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辛稼轩《醉翁操》词作比较初探

赵国杰，王浩卜

（1.天津大学 管理与经济学部，天津 300072；2.成都理工大学 传播科学与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059）

0 引言

百余年前，王国维先生指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骚，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即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

1931 年，陆侃如、冯沅君伉俪出版了《中国诗史》这部皇皇巨著，二人在评论唐诗之后，紧接宋词，断无片语述及宋、元、明、清之诗；评论宋词之后，则紧接元曲，再不述及元、明、清之词。

鲁迅先生则直言奉告：‚我以为一些好诗，到唐已被作（原文为‘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佛掌心的‘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呜呼！齐天大圣并没有翻出如来佛掌心！这岂不是说唐诗已永垂……

上述论判，不幸竟被言中。试看如今荧屏、商演、网议，诗词多退化为背诵式传播，与传播学之艺术传承、创新无涉，岂不悲乎？

故，以此文初探‚词‛这种韵体文学载体传承传播之难，以求为其可传觅一新途。

1 研究对象的选择与本文结构的确定

词，若从龙榆生先生遗著《唐宋词格律》中的153 调选的话，不常见者为《莺啼序》（240 字）、《戚氏》（212 字）、《哨徧》（203 字），但真正难填的却是只有91 字的《醉翁操》。

《醉翁操》本是琴曲，属‚正宫‛，由宋时太常博士沈遵原创，后由庐山玉涧道人崔闲打谱；作为词之一调，则由崔闲恳请苏东坡首创，填制为词[1]217-218。

苏轼《醉翁操》并未刊载于词集，只能凭口头吟诵或手抄来传播。当时的郭祥正就仿效填作一首，其序云:‚我外甥以子瞻所作《醉翁操》见寄，以为未工也。倚其声作之。‛此后，辛弃疾再作一首，始入集中，方正式沿用为词调。又有楼钥填二首，其一和苏氏韵。宋人所作，合计五首。但郭氏、楼氏所作三首既未收入《宋词全集》，更未收入《唐宋词鉴赏辞典》[2]805-807。

故先对苏轼、辛弃疾两位的《醉翁操》予以创作传承分析，再对其鉴赏传播予以分析，最后努力尝试创作两首，以期为《醉翁操》的传承与传播略尽一丝心力。

2 龙榆生遗著定格苏东坡首创之《醉翁操》

苏东坡所创《醉翁操》有一序言，将其故实予以记载。若据龙榆生先生遗著，其序云：‚琅琊幽谷，山川奇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欧阳修（醉翁）喜之，把酒临听，辄欣然忘归。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闻之往游，以琴写其声，曰《醉翁操》，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然其有声而无其辞。（醉）翁虽为（之）作歌，而与琴声不合；又依《楚辞》作《醉翁引》。好事者又倚其辞以制曲，虽粗合韵度，而琴声为词所绳约，终非天成也。后三十余年，翁既捐馆舍，沈遵亦没久矣。时有特妙于琴的庐山玉涧道人崔闲，恨此曲之无词，乃谱其声，而请东坡居士以补之。‛（见《东坡乐府》卷二）[1]217-218。

其词作如下：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两三弦。

龙榆生先生将苏氏之《醉翁操》归入‚平仄韵通叶格‛，定格为：九十一字；前片十句，句句叶平韵；后片十句，第一、三句无须叶韵，第四句叶仄韵，其余七句叶平韵[1]217-218。

定 格

— —（平韵）— —（叶平）— —（叶平）｜— —（叶平）— —（叶平）— —｜— — — —（叶平）｜— —｜— —（叶平）—｜—（叶平）｜｜｜— —（叶平）｜｜—｜—｜—（叶平）

｜—｜｜（句）—｜— —（叶平）｜—｜｜（句）—｜— —｜｜（叶仄）—｜— — — —（叶平）｜｜— — — —（叶平）— — —｜—（叶平）— —— — —（叶平）｜｜｜— —（叶平）｜— —｜｜— —（叶平）

鉴于苏轼之词在中国词史上的名望与影响力，加之《醉翁操》流传至今且入选词之鉴赏辞典以广泛传播者，仅有清人顾春之作一首，故龙榆生先生以东坡之作定格《醉翁操》理应毫无争议。

