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工作”再审视:一个新闻学中层理论的引入与使用
2020-01-19白红义
白红义,李 拓
一、 迈向“液态”的新闻业
在有关中国新闻业的怀旧话语中,充斥着对过往的美化:新闻业被称为“神圣的职业”,新闻从业者被誉为“新闻的圣徒”,“黄金时代”则是一个与“青春”与“理想”相勾连的新闻业盛世[1]。“黄金时代”的新闻业有着清晰的行业壁垒和职业边界,行业壁垒由单位制、新闻教育、技术门槛等因素共同制造,职业边界则大多由专业新闻工作者的精英话语所建构。然而,在社会转型、技术推动、资本介入等多重力量下,当前的新闻环境和新闻业内部出现了一系列变化。专业化的新闻生产门槛逐步被技术带来的赋权力量冲击和消解,越来越多的传播主体和技术客体侵入到新闻行业,侵蚀了长久以来新闻业存在的合法性根基,原本清晰的职业边界正在逐渐模糊。一个“液态”的新闻业正在中国形成,它体现在记者身份、职业共同体、新闻环境等多个维度的“液化”上[2]。
这种现象并非中国新闻业独有。随着数字技术日益深刻地嵌入新闻业的日常运作,稳定的新闻环境变得动荡不安早已是全球新闻业面临的普遍问题。早在2008年,迪耶兹(Deuze)就借用鲍曼提出的“液化”(liquid)概念来形容这场发生在新闻室内外的巨大变化。在他看来,“液态”意味着新闻业固态阶段的瓦解,并进入到高度不确定性的时代[3]。固态阶段对应的是前数字时代(pre-digital era)的新闻业,彼时的新闻业“在社会中的重要角色、作用、地位还处于毋庸置疑的状态”[4]。瑞斯(Reese)认为,这一时期的新闻业得以长期稳定的原因在于数字技术尚未对新闻业产生严重威胁[5]。安德森(Anderson)同样表示,相对稳定的技术对新闻业的平稳运行有着重要的意义[6]。新闻业的这种稳定特性还增强了其合法性,正是由于前数字时代的新闻环境和新闻业呈现出相对稳定的状态,所以能够进行自我管理和行业管理的新闻业成了“合法的新闻报道机构”,并在社会和民主环境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7]。
不过,在液态环境下,新闻业的意义不再是毋庸置疑的。斯普雷特(Splichal)和达尔格伦(Dahlgren)使用“去专业化”(de-professionalization)和“民主化”(democratization)形容这场新闻业的液态变化。在他们看来,技术的强力推动促使新闻业的竞争者日益增加,过去仅需要和新闻业内部同行竞争的媒体如今不得不面对公民记者以及其他新闻参与者的竞争,新闻业在传播领域的中心位置已经发生了偏移[8]。罗宾森(Robinson)和德沙诺(DeShano)也表示,新的传播环境下“每个人都可以了解”(anyone can know),暗指普通个体都可以拥有获取和传播新闻的权利。尽管新闻业不断重申其自身正当性,但是面对外部力量在新闻领域的强势发力,新闻业的权威与合法性都遭到强烈的挑战[9]。
对新闻业由“固态”走向“液态”的描摹意味着新闻研究领域正在发生视角上的变化,即瑞斯所说的空间转向(spatial turn)[5]。这一转向表明,仅仅关注新闻业内部已经无法准确地理解新闻业的现在和未来,必须将新闻业的变化纳入一个更广阔的空间范围内予以解析。为了因应这一变化,社会学理论中的诸多空间概念被引入新闻研究,边界(boundary)、场域(field)、生态(ecology)、生态系统(ecosystem)是目前使用较多的几个概念。从本质来说,这些概念都是对空间关系进行描述的隐喻,但各自有着截然不同的理论脉络。因此,本文无意对这些空间隐喻在新闻研究中的运用进行整体上的讨论,而是集中于边界这一概念,尤其是其中的边界工作(boundary work)理论。之所以再度讨论边界工作理论是出于两个原因:其一,边界工作理论在新闻研究中的重要性。随着新闻研究不断迈向学科化和建制化,对于理论的探索和使用越发重视。