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
2020-01-29卢莫
那一年,我转入一所口碑不错的初中,渐渐熟悉了环境,便发现两件令人惊讶之事。
第一件,是女生艾琳那令人惊讶的美丽。男生和女生,在形象评判上往往出入很大,但在她身上却难得保持一致。“艾琳啊,你也算是我们年级最漂亮的女生了。”连向来挑剔的班主任都曾在班会上如此感叹。
第二件,则是相当多同学对艾琳的排斥。那是一种让人有些难受,但也不至于无法承受的氛围。比如说某节课前,当艾琳像平时那样独自回教室,坐到座位,然后我们都听到她的尖叫。所有目光投去,她漂亮的粉色连帽衫上出现了一大片墨渍。或许是某个装了墨汁的气球炸开,也可能是一支推动笔胆喷射的英雄钢笔,有谁会细究原因呢?教室里哄然发出一阵笑声,伴随着几个男生的怪叫。艾琳趴在桌上,头深埋在双臂,长马尾一抖一抖是抽泣的节奏了。伴随上课铃响,艾琳突然起身跑出教室,留给擦肩而过的物理老师一脸错愕。我记得那件衣服用水擦洗不清的湿漉漉墨痕,也明白那确实不是一种健康干爽的环境。究竟为何会这样呢?青春期的乐趣如同繁星闪烁,而类似这样的恶趣味仿佛小小黑洞,我想那些瞬间她的身边没有光。
这两个惊讶现象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其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不过那时的我还不明白。说真的,我没觉得艾琳有多好看,尽管她很高挑,一张精致的巴掌小脸,头发乌黑顺滑,还有大眼睛和白皙细长的脖颈。但我没感觉,就和欣赏不来关之琳、梁咏琪、刘嘉玲等一样,有时候审美观莫名其妙的。
不能理解类似的墨水事件,我便私下里问一些新结交的朋友。马军听到这个话题,猛地将头抬起,他向来如鬃毛般倔强的短发仿佛长了两厘米。“咳,卢莫,你管她干嘛!”我觉得可能是自己唐突了,还没来得及解释好奇心,马军却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大堆出来。什么她有个单亲妈妈啦,她脾性很糟糕啦,以及她善于勾引男生等等。不断晃动的短发说明这个十五岁少年在努力表述观点,我理解了一部分却仍存疑惑。单亲家庭不是件可怜之事么?脾性糟糕在哪?若糟透了为何又能够形成勾引?然而后来其他同学谈到此事几乎如出一辙,于是我不再多问一句,这些逻辑上的矛盾便继续保持下去。
一次大雪后的清晨,全校如常集结在操场铲雪,我将铁锨攥得紧紧的,一下又一下对付表层的虚浮,以及地面如石块般坚硬的冻结。高寒下的滚滚汗珠,还有眼前总挥之不去的雾气,觉得雪花从来没有像诗歌中那样美好。我们像一只只工蚁,将苍白操场上属于自己的一条条面积清理出来,铲下的雪推在篮球架后面,很快便成了一座座小山丘。“卢莫,快看那边。”身旁的工蚁荀萧突然喊道。我抬头,望见班上最皮的四五个男生正抓起艾琳的手腕和脚踝,喊着一二三向雪丘丢去。艾琳在雪中沉没,既而挣扎着出来,不断拍打衣服并想办法弄出灌进脖颈的雪团。不过这次她可没哭泣,还咯咯笑个不停。“看吧,她那个骚样子!”荀萧站得一如既往的笔直,手扶铁锨木柄,用力地迸出一句。这可吓我一跳,荀萧是个永远的乖学生和优秀班干,平时不苟言笑,怎么今天也道德批判啦。望着艾琳抖雪的修长背影,耳边呼啸着那帮家伙的狂笑,我也没觉出什么来。这是个雪后男生们常玩的游戏,我曾参与过扔那帮家伙中的每一个,当然我也被大家扔进去过。只不过这次是个女生还是个公认的漂亮女生罢了,逻辑上还是不够清楚啊。我如是想,便没有再搭话,只顾低头用尽全身力气向坚冰跺铲去。
