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线性叙事艺术的继承与超越
——《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与《干旱的九月》之比较
2020-01-19柴玉洁
柴玉洁
(河南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0 引言
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以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为叙事背景,独创了充满暴力怪诞、富有悲剧色彩的系列小说;以非线性繁复的不承接性叙事技巧把小说故事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断链式地同时呈现,最大限度地深化了小说的主题。因此,
关于福氏小说的叙事艺术一直是文学评论界激烈讨论的焦点之一。正如马克·肖勒所说:‚只谈论内容本身不是谈论艺术,而是谈论经验;只有当我们谈论成就了内容的形式,以及作为艺术作品的作品时,我们才是以批评家的身份开始说话。内容与已经成就了的内容,或经验与艺术之间的差异在于技巧。因此,只有当我们谈论技巧时,我们才几乎是在谈论一切。‛[1]2福氏小说‚以不断转换的形式、层层深入的心理洞悉、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令人‚望洋兴叹‛的结构和‚灵动的叙事话语‛ 使得传统小说赖以生存的因果连贯的故事发展被肢解得七零八落[2]5。时间和空间不再是故事发展的节奏调节器,而是福氏展开叙事和表达情感的依托,时空已完全不能羁绊其深邃思想的宣泄[2]5。叙事时间的非线性断点艺术处理成了福氏小说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他在现代英美小说中熠熠生辉的原因所在。
《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下文简称《献》)和《干旱的九月》(下文简称《干》)都是福氏口碑载道的经典之作,同被收录在福氏短篇小说集《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中。出版于1930 年的《献》以杰弗生小镇上一位没落贵族爱米丽·格里尔森(Emily Grierson)的葬礼为主线,讲述了老处女爱米丽因爱生恨、残杀情人,与腐尸共眠的幽居遁世、恐怖凄惨的生活故事。《干》继《献》之后一年发表,仍以杰弗生小镇为故事发生地,也是一个与一位老处女有关的故事,继承了《献》疯狂、荒诞、残忍的故事情节,讲述了一起以麦可兰登(McLendon)为首的极端种族分子因极度性饥渴的老处女米妮·库柏(Minnie Cooper)的‚被强奸‛臆想,而杀害清白无辜的黑人威尔·梅也斯(Will Mayes)的悍戾事件。
本文参照《献》的叙事结构,分析福氏创作《干》时在叙事时间上的继承与超越,揭示《干》时序偏离的双线空间平行展放式较之《献》时间倒错的多线纵横交叉式更易达到对符号化人物的颠覆,解读美国旧南方人封闭生活的无序和内心世界的空虚,以及旧南方种植园文化意识形态中男性权威、女性神话的荒谬性与非人道。
1 非线性时序的继承
