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张小说反神话的爱情叙事逻辑
2020-01-29张素素
摘 要:鲁迅的《伤逝》和张爱玲的《第一炉香》都讲述了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从开始到异化和消失的故事。两者虽采用了不同的爱情叙事手法,但都运用了反神话化爱情的叙事逻辑,在对待新文化运动以来流行的爱情神话时流露出怀疑的情感色彩和剥离的价值取向。
关键词:爱情神话;第一炉香;伤逝
作者简介:张素素,女,汉族,湖南株洲人,广东技术师范大学2019级新闻传播学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与传媒。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36-0-02
一、引言
在中国漫长的传统社会,婚姻是用来传宗接代、保障财产的社会习俗,有工具性的生物学意义,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门当户对,夫妻二人是否情投意合倒是次要考虑。爱情和婚姻也往往不是两相结合。新文化运动和启蒙现代性的到来给现代青年男女上了名为爱情的一课,让中国人普遍意识到爱情对于婚姻的意义。这个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急于摆脱父母安排的旧式婚约,寻找心意相通、志趣相投的伴侣,推崇情投意合的自由恋爱。
婚恋生活亦成了新文化运动时期的作家经常描写的题材。他们笔下的青年男女往往抱着追求纯真爱情的美好幻想,将自由恋爱、婚姻自主与人格独立、个性解放联系在一起。如出走的娜拉结局被反复改写和再述;沅君笔下的女主赤裸大胆的恋爱独白和决绝而坚定的宣告。此外,这一时期的婚恋小说,常是青年男女反抗包办婚姻、摆脱父/夫权束缚、勇敢地追求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为主题,洋溢着浪漫激情与理想诗意色彩。在新青年身上,自由恋爱包含着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取向,闪耀着神性的光辉和理想的浪漫色彩,从而成为一种文学神话或爱情神话。再者,爱情的神圣与纯洁的意义不断拔高,其世俗性和功利性在文学上消解,启蒙的宏大叙事为属于日常生活中的爱情和婚姻披上一层伟大原则的外衣,饮食男女之间的爱欲被伟大原则所教化,演化为一种神圣的爱情先验,并在当时作家的笔下被反复传唱。
鲁迅和张爱玲都出身没落的封建士大夫家族,皆早早体会过世态炎凉,其笔下都曾写过男女恋爱题材的小说,但两者的爱情叙事角度却大有不同。鲁迅常以批判的视角剖析中国人的病态和麻木,以文学药引改良人生,张爱玲的小说则注重生活中安稳俗耐和女性独特的感觉。鲁迅发表的小说《伤逝》以新文化运动之后的青年涓生自叙的口吻回忆他与子君二人自由恋爱、不顾他人目光同居后,由于婚后精神上的脱节和经济上的贫困,两人爱情枯竭而分居后,子君无助死去和涓生沉浸于忏悔之中的悲情故事。张爱玲的《第一炉香》以第三人称的口吻講述了上海女孩葛薇龙为在香港继续求学寄宿富有寡居的姑妈家后,日渐迷恋于华服玉食,爱上浪荡子乔琪乔,并在姑妈的设计下与乔琪乔结婚,沦为二者赚钱工具的故事。