由于对艾琳明显的中立甚至同情态度,我开始引起了人们注意。有女生旁敲侧击询问为何态度不与大家一致,还有些男生朋友聊天时也似乎好意的提醒。在某个走向食堂门口的普通中午,荀萧突然停下脚步,“喂,咱们班的女生你喜欢哪个呀?”面对这个突如其来既深奥又现实的话题,我又吓了一跳。“没有啊,没什么特别的感覺。”荀萧对这样的答复明显不满意,仿佛望见雪地表层的虚浮。“你这家伙别装啊,好好回答嘛!你觉得班里哪个女生最好看?”这个问题好答多了,我不假思索说出两三个名字,然而荀萧还是不满足。“你不觉得艾琳最好看吗?你不喜欢她?”我没有办法描述出对梁咏琪和关之琳的审美错位倾向,只能简单地给出否定回复。荀萧笔直站着,表情严肃,眼中却流露出自认为识破谎言的得意。我只好拉他往食堂赶去:“快走快走,再晚茄汁肉丁又没有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艾琳经常调换座位,调走时周边总会响起欢呼声。她明显学会了忍住眼泪,面无表情地抱起书包走向新的位置。这回,班主任阿莲让她坐在了稳男大涛身边。很多人都听过阿莲在大涛妈妈面前的褒美之词:“大涛这孩子稳,虽然有时贪玩游戏,可从来没下过前十”。艾琳坐下时又有点起哄声,很快就被阿莲眼镜下的目光冻结,那是比操场地表坚冰更寒冷的存在。是的,所有人都怕阿莲,怕她精神与物理双重属性的恐怖袭击。没法忘记,在某个遥远的暖洋洋午后,教室里只有我、罗小商和老旁。我们兴冲冲在角落捧着本DNA平方,还没翻几页,便感觉到背后冰冷刺骨的目光。是阿莲!鬼知道她午休时间跑来做什么?她伸出手,老旁咬住下嘴唇将书递去。阿莲翻了翻书页,眉头紧锁,转头盯住了我。“好你个卢莫,我的课代表竟然也敢在教室带头看黄书!”“你们几个,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给我各抄一百遍!”
就在我即将忘掉右手麻木感觉的某节课上,阿莲突然问大家,“有没有同学想换座位?”这真是个奇怪的话题,尤其当我们都习惯了指定,大家一片茫然。突然又有笑声从左侧靠窗处传来,这笑声感染开来,原来是大涛低头将手举高。我发现阿莲都忍不住笑了下,她扶住眼镜,语气果断:“艾琳,你坐卢莫旁边。”
过去这么久了,我还记得教室突然被寂静笼罩,没有笑声和起哄声,这挺意外。艾琳和老同桌小叶就这样静静地互换了位置。我觉得有些难过,小叶是个温和而开朗的女生,大家平时说说笑笑挺有趣,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不同点之一,是艾琳的安静。课上自不必说,课下也总是默默地看杂志或是听随身听之类。想想她之前的经历,这还是比较吻合逻辑。不同点之二,则是围绕她身边的变幻事件。午休人少,有时人们会把信塞进她抽屉,本班外班都有,基本上没有成功。他们微笑着示意我别说出去,我点下头便真的保密至今。还有人老想设置一些恶作剧,其中有的主意很不友好,基本上也没有成功。无论如何,这让艾琳曾经偷拿物件的糟糕传言降低了可信度,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我们也会聊聊天,大多时候轻松寻常,也有几次感觉不太舒服。记得有次聊到出生年月,艾琳突然坐直一本正经地说:“那你以后可要叫我姐姐哟”。我觉得相当无聊,这个班的女生都比我大,难道我也要挨个叫姐吗?还有回,我借到北条司的《白猫少女》短篇集,那个年代也算稀罕物了,于是中午一口气翻看。上课铃响起前,正好看到男主死后化猫,与女主(另只猫)漫步于雪夜的结局。这个日式现代梁祝故事足以震撼当时的我,心情难免溢于言表。“你在看什么呀?”艾琳注意到变化,好奇地伸手把书拿去。“哇,这么刺激!"她看到了这个故事的开头,那是男主调查女明星偷情的香艳画面。我正欲解释,却听到艾琳细声细气模仿起对白:“先生,不要这么心急嘛……”她忍不住笑将书还我,还摇了摇头。身为一个直男,日常生活中固然会有些不良想法,然而这次完全不觉得好笑。“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个很好的故事!”望着艾琳脸上的不置可否,我感到了比DNA平方更深的无奈。那次为了我自己,这次则是为了雪地上渐行渐远的两只精灵。