小说主题的表现方法有许多种,成功的试验者总是善于尝试两种方法,其中一个就是对时间的运用,包括历史时间、传统、叙述节奏与速度等[3]66。在叙事上玩‚时间游戏‛是福氏小说创作的精湛之处;叙事时间被割裂、扭曲,出现断点、错位、重复、循环是福氏小说提炼深奥主题的重要叙事策略。美国评论家罗伯特·潘·沃伦曾说:‚福氏的作品浸蕴着强烈而深厚的时间意识和观念,被塑造的人物似乎总在时间中漫步穿越,面临并处理着生活的各种问题。‛[4]41哲学家威廉·巴特雷也称赞‚福氏的作品蕴含着一种跨越历史长河的时间哲学观,这种时间凝聚于小说人物的过去历史、生存现状及未来发展,并凌驾于人物角色定位的各种媒介之上,使福氏笔下的人物仿佛被拖着双腿游动于其中,一如海德格尔的评论,时间才是他们的实体或存在‛[5]53。我国学者王钢也深入研究过福氏小说的时间叙事策略,认为‚对时间问题的深度关注、叙事时序的技巧性把玩,以及艺术形象化的灵活展示是福氏小说人学关怀的首要组成部分‛[6]106。在阅读福氏小说时,读者常常看到一个顾恋过去、超越现在、通向永恒的复杂交织且融合、颠倒的非线性叙事时序。‚小说中的叙事时间好像汹涌澎湃、波澜壮阔的潮涨潮落,用凶猛又有节制的力量将人物和故事推向各自发展的方向。‛[4]41
《献》和《干》的故事起点都是现在。《献》的叙事立足于当前的葬礼,《干》的叙事着眼于即将发生的谋杀行为。在当前情境的叙事中,《献》和《干》都多角度地插入另一时空的叙事,这种不承接、非线性的叙事方式使得原本线性的叙事突然断链,出现了时间和空间上看似都不相容的叙事。这种叙事策略产生的时空变异导致大量的文本空白,不仅使小说人物的性格在迂回曲折的塑造中走向丰满,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也增强了小说音乐和诗的意蕴,提升了阅读的审美愉悦。《献》的整个故事在不断转换的时空中通过小镇人对往事的回忆,逐渐剥茧抽丝,顺藤摸瓜,依次铺展,层层揭开爱米丽过去隐居生活的真相。《干》的谋杀行为在两条平行断开的时空中铺展拓延,使得小说故事的过去、现在和可预见的未来同时呈现,在很大程度上贴近了美国旧南方人的真实生活,并在最大限度上辅助了小说主题的表达。
《献》共五章,大部分的篇幅采用‚我们‛的视角叙述故事,仅在第一、二章偶尔穿插了‚他们‛。杰弗生小镇上‚我们‛这群人,臆测爱米丽怪异隔世行为的根源。从现在她的葬礼追忆浸透着浓重清教主义思想的格里尔森家族,她专横霸道、自视清高的父亲,她懦弱、顺从的少女时期,被她父亲手举马鞭赶走的求婚男子,又回到现在的葬礼。‚我们‛凭借自由流动的意识,自由丰富的联想,打乱并重组着故事发展的时序,多线纵横交叉地叙述着故事的发生、发展、高潮和结尾,逐渐映射出一个沉默、柔弱、亦步亦趋,没有独立身份,没有自由意志,没有灵魂和个性的‚影子人物‛。故事的展开没有遵循线性时间规律,‚在叙事中忽而转向,忽而倒溯,再倒溯,又忽而停顿,向前,再倒溯……‛[7]229。这里的时间已经完全超越了自然界的物理时间而成为凌驾于小说人物真实存在的‚真正时间‛,‚时间已成为小说叙事连绵而稠密的媒介‛[5]53;同时,这种时间的倒错也深化了爱米丽不健全、不正常、不规则的多重角色演变的主题, 解读了她的人生坐标呈现‚负面‛效应的根源[8]129。
《干》亦是由五个较短的章节构成。谋杀事件始于第一章的‚傍晚‛,止于第五章的‚半夜‛,不足小半天的时间,却聚焦了美国旧南方社会的各种问题和病症。第一章开始于理发店中众人对白人米妮小姐是否受辱的唇枪舌战,采用了多个第三人称的男性视角,使用典型的人与人的对位式结构,通过多视角叙事,映现出假‚强奸‛的自编谣言散布后小镇人们的迥异反应。第二章跳转到同样被奴役的旧南方白人女性的大众视角,叙说她们对米妮的指责、嘲笑和漠视。第三章又回到多个第三人称的男性视角叙说谋杀事件。第四章以小说的主人公米妮小姐为视角,讲述自制谣言传开后她自己的失常。最后一章的叙事聚焦于暴徒头目麦可兰登,述说他对妻子的粗暴和蛮横,描述他对待白人女性前后霄壤之别的举动。此时,各种声音的叙事此消彼长,相互冲突又相互关联,彼此消解又充斥着重重疑虑,揭露了悲剧发生的真正原因。
2 闭合型时序的超越