《伤逝》中两人情起时,涓生时常思念子君,盼望能与子君常见面和她谈论思想;两人确立恋爱关系时,涓生单腿跪下握着子君的手倾诉自己浓烈的爱意,子君神态的回应,这场面和动作仿佛在复刻一幅启蒙恋爱的经典画作;两人恋爱的日常是同居、置办家具、闲谈、养花和宠物、同吃共寝、组建起了自己的小家庭;同居后的子君忙于“饲油鸡”类的家务,爱情不能得到时时更新和生长,两人日渐相顾无言、涓生宁可躲着子君在外独处,经济的困窘不得不变卖单薄家产度日子。最终涓生提出分手意愿,子君伤心着被接回家中后死亡;小说环境用 “苍白”、“昏暗”、“黯淡”、“冰冷”等词给全文笼罩上一层凄冷阴郁的感情基调,在黑暗冷酷的社会氛围里,子君无助凄清地死亡、得知死讯后的涓生在愧疚忏悔中追念子君。《第一炉香》的背景设定在浓郁色彩笔法渲染下瑰丽朦胧的沦陷区——香港,乔琪乔是薇龙见到的第一个能抗拒她姑妈调情诱惑的人,初见便带有好感,乔琪乔则是对薇龙见色起意,两人的情起是皮相和自尊心的相互挑拨,见面日常是调情和房中行乐。两人确定心意后的清晨乔琪就抱上了她的丫环睨儿,薇龙目睹后伤心要回上海,大病一场后被乔琪乔挽回。小说结尾的葛薇龙在姑妈的撮合下嫁给了乔琪乔,过上了替姑妈弄人,帮乔琪乔弄钱的怪诞生活。初看,小说写的是薇龙沉迷享受,自甘堕落的故事,表现出人的道德力量始终有限而脆弱、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无力感,爱情在薇龙身上是物欲凌驾着爱欲裹挟着她,难以回头。从涓生和子君起初甜蜜的相见与恋爱落入伤与逝的结尾;到《第一炉香》中初见热烈汹涌的爱意转向自我失落的怪诞讽刺结局。鲁和张小说中沉重的爱情悲剧意识穿插作品其间,尽管两位作家在小说中都传达出对爱情神话的审视和反讽,但两者采用的爱情叙事手法和对这一神话的剥离角度却有所不同。
二、《伤逝》与《第一炉香》中的爱情叙事
在《伤逝》中,鲁迅采取的是浪漫主义的启蒙叙事手法,浪漫主义在反映客观现实上侧重从主观内心世界出发,抒发对理想世界的热烈追求。如对待家人的反对,子君可以大声宣告:“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涓生与子君讲雪莱、泰戈尔、易朴生,谈家庭专制、谈男女平等,俨然一副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画面。在这启蒙的语境中,男女双方爱意萌生。鲁迅将浪漫的男女放置在残酷阴冷的社会现实中,早已宣告了悲剧的性质,这场爱情悲剧的起因,虽借涓生的自述说是因爱情不能得到更新,但小家庭的不幸更多是由于整个社会环境的不允许所致。两人爱情破灭的直接原因是涓生失去工作,生活入不敷出经济的贫困所迫,子君囿于家庭和厨房,不学习和更新自己的知识,涓生觉得两人没有了共同话题,子君依附于他生活不再是他所期盼的独立女性。子君的死亡更多则更多是归咎于封建世俗压力的强大,女性生存出路的狭小,婚姻与嫁人、厨房与卧室似乎是她唯一的道路和空间;在小说中街坊的冷眼、亲人的反对、工作的辞退都是若隐若现的故事背景音。张爱玲的《第一炉香》的爱情叙事则是一种反浪漫主义的爱情叙事,[1]男女之间的情起只是皮相上的喜爱,爱情双方则是一场利益得失的权衡和自尊心的作祟,爱情不再是彼时新青年追求的精神契合,也不再是一见钟情似的罗曼蒂克,《第一炉香》摒弃爱情的纯洁、浪漫,而渲染着为满足物欲爱欲名利欲而谋算的利己色彩。婚恋中充满了精心算计的功利取向,婚姻爱情是男女双方各取所需,人本能欲望的展露。乔琪乔这只浪荡的船只将葛薇龙视为好上手和易摆脱可短暂停泊的海港,葛薇龙则是贪恋物欲和肉体爱欲难以割舍,两人之间的婚姻不过是各取所需和欲望的满足。至于两人之间的爱情在其他利益得失面前则显得微乎其微、荒唐可笑。