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诱与牺牲
2017-01-14王笑菁
关键词:鲁迅;《伤逝》;爱情骗局;女性关怀;妇女解放
摘要:鲁迅先生幼年遭受家庭变故,对金钱世界有深刻的领悟,对各类骗子、骗术、骗局有足够的警觉,揭露起来也不遗余力,一针见血。他的小说《伤逝》通过子君和涓生的爱情故事形象地指出,劝诱女子追求娜拉出走式的妇女解放,极易演变成一种爱情骗局,使女子白白牺牲。鲁迅先生以他悲天悯人的情怀提醒女子小心骗子,体现了他伟大的预见性和对女性真正的关怀。
中图分类号:I210.97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4474(2016)06-0076-04
(一)鲁迅先生笔下的金钱与骗子
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里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1〕,由小康而困顿的生活经历使鲁迅先生开了慧眼,意识到金钱的重要性,金钱不但能改变人的生活,还左右世道人心,没有钱即没有尊严:“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1〕。然而在洋学堂学了生理学之后,鲁迅先生又开了另一只慧眼,“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金钱重要,然而世上某些人做某些事其实只是在骗钱,这使鲁迅“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1〕。
对金钱世界的领悟,上当受骗的经历,对被骗者的深切同情,以及年长后对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更深入的了解,使鲁迅先生对中国人的“瞒与骗”深恶痛绝,对各类骗子、骗术、骗局保持着足够的警觉,揭露起来也不遗余力,一针见血。在他的笔下,一部现代史如同变戏法,末后万变不离其宗,就是要向大家要钱;所谓的“革命”其实是一场打劫,目的是“秀才家的宁式床和秀才娘子”;“人血馒头”医治肺痨是个谎言,刽子手正好利用职业便利骗人钱财;暴发的“国学家”之所谓“国学”,一是商人遗老们翻印了几十部旧书赚钱,二是洋场上的文豪又做了几篇鸳鸯蝴蝶体小说出版〔2〕;甚至嫦娥奔月也既不为救民也不为爱情,而是嫌弃乌老鸦的炸酱面不好吃,想要追求更好的饭食……多少的幌子、把戏、故事、说辞,在鲁迅先生的笔下露了真相,纷乱混沌的世界经鲁迅先生用现实利益,特别是用金钱一衡量,是非善恶,黑白曲直便马上清晰明了。
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17卷第6期王笑菁劝诱与牺牲——论《伤逝》“五四”时期,中国文化界掀起了“易卜生热”,“新的人没有一个不狂热地喜爱他,也几乎没有一种报刊不谈论他,在中国妇女中出现了不少的娜拉”〔3〕,“娜拉”一时成为妇女解放的符号,很多女青年希望自己像娜拉那样,挣脱专制家庭,奔向自由天地。然而众人情绪热烈高涨之时,鲁迅先生却独具慧眼地发现了这场狂热之中的漏洞,他在《娜拉出走以后怎样》中指出:“娜拉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不中用。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所以“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4〕。
光华灿烂的口号经鲁迅先生用金钱的尺子一量,马上黯淡尴尬了起来,青年女子如若果真听信这样的口号和倡议,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冲动地以娜拉为榜样,盲目地离家出走,追求所谓的女子解放,最后的结果只能是白白地牺牲,“因为如果是一匹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4〕。但是“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与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了”〔4〕。所以对于娜拉出走式的妇女解放之路,鲁迅先生其实是不赞同的,而对于鼓动他人走这条路,他就更不赞成,并认为有诱骗之嫌。他说,“我们无权去劝诱人做牺牲,也无权去阻止人做牺牲。……只是这牺牲的适意是属于自己的,与志士们之所谓为社会者无涉。”〔4〕虽然鲁迅先生并不认为易卜生是个骗子,是在诱人牺牲,因为“伊卜生是在做诗,不是为社会提出问题来而且代为解答,就如黄莺一样,因为他自己要歌唱,所以他歌唱,不是要唱给人们听得有趣,有益”〔4〕。然而,如果真有人以“为社会的”或者“妇女解放”的名义劝人出走,诱人牺牲,而自己却正好趁机从中渔利,那就实实在在是有骗子的嫌疑了。
(二)《伤逝》中的劝诱与牺牲
创作于1925年的《伤逝》被认为是演讲《娜拉走后怎样》的小说版,作者用故事和人物形象来阐释他对“娜拉出走”式的“妇女解放”倡议的看法。
男主角涓生是一位底层小职员,和女学生子君谈恋爱,向她灌输妇女解放,婚姻自主等新思想,子君答应了涓生的求爱,离家出走,与之同居。然而,随着涓生失业,金钱的压力,生活的窘迫使涓生对一心在家操持家务的子君渐起厌弃之心,子君万不得已只得黯然离去,被父亲接回家中,很快便抑郁而终,而始作俑者涓生呢,新的生路却还有很多,“我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5〕。
如果我们学着鲁迅先生,用金钱的尺子量一量这场惨淡的爱情,也许可以更清晰地理解鲁迅先生所说的“我们无权去劝诱人做牺牲”到底是什么含义,可以找到涓生要将真实藏在心中、用遗忘和说谎做前导的原因。
1.涓生的劝诱