《献》和《干》的叙事都偏重于故事情节的断链式发展,将前因与后果一并呈现给读者。《献》的帷幕在主人公的葬礼中拉开,又在她的葬礼中落下,小说故事的叙事是一个完整闭合的环形时序:从起点返回到起点。《献》的第一章叙述小镇人怀着好奇、疑惑的动机参加爱米丽的葬礼。接着通过多聚焦模式倒叙她生前最近的生活。此时,叙事的时序从葬礼的现在时转到爱米丽死前的过去时。第二章通过‚她照旧‘连人带马’地把他们打败了,一如三十年前为了弄明白那股气味的事,她如出一辙战胜了他们的父辈一样‛,借此牵出‚气味‛事件,引出三十二年前她父亲的死。至此,父亲的死是叙事时序的转折点,也是爱米丽生活发生剧变的导火索。第三章补叙‚气味‛事件之前的故事,叙事时序跳转到过去的过去。第四章继续补叙过去完成时的事情,叙事时序继续往过去的过去延伸,如爱米丽的订婚准备、荷默失踪后爱米丽的巨变等。正如学者王敏琴所说:‚人们永远也不会看到将‘现在’当作一个纯粹的或独立的时间出现,它总是充溢隐含着过去,而且正因为有了过去,现在才具有更深远的意义。因此,它的复杂本质来源于两者的交融。‛[3]66第五章又回到爱米丽的葬礼。时间就这样迫使小说中的人物在它的长河中游走;小说中人物的不幸在于他们被时间所制约。过去故事的补叙虽然离现在正在进行的爱米丽的葬礼越来越远,但这种外聚焦的多维叙事时序却使得爱米丽神秘朦胧面纱后的生活逐渐真实鲜活起来。
《干》的叙事时序虽然继承《献》的非线性时间特点,但是《干》的故事开始于一个理发店,结束却在麦可兰登的家里。众所周知,理发店是小镇上最易搬弄是非、散布谣言的地方;家本该是祥和、温馨的港湾,如今却成了暴徒麦可兰登施暴的场所,家的不安宁更增强了文本的张力,体现了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浮躁和野蛮。《干》超越了《献》闭合的环形叙事时序,出现了故事时序和叙事时序的错位。故事的一、三、五奇数章围绕着麦可兰登的暴力行径展开,是故事发展的一条主线;二、四偶数章则讲述整个事件的制造者米妮的生活碎片,是故事发展的另一条主线。这两条线立体平行展开,诉说着《干》的悲惨故事。第一章描述理发师、顾客之间的舌战,争辩威尔是否与强奸案有关。突然,麦可兰登决定对威尔处以私刑。在疯狂的私刑事件即将开始时,福氏笔锋一转,暂搁暴徒们的暴力行动,绘声绘色地讲述起米妮的身世。而且,在刻画老处女米妮小姐怪异、不端的生活时,福氏特意使用了大量冗长复杂的句式,这种细致入微、栩栩如生的描写不仅映射出米妮小姐的畸形心态变化,也间接地否定了强奸案的真实性,暗示了黑人威尔的无辜和不幸。第三章的叙事时间又跳转到现在,主要描述以麦可兰登为首的暴徒对威尔实施的罪恶行径。此时,福氏使用大量简短的对话,如‚杀了他,杀了他这个狗娘养的‛‚杀了他,杀了这个黑畜生‛‚滚进去‛‚他妈的,他真臭‛等,栩栩如生地展现了麦可兰登等暴徒的浮躁、野蛮和粗暴。第四章又把叙事镜头切回到米妮的生活,开始泼墨描写谣言传开后她的疯癫。第五章叙事时序又回到谋杀案之后的当晚,似无意拍摄到的令人痛彻心扉的场景:麦可兰登对自己的白人妻子施暴。这看似与第三章已发生的谋杀事件脱节,但其实是第三章私刑事件的延续,也是时序空间的非闭合式的延迟。
3 叙事布局的延拓
传统的小说故事按照因果承接的线性规律进行,故事情节紧密连接,丝丝入扣,一步一步达到高潮,其叙事布局也往往为这个目的服务,偶有插叙、倒叙、补叙等叙事方法的涉入。福氏的小说虽然也是述说故事,且述说的故事情节也经历过去、现在,最后走向未来的真实时间过程,但其叙事是断链的。故事的叙述立足于现在,但是‚过去和将来都包括其中‛[2]5。虽然《献》和《干》也如传统小说一样以章节的形式存在,但是非线性的叙事策略使相邻章节的内容不连贯,章节存在的意义也与传统小说的因果线性叙事不同。此外,《献》和《干》虽然都没有章节标题,但是各章节的叙事都因主题表达的需要被灵活巧妙地安排在一个由时间矩阵或者是指定叙事者叙事的虚拟有形的时空内。‚各章节的划分无形上规约着其叙事的发展,且成就内容的章节之划分本身也深化了主题的表达。‛[2]14