3 新版《唐宋词鉴赏辞典》传播《醉翁操》引发的歧义探析

诗词鉴赏辞典是有效传播唐诗宋词的大众传播途径与手段。施议对先生是新版《唐宋词鉴赏辞典》之《醉翁操》的撰稿者。他写道：‚苏轼词集原不载……宋人所作，合五首。双调，九十一字。上片十句十平韵，下片十句八平韵。‛[2]805-807。

施议对先生最后一句与龙榆生先生虽仅一个字韵的微变，就把‚平仄韵通叶格‛的《醉翁操》改变为‚平韵格‛了[2]805-807。歧义可谓大矣！

施议对先生将苏轼《醉翁操》变动如下[2]805-807：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颠，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古人诗词本无标点断句，只要读者自己断句有自家的圆融的文理就好。例如姜夔那首著名的《扬州慢》的最后一句，至今的版本大都标为‚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但钟振振、叶嘉莹先生都主张读作‚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3]导读9-10。这一改，读起来音节更加摇曳，词意平添悠然；而且‚红药‛的主体性顿然彰显，而作者抒情之‚我‛隐身而去，‚红药‛被赋予有感性的生命，使词作更加余味无穷。但是，施议对先生《醉翁操》中标点符号的多处改动，似乎在读时少了点儿韵味：

首先，上片前六句，真若多读几遍，恐不及按龙榆生先生的‚，，？，，。‛来读，气韵更贯通流畅。

其次，下片后六句更不宜按照句子形式对应而两两一对分为三组，而应诗意地划分为‚，，。‛两组。这样，读起来就成了‚山水童颠回川思翁岁岁‛，而‚翁化飞仙而意却留在人间听那琴音绝伦天籁之弦‛，颇有上述钟振振、叶嘉莹两先生改读之妙。

再次，词尾三个字应为‚仄平平‛，龙榆生先生引文‚两三弦‛合平仄[1]217-218，而施议对先生引文‚三两弦‛却不合[2]。

最后，施议对先生特地加一注：‚空有朝吟夜怨：《词律》《词谱》‘怨’作平声。‛[2]805-807查张珍怀辑《词韵简编》却未见。

综上，新版《唐宋词鉴赏辞典》之《醉翁操》的鉴赏解读所产生的传播效果，还不及龙榆生先生未解读的传播为佳。

4 辛弃疾《醉翁操》创作恐非佳构

辛弃疾一位‚从其游八年‛且‚诗酒欢甚‛之友，因几日后将与之远别而请他作歌以赠。弃疾不能恝然，又念好友长于《楚辞》而妙于琴，故作词《醉翁操》以叙别[4]849。其词如下：

长松。之风。如公。肯余从。山中。人心与吾兮谁同。湛湛千里之江。上有枫。噫，送子东。望君之门兮九重。女无悦已，谁适为容。

不龟手药，或一朝兮取封。昔与游兮皆童。我独穷兮今翁。一鱼兮一龙。劳心兮忡忡。噫，命与时逢。子取之食兮万钟。

如果没有苏东坡《醉翁操》定格在前，辛弃疾这首词竟然一连用了八个‚兮‛四个‚之‛两个‚噫‛，是很有《楚辞》味道的。但是，辛词《醉翁操》除上片前六句仅十八字与东坡《醉翁操》格律相符之外，其余格律判若两词，总字数也少了一个！而且其第七句之尾词‚江‛为第二部之平声‚三江‛韵，与全词用第一部‚一东二冬‛韵恐不谐。

或许正因为此，尽管稼轩《醉翁操》被《宋词全集》收录[4]849，但《唐宋词鉴赏辞典》并未予以鉴赏传播[2]1583-1732。更有意思的是，龙榆生先生在将‚其体颇近散文‛的始见于《东坡词》之《哨徧》（又作《稍徧》）取作定格后，又推介了辛弃疾的《哨徧》[1]221-224。为何要提及此事？若仔细咀嚼龙榆生先生在所引辛词下加的附注，即‚此词大体仍依苏格，惟平仄韵位颇多差异‛，或可品味出龙榆生先生在《醉翁操》的推介传播上为何不推介辛词了：（1）稼轩《醉翁操》出格了；（2）这首应酬送别之词的格调品位并不甚高。

