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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代民众运动史研究中的视角、立场与政治纠葛

2020-02-21齐春风

社会科学辑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国民党民众运动

齐春风

20世纪20年代,中国社会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即为新式民众运动的蓬勃兴起,时人敏锐地感到,“今全球人类之生活问题与政治事业,无不见民众运动之力”〔1〕,一个民众运动盛行的时代已然来临。民众运动史研究则几乎伴随着运动的发生而同步展开。如今100年过去了,中国近代民众运动史研究已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同时由于百年来社会环境的巨大变幻,民众运动史研究在学术路径上也发生过明显的转向。认真总结中国近代民众运动史研究的经验,探索今后可能的发展趋向,是颇为有益的。

一、民众运动史研究的起步:“反抗有理”

中国近代民众运动是在大革命时期苏俄与共产国际支持中国革命、国共合作的时代背景与氛围下兴起的。1924年1月31日,国民党中央决议在“中央执行委员会”下设秘书处、组织部、宣传部、工人部、农民部、青年部、妇女部、调查部、军事部等机构。〔2〕1924年11月,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又决定设立商民部。〔3〕工人部、农民部、青年部、妇女部与商民部合称“五部”,是国民党中央领导民众运动的机关。由此,从参加运动的主体人群来划分,民众运动包括工人运动、农民运动、妇女运动、青年运动及商民运动。“唤起民众”“扶助农工”是国民党“一大”后国民革命所揭橥的口号,20世纪20年代以来的民众运动被深深地打上时代的烙印,它站到了反抗压迫的道义制高点上。

五四运动以后,民众运动无论是狂飙猛进,还是暗河潜行,都成为引人注目的历史现象。如一青即编有名为《群众运动》的小册子,概述了农民运动、工人运动、妇女运动、商民运动的发展历程。袁平凡的《中国民众运动之史的发展》则追溯了秦末至国民党“清党”后的民众运动发展史。关于学生运动,有杨家铭的《中国学生运动概况》和查良鉴的《中国学生运动小史》。较早开始民众运动史研究的人士中有很多是运动的领导者与参与者,他们亲身经历了民众运动的潮起潮落,对民众运动的理论、概况、作用与影响有一定的认知。比如在工人运动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是中共早期工人运动领袖邓中夏,他亲自组织与领导了著名的二七大罢工与省港大罢工,留下了丰富的工人运动著述。其中《中国职工运动简史》一书将清末至1927年的工人运动概况作了全面的梳理,该书由邓中夏于1930年在莫斯科学习期间写成并出版发行,后多次重印。在妇女运动方面,1923年,向警予发表《中国最近的妇女运动》一文;1927年,杨之华的《妇女运动概论》一书论述了妇女运动的起源、意义、概况及与国民革命的关系等问题。①参见一青编:《群众运动》,上海:北新书局,1927年;袁平凡:《中国民众运动之史的发展》,[出版地、出版社不详],1930年;杨家铭:《中国学生运动概况》,上海:光华书局,1927年;查良鉴:《中国学生运动小史》,上海:世界书局,1927年;邓中夏:《中国职工运动简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53年;向警予:《中国最近的妇女运动》,《前锋》创刊号,1923年7月1日;杨之华:《妇女运动概论》,上海:亚东图书馆,1927年。

应该看到,这一时期的民众运动史著述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学理性尚不强,但保存了一批重要的史料,为下一阶段的研究工作打下了基础。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工人阶级成为国家的领导阶级,工农联盟的人民民主专政成为新中国的根本性质,广大妇女及包括学生在内的青年谋求自身解放及民族解放,民众运动史因而成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的重要组成部分,研究与书写民众运动史俨然成为重要的时代课题。

1949年以来,学界一边编辑了大批民众运动史料集,一边编著了多达数百部各种体裁的民众运动史。“文革”时期,民众运动史除像其他历史研究受到较大冲击、转入较为沉寂的阶段外,其他时段,尤其是改革开放后,民众运动史的研究都较为活跃。综观1949年以来的民众运动史研究,有如下两个鲜明的特点。

