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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的由来与演变

2022-03-17瑞,杨

宁夏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朔方宁夏

马 瑞,杨 浣

(宁夏大学 西夏学研究院,宁夏 银川 750021)

“朔方”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著名的、悠久的地理名称。它在中国古代各类文献尤其是史志文献中出现频率很高。从历史地理的角度来看,朔方有政区层面和区域层面的名称这两种涵义。

目前,学界对作为政区名称的“朔方”关注较多。如孟洋洋对西汉朔方郡[1]、李鸿宾对唐朝朔方军[2]、刘学懋对民国初年朔方道的研究[3]等。对作为区域概念的“朔方”研究不多,并且多集中于以《诗经·出车》中的“城彼朔方”为代表的先秦朔方问题。[4]

可以说,关于“朔方”的由来及其演变,目前的研究是不系统的,不清晰的,尤其是对它在唐五代以后的涵义变迁更是研究甚少。有鉴于此,笔者拟在前贤断代或局部研究的基础上展开回溯与梳理,以期对这一概念获得更为完整的、深入的认知。不当之处,请方家批评指正。

先秦时期,“朔方”仅是一个表方位的名词,《诗经·出车》载“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猃狁于襄。”《毛传》曰:“朔方,北方也。”[5]这里“朔方”泛指北方。《尔雅·释训》曰:“朔,北方也。”[6]那么“朔”为什么指北方呢?历来众说纷纭。

一种说法认为朔为结束,凋敝之意,北方是万物凋敝之地,所以有朔方之称。《尔雅注疏》:“朔,尽也。北方万物尽,故言朔也。”[7]

一种说法认为是从“朔”的初始、复苏之意衍生而来。每月初一为万物复苏的开始,万物自北方凋敝,亦从北方复苏,故称朔方。《释名》:“朔,苏也。月死复苏生也。”[8]每月初一,月亮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由此衍生出初、始之意,《礼记·礼运》曰“后圣有作,然后修火之利,范金,合土,以为台榭、宫室、牖户……皆从其朔。”郑玄注“朔,亦初也。”[9]《说文解字注》:“月尽也。尽而苏矣……止而生矣。”[10]由此把先凋敝后复苏的北方称为朔方。

一种看法认为这与日月合朔有关。日月合朔是一种特殊的天文现象,“日月相推,日舒月速,当其同(所),谓之合朔。”[11]每月初一,当日月在空中运行到同一经度,即月亮运行到地球和太阳之间,地球上看不到月亮,这种月相称为合朔。“日月合朔于北,故北方谓之朔方。”[12]

还有一种看法认为“屰”与“北”的本义相近,故“朔”常代指“北”。《说文解字》:“朔……从月,屰声。”[13]说明其义与月相关,因屰得声。“屰”,《说文解字》:“屰,不顺也。”[14]再看“北”字,《说文解字》写作,释为“从二人相背。”[15]这是两人相背,即“北”字本来是“背”的意思。另外,我国古代最重要的方向是南,与南相背的方向即北,这与“屰”不顺之意相近,所以常用“朔”代表方向上的“北”。[16]

《出车》反映了西周晚期派军抵御猃狁的史实,“城彼朔方”意为周军在朔方筑城,防御猃狁。《毛传》:“朔方,近猃狁之国也。”[17]“朔方”既然靠近猃狁所处的地区,需要对西周时期猃狁的活动范围进行详细考察。猃狁是先秦时期北边一支强大的游牧部落集团,屡次侵扰边境,是西周时期严重的边患之一。关于猃狁活动范围的记载,《诗经·六月》载:“玁狁匪茹,整居焦穫。侵镐及方,至于泾阳……薄伐玁狁,至于太原。”[18]

焦穫、泾阳,王国维言“泾阳既在泾水下游,则焦穫亦当在泾水下游之北。”[19]二者均在今陕西径阳县附近。镐即镐京,方即方京,在西安市西南。[20]太原,据前揭焦穫、镐、泾阳的位置推测,太原距镐京的距离不会太远,西周时期的太原指今天的陇东黄土高原,大致包括甘肃的庆阳、平凉地区,陕西的长武、旬邑、彬县和宁夏固原东南之地。[21]由猃狁的活动范围可知,西周时期的“朔方”大概是指今天陕北、宁夏南部和陇东高原一带。

到了战国时期,“朔方”指代魏国地域。魏惠王时期的梁十九年亡智鼎铭文有“穆穆魯辟,(徂)省朔旁(方)。”[22]李学勤认为此处“朔方”为北方之意。[23]这里指的是魏国境内的北方,与西周时期的“朔方”不同。