如果按照故事因果发展的直线性时间顺序,《献》的故事时序为:1.父亲的去世→2.老镇长免税→3.爱米丽的恋情→4.堂姊妹的造访→5.爱米丽毒死伯隆→6.老宅发出的‚气味‛→7.爱米丽教绘画→8.新镇长收税→9.爱米丽的葬礼。而小说的话语叙事时序则为:9→ 2→ 8→ 6→ 1→ 3→ 4→ 5→ 7→ 9。这种复杂的叙事时间的出现正如福克纳自己所说的那样,时间应‚在个人身上短暂地具体化‛[9]141。‚《献》的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体现了热奈特的嵌入式框架理论,呈现出中文的‘回’字形闭合结构‛[3]66,象征着爱米丽封闭的老宅、封闭的生活,也揭示了她无比压抑的情感和凄楚的人生。
同样,按照传统的故事时间,《干》一、三、五章可以单独组成一个按照直线性时序发展的故事。然而,福氏却运用‚蒙太奇‛的电影手法,在叙述这一故事时,插入米妮极端压抑的生活画面,既打破了暴力故事的线性发展,拉长了暴力事件发生的时间,又增强了暴力故事的残忍性和疯狂性。《干》中非线性的‚审美心理时空‛区别于现实中线性的‚日常认知心理时空‛[10]125,使得小说文本以一种‚无声胜有声‛的方式制造出紧张氛围,并把情节推向高潮,揭示了小镇上白人的优越思想和浮躁情绪,无情地抨击了美国旧南方种族冲突的激烈、凶残和非人道。
此外,《献》和《干》的叙事都采用多角度‚繁复‛方式。《献》的大部分叙事运用‚我们‛的视角,间或嵌入‚他们‛;《干》的叙事在第三人称的男性视角和女性视角中转换,利用视角的性别差异塑造人物表达方式的‚繁复‛,使得两条平行的线性叙事在间断的章节之间仍能沿着线性的时序发展。《干》的第一章是以理发店中多个男人的视角叙事,争论白人米妮小姐的受辱是否与黑人威尔有关,然后又回到第一个理发师的疑问‚你看他真对她干出了这种事吗?‛至此暂停了第一章的故事叙述。第二章的叙事直接跳转到对米妮小姐的身世介绍,在情节上与第一章的故事完全断开,通过对米妮小姐的描述,尤其是她和出纳员的非正常关系,证实了代表着理性声音的霍克肖的正确和米妮小姐被强奸的虚假。第三章的叙述又承接第一章,回到白人男性的视角,与即将发生的谋杀衔接,描述惨无人道的杀人事件。第四章撇开第三章紧张、血腥的谋杀现场,继续承接第二章的叙事,以米妮小姐为视角讲述自制谣言散播后她的失常。虽然叙事不时中断,但是完整的情节却可以衔接起来,环环相扣,一步一步发展到高潮。
4 结语
在《献》和《干》中,福氏对叙事时间都进行了艺术处理,在把弄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不一致上既有继承又有超越。《献》从多维视角切入,通过运用纵横交叉的‚时间倒错‛方式和蒙太奇的电影语言艺术,从爱米丽的葬礼开始,兜了一圈,又回到她的葬礼。这种闭合的环形叙事时序使《献》的故事首尾相接,天衣无缝。而《干》则采取时序偏离的叙事方式,立体平行地展开故事的两条主线。《干》的叙事打破了传统单一的叙述时间流,使得两个情节平行且互补交织地进行着。这种时间的断点式跳跃,或翻转或延迟或偏离,给读者一种时间静止的错觉,历史与现实交错在一起,又互相关联,好像一切都在同时发生着。《献》时间倒错、回环的叙事时序暗示着美国旧南方社会的封闭、落后与保守,而《干》时序偏离的时间艺术不仅成就了叙事的完美,更有助于展现令人无法安宁、悲惨的生活本真,暴露了美国旧南方人内心世界的无序和空虚,抨击了封闭环境下人性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