第一,无论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研究起步阶段,还是改革开放后的研究腾飞阶段,革命史观在民众运动史研究中均占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均将民众运动置于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历史大背景下考察,大体上是在揭露和批判旧社会对工人、农民、妇女和青年的剥削、压迫,歌颂工人、农民、妇女和青年的斗争与反抗精神,肯定中共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对民众运动的领导地位。如工人运动史总结工人运动的发展历程,讴歌工人的斗争精神,肯定中国共产党在工人运动中的领导作用。青年运动史的研究以唯物史观为指导,被纳入中共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的框架中进行研究,注重青年运动的方向、历史地位、党的领导等问题的理论提炼和探讨,研究中国共产党在民主革命时期开展青年工作的经验和教训、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后改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发展的历史以及中国学生运动史。妇女运动史研究则往往将其置于近代革命史范畴之内,将妇女运动支持中国革命、支持文化的进步及对妇女权益的保护和尊重作为研究重点,将其作为五四运动、大革命、土地革命、抗战及解放战争等重大历史时期革命运动浪潮中的一部分。此外,民众运动史研究长期以来担负宣传的义务,还肩负着“催人奋进、发人深省”的任务,存在着研究与宣传纠缠不清的现象。

第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工人、青年、妇女所属的领导机构分别主导了工人运动、青年运动和妇女运动史研究。如工人运动史研究,在中华全国总工会的领导下,各省市总工会建立或恢复工运史研究室,开展工运史料收集、整理与编纂工作,全面系统地书写各省、地、市的工人运动史。青年运动史的主要研究人员则主要来自共青团系统的教研人员。关于妇女运动史,邓颖超曾先后三次发表讲话,对妇女运动史的史料搜集、整理所涉及的内容、立场、观点等作出重要的阐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为配合党史资料的搜集、整理和妇女运动史通史的编写,全国妇联以及各省市妇联妇运史研究室于1981年开始创办内部不定期刊物《妇运史资料》,从中央到地方的妇女联合会成立了大量的妇女史研究机构。可以看出,这是一种通过写史来表现组织正当性和必要性的举措。有意思的是,各级工商联并没有承担起编写商民运动史的责任,以致商民运动史研究进入20世纪才起步,而且是由学者发掘出来的研究领域。而农民协会、贫下中农协会的主要关注点也不在写史,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贫协组织逐渐消失,农民运动史的研究自然成为历史学者的责任。

这一时期的民众运动史研究,我们可名之为“事件史”研究,即把民众运动作为一个个“事件”,而且是嵌在一个个不可复制的、特殊的历史情境中的事件。既然是事件,就有一个发展过程,比如把五四运动作为一个事件,研究它是怎样发生发展的。民众运动史作为某种类型的通史,书写方式往往是从作为“事件”的运动来入手的。

二、民众运动史研究的聚焦:探究政党与民众运动的关系

这种官方机构主导民众运动史研究的状况,到了20世纪90年代逐渐发生变化,工会、妇联、共青团下属的民众运动史研究机构相继撤并,逐渐退出研究领域,高等院校、社科系统、党校系统的民运史研究学者逐渐接手研究工作,取得了大量研究成果,推动了民众运动史研究的蓬勃发展。如黄美真将民众运动史研究拓展到沦陷时期的上海工人运动,分析了时局变动下上海工运的阶段性特征,肯定了中共工运政策的灵活性,并指出日伪控制和利用伪工会、发动工人运动的企图是进逼租界,进而控制整个上海局势。〔4〕1984年,彭明的《五四运动》出版。作者从1964年开始搜集资料,到1983年脱稿,著述中唯物史观占有指导地位,提出五四运动揭开了新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的序幕,成为由旧民主主义革命到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转折点。五四运动的历史意义是巨大的,它促成了马克思主义和工人运动的结合,从思想上、干部上准备了中国共产党的成立。〔5〕这成为大陆史学界对五四运动的主流看法。孙思白对九一八事变后的学生运动与一二·九学生运动做了比较研究,认为一二·九学生运动的革命作用和影响比“九一八”后的学生运动大一些。后者之所以没能发展壮大,其主要原因在于中共的领导机关正被第三次“左”倾路线所干扰。〔6〕沙健孙分别撰文探讨了抗暴运动和解放战争时期的学生运动,指出第二条战线的形成,是以1946年底、1947年初由北平学生首先发动,随即席卷全国的抗议驻华美军暴行运动即抗暴运动为标志的。〔7〕唐宝林则肯定了刘少奇为纠正一二·九运动中的错误倾向所作出的伟大贡献。〔8〕这些都是在革命史观指导下取得的优秀成果。

