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隋长城”研究述评与新认识
2020-02-22王仁芳王生岩
王仁芳,王生岩
1.北方民族大学 丝绸之路历史文化协同创新中心,宁夏 银川 750021;2.盐池县博物馆,宁夏 吴忠 751500
近年来,随着长城调查与研究工作的不断深入,同时在开展长城遗产保护与长城国家文化公园建设过程中,关于某些地段长城的修筑历史与时代认定问题再次引发学界讨论与社会关注。围绕史书记载的开皇五年灵武隋长城问题,学界在文献研究与遗迹认定两个方面都存在争论与疑议。
1 问题的提出及史料辨正
关于隋代曾在今宁夏境内筑长城的依据,主要源于《隋书》《资治通鉴》(以下简称《通鉴》)等史料记载。李孝聪先生据《通鉴》所载统计,隋朝时期修建长城活动主要有以下七次:(1)文帝开皇元年(581年)四月,在汾州征发稽胡筑长城。(2)同年末,在幽、并等州缘边修缮长城。(3)开皇五年(585年),在朔方、灵武筑长城。(4)开皇六年(586年)二月,在朔方东筑数十城。(5)开皇七年(587年)二月,修长城。(6)炀帝大业三年(607年)七月,筑长城,自榆林至紫河。(7)大业四年(608年)七月,筑长城,自榆谷而东[1]。上述长城修筑涉及今宁夏地区的主要为开皇五年所筑长城,史料记载相对详细,提到了灵武地名。
关于这次筑边活动,《通鉴》与《隋书》记载略有差异。据《隋书·崔仲方传》,“令发丁三万,于朔方、灵武筑长城,东至黄河,西拒绥州,南至勃出岭,绵亘七百里。明年,上复令仲方发丁十五万,于朔方以东缘边险要筑数十城,以遏胡寇”[2]。由于《隋书》此处为追叙,因此未提及具体年份,而《通鉴》明确为陈长城公至德三年(585年),即隋开皇五年,但记载所筑长城走向时少了“南至勃出岭”一句,“距”当为“拒”之误[3]。
学界认为上述筑边活动涉及宁夏,主要缘于文献中提到的灵武等地名与宁夏有关。隋灵武郡由汉魏灵州沿革改置而来,大业三年改灵武郡,治回乐,即今吴忠市北,统辖今宁夏吴忠市、银川市、石嘴山大部地区[4]。2003年“吕氏夫人墓志铭”的出土证明古灵州城及其治所回乐县故址就在今吴忠市利通区城西古城乡一带[5],这一结论亦在学界形成共识[6]。隋代灵武郡下辖有灵武县,仁寿元年(601年)由原广润县(即大润县)改置,同时治所由位于黄河东岸的秦浑怀障故址(灵武市东北)迁至黄河西之汉灵武县(青铜峡市邵刚堡西),当时的灵武郡或灵武县都设置在今宁夏平原黄河沿岸[4]。
但史料中关于长城走向“东至黄河,西拒绥州,南至勃出岭”以及所提及除灵武外其余地名皆位于今陕北地区,与宁夏无关。隋代的朔方郡,治所在今陕西榆林市横山区,绥州,隋代属雕阴郡,故址在今陕北绥德县,勃出岭在绥德州东南。绥州故址东距黄河仅三十多公里,黄河至绥州至勃出岭,其间距离仅百余里,远不足七百里。因此,关于这道长城的史料解读,学界一直存有疑异。近代学界王国良先生在《中国长城沿革考》认为《通鉴》所记“东距河,西至绥州”当为“西距河,东至绥州”之误,并提出隋开皇五年长城线路“西起灵武附近黄河东岸,东经陕西横山等处,而达绥德”,以应合实际地理方位与里程数,并据此绘制了长城走向图(图1)[7]。实际上,《通鉴》内容因袭自《隋书》,如果有误也是《隋书》先误。按王先生观点,该长城西起灵武附近黄河东岸经盐池县北出宁夏,向东经朔方至绥州的距离恰为七百余里,与史籍记载的长城长度基本相符。此为宁夏隋长城说之滥觞。