无论这些理论资源是内生的,还是外引自其他学科,能够勾连宏大理论与经验现实的中层理论(middle-range theory)越来越受重视,而源出于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STS)中的边界工作理论正在发展成为新闻研究中使用颇广的一个中层理论。其二,边界工作理论在中国新闻研究中的推广和使用。自2014年这一概念被引入国内新闻学界以来,对于中国新闻业边界问题的讨论也日趋增多,这些研究与西方研究有一些共性,但也展现出自身的特色。因此,本文将在追踪和更新相关英文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思考边界工作理论的内涵、外延和应用,同时还要梳理研究者对中国语境下的新闻业边界工作所做的本土化研究,概览其主要议题和路径,以期探索进一步研究的可能性。对新闻边界的讨论不仅关乎着我们以何种视野看待今天中国复杂传播环境中新闻业的地位和性质,也关乎我们如何思考新闻业所扮演的社会角色。
二、作为空间隐喻的边界
在新闻研究的空间转向中,场域、生态和生态系统等来自物理学、生物学等学科的概念成为形容数字媒体环境的隐喻。隐喻是社会科学中经常使用的一种方式,研究者将已知的、熟悉的现实投射于复杂的、费解的事物,促进对它的理解。尽管都是一种对于空间的隐喻,但场域、生态和生态系统都属于“强隐喻”,边界则是一个“弱隐喻”[10]。这种强弱就体现在隐喻对于空间的描述强度上,场域、生态和生态系统都注重位置、结构和关系,体现出更强的空间性[11]。与之不同,边界则更强调与其他领域的差异或区隔,“是人和物的限度或边缘的界线,是自身与他人或他物得以区分并表明差异的刻度”[12]。正如阿伯特(Abbott)所说,边界的本质是“差异的场所”(sites of difference)[13]。这种差异既可以是行政区划、现实物品的真实界限,同样也可以是职业边界、学科边界等被建构的界限。边界的性质在于通过其自身将区分形式建构和显现出来[14]。拉蒙(Lamont)和莫奈儿(Molnár)认为,边界研究之所以成为西方社会科学中重要的研究议题,很大程度上源于这一词汇本身所蕴含的“排他性”,边界即意味着对某种特定事物或是研究对象进行的界限界定(demarcation)。边界同时作为个人和组织为现实奋斗的共识性基础,与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存在交叉,因此边界研究繁荣的背后与相关利益不无关联[15]。
在新闻研究领域,边界已成为研究者观照新闻业发展的核心概念之一。有研究者认为数字新闻业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模糊的边界”(blurring boundaries)[16]。卡尔森(Carlson)甚至强调,当前新闻业发生的重大变化无不与新闻边界发生变动有着密切关系[17]。边界变得模糊并不意味着边界消失,而是说明它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有可能演化出新的形态。因此,新闻业如何建构自身的边界成为西方新闻学界特别关心的话题。目前研究新闻边界最为常用的分析工具是来自科学社会学者吉尔因(Gieryn)提出的边界工作理论。1983年,吉尔因在发表于《美国社会学评论》(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上的一篇论文中正式提出了边界工作理论。通过对科学界三个具体案例的研究,他否定了职业边界的天然性,而是强调日常生活中人们所熟悉的职业边界很大程度上来自该群体的自我建构。他所研究的科学边界事实上并不存在,科学共同体的成员为了和伪科学划清界限,通过话语等手段建构起自身作为职业共同体的合法性[18]。