在这一学术背景转化的情况下,学界继续坚持革命史观为指导,中国近代民众运动史研究的一个重要集中点即政党与民众运动的关系得到了学界的空前重视。

20世纪上半叶,民众当中所蕴含的巨大能量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被主要的政治力量所意识到,国共两党领导人都肯定民众具有伟大力量。毛泽东总结:“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9〕蒋介石也体会到:“民众虽手无寸铁,却为社会最大之势力。”〔10〕然而,国共两党最终对民众运动的态度表现为一拒一迎,由此实现了力量的此消彼长,这不能不引起学界的极大兴趣。

中国共产党对待民众运动的基本态度是鼓励、动员民众参加运动。它领导中国人民进行新民主主义革命,需要面对的难题是民众运动兴起后的“过火”问题。王奇生致力于阐释中共早期农民运动的动员与参与机制,提出在陈独秀时代,中共几乎全心全意致力于群众运动。群众运动的兴衰与政治环境密切相关。同样,无论多大规模的群众运动也经不起强权、武力的摧折。这几乎是所有群众运动的一个基本特性。〔11〕任伟指出,学界一般认为陈独秀时代抓群众运动而不抓“枪杆子”是错误的,但如从革命长程观察,中共注重组织、宣传和群众运动却具有全局性和长远的意义。后来被誉为中国革命“三大法宝”的“统一战线”“武装斗争”与“党的建设”中,至少有两大法宝是在陈独秀时期奠定的。〔12〕黄金凤则探讨了中共早期的动员策略,虽然工人是中共的阶级基础和社会动员的主体,但在中国,阶级分化并不严重,对工农的动员极为困难。中共选择从易于发动的学生运动入手,通过发动学生,促其到工人、农民群众中宣传和帮助工农建立组织,从而达到动员工农的目的。〔13〕李里峰总结认为中共在乡村以利益之满足、身份之建构、情感之唤起作为基本的动员手段。〔14〕

国民党执政前后对待民众运动的态度有较大的转变。1927年4月建立南京国民政府之前,国民党曾一度对民众运动予以支持,当然它的这种转变是在共产国际与中共的推动下做出的。朱英在《北伐之前的国民党与民众运动》中提出,1924年国民党在改组之后,对民众运动作用的认识发生了重要变化,并在北伐之前即开始大力从事民众运动,取得了初步成效,对于促进国民革命高潮的到来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然而,国民党对民众运动的拥抱并不是发自内心的。1927年四一二政变后,国民党迅速由革命党向执政党蜕变,其民众运动政策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国民大革命时期积极支持的民众运动政策转向对民众运动压制与消解的政策,希图达到阶级调和的目的。王奇生考察了20世纪30年代初期发生在上海的三友实业社罢工事件,该事件引发全上海工人与资本家两大阶级的激烈对垒,并激起资本家阶级向国民党党权的严重挑战。此案展示了声称代表“全民”的国民党在应对一场规模宏大的劳资冲突时,左右为难,陷入两不讨好的尴尬处境,展现了工人、资本家与党政之间的复杂关系。〔15〕

笔者发现,国民党执政以后,与抛弃联俄、联共政策不同,国民党中央口头上不但从未反对过民众运动,相反,还口口声声宣称拥护民众运动的政策不变。然而,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中央在党内汪派与元老派有关继续与取缔民众运动的争议中已倒向后者,于是对民众运动采取两面派手法,表面上拥护,以搪塞舆论;实际上通过严密掌控民众团体、转换民众运动的内容来对之进行压制和消解。