西汉时期,朔方首次成为政区专名。秦汉之际,匈奴占据了河南地。汉武帝元朔二年(前127),“卫青复出云中……于是,汉遂取河南地。”[24]“以河南地为朔方郡……使(苏)建筑朔方城。”[25]郡,是秦代的地方政区名称,下统县,汉承秦制,武帝时期新开拓领土多置郡,以便于管理。朔方郡,治朔方县,[26]下辖朔方(今内蒙古杭锦旗东北)、临戎(今内蒙古磴口县北)、三封(今内蒙古磴口县西北)、沃野(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临河区西南)、广牧(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西北)、修都(今内蒙古杭锦旗西北)、临河(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临河区北)、呼遒(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东南)、窳浑(今内蒙古磴口县西北)、渠搜(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东南)[27]十县。特别要注意的是,元封五年(前106),还设置了一个名为朔方刺史部的监察区,负责监察朔方、北地、上、西河、五原五郡,辖境远远大于朔方郡地,西起宁夏银川、青铜峡市,东至晋、陕间壶口之黄河两岸地区,北达阴山,南到陕西宜川至甘肃宁县一带。与西汉相比,东汉辖地无太大变化。

东汉末年至十六国时期,虽然作为监察区的朔方刺史部早已废除,但“朔方”仍可指代西汉时期朔方刺史部所辖广大地区,如“及坚国乱,(勃勃)遂有朔方之地,控弦之士三万八千。”[28]“(姚兴)以勃勃为持节……配以三交五部鲜卑及杂虏二万余落,镇朔方。”[29]赫连勃勃是十六国后期大夏国的创立者,一直在朔方地区活动,《晋书》载其“控弦鸣镝,据有朔方。”[30]大夏国最强盛时“南阻秦岭,东戍蒲津,西收秦、陇,北薄于河。”[31]抛开关中地区,这一范围基本属于西汉时期朔方刺史部地。北魏吞并大夏后,在其都城统万城(今陕西靖边县白城子村内)置夏州,下辖朔方郡。

隋代朔方指称夏州。大业三年(607),隋炀帝改州为郡,夏州改为朔方郡,郡治在统万城故址,故夏州也可称为朔方。如称梁师都为“夏州朔方人。”[32]隋初为了抵御突厥的侵扰,文帝“令发丁三万,于朔方、灵武筑长城,东至黄河,西拒绥州,南至勃出岭,绵亘七百里。”[33]此处朔方即指夏州。唐初恢复了夏州的建置,天宝年间曾一度改为朔方郡。与朔方郡相比,唐人笔下的朔方更多指的是赫赫有名的朔方军。

朔方军是唐朝在西北地区设置的一支军队,唐前期一般称朔方道行军。行军,是北周至唐前期军队出征制度的专称。[34]凡军队出征必加“行军”称号,军队统帅为行军元帅,下辖若干行军总管。北周末,军队出征,往往诸路并发,为了区分不同作战区域和行军路线,开始在行军元帅和行军总管之前冠以“某某道”,是为行军号,如于仲文“领河南道行军总管。”[35]至唐初,行军号多以州(郡)、府、县及城池等命名。朔方道行军最早见于武后延载年间,[36]主要承担防御突厥南下的任务,多由灵州地区出发进入漠北。行军属于临时出征的军队,战事结束即遣散,“戎平师还,并无久镇。”[37]但从高宗仪风年间(676-679)开始,随着吐蕃、契丹等强势崛起,唐廷对外逐渐由攻势转向防御,新的形势要求在边境长期驻守军队,巩固边防,“于是原来临时征行的军队被迫转入长期的屯驻,长期屯驻的镇军开始取代临时出征的行军。”[38]在灵州地区临时驻守的军队逐渐向镇军转化,拱卫京师,名称中的“行军”亦一并省略,简称朔方军。

朔方军的统帅,最初全称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后由于“行军”的废弃,称朔方道(军)大总管。开元九年(721)置朔方军节度使,治灵州,“领单于大都护府,夏、盐、绥、银、丰、胜六州,定远、丰安二军,东、中、西三受降城。”[39]朔方节度使领属范围,西起贺兰山,东至黄河,北抵阴山,南到宁夏中卫至陕西绥德一线。朔方节度使的确立为朔方军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安史之乱中,郭子仪率领的朔方军成为唐廷平叛的主力军,发挥了及其重要的作用,可谓“唐室中兴之关键。”[40]杜甫《洗兵马》对朔方军大加赞扬,诗云:“只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41]后来唐德宗也下诏褒奖:“朔方将士,尝立大功,子仪再收京城,咸是此军之效。”[42]