吉尔因的理论贡献在于打破了对边界的本质主义理解,边界不再只是一个理论分析问题,更是一种在日常环境中被例行完成的实践,从而将一个科学哲学问题拉回到社会现实之中[19]。通过对科学共同体试图建立和维系职业边界的话语和行为进行阐释,吉尔因概括出三种边界工作的类型:扩张(expansion)、垄断(monopolization)和保护自主性(protection of autonomy)。具体而言,当职业群体的目的在于扩张时,群体会利用自身优势对某些原本不属于自身领域的地界进行所有权宣誓。垄断意味着职业群体对自身专业地位和权威性的把控,并通过对竞争者进行贴标签的行为,试图对自身和其他竞争者进行定界,以凸显自身的专业性和竞争者的非专业性。保护自主性所揭示的是当职业群体内部出现问题时,为保护自身的合法地位,职业群体会将问题归结于具体的个体,而非职业群体自身[18]。虽然吉尔因将边界工作的类型划分为三种,但实际上边界工作所揭示的却是职业群体巩固权威的双重面向:扩张与维系。扩张意味着职业群体进入他人领域的行为,而维系则包括垄断与保护自主性。尽管具体侧重点存在差异,但是二者都强调对自身合法地位的保护。总之,边界工作理论强调的是群体通过与社会的协商,以争取和实现自身的合法性地位,并对这种空间位置的正当性进行保护,以维系在普通民众心目中的认知权威(epistemic authority)。在对边界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吉尔因所遵循的建构主义研究路径与早期的本质主义(essentialism)研究路径存在根本上的分歧,自觉或不自觉地与早期的社会学宏大理论和功能主义走向了对立面[20]。
边界工作理论提出后,包括吉尔因在内的研究者不断完善边界理论的概念内涵和适用范围。费舍尔(Fisher)赋予了边界工作新的内涵,把它当作一种处理权力与知识之间关系的模型,泛指那些创造、维持和打破知识单元之间边界的行为和结构[21]。1999年,吉尔因把边界工作进一步理解为不同的社会行动者之间进行的“可靠性的竞争”(credibility contest),而且使用驱逐(expulsion)代替垄断作为边界工作第二个特征的新表述[22]。近年来值得关注的一项推进性研究来自刘思达,他提出一个行动的过程理论,其中把专业生活的边界过程概括为边界工作、诊断与交换三种行动形式,这些行动具体围绕管辖权、专业知识和网络而展开。因此,边界工作只是其中的一种行动形式,它又具体包含了分界(boundary-making)、合界(boundary-blurring)与维界(boundary-maintenance)三种形式[14]。近年来,还有研究相继提出超越边界[23]、边界修复[24]、无效的边界工作[25]等说法,以对边界工作进行更为细致的描摹。如果说这些发展还是在吉尔因的基础之上进行修订,那么边界对象[26]、边界组织[27]等概念就已经与吉尔因的分析框架没有太多直接关系了。
三、新闻研究中的边界工作
边界工作概念已被广泛地应用于研究不同类型的社会边界,比如科学边界、国家边界、种族和民族边界、阶级边界、宗教边界等[15]。在正式提出十多年后,这一概念也进入了新闻研究领域,成为讨论新闻边界的主导性框架。1997年,温奇(Winch)在其对美国电视新闻与娱乐新闻边界的研究中率先引入了边界工作概念,通过具体案例揭示了美国电视新闻人确立边界、维护边界和模糊边界的过程[28]。后续研究也延续了这一思路,对边界工作理论的应用大多是区分职业内部的“专业”新闻工作者和“不专业”新闻工作者以及对职业群体内部失范事件展开的分析。典型研究如对戴安娜王妃死亡报道中狗仔队的批判[29]、对包裹新闻(pack journalism)的评价[30]、《纽约客》记者伪造直接引语事件[31]等。事实上,虽然这一分析概念的明确使用在新闻研究中时间并不长,但它所蕴含的分析取向并不算新鲜。在此之前,泽利泽(Zelizer)的阐释共同体(interpretive community)概念已经带有边界工作的意味在内[32]。
