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视域下近代内蒙古社会的变迁*
2020-02-21贺慧霞
贺 慧 霞
(包头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
近代以来的中国,在西方列强的强烈冲击下逐步进入一个艰难的社会转型时期,在这个过程中,中国社会饱受屈辱苦难,在动荡和巨变中蹒跚向前,而地处边疆的内蒙古也陷入了内忧外患之中,并在新旧交替中经历了社会的变迁,在危机中图存、图强,开始步履艰难地走向现代社会。
一、外族入侵下的边疆危机和内蒙古的半殖民地化
内蒙古地处中国北部边疆,是沙俄通往北京和中国内地的必经之地,因此成为沙俄侵略扩张的重要目标之一。从17世纪初开始,沙俄就向我国蒙古地区进行了不间断的侵略扩张,或武力征服,或拉拢劝诱。清朝初年,沙俄先后在黑龙江流域建立了雅克萨和尼布楚两个据点,作为进一步侵略中国的基地。19世纪以后,随着俄国资本主义因素的迅速发展,刺激了沙俄统治者对中国侵略扩张的欲望。鸦片战争后,俄国迫使清政府与其先后签订《瑷珲条约》《中俄天津条约》《中俄北京条约》《中俄陆路通商章程》等,通过上述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俄国不仅吞并了中国大片领土,其侵略势力不断地越过戈壁大漠扩展到内蒙古地区,先后获得合办邮政之权、领事裁判权,还独霸整个内蒙古市场,沙俄的经济势力在内蒙古大为扩张,持续地进行了殖民掠夺性质的俄蒙贸易。继沙俄之后,英美等西方列强也开始进入内蒙古地区实行侵略和掠夺。1860年,英商开始通过华商为其收购内蒙古地区的驼毛。之后,西方其他国家也在内蒙古一些主要城镇开设买办商行,直接收购驼毛。到19世纪70年代,内蒙古的驼毛出口迅速增长,外商逐渐控制了驼毛的对外贸易,英商将内蒙古驼毛加工成高级衣料,销售于国际市场,牟取巨额利润。英、美等国还通过内地旅蒙商或设在内蒙古地区的买办商行倾销各种商品。他们推销的日用品从各种棉布到妇女化妆品、儿童玩具,几乎无所不包。英、美等国商品在内蒙古地区不但排挤中国内地的传统产品,而且还打入外蒙古市场,与俄国商品竞争。到19世纪末叶,内蒙古已经被纳入国际资本主义市场,成为俄、英、美等国掠夺土畜产、工业原料的基地和倾销其近代工业品的场所。[1]6-720世纪初,沙俄又勾结其他列强国家,在中国划分势力范围,瓜分中国东北地区和内蒙古、外蒙古的大片领土。
在俄国的势力不断南下向内蒙古入侵之时,后起的日本则由东而西向内蒙古地区渗透。日本视满蒙地区为其生命线,把侵占中国东北和内蒙古东部作为其既定国策,“满蒙地区与我国领土相接,对我国防及国民经济生存关系极为密切”[2]。日俄战争俄国战败后,日本夺取了南满铁路及相关权益,以此为基础,进一步向满蒙地区大肆地扩张势力,一战期间,日本又趁机向北洋政府提出了“二十一条”要求,其中有关攫取内蒙古东部地区权益的条款有:“商租权、土地所有权、随便往来居住权、经营工商业权和开矿权;在南满及东蒙聘用经济政治军事顾问教习、允许他国人修造铁路或为此需向他国借款、以各项税课作抵向他国借款,必须先经日本政府同意之后,才能办理等权利”等[3],这些条款旨在把内蒙古东部地区变为日本的殖民地。由于国民的强烈反对,“二十一条”虽未能执行,但日本却以此为借口不断向东北和内蒙古东部地区扩大侵略。