唐中后期,朔方节度使所领范围不断缩小,在地域上,朔方逐渐专指灵州地区。五代时期这一现象更加明显,后晋开运三年(946),地方部落酋长拓跋彦超、石存、乜厮褒进攻灵州,朝廷命河阳节度使冯晖、威州刺史药元福入援灵州,“朔方距威州七百里,无水草,号旱海,师须赍粮以行。”官军大破拓跋彦超,“明日,至灵州。”[43]还需指出的是,自从党项拓跋氏镇压黄巢起义有功被唐廷封为定难军节度使后,原属朔方节度使辖地的夏、绥、银等州一直被党项拓跋氏占据,成为唐末五代地方上的一支割据势力。同光二年(924),后唐封夏州节度使李仁福为朔方王。[44]从此时起,党项拓跋氏及其占据之地开始有“朔方”之称。

北宋前期“朔方”一般代指灵州,如乾德四年(966),“有回鹘二百余人、汉僧六十余人自朔方路来。”[45]王业为其中之一,“业自阶州出塞西行,由灵武、西凉、甘、肃等州……度雪岭至布路州国。”[46]太平兴国七年(982),宋廷派侯赟知灵州,“(赟)在朔方凡十年,上虽念赟久次,而难其代者。”[47]灵州陷落前后是“朔方”一词出现的又一个高频时期,咸平四年(1001),真宗“以边臣玩寇,朔方饷道愈艰。”[48]命张齐贤等赴边运粮。咸平五年(1002),由于宋朝援救不及时,灵州最终没于李继迁,张贤齐称为“朔方陷没。”[49]西夏建国之后,由于西北地区俱为其占据,宋人眼中的“朔方”逐渐被“西夏”取代,此类用法渐少。

北宋中后期至南宋,随着边防形势日益严峻,“朔方”一词不再仅局限于西北地区,指代范围不断扩大,常常用来指称北部和西北边防或辽夏金等北方民族政权。北宋时期,黄河水患不断,给北部边防造成了极大压力,在历次治河和修渠中,常常把河北路地区(大致为今河北南部、山东西北部)称为“朔方”,如景德元年(1004),“自嘉山东引唐河三十二里至定州,酾而为渠……又引保州赵彬堰徐河水入鸡距泉,以息挽舟之役,自是朔方之民,灌溉饶益,大蒙其利矣。”[50]又庆历八年(1048),黄河决于澶州商胡埽,判大名府贾昌朝认为“朝廷以朔方根本之地,御备契丹……况国家恃此大河,内固京都,外限敌马。”[51]河北路为宋辽边界,担负着防御辽朝的重要任务,故称之为“朔方”。北宋末至南宋初年,女真人兴起,建立金国,此时“朔方”一般既可指西夏,也可指金朝,如宣和元年(1119),宋朝任命童贯讨伐西夏,童贯“遣大将刘法取朔方。”[52]这里“朔方”指西夏。又建炎三年(1129),洪皓出使金朝,谓之“使朔方”。[53]

辽代继承唐制,在地方上置节度使。“辽之节度使大体可分虚衔和实职两类。”[54]统和十八年(1000),辽圣宗封李继迁之子李德明为朔方军节度使,[55]时继迁与辽国交好,正加紧围攻灵州。辽封其子为朔方节度使,目的正是激励继迁,敦促其早日攻取灵州。“辽朝在境外遥授之节镇军名,一般都沿用唐五代之旧称。”[56]可知此次册封沿用唐五代之朔方节度使名号,实为虚衔,且遥领到辽朝境外,仅为一种荣誉职衔。《辽史》中其他几处关于“朔方”的记载都是在追述辽太祖、太宗朝时开国功绩提及,大意为自朔方起兵,终成霸业。这里的“朔方”当泛指唐朝中后期契丹所居“潢水之南,黄龙之北,鲜卑之故地。”[57](约为今辽宁与内蒙古交界的朝阳市、阜新市、赤峰市与通辽市一带)。

金代后期,蒙古兴起,成为重要的边患,因此,“朔方”泛指蒙古及其占领的北方地区。兴定元年(1217),金朝准备攻宋,许古上书劝谏,“河南既得息肩,然后经略朔方,则陛下享中兴之福,天下赖涵养之庆矣。”[58]当时中都已为蒙军占领,黄河以北河北、山东、河东大部地区处于双方激烈争夺中,金廷仅能保守河南、陕西一隅,故许古认为不应该对宋轻启战端,应集中力量对付蒙古。“朔方”代指蒙古,在金朝遗民元好问的著述中体现最为明显,泰和年间(1201—1208),金代文学家李纯甫尝在宴会上说道:“中原以一部族待朔方兵,然竟不知其牙帐所在……庚寅之冬,朔方兵突入倒回谷,势甚张。”[59]