子君是一位天真幼稚的女学生,文中多次写到她“稚气的目光”、“孩子般的眼神”,但她有一位严威的债主般的父亲,她又寄居在京城的叔叔家中,免不了常常受气,如同鸟儿渴望飞出牢笼一般,摆脱原生家庭的束缚和控制是子君内心的天然愿望,因此当涓生跟她“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5〕时,正契合了她内心的渴望和现实需求,涓生描绘的新思想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当他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子君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5〕,这句话使涓生心中有说不出的狂喜——他意识到自己终于教导成功,子君成为有独立自主意识,决意主动摆脱旧家庭,自己为自己负责的新女性了。不久之后,涓生即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放下男性尊严,单腿下跪向子君求爱,这个举动无疑将一贯受父权压制的子君又向前猛推了一把,子君感动之下答应了涓生的求爱,离家出走,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和涓生同居在一起了。
子君在京城读书,住在京城的叔叔家中,还有金首饰,应该至少是中等人家的女儿,从婚姻经济学的角度来看,作为一个受过教育、身家清白、待字闺中的纯洁少女,子君本身有身体价值、家务劳动价值,还有潜在的生养子女、看护家人等等价值,在“父权制”的传统价值运营体系中,子君的价值归属于原生家庭——她的父母或者准确地说,以她父亲为代表的“父权制”家庭或家族。如果子君正常出嫁,在从“在家从父”到“出嫁从夫”的权益转换中,子君未来的夫君应该出一大笔钱,以“聘金”或“彩礼”的形式从子君父亲手中赎买子君的归属权。而涓生呢,只不过是社会底层的一个小职员,按一般的门当户对婚姻原则,涓生即使愿意出钱,子君的家庭也未必同意把子君嫁给他,而现在涓生只不过和子君私下“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巧妙地契合了子君心中对自由的渴望,再加一个无成本的单腿下跪,就成功诱使子君自己主动摆脱原生家庭,像娜拉一样离家出走,无回报出逃,并贴钱与他同居,这实际是涓生成功地赖掉了这笔聘金,以无成本的语言和求爱举动,免费消费了子君的身体和劳务价值,这对子君的原生家庭来说,无异于遭了贼,被公然偷盗,整个家庭在社会舆论中蒙羞了,难怪子君的叔叔看到涓生就要大骂,涓生的朋友要嫉妒并规劝她,她走在路上会遭人白眼和蔑视了。
2.子君的牺牲
子君是不是真在涓生的教导下,成长为具有独立自主意识的女性了呢?并不是。
子君与涓生同居以后,即热衷于家务劳动,终日汗流满面地做饭,饲养小油鸡和阿随,为小狗的胖瘦与房东官太太攀比,在涓生不堪重负吃掉小油鸡,送走阿随后,子君倍感凄惨,对涓生心生不满,态度冷淡,连话也不愿多说。子君的行动表明,她认为涓生养她是理所当然的,不但应该养她,还应该养她的小油鸡和小狗,她当初在涓生的诱导下嘴上说“我是我自己的”,只是被涓生的爱蛊惑,渴望自由,渴望摆脱胞叔和父亲专制的说辞,意在“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当她接受了涓生的求爱,投身涓生的怀抱以后,心里其实即认定她是涓生的,她否定“在家从父”,却天真地认定“出嫁从夫”,可惜涓生并不愿意承担。
同居之初,涓生还有工作,子君也卖掉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作为小家庭的股份时,两人有过短暂的幸福宁静的同居生活,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涓生失业,钱越来越紧张,涓生觉得压力越来越大,对子君的厌弃态度也越来越清晰,他开始挑她的刺:浅薄,不读书,只知道做家务,养小油鸡和小狗和他争饭食,川流不息地喊吃饭影响他写作……总之一切的可爱皆已不见,因为他认为此时的子君已经成了他的拖累:“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5〕
他失望的是子君此时需仰赖他生存,其实并不独立自主,当因他放掉阿随,子君对他颇有怨色时,他竟“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他记起她所说的“我是我自己的”话,认为她所磨练的思想和当时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子君自己却并未自觉——你既然说你是你自己的,就既不是你父母的,也不是我涓生的,你不应该让我为你负责,你应该自己为自己负责呀,像现在这样“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5〕。
他开始逃避子君,自己躲在温暖的图书馆里,留子君一个人困守在冰冷的家中,心里希望子君主动离开甚至死去:“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5〕可是子君不能明白他的这份心思,无奈之下,他又故伎重演,跟她重温过去灌输过给她的新思想;“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称扬诺拉的果决……”〔5〕。可是这一次连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在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5〕。最后他索性撕破脸,直接告诉子君:“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5〕
自由、涓生的新思想、涓生的爱、涓生的单腿下跪此时统统变成了空虚,变成了一场不折不扣的骗局,子君“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5〕。