在大肆侵夺内蒙古地区的领土和权益的同时,为了进一步分化瓦解中国,帝国主义处心积虑地煽动民族分裂,通过收买、拉拢蒙古王公,策动蒙古地区“独立”“自治”。沙俄积极采取措施,对外蒙古给予军事上的援助,鼓动外蒙古脱离清政府。经过长期的策划和酝酿,外蒙古决定依靠沙俄实现“独立”。1911年12月28日,库伦活佛哲布尊丹巴举行“大蒙古帝国日光皇帝”登基仪式,以“共戴”为年号,正式宣布“大蒙古帝国”的成立,组成“独立”政府,脱离中国。而同时,沙俄也乘机在外蒙古获得了类似在殖民地获得的特权,实际上使外蒙古沦为俄国的保护国。[1]80与此同时,沙俄又煽动内蒙古呼伦贝尔地区的王公贵族响应外蒙古的“独立”,脱离中国,并调派军队、配备武器,于1912年策动呼伦贝尔部分王公发动了武装叛乱,“叛乱武装占领了呼伦贝尔城,强行驱逐当时政府官员,占领官署,并逼迫中央政府撤出驻军,交出行政权。”[4]同时宣告“独立”,成立“自治政府”。辛亥革命之后,沙俄又策划乌泰叛乱,加紧侵略内蒙古东部。1912年8月20日,乌泰宣布“独立”并公开发表《东蒙古独立宣言》,宣称:“今库伦皇帝派员劝导加盟,俄国亦给武器弹药,予以援助,兹宣告独立,与中国永绝”[5]。
日本在发动“九一八”事变后,也积极谋划建立“满蒙独立国家”,策动内蒙古“自治”,妄图将内蒙古东部分裂出去,划入伪满洲国的版图。为此,日本先后四次分别策动喀喇沁右旗扎萨克贡桑诺尔布“自治”、支持蒙古王公巴布扎布分裂内蒙古、支持甘珠尔扎布“自治”、召开泰来会议和郑家屯会议响应呼伦贝尔的“独立”。内蒙古东部沦陷后,为了获取更大的利益,日本逐步向内蒙古中西部渗透,在采取军事进攻的同时,日本积极拉拢苏尼特右旗扎萨克亲王德穆楚克栋鲁普。1936年2月12日,在日本的操纵下,德王在苏尼特右旗成立了伪“蒙古军总司令部”,正式投靠日本帝国主义。
日俄侵略势力在内蒙古的渗透和挑唆,加深了内蒙古地区的半殖民地化。帝国主义列强依仗不平等条约的庇护,在内蒙古掠夺土地和资源、开办工厂、修筑铁路、开设洋行倾销商品、进行宗教侵略……强行获取了各种殖民性质的权益。内蒙古社会也成了半殖民地中国的一部分。同时,外族入侵加剧了蒙古王公对中央政府的离心倾向,内蒙古地区的危机日益加重,边疆处于危急状态。
二、汉族移民推动下内蒙古社会内部的变迁
从清代至民国,汉族移民迁往内蒙古地区的规模和时间都是空前的,前后历时达三百多年。从迁移的范围看,在东起辽东边墙,西至嘉裕雄关的万里长城一线,呈全线迁移之势,移民源横跨鲁、冀、晋、陕、甘五大内地行省,涉地之广,在中国近代移民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到19世纪初,内蒙古地区的汉族人口增加到100万人左右。民国初,汉族人口又进一步增至400万人左右,相当于蒙古族人口的4.5倍。[6]1
塞外汉族移民的大量北移,带来了内蒙古地区在行政制度、社会经济、民族结构等方面的变迁,内蒙古由原来单一的蒙古族游牧社会逐渐向蒙汉杂居、农牧并存、盟旗和省县并立的多元化社会转变。
首先,塞外移民改变了内蒙古地区的政治体制。清朝初年,内蒙古地区一直实行的是一元化的蒙旗制度。清政府将漠南蒙古分为六盟、四十九旗,归理藩院管辖。但随着汉族移民的日益增多,为了有效地管理这些汉族人口,清政府广设府厅州县,旗管蒙古族群众,县管汉族群众,蒙汉分治的二元政治体制逐渐形成。清末推行新政后放弃蒙禁政策,鼓励汉族群众出边开垦蒙地,汉族人口的增多加速了行政建制的设立。清朝在内蒙古地区所设的50个行政建置中,一半多都是设立于内蒙古地区放垦期间。而在哲里木盟(今通辽市),这个比例更高,有72%以上设立于内蒙古地区放垦期间。[7]