到了元代,“朔方”一词代指成吉思汗统一漠北诸部之后建立的大蒙古国所辖地域,主要以蒙古高原为中心。《元史·文宗纪》载:“(至顺二年)二月……丙寅,以太祖四大行帐世留朔方不迁者,其马驼孳畜多死损,发钞万锭,命内史府市以给之。”[60]太祖四大行帐,即成吉思汗四大斡耳朵,斡耳朵原指宫室或宫殿。在统一漠北诸部的过程中,成吉思汗相继建立了四大斡耳朵,分别由四位皇后掌管,是成吉思汗时期的政治重心。[61]第一、第二和第三斡耳朵均分布于三河之源(今蒙古国境内克鲁伦河、土拉河与鄂嫩河均发源于肯特山,故名,在乌兰巴托附近)一带,只有第四斡耳朵距离稍远,在今天蒙古国的杭爱山北麓。

明清以来,朔方指代宁夏地区。元朝曾一度在西夏故地设立西夏中兴行省,后于至元二十五年(1288)置宁夏路总管府,治所即在西夏兴庆府,也称宁夏府城。[62]宁夏遂固定下来,成为正式的政区名称。明代改置宁夏镇,辖宁夏卫、宁夏中卫与宁夏后卫,清代置宁夏分巡道,辖宁夏府。《殊域周咨录》:“宁夏亦朔方地也。”[63]宁夏所包含的地理范围大致为今天宁夏北部黄河沿岸一带,正是唐宋时期的灵州地区,故称为朔方。这一时期,以“朔方”为名的宁夏地方志不断问世,目前已知最早将宁夏称为朔方的是《朔方边纪》,但此书今已亡佚,具体内容不得其详,之后还有万历年间编纂的《朔方新志》和康熙年间编纂的《朔方广武志》。《朔方广武志》是记载宁夏边防要地广武营(今宁夏青铜峡境内)的一部方志,《朔方新志》是宁夏的一部地方总志,其序载:“宁夏古朔方地,故其志以朔方名。”[64]这种用法在明清时期的诗歌中更为常见,明代王嘉斋《贺兰晴雪》一诗对贺兰山在西北边防方面的地位和壮丽雄浑的美景进行了细致的刻画,最后感叹道“胜概朔方真第一,徘徊把酒兴无穷。”[65]贺兰山不愧为宁夏地区第一胜景。清初刘芳猷作《朔方》,诗云“西峙兰山爽气凌,东流黄水日奔腾。人烟漠漠联村落,畎亩鳞鳞傍水塍。塞北江南名旧得,嘉鱼早稻利同登。偶看儿女弓刀戏,不觉临风百感增。”[66]生动描绘出宁夏地区景色秀美,人民安居乐业的图景,被誉为“塞北江南”。

晚清时期,朔方指代范围扩展到整个北方边疆地区。《朔方备乘》,何秋涛著,是研究沙俄的史地巨著。《朔方备乘》原名《北徼汇编》。关于北徼的地理范围,何氏在书中有着明确的说明,“东海诸部,今属吉林省统辖,地周二万余里,古靺鞨诸国境也。前代朔漠未宾,幅员不广,以靺鞨、蒙古为北徼。我圣朝德教覃敷,天威远震,举凡靺鞨、蒙古悉属内地,以俄罗斯为北徼。”[67]至清代中叶,沙俄领土已与新疆、乌里雅苏台(今蒙古国)与黑龙江全面接壤,成为清朝中后期的一大边患。咸丰帝改“北徼”为“朔方”,意在警惕沙俄,提醒民众关注北方边疆。

民国初年宁夏还曾短暂地改为“朔方道”,[68]20世纪20年代修成的宁夏地方总志亦以朔方为名,是为《朔方道志》。正如《朔方道志·序》载“朔方名称,至古诗所谓:‘王名南仲,往城于方。’……民国三年,复改宁夏郡为朔方道。公羊传名从主人,至是始还旧矣。”[69]朔方,经历千年的沧桑,最终回到了发源之地,成为宁夏的雅称。朔方在历史时期的具体地理范围有变化,与历史上西北、河陇、河套等大的地域概念有交叉之处,因此朔方与蒙古、甘肃和陕西等地同样有着密切的联系,也是其城市文化的一部分 。但随着历史的发展和现实的选择,朔方这一概念的指代范围不断缩小,最终与宁夏相融合,固化为宁夏最著名的文化符号,承载着这片土地悠久而丰富的底蕴和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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