:殿柳、城柳、堤柳、柳色、细柳、碧柳、园中柳、柳未舒、柳未黄、柳交枝、柳条长、春迟柳暗催、闲窗凭柳暗等;
树:树色次、银树次、琼树、玉树、芳树、碧树、绿树、鸡树、草树、庭树、树影、杂树花、上林树、树暗辨新丰等;
竹:野竹、涧竹、幽林竹、竹里、竹径、潭与竹声清等;
其他植物:松、乔松、榆、李、桑、杏、草、萍、青苹、萝茑、藻、萝、麦、灵芝、藤薜等;
风:南风、北风、羌风、凉风、便风、嫩风、舜风、金风、凉风、秋风、条风、晴风、惊风、麦风、背风、入松风、风烟、风迟、风定、风吹、风摇、风寻、风高、风游兑、风嘶马、风摇杂树等;
云:白云、紫云、绿云、翠云、断云、风云、烟云、祥云、慈云、晓云、低云、云岫、云雾、云霞、云窦、云天、云路、云輧、云表、云偃、云归、云布、五色云、烟云涣、云稍白、云从宝思飞、同云接野烟等;
雪:余雪、间雪、拂雪、斗雪、雪里娇、雪里飘、雪作山、雪惊春、雪里觅芳菲、雪向舞行萦等;
露:寒露、玉露、雨露、尘露、露下、露初还等;
月:日月、风月、明月、芳月、孤月、晓月、汉月、月下、关山月、西海月、季月寒、月伴人、月去秦等;
烟:紫烟、晴烟、浮烟、丛烟、香烟、风烟、夕烟、烟霞、烟云、通烟、烟气、烟氛、山烟、野烟、非烟泛济浦等;
鸟:鹊、燕、莺、鹤、雁、凫、雀、鸡、鸟啭等。
从以上所列举的例子不难看出,应制诗人在写花时,多是简单的描述:写花的种类是荷是菊还是桃?写花的颜色是红是粉还是艳?写花的状态是盛开还是凋落?……这种描写更像是直白的说明,既难见作者细致入微的观察,更难感受到作者在描写过程中有丝毫感情的倾注。同样,应制诗作者在对树、竹、风、雪、雨、露等其他物象进行描写时亦是如此。应制诗中对鸟的描写多写其鸣叫声,且多用一个“啭”字进行描绘,如:
山鸟初来犹怯啭,林花未发已偷新。(沈佺期《人日重宴大明宫赐缕人胜应制》)
柳陌莺初啭,梅梁燕始归。(李峤《二月奉教作》)
苑蝶飞殊懒,宫莺啭不疏。(沈佺期《晦日浐水应制》)
其余有关鸟的描写多是为了满足对仗的需要,为了描写而进行描写,如:
危花沾易落,渡鸟湿难飞。(李峤《春日游苑喜雨应诏》)
残红艳粉映簾中,细蝶流莺聚窗外。(上官仪《八咏应制二首之一》)
鸟将歌合转,花共锦争鲜。(宗楚客《奉和幸上阳宫侍宴应制》)
唐代应制诗中对鸟的描写最为出彩的应为虞世南《侍宴应诏赋韵得前字》中的“横空一鸟度,照水百花然”一句。该句将孤鸟置于辽阔的天空中进行描写,将丛花置于碧水边进行映衬,用空阔的背景衬托出主体的鲜明。同时,诗句中的两个动词“度”和“然”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有力地渲染出鸟的敏捷和丛花的繁盛。这两句颇受后人称赞,但是若将这两句诗与唐代其他描写花鸟的诗句进行比较就不难看出,其仍是逊色不少,如我们所熟悉的杜甫《春望》中“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诗中所描写的花和鸟已不再仅仅是作者所见到的自然界普通的花鸟,更是作者情思的一种物化,承载着作者深沉的情感与浓浓的思绪。而这种饱满的情感正是应制诗作品所缺少的。
二、用词重复,聚焦于彰显帝王华贵气象
应制诗的语言还有一个典型特征,即高频率地使用某些词语。这些词语多与帝王有关,多能营造出雍容华贵的帝王气象,极具排他性。这类词语主要有圣、御、仙、金、宸、瑞、睿、玉、熏、寿、臣、跸、辇、銮、舆等。这些词语在被选用时,会根据应制诗创作的具体需要,与不同字词进行组合,从而呈现出多样化的状态,如:
圣:圣主、圣皇、圣君、圣帝、圣后、圣藻、圣酒、圣寿、圣情、圣人、圣泽、圣词、圣道、圣图、圣心、圣柞、圣殡、圣草等;
御:御楼、御座、御筵、御酒、御杯、御荤、御桃、御房、御道、御陌、御沟、御气、御衣、御路、御旗、御蹿、御苑、御慈、御赏、御词、御藻、御历、御弦、御澄、御香等;