图1 王国良《中国长城沿革考》所绘隋开皇五年长城图
王国良先生观点影响很大,此后李文信写的《中国北部长城沿革考》[8]、史念海写的《西北地区诸长城的分布及其历史军事地理》[9]、朱大渭的《北朝历代建置长城及其军事战略地位》[10],李鸿宾的《隋朝的北部防务与长城问题》[11]以及李孝聪的《长城百科全书》[1]、景爱的《中国长城史》[12]等文章论著中均认同此观点。也有学者对此存疑,鲁人勇等在《宁夏历史地理考》“隋长城”条中采用两说,认为存疑待考,并对此进行了考辨[4]。
另据《太平寰宇记》载:“废怀远县(今银川市东),本汉富平县地……隋长城,隋炀帝大业中筑,在县西北大河外”[13],似乎这道长城遗址位于今宁夏北部地区。隋大业年间也有过长城修筑活动,据《隋书·炀帝纪上》载,大业三年七月“发丁男百余万筑长城,西距榆林,东至紫河,一旬而罢,死者十五六”[14]。有少数学者认为这次修筑长城也与宁夏相关,考证榆林、紫河在宁夏境内,但学界多数研究者认为另有其地。榆林,学界多认为指处于河套北的榆林塞,大业四年所筑长城亦沿此地向东延伸,紫河指内蒙古大黑河上游。赵杰先生考证这段长城,其位置大致是从今乌加河北岸沿黄河向东至今内蒙古准格尔旗附近的黄河北岸,继续沿今大黑河向东北延伸至其上游,当与宁夏地区无关[15]。
2 调查所见宁夏“隋长城”及不同意见
史籍中虽有隋代在宁夏境内修筑长城的记载,但在实地调查中却难以确认[16]。20世纪80年代,许成先生最先提出位于今盐池县红沟梁附近 “明头道边北侧的两小段长城,可能就是隋代的长城遗迹”[17],《盐池县志》等地方史志在对这道长城的介绍沿用了上述观点[18]。1997年开展的考古调查与发掘确认其现存长度约25千米,西端在盐池县红沟梁与明内长城(头道边)重合,东南延伸至陕西定边县境盐场堡乡二楼村以东又与明内长城重合。根据考古发掘剖面观察,这道长城的构筑方法主要采用堆筑法,墙基外侧挖有壕堑,发掘者也认可其为隋长城,并称这道长城的其余部分被明内长城所叠压[19]。2004年在对灵武市临河镇横山村北一处穿长城公路的考古发掘中,从墙体剖面内外层土色变化,发掘者判断其有早晚叠压关系,并大胆推测处于墙垣内部的红色含沙粘土很可能就是史料中所记载的在灵武修筑的隋长城[20]。
实际上明代宁夏东长城,最初修筑于成化十年(1473年),由宁夏巡抚徐廷章奏筑,自黄河东岸黄沙嘴起至花马池止,长三百八十七里,时称“河东墙”[21],也就是现在所谓的“二道边”。正德二年(1507年),由杨一清主持,对横城黄河岸经红山堡至清水营一带四十里“将旧墙帮筑高厚,壕堑挑浚深阔”[22],进行过大规模的修缮改造。横山村北发掘点正处于此次帮筑修缮区段,发掘断面发现的内外墙体土质、土色变化现象,可能就是这次改造工程所形成,而非“隋长城”与“明长城”之区别。嘉靖九年至十年,王琼主持对河东墙进行了大规模改造,从清水营以东,改变了原有长城线路,并且工程实施方式以挖堑为主,筑墙为辅。筑边工程从“定边营南山口起,西北至横城旧墙止,共长二百二十八里,内筑墙一十八里,开堑二百一十里”[23],时称“深沟高垒”。由于壕堑防御效果差,后经唐龙、刘天和等后任总制“续修壕墙”、增建敌台墩铺,逐步改筑完善为“横城大边”,后来残存维护利用者仅“计长五十四里,沿线设有墩铺五十座”[24],从史书记载所处位置及存留里程判断,也就是现在所谓“隋长城”。