故都北平是观察国民党执政以后对待民众运动态度变化的一个极佳窗口。笔者认为,1928年国民党统治北平后,受市党部领导的反日会将抵制日货作为重要的反日工作来推动,商界(尤其是总商会)则自始至终希望维持和恢复正常的秩序,由此双方发生一系列争执和对抗。市党部在主要指导委员被CC取代之前,对反日运动一直持支持的态度;北平军政当局在运动前期给予了一定的协助,后来则同情商人,意欲使运动降温乃至落幕,但忌惮承担镇压反日运动的罪名,极力避免发生流血事件。最后,国民政府和蒋介石介入,才将北平的反日运动打压下去。反日会与商界的纠纷及党政机关的不同态度,反映了推动爱国运动与维护自身利益、维持社会秩序之间的矛盾。在商民协会与商界上层发生的激烈冲突中,双方的对垒也颇为类似。国民党中央、地方各党政机关对这些纠纷的态度和处理手法不同,缘于国民党内存在着新旧、党政之争,其根源是“打天下”“坐天下”的路线之争。

杜丽红考察了南京国民政府初期北平工潮与市党部的关系,发现自1928年6月国民革命军进入北平后,国民党从地下党一跃成为执政党,在其领导下北平城内工会次第建立,并掀起一股工潮。在地方政治权力争斗中,北平市党部逐步被边缘化,工会领导权转移到政府手中。〔16〕胡悦晗认为抗战胜利后武汉工会不具备法团主义整合方案所要求的基本条件,弱势独裁的政府始终未能实现行政权力的集中化、分层化与制度化;政府对社会的专制控制使得民间社会趋于萎缩,无法发展出充分专业化分工的社会团体。先天的不足使武汉工会只有法团主义的形而无其神,最终无法担负起社会整合的功能。〔17〕

梁尚贤的《国民党与广东农民运动》无论是史料的挖掘利用,还是研究角度的选取,都有不同程度的创新。作者把广东农民运动置于国共合作的大背景下,考察国共两党在这场运动中的地位,指出国民党内一批与广东农村封建势力有紧密联系的“腐化分子”公然勾结土豪劣绅摧残农会、压迫农民,并将清党反共之火烧到一帮曾经遵照“总理遗嘱”而努力进行国民革命的“忠实同志”身上,使国民党走上政治腐败之路。国民党因镇压农民运动而抛弃农民,深深地埋下了日后失败的祸根。〔18〕

王晴佳在抗战后期政治与学术互动的背景下考察战后初期学潮,提出抗战时期,昆明获“民主堡垒”的美誉与中国高等学府的南迁自有关系,但若将之完全归结于自由主义、中间势力的影响,或者中共地下活动的发展,显然不全面。国民党在校园的学术活动十分活跃,其目的虽在“党化”校园,但也使不同政治色彩的教授参与其中。教授中间的左、中、右三派曾和平共处,交往频繁。随着内战的全面爆发,国民党对学界的政策从笼络转向高压,惨案迭次发生,左、中、右三派的重叠交叉不复存在。从抗战后期教授、学生和政府之间的三角互动中已可见国民党败势之端倪。〔19〕王奇生对王晴佳的结论有所辨正,指出抗战时期大学校园既是国共较量的重要舞台,也是国民党内不同派系角逐的场所。学界与执政当局的关系,在紧张和对峙的既有认知之外,更有亲近与同情的面向。战时大学党部中,西南联大党部办得最具声色,约半数教授加入了国民党。但联大同时也包容其他党派的教授与学生。联大教授群是一个多元分化的群体,其中既有闻一多那样的“民主斗士”,亦有姚从吾这样的“坚贞党员”。正是不同党派知识精英在西南联大的共存和共处,才建构起这座极具包容性的“民主堡垒”〔20〕。