2009年舒德森(Schudson)和安德森将吉尔因的边界工作理论与阿伯特的管辖权(jurisdiction)概念予以勾连[33],重新激活了边界工作理论在数字新闻环境下的生机,新闻研究对边界工作理论的使用掀起了新的高潮。大体来说,既有的新闻边界研究一方面延续了早前对边界工作理论的使用方式,着重分析新闻业内部出现的各种越轨案例,如《世界新闻报》的窃听丑闻[34]、遭抵制的娱乐节目[35]、洋葱新闻[36]、CNN主播的调侃语言[37]等。在数字媒体时代,这些由于新闻业内部成员出现过错导致新闻业的权威性和社会地位遭到损害而进行的边界工作依然备受研究者重视。而另一方面,围绕新闻业生态层面展开的边界工作研究明显增多。研究者们开始关注在液态时代的新闻业究竟遭遇了外界哪些力量的何种冲击、作为职业的新闻业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些变化又对新闻边界产生了何种影响。此类典型研究包括新闻网站上的读者评论区对专业新闻内的制度等级的挑战[9]、互联网环境下的开放参与和新闻业专业控制之间的张力[38]、新闻业与程序员合作引发的新闻边界变化[39]、记者与其他行动者关系[40]、新的新闻类型与非新闻机构之间的关系[41]、维基百科对自己属于新闻业的宣称如何被边界维系过程所消解[42]、社交媒体资讯如何影响新闻业内容生产[43]、小学枪击案报道中社交媒体对新闻权威的威胁[44]、数字时代的新闻认同的建构[45]、数字体育媒体的品牌管理与边界工作[46]、Gawker报道争议事件引发的对其组织身份的讨论[47]、地方广播对用户生产内容的使用[48]、Instagram上的微博主对新闻边界的认同[49]、新闻记者对公民记者的界限表达[50]、专业新闻对参与式新闻的吸纳产生的新逻辑[51]等。
这些研究集中讨论了数字时代的新闻业出现的边界争议、模糊、改造等现象。很多原本与新闻缺乏关联的算法、平台、用户分析技术等成为新闻业中的新客体[52],使得新闻业的实践范围变得更广。恰恰是这些新闻业中的“闯入者”(interlopers)才是驱动边界扩张或收缩的主体。边界工作在新闻研究中的流行,正是基于一个理解上的变化,即不再把新闻业当作一个稳定的实体,而是一种充满变化和流动的液化状态[53]。面对这种新闻业在生态层面的巨大变化,边界工作显现出更为深刻的洞察力,它不仅仅是在话语和修辞层面围绕边界进行的竞争,也涉及对具体的物质资源的争夺,因此成为学者们讨论新闻业在数字时代如何运作的有用工具。它的优势在于帮助学者厘清影响新闻业的一系列力量,识别不同的行动者,解释它们的利益和动机,了解争论发生的地点和形式[20]。这些变化促成了新闻边界研究的繁荣,在当下探讨和思考新闻业的边界能够为我们重思新闻业何以可能、何以可为等基础性问题提供方向上的指引[54]。
当然,边界工作之所以能够成为当前新闻研究中广为应用的一个中层理论,与它提供了一个颇具可操作性的分析框架有密切关系。吉尔因概括的三种边界工作类型在新闻业中都能找到大量对应的实践类型:新闻共同体排斥越轨行动者进行范式修补的案例都可归入驱逐导向的边界工作;新闻业延伸到新媒体、接纳新行动者、采用新的思维方式或规范性承诺等行为都称得上是扩展至新领域;自主性保护则主要体现在长期寻求新闻独立性的话语中[20]。但与此同时,这种可操作性带来的边界工作理论的流行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新闻研究对边界问题的讨论。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多数研究仍停留在吉尔因早年提出的三种类型所限定的框架中,对边界工作后续研究的发展关注不够,亟须理论与方法上的进一步更新;二是将边界问题几乎等同于边界工作,对其他讨论边界问题的分析概念和理论资源关注不够,如STS研究中提出的边界组织、边界对象等,有待引入更多的理论资源深化对边界的理解。
卡尔森和刘易斯(Lewis)认为,当用变革(change)视角来看待当前的新闻业时,有关新闻业正在变成什么以及它应该是什么的辩论中心就是边界工作过程[20]。而且,边界工作将会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其中不同的行动者、实践、文本、制度结构等在竞争中得到或失去其作为合法形式的地位[53]。因此,作为一个理论概念和分析框架,边界工作在新闻研究中的使用仍有很多等待开掘的领域。