到了民国时期,政府设立的府县就更多了。而且,袁世凯政府为了进一步分割内蒙古,设置了热河、察哈尔、绥远三个特别区。这样,内蒙古各盟旗就全部被划分在各省区之内,分别置于北洋军阀政府的都统和地方军阀的控制之下。绥远特别区除将原归绥、萨拉齐、托克托、和林格尔、清水河、武川等厅改为县以外,又新设包头、临河、固阳三县。察哈尔增设宝昌、商都、康保三县。热河特别区在西拉木伦河以北设经棚县,在天山、鲁北、林东设设治局;哲里木盟十个旗设县更多。[1]97国民党执政后,又将热河、察哈尔、绥远三个特别区划为三个行省,这就使当时内蒙古的所有盟旗全部被划入黑、吉、辽,以及热、察、绥、宁夏各省,从而完成了清末以来中国统治者在内蒙古设省,分割统治内蒙古的夙愿。[1]122然而,省县和盟旗的权益纠葛持续不断。省县对蒙旗利益的侵夺,削弱了蒙古王公的政治权力,传统特权受到冲击,民族矛盾进一步加深,这也是内蒙古地区接连发生“独立”“自治”运动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次,移民开垦对内蒙古的社会经济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
从清末至民国,移民的大规模垦殖,使内蒙古地区的社会经济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方面塞外农业得到迅速的发展,出现了大片的农业区和半农半牧区。如大青山以北的武川、陶林(察右中旗)、四子王旗一带出现了成千顷的农田。伊盟北部河套一带,中部东胜一带都基本上变成了农业区。内蒙古东部昭盟西拉木伦河流域,也出现了以林西、开鲁(今属通辽)为中心的两大块农业区。在后套地区,移居该地的邢台人王同春广修水渠,开发水利,农业迅速地发展起来。塞外农业区的开辟,在一定程度上是脆弱的蒙古族游牧经济的一种补充,有些比较富庶的农业区,所产的粮食不仅能够满足当地和临近牧区的需要,还大批销往临近各省甚至外蒙古地区。但同时,汉族移民的开垦、农耕业的发展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即导致传统畜牧业衰退、草原生态环境恶化。清末至民国,大规模大面积地放垦使牧场缩小,畜牧业萎缩,草场严重沙化,草原生态被严重破坏。这也使广大蒙古族牧民的生计日益艰难,蒙汉民族矛盾加深。
第三,蒙汉杂居、交融的局面逐渐形成。
汉族移民的大量迁移也带来了社会的变迁。农业区和半农半牧区的不断扩大,使内蒙古地区的民族构成发生了变化。因蒙古族历来是以畜牧业为生,不善经营农业,失去牧场后便迁徙他方,而留下来转务农业的蒙古族反而成为少数,数量远不及汉族人口。在半农半牧区,经营农业的汉民和从事畜牧业的牧民都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形成了蒙汉杂居的局面。由于长时期的交错杂居,蒙汉民族之间在语言、饮食、服饰、节日、婚丧嫁娶等生活习俗和文化方面相互影响、交融,形成了别具特色的内蒙古地域文化。一定程度上说,汉族移民通过民间自发流动,透过佃种佃牧、商贸文化等渠道,平稳地建立起与蒙古族和合而居的局面。[6]95但同时,汉族移民的迁入毕竟是对移入地资源的一种占有和分享,尤其是汉族群众开垦的土地很多都是蒙古族世代经营畜牧业的优良牧场,并非是闲散荒地,牧场减少直接损害了牧民的经济利益,致使他们贫困破产,这也是导致蒙汉民族矛盾的经济基础。