战后执政当局对学运的应对是学界关注的焦点之一。左双文的研究表明,1946年沈崇事件发生后,在中共的发动和支持之下,一起涉外刑事事件迅速演变为一场席卷全国的反美、反政府的政治运动。这场运动表面上看是学生和社会各界对美军暴行的抗议与对政府的责难,实质上则是一种国共之间的政治角力,一场重要的民心争夺战。为应对此事件,蒋介石亲定处理方略,调动了党、政、军、警、宪、特各种政治资源,但由于种种原因,并未能获致其预想的结果,相反,一个看似偶然的突发性事件演变成了南京政府的一场严重的政治灾难。〔21〕

杨奎松对战后初期昆明学潮的研究发现,蒋介石对学潮一向态度僵化,必欲将之消灭于萌芽之中,惟恐被中国共产党所利用。而地方军政当局因守土有责及利害所关,不免反应强硬,往往大打出手,造成惨案。对此,身居教育系统的国民党负责人及国民党籍教授们虽不以为然,又无可奈何,只能亡羊补牢,居间调和,力求将损害减少到最小。但随着类似事件频频发生,一些国民党人由抱怨不满到逐渐与国民党离心离德,几不可免。〔22〕他还追究了国民党的责任问题,指出从1945年12月至1946年7月,不过半年多时间,国民党当局制造了一系列血案。这些血案严重地损毁了国民党自身的政治形象。面对接连发生的这类“政府暴力”事件,身为最高领导人且坚持独裁体制的蒋介石,也毫不犹豫地处罚了几位当事的地方军政要员,但若使人相信蒋介石对这类“政府暴力”完全不知情,显然不太可能。因此,无论蒋介石事后表现出怎样的愤怒,却仍旧难逃幕后黑手的嫌疑。〔23〕桑兵认为大学校内派系分歧无疑会削弱校方在学生中的积极影响力。〔24〕

此外,青年学者贺江枫、蒋宝麟、严海建、王春林、韩戍和黄金凤等对国共两党与学生运动的关系也做了比较多的探讨。

以上这些研究集中反映了学界对探究政党与民众运动的关系有着浓厚的兴趣。这种研究聚焦现象的发生,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

第一,客观形势发生了深刻的变化。20世纪9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所激发的社会活力空前爆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成为社会广泛的共识,反映到历史研究领域,现代化史观后来居上,为众多中国近代史研究者所接受。罗荣渠指出:“广义的现代化主要是指自工业革命以来现代生产力导致社会生产方式的大变革,引起世界经济加速发展和社会适应性变化的大趋势;具体地说,这是以现代工业、科学和技术革命的推动力,实现传统的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大转变,使工业主义渗透到经济、政治、文化、思想各个领域并引起社会组织与社会行为深刻变革的过程。”〔25〕而现代化史观就是运用上述现代化观点来看待近代以来的中外历史。相应地,革命叙事话语体系一定程度上在衰退,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向纵深发展,中国社会所面临的问题与革命时代已迥然不同。在经济迅速发展之际,由于不同利益群体的诉求日益多元化,群体性事件频发已成为一个突出的社会现象。现实的生活经历教育了历史研究者,对于在发生、发展机制上与群体性事件具有某种类似性的民众运动,仅从发动者的角度来看无疑具有单向度研究历史的弊端,转变研究角度,考察统治者对民众运动的应对,总结其利弊得失,就成为新时期民众运动史研究的新视角,因而学界的研究不自觉地暗含着如何处置民众运动的意味。换言之,在强调稳定的大环境下,发动民众运动的视角已悄然转换为应对民众运动。