首先,加强时间维度的边界工作研究。尽管边界是一个空间概念,但不能忽视其中的时间性问题。边界关系的调整变化是以边界秩序的相对稳定为基础的,一些旧的边界发生了变化甚至消失,另一些新的边界出现和建立了。也就是说,新闻边界存在一个动态演化的问题,即它是如何成为边界的、又是如何变化甚至消逝的[20]。对这样一个过程进行长时段的研究,能够更深入地揭示出牵涉其中的行动者及其进行边界工作的方式和机制。
其次,加强物质维度的边界工作研究。吉尔因的边界工作概念以话语和修辞的形式展开,这恰恰也是他遭受质疑的地方。关于边界的争斗包括但不限于修辞的冲突,还需注意修辞背后的政治、市场和技术等其他动力机制的影响[55]。而现有对新闻边界的研究也存在同样的问题,行动者主要依赖元新闻话语来进行边界工作,通过话语阐释建构着恰当实践的边界[56]。边界工作需要物质形式,不仅要看说了什么,还要看做了什么,甚至有些边界工作的对象本身就兼具物质和话语两种面向[20]。
再次,加强比较维度的边界工作研究。与社会边界一样,新闻边界也是一个被建构的概念,其产生、运作和转变都深深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既有研究的案例主要集中于美国、英国等西方发达国家,在具有相似或不同政经环境、媒介体制、新闻文化的国家,边界的演化会呈现出何种形态?围绕新闻业的边界竞争又将因为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和技术等不同维度的影响产生何种差异[20]?这些比较无疑会加深我们对形塑新闻边界的动力和机制的理解。
最后,加强规范维度的边界工作研究。已有研究集中讨论的是新闻边界的社会过程,实际预设了新闻边界是存在于新闻场域之中的。这种预设包含着一个研究的盲点,即如何对新闻边界进行价值判断。新闻边界研究主要是以一种以新闻业为中心的研究路径(journalism-centric approach),它本质是一种内部人的视角,强调边界的必要性。然而,从不同的社会位置出发,对边界的判断势必会有所不同。在一个已经变动不居的新闻场域或新闻生态系统内,边界正变得越来越难以识别,越来越复杂,对它的价值判断也因行动主体的位置不同而有所差异。
四、中国语境下的新闻边界研究
受西方新闻研究的启发,近年来研究者也开始关注中国新闻业过去和现在正在发生的边界变化。这些研究以现象或案例为导向,着重探讨了近些年新闻边界的新变化。与英文学界的研究相似,中国语境下的研究者们所做的新闻边界研究也主要体现为两种类型。第一种是处理发生在新闻业内的危机或挑战,多数研究把分析的对象集中在某个或某类违反主流新闻范式的新闻从业者、新闻组织上。第二种是应对来自新闻业外的威胁,尤其是在新媒体不断冲击传统新闻业的背景下,来自外部的挑战越发频繁,使得新闻业必需保卫自身的边界。前者主要指由于新闻业内部成员出现过错导致职业权威遭遇损害,新闻职业社群为维系自身的自主性对出现问题的成员进行界限划分,此类研究与新闻业防止新闻标准下降和庸俗化有关。后者针对的则是一个新闻生态层面的问题,新闻业不仅要面对来自内部的越轨者对既有新闻边界的挑战,也要关注大量的新来者所带来的冲击。
2014年,陈楚洁和袁梦倩率先在国内新闻学界中引入吉尔因的边界工作概念,审视新闻共同体在面对新闻业的内部争议和外部挑战时如何诉诸新闻专业主义话语。他们指出,中国新闻业的边界工作主要表现出驱逐和保护自主性两种形态[57]。在随后对“纪许光微博反腐”案例的分析中,他们结合“边界工作”与“文化权威”两个概念指出,职业新闻人从同行共议合法性、认知合法性、道德合法性等方面将纪许光建构为新闻业的“他者”,借此重申“好记者”的职业边界与文化权威[58]。孔南平在研究国内若干新闻界丑闻的基础上提出了“逆向的边界工作”概念。作者认为,阐释群体内部各种合力和张力的存在,使得中国新闻业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液态连接特性导致了新闻业在面对越轨事件发生时内部态度的分化。