我不记得具体何时,为何缘故与艾琳发生那场争执。似乎是个寻常的课间,为了某种轻微的琐事,总之愈发激烈起来。“你信不信我从外面找人收拾你!”艾琳怒气爆发撂了句狠话。“好啊,我等着!”我的不屑态度令她愤然,纤细的脖颈显得更长了。她脸上那种神经质的敏感似曾相识,很多年后我才从费雯丽的电影片断中找到些许印象。后排有位同学注意到异常,开始轻声咒骂艾琳,并且声音越来越大。在即将引来更多目光和矛头的危险时刻,我也不记得用了什么法子转移后排的注意力。总之,一切终于渐渐冷却,就像暴风雨后月夜的宁静。
在月之背面,则是青春期的荷尔蒙在不停发动。那时候我们总会感到身体内一天天的化学变化,可始终无法懂得,也不能懂得。绝大多数时间挤在狭小课堂,大家躯壳都不动,却似乎看得见交织的轨迹,听得到涌出的泉声,摸得着无色的火焰。我想人们本质上都是自我控制大师,在清醒中悄悄地蔓延生长,为了必然的明天而睡去,为了未知的明天而失眠。
漫长的冬季有着同样漫长的午间,冻结的篮球场却使运动成为奢念。中午留校的男生总有那么十几个,于是未经打扫的大操场便是宣泄多余精力的最佳场所。人分成两拨,可以尽情摔打嬉闹,厚厚积雪总能保证安全。有次干脆把最能打的三个分出一队,剩下十多个围攻之。即便如此,那仍是一次艰难的战役。一米八几壮如铁塔的冯顺山,运动能力极佳的年级乔丹阿东,街斗经验丰富的捞七,一次次把我们这些弱小同窗弹开。我仍记得身体被甩出空中,又重重跌落雪里的奇妙感觉。滚烫发烧的脸颊突然陷入冰凉,呼吸与心跳急促但意识却越发平缓。天空明亮如镜,足以让人忘怀一切。于是奋然跃起,和同伴们从四面八方向歌利亚或参孙冲去,却迎来再一次的跌落。總这样自然不行,人数绝对优势的我们即将被他们笑整整半个学期!有街头经验的J抓紧喘息时间把我、老旁,马军等叫拢商讨消耗战术。那还真管用,冯顺山被叠了罗汉,捞七想去营救却陷入苦斗,阿东咧嘴笑着迈开长腿跑出战场。最终大家都精疲力尽却十分欢乐,我们赢了,他们以寡敌众很久是更大胜利,真是一场几乎完美的运动。
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我从冯顺山身上爬起时兴奋的向外奔跑,军用陆战靴重重踢在旁边J的头部。J捂住脑袋两侧,面孔因痛苦而扭曲变形,在雪中不停翻滚。大家都围拢过来,茫然望着尽量扶住J的我。我感到脊背发凉厉害,因为似乎撞到了太阳穴周边,这该死的嵌钢靴头!于是不断向J的耳朵呼喊,想确认他的意识。过了好一阵,我们的老朋友J终于缓和下来,无力地说了一句:
“走就行了,跑啥呢……”
那段时光总是安稳而躁动,痛楚而欢乐,大概因为是生命中唯有的过渡转变期吧,我想一切都是短暂而宝贵的。日子匆匆而过,又到了调换座位的时刻,我和艾琳都工工整整的在对方电话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座机号码。转眼又到了毕业季,最后一次班会我仿佛看到阿莲眼中的湿润。管理我们的确是件比较辛苦的事,大家其实心底里都理解。回到家中我端详了毕业照很久,男女生个个乖巧而温暖,艾琳一袭红衣站在C位,笑容灿烂是挺美。
数年后的某个初冬清晨,我如常钻出拥挤的公共汽车,突然听到站台上响起熟悉声音,回头又一次望见艾琳的笑容。“哎呀,你长高了这么多啊,也变帅了,可真不错。”这实在是非常意外的邂逅和问候,搞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时间有限,我们只能简单聊上一小会儿。离开时艾琳突然认真地说:“卢莫,你会变得更好的”。
这也是很意外的告别语啊。我走向该去的方向,看见雪花轻轻落下。在那个瞬间,我发现它们在阳光下晶莹闪烁,就像所有的诗歌中那样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