第二,学界对此前脸谱化、模式化民众运动史研究模式的反思与突破。新中国成立后,学界的民众运动史研究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不能否定的,但毋庸讳言,这些研究也存在着一些缺憾。其中最为突出的是,民众运动史研究长期没有独立的学科属性,它基本上附着于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中共党史研究之下,而不是建构在近代政治史研究的框架内。这就造成了能够纳入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中共党史研究的民众运动得到重视,如工人运动史、农民运动史、青年运动史/学生运动史,而无法纳入这个体系的商民运动史则长期无人问津。由于附着在其他研究方向之下,民众运动史研究没有在探究民众运动运行规律这样的基本问题上开展,而是以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中共党史研究的基调为基调。原来的研究基本上可以概况为中共领导民众运动,国民党则对之进行破坏、镇压,视中共的领导、国民党的破坏为理所当然,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正当性背书。这种背书当然是应该的,但民众运动的实际运作情况远比这种简单的概括要复杂得多。仅就国民党应对民众运动而言,由于国民党是一个复杂的政治有机体,不同时期、不同层级、不同部门对待民众运动的态度并不一致,难以一概而论,需要仔细梳理。

第三,新史料的大量涌现为这种研究提供了可能。研究国民党与民众运动的关系,自然绕不开作为决策者的蒋介石。蒋介石的档案除一小部分保存在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外,大部分于1949年4月南京解放前被运往台湾,长期存放于桃园县大溪镇头寮(后移存阳明山阳明书屋),史称“大溪档案”。另外,众所周知,蒋介石有记日记的习惯,留存了数量可观的日记。蒋介石统军主政时期的这些文件和日记,对了解蒋介石处置民众运动的态度和手段是不可或缺的材料。但长期以来这些材料处于封存状态,秘不示人,能接触到的人极为有限,学者只能通过《蒋介石日记类钞》《蒋介石秘录》《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等看到已经修饰过的片段材料。20世纪90年代以后,台湾的环境也发生了巨大变化,1995年,“大溪档案”被移交给台北“国史馆”收存,命名为“蒋中正总统档案”。这些在台湾封存近50年的珍贵档案,于1997年2月宣布解密,并陆续向广大学者开放。而在这批档案中,由蒋的侍从室秘书模仿《春秋》体例,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年,以蒋介石日记为经纬,参阅他历年函电、公牍、讲演等编成的大事长编,也于2004年开始,由“国史馆”以《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为名陆续出版,至2013年出版完毕,共计82巨册,后又出版补编2册。2006年3月、2007年4月和2008年7月,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先后公布了蒋介石1917—1931年、1932—1945年和1946—1955年的日记。台湾地区“国史馆”藏蒋介石档案的开放,《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的出版,加之蒋介石日记在斯坦福大学的公开,使原来许多学者难以见到庐山真面目的蒋介石史料得以重见天日,利用这些史料研究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高层对待民众运动的态度成为现实。

三、民众运动史研究深化的可能:回归探究运动机制本身

正像台湾学者吕芳上在《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民国八年至十八年》中所指出的那样,五四运动后十年,中国的政治、社会发生急遽的变化,学生运动风起云涌,“一代的政治培养出一代的学运,一代的学运反映出一代的政治”,从这阶段的学生运动史,一方面可以看出富理想色彩的学生“以极无责任之人,办极有责任之事”,学生运动不能不遭遇到很大的挫折;而另一方面,新兴具有动员性的政党,逐步与学生接近,终于使学生运动变成了“运动学生”〔26〕。将吕的观点推而广之,我们也可以说,在20世纪的上半叶,整个民众运动变为“运动民众”的趋势也极为突出。

从把握这种历史趋势来说,学界将民众运动史当作“运动民众史”来研究本来也无可厚非,毕竟运动民众的成效成为各种政治势力发生力量对比的重要转捩点。但是,民众运动的兴起、发展、流变和落幕有其规律,工、农、商、青、妇成为时代的弄潮儿有其根源,民众运动的地域发展存在不平衡有其特点。王奇生认为,长期以来,中国主流史学对中共与民众运动的研究,多着眼于阐释党的群众路线和描述群众运动的过程,而对群众运动的动员、参与机制却少有探讨。他进而进行了一系列的追问:党如何动员?群众如何参与?党的政治动员策略与群众集体行动的自主性逻辑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互动关系?持续数十年的群众运动,是否形成了一以贯之且独具特色的运动模式,而在不同时期又具有哪些不同的特点?诸如此类的问题均值得深入探讨。〔27〕李金铮提醒,农民支持与参加革命的动机十分复杂,在农民支持或参加中共革命的行动中,土地分配、家庭贫困、社会经济改革以及民族主义在动员农民中究竟起了什么作用?这些问题仍需要做大量的实证研究。〔28〕农民支持中共革命是如此,参加农民运动也是如此,弄清这些问题,自然是深化民众运动史研究的必然路径。