官方媒体社群遵循常规的边界工作,传达官方立场;而市场化媒体社群中则出现了“逆向的边界工作”,即重申捍卫的是越轨者背后的新闻价值观[59]。曹林以兽爷、咪蒙、呦呦鹿鸣三个自媒体引发的争议事件为例讨论媒体转型冲突中的三种博弈策略,依次代表着扩张、驱逐和维权三种边界工作类型。他试图强调,传统新闻专业主义价值观依然主导着对边界的阐释权和管辖权[60]。边界工作并不只是体现在对越轨案例或新闻界丑闻的贬斥,新闻界的角色模范同样可以成为区分边界的标志。陈楚洁针对杨伟光逝世引发的纪念话语的研究显示,媒体人以杨伟光为角色模范来定义媒体“好领导”的职业边界,而非以新闻专业主义来界定新闻业的边界[61]。白红义对“南都口述史”的研究也发现,口述者们叙述的《南方都市报》孕育、发展、壮大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确立和巩固边界的过程。很多回忆往往围绕着具体的事件、报道、人物、现象等展开,在市场化与非市场化的办报方式之间、在专业与非专业的新闻操作之间、在正常与不正常的媒体功能之间划分边界,这都是关于何为好新闻、何为正确的新闻实践、何为恰当的新闻规范等新闻实践中的基础问题[62]。
随着技术对新闻业冲击的日渐加剧以及在此过程中新闻业合法性不断受到质疑,第二类着眼于生态系统层面的新闻边界研究明显增多。这些研究主要是考察当下新闻业所遭受的生态层面的危机,特别是来自新媒体技术带来的冲击。童静蓉的研究集中讨论了中国记者面对用户生产内容(UGC)的挑战而表现出维护边界和认知权威的问题,其中既有吉尔因所说的“垄断”态度,也有接纳使用的一面[63]。徐笛则关注了科技公司对新闻业的进军,把今日头条媒体实验室的服务视作一种边界工作,在她看来,这些原本在新闻边界之外的技术公司与新闻业以一种“互有需求的状态”存在,在此情形下的新闻边界是交融的模糊状态[64]。丁方舟考察了专业新闻机构和平台公司围绕人工智能展开的话语博弈,平台对人工智能技术的运用挑战了传统的新闻边界,专业新闻机构则把自身的边界划定在解释性报道与调查性报道,以凸显与人工智能的差异,她的研究也指出,在话语博弈中,双方都在吸纳各自的看法,边界并非不可变动[65]。刘双庆的研究聚焦于国内最大的新闻聚合平台今日头条,他发现传统媒体与媒体人从内容生产模式、新闻呈现方式和身份属性三个维度来理解今日头条,揭示其与传统新闻机构不同的技术逻辑与价值观念。围绕今日头条的边界工作则经历了从排斥到分化的过程,一些媒体对今日头条进行区隔以维护其权威,而另一些媒体则淡化边界的差异,以适应新的技术环境[66]。尹连根和王海燕从平台边界、职业边界和产品边界三种新闻边界的具体表现形式进行了分析,依次对应着“什么是媒体,什么不是媒体”“什么是新闻人,什么不是新闻人”“什么是新闻,什么不是新闻”,他们指出,新媒体的勃兴导致新闻业不再具有清晰的职业边界,新闻边界已经“全面失守”。边界的重塑意味着“‘一元新闻话语时代的逐步结束,和多元化新闻话语时代的渐渐开启’”[67]。
与西方研究相似,围绕中国新闻业的边界工作研究同样也将话语作为主要研究材料,意图通过对新闻职业话语的研究区分出“圈内人”和“圈外人”。这些与身份相关的职业话语,对新闻业的职业边界进行了定界与维系[4]。自吉尔因提出的边界工作理论被引入到中国后,研究者们的案例分析不仅肯定了中国新闻业的边界工作有着同样的扩张、驱逐、保护自主性等实践类型,而且试图发掘中国案例的本土特性。这种独特性表现在两方面:第一,新闻业边界工作中阐释主体的多元与分化。很多研究都指出,新闻共同体内部存在着巨大差异,难以形成真正意义上的“阐释共同体”,所谓的职业共同体很大程度上是以“液态”的方式彼此连接[68]。孔南平概括的“逆向的边界工作”就是这一现状的突出表现。中国新闻界内部呈现出专业主义话语、宣传主义话语、商业主义话语等不同话语资源的组合、竞争甚至冲突,中国新闻业的边界问题并不存在固态的根基,而是注定以模糊的液态形式存在。第二,影响新闻边界变化的外部力量的复杂性。