饮食男女的恋爱生活不是新文化运动时期流行的读诗、写信、游湖、看电影,而是交际场上的你来我往、尔虞我诈;恋爱日常也与那一时期相去甚远,送礼、跳舞、打麻将、夜会耳鬓厮磨倒是常有之事;生活中的饮食、服饰和人情往来中爱情的世俗性揭然纸上,婚姻与爱情都显得俗不可耐,乔琪乔和薇龙的恋爱如同一场战争,里面的人个个自私,得失必较,新文化启蒙时期宣扬的无私付出、唯爱至上、精神契合的恋爱在这儿早已灰飞烟灭,倒是肉体的欢愉和名利金钱的诱惑喧嚣尘上。葛薇龙像走不出去的娜拉、不想被拯救的女性、清醒着堕落,男女爱情之间的不堪在张爱玲笔下昭然若揭,启蒙作家笔下纯洁高尚的爱情水晶面具在张的笔下是一场鸡毛和狗血混杂的污晦不堪和水晶面具落地后神话破碎的声音。在燃尽这一炉爱情沉香时,张爱玲将薇龙飞蛾扑火般奔赴这场自我毁灭的爱情的缘由,突出为她内心的软弱和贪欲,亦是强调男女双方各自身上人性的缺陷和精神的无助,而姑妈的设计和引诱化为火引,点燃了葛薇龙内心深处的渴望,让她内心的爱欲物欲充分燃烧,直至身体耗尽在这场荒唐爱情里。
三、反神话化爱情的叙事逻辑
“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2]“文学史上素朴地歌咏人生的安稳的作品很少,倒是强调人生的飞扬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3]写作的目的虽不同,两位作者创作的小说却有相似的感情取向。鲁和张的小说都涉及到了人性的阴暗面,鲁剖析的是国民的劣根性:涓生的为我、好伪、怯懦;张深究的是人性的弱点:薇龙和乔琪的利弊权衡,得失计较,欲望贪恋;鲁的小说是为改造人生,自定是启蒙者;张自称为小市民,俗世中人;两位作家具有不同的创作理念和审美趣味,反抗与安稳也是人生矛盾交织的两种状态,从对启蒙爱情神话的怀疑和解构来说,张可以说是鲁的继承者之一。
涓生与子君爱情的初期带有浓烈的启蒙爱情神话的色彩,十分理想、浪漫,却落入一伤,一逝的悲伤结局。然鲁迅的浪漫主义启蒙叙事将爱情悲剧的原因主要突出当时社会环境的使然,以社会批判来托起思想启蒙和个性解放应融入社会解放的主题。其目光带着对新文化运动以来宣扬的爱情的一种审视与怀疑,光是精神上的契合就能孵出甜蜜爱情和幸福婚姻的完整果实吗?小家庭的幸福真的可以完全逃离大环境的黑暗而独自盛开吗?独自出走的娜拉从此就关上了旧式大家庭的宅門永远自由快乐了吗?他以《伤逝》中涓生和子君的爱情故事做了回答。两对年轻男女从爱情开始到爱情异化或爱情消失的过程中,两位作者亦寻觅到了爱情神话的终点,而那儿是一片迷雾和空白。张爱玲以世俗化写法来反讽爱情神话:《第一炉香》中后现代性的伦理叙事已将启蒙爱情神话远远甩在了后头,她笔下的婚姻是各取所需的经济交易,谈恋爱的过程充满了精心算计,人物是不彻底的人,爱的是似乎不值得爱的人,生活的面目是千疮百孔,爱情是沾着脏的,堕落红尘的女子竟是自愿的,她堕落的过程是清醒合理的,拯救是男性的一厢情愿,恋爱不是游湖吃饭而是利益权衡。两者的小说以怀疑的眼光审视新文化运动以来盛行的爱情神话,反对把世俗爱情披上神话外衣的叙事逻辑,从而表现出对这一神话的剥离姿态。
参考文献:
[1]毕婧. 论张爱玲小说反浪漫的爱情叙事[J].汉语言文学研究,2014,5(02):106-114.
[2] 鲁迅. 我怎么做起小说来. 鲁迅全集·南腔北调集(7)[M].北京:同心出版社,2014.
[3]张爱玲. 自己的文章.张爱玲大全集·流言[M].北京:北京文艺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