中外学术交流的深化对中国近代民众运动史的研究起到促进作用。近20年来,西方学界关于中国近代民众运动史最引人瞩目的研究成果是哈佛大学裴宜理(Elizabeth J.Perry)教授的《上海罢工——中国工人政治研究》,在其中她认为“不同的工人有不同的政治”〔29〕。该书比较显著的特点是,既从外部视角分析了政党势力、文化要素对罢工的影响,也从内部视角剖析了不同行业、技术工人与非技术工人、男工与女工在集体行动中的策略与态度差异。〔30〕这无疑给中国学者以极大的启发。

中国大陆学者也就民众运动本身的起落规律、民众运动参加者的群体性格特征等攸关民众运动史研究的重要问题做了有益的探讨。

霍新宾考察了国民革命时期广州劳资关系的变动,他强调,国民革命时期广州工人阶级并未完全脱离资方成为一个独立的“自为阶级”,有必要对那种将五四时期视为中国工人阶级完成由“自在”向“自为”转化的传统观点予以重新审视。〔31〕张福运着意研究了抗战初期上海劳资关系中的民族主义表现形式,一是劳资间的隔膜消除,冲突事件骤然减少;二是劳资合作局面的出现。但这种靠民族情感维系的合作关系极为脆弱,日军经济封锁、企业陷入困境,劳资间的“曲为隐忍”也难以持久。1940—1941年持续恶化的劳资关系被汪伪政权利用,日益激进的工潮集中到上海租界,以御侮救亡为目标的民族主义被扭曲为指向租界欧美势力的激进主义。〔32〕

在《现代社会政治变迁中的学生群体——以五四运动为论述中心》中,严海建对于五四后社会政治运动中学生群体的考察,突出了学生群体在民众运动中的特殊角色及其局限,认为学生群体以其特有的可以超出自身群体利益的高远理想而常常能成为民众运动的先导,尽唤醒国民之责。但学生群体的很多局限也显现于学生运动中,学生群体只能为一时之唤起,往往不能持久,如若不能得到其他社会群体的支持就难以取得胜利。学生运动的成败与社会环境及时势演进都有很大关系,学生群体很少能独立有所作为。

对大革命时期学生运动的整体研究而言,杨天宏对北洋时期学生运动的研究表明,中国校园孕育出特色各异的学生亚文化,学生运动与学生亚文化有着内在的逻辑联系,亚文化的多元决定了学运起落与内涵差异。在政党与学生运动的关系上,学生也并不总是受动的一方。国共两党均重视学生运动。学生运动有先天缺陷,政党对学生的“运动”也与时转移。〔33〕

有关九一八事变后的学生运动,陈廷湘主要分析了学生运动与当时国内政局的关系,指出九一八事变引发的学生请愿示威运动启动迅猛,经历两个发展阶段后很快结束。学潮规模巨大,行动激烈,对当局的冲击程度超过以往的学生运动。但此次学潮未形成全国统一的组织和一致的奋斗目标,也未与工农商各界相结合而形成持久运动。运动受到的影响十分复杂,在国民党当局的化解政策和众多因素影响下归于平息。〔34〕