既有研究无一例外地肯定了技术对中国新闻边界带来的巨大影响,但是技术力量绝非形塑中国新闻边界的唯一力量。除此之外,政治、市场、公众同样对边界的演化产生着举足轻重的影响,这种互动关系相较于西方国家表现出更为丰富的面向。西方学者在探讨新闻边界在新传播环境变化的研究中,大多将“国家”悬置起来。但是在中国,国家或政治力量贯穿着新闻边界产生、变化和发展的各阶段。这种影响不仅体现在新闻边界和政治边界存在较高交叉的改革开放之前,同样也存在于传播环境发生急剧变化的当下。这就意味着中国新闻业的职业边界并非单纯“新”和“旧”二元冲突形塑的结果,而是多种复杂力量合力共同作用的结果。
当然,必须指出的是,上述独特性主要是由中国新闻业边界问题的特殊性来决定的。中国新闻边界的研究依然存有大量值得继续深入的话题。例如,既有研究大多关注到了传统新闻业的边界受损,那么这一边界又是如何形成和演化的?面对着不同外部力量对新闻边界的形塑和建构,边界工作主体调用了哪些话语资源进行自身观点的表达?他们看待问题的角度差异背后的结构性力量是什么?尽管已经产出了不少颇有价值的成果,但研究者们仍然缺乏对中国新闻边界如何变化、怎样变化的关注、挖掘和反思。中国新闻业独特的发展路径为边界工作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案例资源,但如何将这种实践的特殊性转化为研究的独特性,为边界工作领域提供不同于西方学者的研究成果是需要进一步深思的问题。因此,除了发掘更多具有典型意义的本土案例、进行精致的经验研究之外,研究者还需要跳出个案的窠臼,在概念、理论和方法上进行思考和创新。这就要求研究者不能仅仅关注新闻研究领域对边界工作理论的发展,还要参考和借鉴其他社会科学对边界问题的拓展,进而发展出更具分析性的理论框架。
结语
本文分别对社会科学中的边界研究、新闻研究中的边界工作和中国语境下的新闻边界研究状况进行了梳理,简要呈现了这一概念被新闻研究引入和使用的发展轨迹,总结了以往研究的特点,提出了若干未来可以进一步探讨的问题。也就是说,边界工作的理论潜力并未穷尽,还有继续发展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源出于STS研究领域的边界工作是一个典型的中层理论。社会科学的中层理论描述的是那种介于抽象的宏大理论和具体的经验描述之间的一种理论状态。它具有主要用于指导经验研究、只涉及有限的社会现象、是一个开放领域、具有联系性、是经典社会理论的直接延续、指明未知的研究领域和方向等一系列特征[69]。自20世纪80年代提出以来,边界工作已被广泛地应用于社会科学研究的各个领域。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它进入新闻研究领域,逐渐呈现出勃兴和繁荣的局面,在数字媒体时代更是成为探讨新闻业转型的核心概念之一。边界工作的流行其实是新闻研究追求学科化过程中重视理论发展的一种反映,它正在与把关理论、议程设置、新闻价值等理论一样[70],成为新闻研究中的中层理论之一。
作为一个空间性隐喻,边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看待新闻业发展变化的新视角。在新闻业充满不确定性的当下,边界、权威、合法性等一系列相近概念都是在讨论新闻业在社会中的位置,即新闻业作为一种话语制度和文化实践究竟能在社会中扮演何种角色、发挥何种作用、体现何种功能、提供何种价值的问题[4]。从这个意义上说,边界工作不仅是一个描述和分析性概念,而且本身就具有一定的规范性,试图对新闻业应该如何正确地运作提出建议。以往研究多把边界工作视为一种应激式的反应机制,在特定案例出现时才会被动地进行边界工作实践。但当新闻业的社会位置变得不那么不证自明时,这种保守性就变得不合时宜了,主动地确立、维系、扩张边界变得更为重要。因此,新闻业的边界工作是一个长期的社会文化过程,对它的研究也将是一个可以持续推进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