由于这道长城涉及宁夏、陕西、内蒙古三省区之地,内蒙古长城调查人员也支持“隋长城”说法[25],此后陕西境内在神木县、靖边县和定边县也公布发现有“隋长城”遗迹,三处遗迹均为堆筑成型,局部有少量粗夯层[26]。除这种特殊的堆筑方式外,似乎也没有其他确凿证据。艾冲认为陕西境内隋长城大部分线路可能被明长城沿用,具体说陕西延绥镇大边墙就是余子俊沿袭隋代长城旧基修筑的[27],实际上对应的是宁夏的“二道边”,即徐廷章最初接修余子俊延绥长城而修筑的“河东墙”,非“头道边”即后来成型设防的“横城大边”长城。周兴华认为宁夏境内的“二道边”是明代余子俊在战国秦和隋长城的基础上修补而成,并指出以往调查所谓“隋长城”为明代嘉靖十六年刘天和沿王琼所挖深沟高垒内外挑挖的壕堑遗迹[28]。
由于上述结论多基于文献研究及史料分析,考古调查发掘也缺乏可靠的出土文物证据,所提“隋长城”说多带有推测性质,因而学界对此亦有质疑与不同意见。陈永中连续撰文对宁夏“隋长城”提出质疑,重点陈述灵武至绥德黄河岸远不止七百里,据此怀疑史书记载有误,是缺乏依据和没有说服力的,并认为所谓的盐池县隋长城遗迹实际上是明长城遗迹[29]。近年开展的长城调查中,笔者认为“在花马池城以东至定边县境内头道边北侧、毛卜剌堡东西两端以及清水营以东大边内侧均发现有壕堑沟垒遗迹,这些当是王琼修筑所谓‘深沟高垒’及其后任维修改筑壕墙后的孑遗”[30],长城调查报告结论中将其定性为明代王琼等人主持挖设的“河东壕堑”,而非“隋长城”[31]。
围绕宁夏“隋长城”,主要有以下几方面质疑:发掘断面早晚迹象如何界定为隋代与明代?堆筑方式是否为隋长城特有修筑方式?在缺乏确凿的考古学证据支持前提下,质疑古籍记载有误是否妥当?古代各级建置其地域、边界非现在如此明确,所谓朔方、灵武地名或可能只是当时修筑长城的一个笼统的地域方位,是否指长城必经之地?明代关于宁夏修筑长城史志资料十分丰富,河东地区修筑长城主持者杨一清、王琼等人都是多次带领下属,沿边实地检查防务,勘察规划设计长城修筑线路。杨一清计划修筑河东墙时,曾率领部属诸如陕西巡抚张泰、延绥巡抚文贵、宁夏巡抚刘宪等地方大员,沿三边要塞,亲赴实地详细勘察,“自庆阳环县,历延绥定边、宁夏花马池、兴武、清水营,直抵灵州一带,边墙、城堡、墩台逐一躬亲阅视”[22]。王琼修边时亦详细计度工程规模“榆林东、中二路,大边六百五十六里,当修者三百十里;二边六百五十七里,当修者二百四十八里”,并提及“二边乃成化中余子俊所修,因山为险,屯田多在其外。大边弘治中文贵所创,防护屯田……”[23]。当时无论巡守边地的督抚、边将,还是任事谏言的朝廷钦差、言臣,亦或是当地乡贤土著编纂的志书、文集,都未曾有过该地有一道“隋长城”或修缮前朝旧墙的记载或提议。可见关于明代河东长城“大边”或“二边”是在隋长城基础上修缮而成的观点多是臆测大于实证。
3 关于宁夏“隋长城”新认识