仙:仙跸、仙游、仙舆、仙家、仙路、仙榜、仙歌、仙仗、仙期、仙管、仙藻、仙杯、仙盘、仙客、仙宫、仙境、仙装、仙坛、仙阁、仙史、仙石、仙乐、仙舟、仙女、仙花、仙菊、仙人、仙塔、仙槎、仙仪、仙吹、仙掖、仙歌、仙览、仙凤、仙桂、仙阶等;
金:金榜、金舆、金杯、金壶、金柯、金炉、金网、金堤、金英、金穴、金坛、金摩等;
宸:紫宸、宸恩、宸游、宸晖、宸象、宸翰、宸歌、宸心、宸极、宸握、宸襟、宸眷、宸文、宸藻、宸掖、宸赏等;
瑞:瑞年、瑞景、瑞雪、瑞凤、瑞塔等;
睿:睿奖、睿藻、睿文、睿词、睿曲、睿律、睿赏、睿览、睿神、睿德、睿情等;
玉:玉律、玉盘、玉碟、玉格、玉澄、玉辈等;
熏:熏风、熏歌、熏弦、熏琴等;
寿:南山寿、万年寿、千亿寿、无量寿等;
臣:侍臣、小臣、微臣、近臣、老臣、从臣、谋臣、忠臣、鼎臣、重臣等;
跸:清跸、仙跸、晨跸、天跸、御跸等;
辇:玉辇、华辇、轻辇、辇车等;
銮:玉銮、金銮、税銮、鸣銮等;
舆:金舆、仙舆、銮舆等。
由此不难看出,这些词语的重复使用无不是为了凸显帝王的尊贵身份,营造雍容华美的盛大气象,以极力彰显帝王的威严与尊荣。这些词语的频繁出现与应制诗的本质相符。
三、用典范围狭窄,多用圣君贤臣之典
选用典故是我国古典诗歌的固有特点之一,恰当用典可以提升诗歌语言的表现力,更好地表情达意。南朝梁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中曰:“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偏狭,虽美少功。”[1]刘勰认为,从事文学创作,应以“才”为主,以“学”为辅。才智超群,则文采飞扬;如果创作者才力不济,即使使用再多的典故也无济于事,只会显得文辞乏味,矫揉造作。应制诗为奉帝王之命所作的诗歌,这一本质属性决定了其典故选用的特殊性。应制诗人为了提升诗歌语言的表现力,满足颂圣需要,进而捞取更多的政治资本,多重视对相关典故的选用。被选用的典故多属于圣君名臣之典,而且这些典故被选用的频率极高,多有重复,如“湛露”“横汾”“乘槎”“钧天”“熏歌”“七襄咏”“五弦歌”“平阳馆”等典。选用这些典故的唐代应制诗诗句有:
幸得欢娱承湛露,心同草树乐春天。(张说《上巳日祓禊渭滨应制》)
皆言侍跸横汾宴,暂似乘槎天汉游。(徐彦伯《上巳日祓禊渭滨应制》)
谁言七襄咏,重入五弦歌。(李峤《奉和七夕两仪殿会宴应制》)
庭实超王会,广乐盛钧天。(魏征《奉和正日临朝应诏》)
另外,因应制诗的创作场域比较特殊且固定,多为君臣宴饮或出游之时,这也就导致一些典故容易被重复选用,如典故“抃”。《三国志·魏志·文帝纪·注》曰:“能言之伦,莫不抃舞”;《楚辞·天问》:“鳌戴山抃,何以安之?”注曰:“击手曰抃”,也就是俗称的用手打节拍,也就是鼓掌。如曹子建《求自试表》曰:“夫临博而企竦,闻乐而窃抃者,或有赏音而识道也。”不难看出,“抃”这一典故与宴饮唱和时的节拍有关,因此唐代应制诗对其多有采用,如:
行欣奉万岁,窃抃偶千龄。(薛克构《奉和展礼岱宗途径濮济》)
微臣预在镐,窃抃遂无穷。(李迥秀《奉和九日幸临渭亭登高应制得风字》)
秋风词更远,窃抃乐康哉。(樊忱《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浮图应制》)
天文丽辰象,窃抃仰层穹。(张锡《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浮图应制》)
四、多用数词、双声叠韵词、色彩词和叠字,极具装饰美
清朝方东树在其《昭昧詹言》中引姚姜坞语曰:“字句章法,文之浅者,然神气体势,皆因之而见。”书中又云:“凡文字贵持重,不可太近飒洒,恐流于轻便快利之习。故文字轻便快利,便不入古。”[2]从这些语句不难看出,遣词炼字对诗歌风格的形成以及对诗歌品格高低的影响至关重要。唐代应制诗作者,作为皇帝身边的文官重臣,深知此中道理,因此他们为了博得皇帝开心,进而捞取晋升的政治资本,无不在应制诗的遣词造句上下功夫。这主要表现为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唐代应制诗多选用数量词。与唐代其他类型的诗歌进行比较,对数量词的大量选用可以说是唐代应制诗的典型特点之一。如:
奉和人日宴大明宫恩赐缕人胜应制
[唐]马怀素
日宇千门平旦开,天容万象列昭回。
三阳候节金为胜,百福迎祥玉作杯。
就暖风光偏著柳,辞寒雪影半藏梅。
何幸得参词赋职,自怜终乏马卿才。
奉和正日临朝
[唐]岑文本
时雍表昌运,日正叶灵符。德兼三代礼,功包四海图。
逾沙纷在列,执玉俨相趋。清跸喧辇道,张乐骇天衢。
拂蜺九旗映,仪凤八音殊。佳气浮仙掌,熏风绕帝梧。
天文光七政,皇恩被九区。方陪瘗玉礼,珥笔岱山隅。
马怀素的应制诗为七言律诗,共选用四个数量词,即“千”“万”“三”“百”。岑文本的应制诗为五言排律,共选用五个数量词,即“三”“四”“九”“八”“七”等,其中,数字“九”不避重复,被选用了两次。可见,数量词是应制诗中的高频词。如描述皇帝出游时扈从队伍之壮观,则用“九宾”“千官”“六官”等含有数词的词语;描写宫室之弘阔恢宏,则用“千门”“九重”“九阙”“九曲”“八埏”等含有数词的词语;颂美帝王之贤德,则用“七圣”“九德”“五德”等含有数词的词语;夸饰文治教化,则用“万国”“万域”“九区”“六府”“六宗”“六诗”等含有数词的词语。选用此类词语的诗句如:
负扆延百辟,垂旒御九宾。(颜师古《奉和正日临朝》)
步辇千门出,离宫二月开。(杜审言《宿羽亭侍宴应制》)
御气三秋节,登高九曲门。(于经野《奉和九日幸临渭亭登高应制得樽字》)
五德生王者,千龄启圣人。(张说《奉和圣制千秋节宴应制》)
三臣皆就日,万国望如云。(李德裕《奉和圣制南郊礼毕诗》)
数量词的频繁使用,主要起到夸饰的作用,极言其大、其广、其深远。其目的是通过诗歌所营造的恢宏气势来彰显皇家的威严、高贵与典雅,维护帝王之尊,凸显皇权之神圣不可侵犯,进而实现应制诗所特有的意识形态功能;同时,应制诗作者高频率地选用数词,也是想通过构建特殊的诗歌风格来表明这一文化资本的特殊性与排他性。“表明这个团体的文学与众不同的特质,这种特质与精英团体的衣着、行为、礼仪一样,是仪式的一部分,是具有排他性的纯粹形式。”[3]
其次,应制诗作者在创作应制诗作品时多选用双声叠韵词。汉字属于单音节文字,汉语的音节由声母、韵母和声调三个部分构成,汉语声、韵、调三个部分相对固定,而且数量有限,这样难免会出现双声叠韵的现象。选用双声叠韵词的唐代应制诗诗句如:
窈窕神仙阁,参差云汉间。(宗楚客《奉和人日清晖阁宴群臣遇雪应制》)
羽骑参差花外转,霓旌摇曳日边回。(李峤《奉和初春幸太平公主南庄应制》)
神池泛滥水盈科,仙跸纡徐步辇过。(李乂《兴庆池侍宴应制》)
照灼晚花鲜,潺湲夕流响。(蔡文恭《奉和夏日游山应制》)
其实,对于双声叠韵,前人多持否定态度。宋朝张表臣《珊瑚钩诗话》云:“晋宋以降,又有回文反复,寓忧思辗转之情;双声叠韵,壮连骈嬉戏之态。”[4]宋朝葛立方《韵语阳秋》中曰:“皮日休《杂体诗序》曰:‘《诗》云:螮蝀东东,又曰:鸳鸯在梁,双声起于此也。’陆龟蒙《诗序》曰:‘叠韵起自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当时侍从之臣皆唱和……南北朝人士多喜作双声叠韵,如谢庄、羊戎、魏收、崔岩辈,戏谑诙谐之语,往往载在史册,可得而考焉。’”[5]从以上材料不难看出,古代诗评家一般认为双声叠韵的特点是“戏谑诙谐”和“连骈嬉戏”。诗歌创作中选用双声叠韵的词语,更多只是一种娱乐性质的文字游戏,对提升诗的品格、更好地表情达意并无多大益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唐代应制诗对双声叠韵词语的选用,大大地增强了诗歌的韵律美,这就使竭力强化现场感的应制诗更富音乐上的美感,更容易吸引现场君王及扈从文臣的注意,进而脱颖而出。