三、民族自救的变革中开启现代化之路
在边疆危急、内政不稳的形势下,外债累累、财政入不敷出的清政府终于在1901年发布《变法上谕》,推行新政,鼓励工商、编练新军、兴办学校、选派留学生等项措施相继出台,在内蒙古则彻底转变了政策,废弃了传统的蒙禁政策,实行“移民实边”,鼓励汉族群众进入内蒙古地区垦种、定居,在内蒙古遍设州县,督促各地兴办工商矿业,创办新式学堂。
在清朝推行“新政”的形势下,救亡图存的思想广泛传播开来,也影响到了远在内蒙古的一些较为开明的蒙古王公,如科尔沁左翼后旗扎萨克亲王阿穆尔灵圭、科尔沁左翼前旗扎萨克郡王棍楚克苏隆、科尔沁左翼后旗辅国公博迪苏等,他们都意识到了内蒙古地区的贫困落后,救亡图存刻不容缓,而要改变内蒙古没落的现状,振兴蒙古族,必须革除弊政、兴办实业、发展教育……,于是积极主张举办图强“新政”。1907年,察哈尔都统诚勋奏报变革图强的意见:应创者四,曰理财、保商、查矿、勘路;可因者六,曰武备、教育、巡警、工艺、垦务、牧政。1909年,棍楚克苏隆条陈自强办法:取缔宗教,以祛迷信;振兴教育,以开民智;训练蒙古兵,以固边圉;择地开垦,以筹生计。而在蒙古王公中推行“新政”最为突出、最有成效的是喀喇沁右旗的扎萨克郡王贡桑诺尔布。
贡桑诺尔布是一位开明的具有变革思想的蒙古王公,他眼见国势衰颓、民族危亡,决心通过改革来拯救、振兴蒙古民族,于是在喀喇沁右旗推行了颇具成效的近代化改革,成为内蒙古现代化的实际开拓者。
为变革图强,贡桑诺尔布努力改革弊政,取消了蒙古族的封建等级制,革除不良的生活习气,倡导文明进步的社会风气,得到了当地民众的拥护。在各项新政措施中,教育领域的改革是最有成效的。1902年,贡桑诺尔布在他的王府创办了崇正学堂(即崇正文学堂),招收旗民青少年入学,聘请蒙汉教师讲授蒙汉语文和蒙旗地理知识等。他在为该学堂书写的楹联中述明了“崇正”的含义,即:“崇武尚文,无非赖尔多士;正风移俗,是所望于群公”,阐明了学堂办学的宗旨。1903年,贡桑诺尔布东渡日本参观学习,看到日本明治维新以后强盛的情况颇受启发,认识到强悍勇武的蒙古民族已濒于愚昧无知的灭族之危机,而欲振兴民族必须先由发展教育培养人才入手。于是在出访日本回来后又创办了女子毓正学堂和军校守正武学堂。通过兴办教育,贡桑诺尔布培养了大批新式人才,开启了民智,开创了蒙古族近代教育的先河,对内蒙古地区的现代化有着深远的影响。贡桑诺尔布还注重发展经济,兴办实业。1905年建立综合工厂,派本旗蒙古青年去天津北洋大臣办的工厂学习,回来后聘为技术员,于综合厂织布、染色、织毯、制毡,还制作肥皂、蜡烛、燃料等等。他还开办邮政、创办报纸,使喀喇沁旗的“新政”远近闻名。
危机孕育着变革,变革带来发展和进步。以贡桑诺尔布为代表的蒙古王公进行的图强新政,虽有诸多不成熟之处和局限性,但对于改变内蒙古地区闭塞落后的局面、推动社会的文明进步和现代化进程具有深远的影响。
总之,处于近代社会转型时期的内蒙古,既有民族危亡的外患和各种矛盾交织的内忧,又有绝处逢生下现代新因素的孕育和现代化的启动,在这个动荡而又充满希望的年代,内蒙古在全国现代化浪潮的裹挟下逐步迈向现代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