5 借鉴古琴曲改进苏氏《醉翁操》的设想

研究《醉翁操》不能囿于诗词。因为，它首先是由太常博士沈遵以琴音摹写鸣泉之声而作之琴曲。该曲曲目见于《琴苑要目》之中，当然并不记为《醉翁操》，而是《醉翁吟》。《醉翁吟》的现存曲谱首见于明朝初年的《风宣玄品》，兹录其词如下[5]174-175：

朗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涓涓，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有心也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禽夜猿。山有时而同巅，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欧阳修被贬为滁州太守期间，曾写下著名散文《醉翁亭记》。沈遵读后，羡慕滁州之绝美而往访，‚爱其山水，归而以琴写之，作《醉翁吟》一调‛。后来，欧阳修听到沈遵的琴曲，非常感动，立即写道：‚《醉翁吟》，以我名，我初闻之喜且惊。‛他很欣慰琴曲写出了自己的心声‚子有三尺徽黄金，写我幽思穷崎嵚‛。甚至回忆起十年前写作《醉翁亭记》的情景，感触‚世事多虞‛‚心以忧醉安知乐‛[5]155-156！由此可知，这里并不存在东坡《醉翁操》小序中的某些描写，而且欧阳修是很懂琴曲琴音的。

沈遵的《醉翁吟》传开后，不少人尝试为其填上相应的歌词，三十余年的努力均不理想，欧阳修、沈遵也皆已去世。沈遵之琴友崔闲‚常恨此曲无词，乃谱其声，请于东坡居士‛，这即所谓‚闲为弦其声，居士倚为词，顷刻而就，无所点窜‛[5]155-156，也就是说苏轼创作时一字未改。故从外表来看是‚潇洒而且轻易‛地创制成功《醉翁吟》歌词。这既使琴曲大为生色，也使《醉翁操》几成绝唱之词。

苏东坡填词《醉翁操》之后，他至少非常满意，甚至是喜形于色的。在给沈遵之子的信中，他写道：‚沈君信手弹琴，而与泉合；居士纵笔，而与琴会，此必有真同者矣！‛[5]155-156显然，这里的‚真同‛就是曲、词作者‚共同的、相通的‛艺术境界，类似于‚心灵契合‛‚拈花一笑”。

由此可见，由于口传手抄，《醉翁操》词句传播中必然异化、漂变。或许‚涓涓‛略胜‚娟娟‛，而‚朝禽夜猿‛绝不及‚朝吟夜怨‛。故此，像我们这样的欣赏者也许可以写出一个新的版本如下：

朗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翁独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涓涓，人未眠。荷蒉过山前，问有心者乎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涧朝夕咽怨。山有时而同巅，水有时而急湍，翁归何许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为其挥手两三弦。

如此修改后之《醉翁操》最大的优点是电脑也能读懂，所有的绿色下划线都消失了。显然这样创作的中国词更贴近现代汉语规范，这就更易于广泛传播。

6 难就更要努力尝试创作传承

作《醉翁操》词，豪放派大词人辛弃疾竟失却水准，可见作此词之难矣!难，就更要努力尝试创作以传承传播，以使其可以赓续发展。其有效途径之一就是像 1977 级清华大学学子豪迈倡导的那样：‚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

为此，我们以《脊梁》为题，按龙榆生先生定格试作《醉翁操》，以表达对中国工程院院士钟南山先生的景仰与谢意：

醉翁操·脊梁

南山，直言，人传! 起波澜，惊天，餐车苦思知其缘。月明深夜心煎，人未眠。救命逆行前，赞有心也哉大贤。

Sa Si 暴涌，君就当先。疫毒诱致，君又狂澜力挽。人有时而疑难，病有时而急川，思君年复年。君今神医仙，奋斗在民间，铁铮铮告诫连连。

再进一步，我们要以自创的另一首题目为《醉翁操之由来》的《醉翁操》，来总结苏东坡创调之《醉翁操》的生成，以纪念中国词史上这位豪放派的‚词圣‛：

醉翁操·醉翁操之由来

茫茫，苍苍，泱泱。喜洋洋，蓊凉。泠泠醉吟粼粼光。举杯邀月三觞，忧庙堂。万里隔重梁，纵有呼唤涟漪亡。

醉翁啸詠，亭畔斜阳；醉翁去后，山水风光梦想。博士琴音悠扬，逗起曾经徜徉，即席吟骚腔。无词崔闲伤，恳请子瞻帮，醉翁操开创清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