再次,唐代应制诗惯于使用叠字。汉字单音节的特点,使应制诗作者在创作诗歌时可以有多种选择,其中运用叠字即为常见方式之一。运用叠字的唐代应制诗诗句如:
溪水泠泠杂行漏,山烟片片绕香炉。(沈佺期《嵩山石淙侍宴应制》)
年年斗柄东无限,愿挹琼觞寿北辰。(韦元旦《奉和立春游苑迎春应制》)
往往花间逢彩石,时时竹里见红泉。(苏颋《奉和初春幸太平公主南庄应制》)
金台隐隐陵黄道,玉辇亭亭下绛雰。(阎朝隐《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
骎骎羽骑历城池,帝女楼台向晚批。(苏颋《侍宴安乐公主山庄应制》)
很显然,叠字具有视觉和听觉上的美感。两个相同的字叠用,并与对句其他叠字相呼应,这样就构成一种极强的秩序感和队列感,如“往往花间逢彩石,时时竹里见红泉”一句,出句中的“往往”与对句中的“时时”相对,颇具整饬美。同时,两个字重叠就必然造成字义上的叠加,这就在增强语词表达效果的同时,营造出一种雍容和雅的氛围,与应制诗的创作场域高度契合,如:当我们读到“金台隐隐陵黄道,玉辇亭亭下绛雰”一句时,皇帝出游时的恢宏场面就会跃然纸上。另外,叠字的使用也会营造出一种肃穆感和庄严感,这就与皇权的至高无上相匹配,如:“骎骎羽骑历城池,帝女楼台向晚批”一句,就通过“骎骎”二字很好地描写出皇帝出游时戒备之森严,众多羽林军簇拥在御跸周围,皇帝“唯我独尊”的威严令人肃然生畏。清朝顾炎武认为“诗用叠字最难”,但如果用得妙,就可以实现“复而不厌,赜而不乱”的效果[6]。
最后,唐代应制诗在遣词造句上还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习惯于选用色彩词。袁行霈先生在评价温飞卿的词时指出:“温庭筠的词富有装饰性,追求装饰效果,好像精致的工艺品,其中引人注目的是斑斓的色彩,绚丽的图案,精致的装潢,以及种种令人惊叹的装饰技巧……温词的美是一种装饰美,图案美,装潢美,欣赏温词有时要像欣赏工艺品那样,去欣赏那些精巧细致之处。”[7]袁行霈先生对温词的评价无疑为我们鉴赏唐代应制诗提供了一种全新思路。唐代应制诗作者特别重视对色彩词的选用。通过对色彩词的选用和组配,使诗歌所构建的意境呈现出色彩感,进而富于装饰美。如下面一首应制诗:
奉和仪鸾殿早秋应制
[唐]许敬宗
睿想追嘉豫,临轩御早秋。斜晖丽粉壁,清吹肃朱楼。
高殿凝阴满,雕窗艳曲流。小臣参广宴,大造谅难酬。
诗中的色彩词有“粉”和“朱”。通过“粉”“朱”对“壁”“楼”的修饰,仪鸾殿的温馨华丽气象就跃然纸上,极具画面感,既应景又渲染了当时的愉悦氛围。这种创作方法,唐代应制诗中多有采用,如:
碧树清岑云外耸,朱楼画阁水中开。(李峤《太平公主山亭侍宴应制》)
黄花媚新霁,碧树含余清。(权德舆《奉和圣制九月十八日赐百寮追赏因书所怀》)
水映红桃色,风飘丹桂香。(高士廉《五言春日侍宴次望海应制》)
紫菊宜新寿,丹萸辟就邪。(赵彦昭《奉和九日幸临渭亭登高应制》)
通过统计,我们发现在唐代应制诗中,“朱”“红”“黄”“紫”和“绿”等这些记录主色调的词语被选用的频率最高,而且它们多被比对使用,从而营造出色彩斑斓、热烈炫目的氛围。只有这样才能烘托出帝王出游、宴饮时尊贵、豪华、瑞祚的皇家气派,这是与应制诗的主旨及特点相匹配的。
唐代应制诗语言所呈现出的这些特点与其本质属性是相统一的。唐代应制诗作者通过运用此类语词,不但塑造了华美威严的皇家气象,而且为捞取更多的政治资本创造了条件。同时,唐代应制诗作者对诗歌语言的斟酌与打磨也为诗歌律化和唐诗的最终繁荣打下了坚实基础,王维和岑参即为其中之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