商民运动史研究的开展远较工农运动史、青年运动史、妇女运动史为晚。2000年后,商民运动史的研究才开始受到重视,乔兆红、冯筱才、朱英对此着力甚多。冯筱才发现,在民国初年的民族主义运动中,商人往往表现出消极的态度和矛盾的性格。虽然我们可以发现商人民族主义意识的抬升,但是总的来看,商人在运动中多处于被动地位,其采取行动主要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以及保持一定的商业秩序。以“五四”“五卅”两次运动中的江浙地区来看,罢市多是在学生等的压力下得以实现的,且罢市后,暗中继续营业现象依然存在。当外在干涉力量减弱时,商家便想尽快开市。抵货运动的发起,不同行业的商人利益得失相异,故其态度便有很大的分野。与外商竞争营业的商人通常会对运动表示支持。而一些与外商合作营业的商人,则常因为运动而遭受损失,故基本上持反对态度。然而由于内在因素的制约,运动发展到一定程度,商界损失面便会扩大,而支持者亦会日益减少,运动便无法继续下去。〔35〕冯著《在商言商:政治变局中的江浙商人》重申了上文的观点,作者明言,商人在商言商的特性,使无论是从革命史观抑或现代化史观下建构起来的中国资产阶级概念,都成为一种“幻影”〔36〕。这种看法,应当是更接近于历史真相。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近年来,中国近代民众运动史研究中强调“反抗有理”的革命史观、探究政党与民众运动关系的现代化史观与力图挣脱前两种史观的回归探究运动机制的研究范式并存,呈现百花齐放的研究形态,这与改革开放后思想解放蔚为潮流密不可分。但是,目前的中国近代民众运动史研究范式并没有定于一尊,强调“反抗有理”的革命史观型民众运动史书写仍不罕见,从探究政党与民众运动关系入手的现代化史观型民众运动史书写方兴未艾,以回归探究运动机制范式为指导的民众运动史书写崭露头角。

毋庸讳言,与其他研究不同的是,民众运动史研究中视角、立场与政治的纠葛更多一些。革命史观更多地强调“反抗”,现代化史观更多的是强调“稳定”,但这与其说是立场不同,还不如说是视角不同,但视角不同,不可避免地要嵌入研究者的立场的不同,尽管研究者所持有的立场可能是不自觉的。强调“反抗”还是“稳定”,反映了不同时代的精神,在20世纪下半叶的大部分时间里,赞美“反抗有理”的精神主旨仍暴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到了改革开放以后才转变为强调稳定优先。

赞美“反抗有理”还是强调稳定优先反映了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首先,这代表了两种对社会的不同判断。“反抗有理”构建的是一个具有不可调和的社会矛盾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不公和冲突无所不在又无法以和平的方式解决,只能诉诸斗争,诉诸运动。而在强调稳定优先的世界里,社会矛盾不是无法调和的,冲突都是暂时的、局部的,矛盾和冲突可以在社会和解的大前提下进行。其次,这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发展观。强调社会稳定是将发展作为最高优先级,只有在发展的前提下,稳定才是具有正当性的。而“反抗有理”则将公平作为最高优先级,认为如果没有公平的发展,则会产生一种更深的压迫,发展也无从谈起,或者说只是某些人以牺牲另一些人为代价的发展。第三,这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时间观。“反抗有理”是不折不扣的革命史观,它的时间观是指向未来的,当下并不是令人满意的,所以是可以打破的;而强调稳定则是现代化史观的出发点,看重的是现在,当下的秩序不应被打破。

可见,究竟是选择革命史观还是现代化史观来研究民众运动史是存在着内在的紧张的,对两者进行折中和调和是非常不容易的。要解决这个问题,以回归探究运动机制的范式来指导民众运动史书写是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径。因为革命史观或现代化史观指导下的民众运动研究都将民众和民众运动置于被动的地位,是政党如何运动民众或应对民众运动史研究,民众和民众运动的主体地位无形中被消解了。民众运动当然是“运动”的产物,但民众对运动亦有迎或拒的一面,有其难以为外界所完全左右的运动规律,因此,要突破传统政治史的藩篱,结合文化史、社会史的视角,借鉴社会学、政治学或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将浸入民众日常生活的微观政治显现出来,让普通的民众发出声音,即将民众运动史研究的重心转向研究其机制,把民众运动的过程还原出来,然后再来分析其中的机理,这样更能接近民众运动史的本来面目。①蒙中国历史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刘文楠女士惠允,笔者吸收了她对本文初稿的点评意见,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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