然而就在子君心如死灰时,涓生却“在通俗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他希望她因为他的表态“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5〕。
这是一个怎样的骗子呢?当他渴望得到子君而又不想付出任何实际成本时,他跟她“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利用子君渴望自由的心理,强化子君在家中感受到的父权专制,再树立娜拉出走的典型,让子君在不知不觉中自觉自愿地逃离原生家庭,投身他的怀抱;当他发现需要花钱养子君,为自己的爱付出代价时,他即开始厌弃子君,他又跟她谈《诺拉》,《海的女人》。称扬娜拉的果决……希望她赶快主动自愿离去,解放他自己——用金钱的尺子量一量,涓生的爱情真实面目立即变得清晰,妇女解放、婚姻自主、娜拉出走等等美好崇高的话语,在这里已经成为涓生在这场爱情骗局中进退自如,自肥自利,损人利己的骗人工具了,这是一种怎样的讽刺!
传统婚姻限制青年人自由,确实是不道德的,但是传统婚姻中男方如真想要正式缔结婚姻,需送财礼到女家,所谓“聘财为信”,如男方悔婚,女方可不退聘礼,这也是对女方的一种保护,但是在子君的这场离家出走式的爱情中,她自己是毫无保障的,涓生除了灌输给她“新思想”和单腿下跪的表白外,并无任何实际付出,因此当涓生想要抛弃子君,可说是完全无风险,无损失的,这也是他如此忍心,肆无忌惮逼子君走的原因吧。
子君终于被父亲接回了家,涓生终于“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5〕。他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前面的路还宽广得很,而可怜的子君呢,“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5〕。
子君确实是白白地牺牲了,涓生明明知道被她劝诱又被他抛弃的子君往后只有死路,却仍然只想着踏着她的死路走向自己的新生。当他得知子君的死讯,却“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他劝诱并毁灭了子君,这样残忍的事实只是让他在自己新生的路上选择遗忘和说谎:“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连作者鲁迅先生都忍不住要借涓生自己的口来说“我知道他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截的事!”〔5〕
(三)鲁迅先生悲天悯人的情怀
鲁迅先生说,“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他号召“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6〕。而《伤逝》正是这样一篇正视现实,揭穿真相的小说。
对于那些盲目的鼓噪式的启蒙,鲁迅先生一直是有保留的,他在小说《头发的故事》里借N先生的话说:“改革么,武器在哪里?工读么,工厂在哪里?”“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贴起蝮蛇两个大字,引乞丐来打杀?……”〔9〕他反对不切实际的启蒙,更反对诱人做无谓的牺牲,他以他如炬的目光,清醒的现实理性,悲天悯人的情怀,勇敢地揭穿事实真相,促人觉醒,使世人免于更深地陷入各类瞒和骗的大泽中。他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说,我们不要做未来的梦,我们要做目前的梦,而“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要求经济权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许比要求高尚的参政权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类更烦难”〔4〕。这些真知灼见,这些大实话,反应出鲁迅先生伟大的预见性和他对女性真正的关怀。《伤逝》创作于1925年,然而时至今日,如《伤逝》中子君被诱骗被伤害的悲剧仍然时时上演,女性提防骗子、切实保护和争取个人权益的路依然漫长,这也是《伤逝》今天读来依然熠熠闪光的原因。
参考文献:
〔1〕鲁迅.呐喊·自序〔C〕∥鲁迅小说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3-4.
〔2〕鲁迅.所谓“国学”〔C〕//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同心出版社,2014:60.
〔3〕朱自清.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C〕∥朱自清全集(第8卷).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115.
〔4〕鲁迅.娜拉走后怎样〔C〕∥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同心出版社,2014:80-84.
〔5〕鲁迅.伤逝〔C〕∥鲁迅小说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235-250.
〔6〕鲁迅.论睁了眼看〔C〕∥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同心出版社,2014:125.
〔7〕鲁迅.头发的故事〔C〕∥鲁迅小说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47.
(责任编辑:叶光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