虽然关于目前宁夏所发现的“隋长城”,学界多持怀疑和否定的意见,但基于《隋书》《资治通鉴》等史书有明确记载的事实,追根溯源,还需从史料本身入手。《隋书》成书于唐贞观十年(636年),当时距离隋亡时间尚近,有不少隋朝的史料可资证,亦有许多隋朝遗老仍健在于世,可以通过访查直补史事,因此具有较高的史学价值及声誉。但由于受隋唐改朝换代战火影响,史料损毁及缺失亦不可免,加之隋代国运短祚,行政建置更改频仍,劳役繁重,短短三十余年间七次大规模修筑长城。因此,后代史料编述中未免出现纰漏混乱,关于开皇五年修筑长城一事记述亦有不妥之处。
首先,这段史料记述中将长城的修筑地点称为“朔方、灵武”就有欠妥当。隋代的政区改革始于开皇三年(583年),隋文帝废除郡一级建置,将施行了四十年的州郡县三级制改为以州统县二级建置。炀帝大业三年(607年)又将州改为郡,所以直到此时,州方才改名称郡。据《隋书·地理志》记载:“朔方郡,后魏置夏州,后周置总管府,……大业置朔方郡;灵武郡,后魏置灵州,后周置总管府,……大业初置灵武郡。”因此严格说,崔仲方在文帝开皇年间修建长城时,尚无“朔方郡”“灵武郡”等地名,而只有“夏州”“灵州”建置。
其次,关于该史料记载的长城线路走向是否有误,或者“东至黄河,西拒绥州”一句东、西方位是否搞错,为何《通鉴》关于此事记载中少了“南出勃出岭”一句等疑问,也要从史书记载中加以印证。从《太平寰宇记》记载可知,宋代人知道在当时的怀远县北,也即隋代灵武郡辖境内存在隋长城遗迹,同时明确该长城为炀帝大业年间修筑。由于《隋书》修撰在前,司马光修《通鉴》时应该是考虑了上述因素,因此略去了“南出勃出岭”,以期符合《隋书》方位、里程与宋人当时的实际认知,体现了撰修者的严谨审慎态度。
隋朝修筑长城多沿承前朝旧有的基础,其目的是防御北方突厥进攻。今山西、河北两省境内,重点是修缮利用北齐长城,而在河套等偏西地区部分长城段落则可能是新修建的,主要是防备以启民可汗为首的突厥部族,隋代北方防线的完全建立也是在炀帝时期[32]。大业四年,东突厥内乱,启民可汗内附,炀帝北巡,“车驾幸五原,因出塞巡长城”[14],深入突厥境内,一时声威大振,将防线向北推进到黄河河套地区。《隋书》关于长城的修筑记载较为零散,同时在时间、方位等亦有混乱。开皇年间的长城修筑很可能是在灵武至朔方一线进行,无论是五年的三万人,还是次年的十五万人,相对大业年间百余万人的修筑规模,均相对有限,只能是形成了北方防御的雏形。至大业年间,隋长城在河套一线自西向东依次经过毗邻的灵武、盐川、朔方、雕阴四郡,实际防线走向符合“西至黄河,东拒绥州”记载,但也不能依此否认崔仲方开皇年间在朔方、灵武修筑长城的事实及当时的长城走向。由于当时灵武、盐川两郡有相当大部分辖区处于今宁夏境内,因此,当时的长城亦应是沿着上述四郡河套边地设防修筑,而非处于今灵武、盐池等河套腹地,否则当时灵武、朔方以北沿黄河两岸及河套腹地设置的诸多郡县将处于长城以外。目前调查所见盐池县所谓“隋长城”亦或是明长城“头道边”“二道边”为隋代旧址上修缮利用说法均缺乏有力证据。至于现在宁夏境内是否存在隋长城遗迹,还要综合考虑古今辖区地域变化以及后代长城修缮、保存情况,同时也要期待更细致全面的田野考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