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莱尔马赫意义诠释观对汉英翻译实践的启迪*
——以庞德中国古典诗歌英译为个案
2020-01-18褚慧英崔学新
褚慧英, 崔学新
(湖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施莱尔马赫(Friedrich D.E.Schleiermacher,1768—1834)对神学、宗教的研究在德国乃至西方均有巨大影响,人们可能记住他在德国教堂、教区是传教说道的牧师、神学家,但是淡忘了他以其独特的洞察力、思维视角,通过具体的德语语文学式的理解和解释柏拉图哲学思想的翻译实践而构建的普通诠释学,以及为狄尔泰、阿斯特、伽达默尔、哈贝马斯等德国诠释学家构建的现代哲学诠释学做出的开创性贡献。其意义诠释的“艺术性”影响深远且具有无限生命力,促使后解构主义时代文本分析、语言意义理解和翻译策略选择产生创新思维和方法,乃至影响着21世纪的中国以“等效”和“等值”为翻译目的的两大学派长期的论辩。本文以庞德中国古典诗歌英译为个案,讨论施莱尔马赫意义诠释观对译者潜意识的操控以及在东西方文化沟通中不可或缺的文化作用。
一、施莱尔马赫诠释理论的现实意义
施莱尔马赫所处的时代正值德国开创新德语复兴运动时期,哲学家、语言学家开始反思柏拉图浪漫主义风格的德语文本,研究语言的本质。由于早期受康德、艾伯哈特和斯宾诺莎哲学思想的影响,施莱尔马赫批判性地接受各家所长,用实践理性的逻辑思辨语言和思维,以哲学的中心环节语言诠释作为切入点,注意到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任何关于世界经验的表达都是由语言来传播的,意义的表达首先是语言的体现,并认为哲学和语文学的根本区别在于哲学提出其自身的意义,而语文学则尝试发现原初的意义。他们“意识到主体理性的根本性局限,反思人类存在的客观环境,施莱尔马赫诠释学便是带着这种认识与反思关注人类的理解与解释这一哲学话题,一再强调必须回返到言说者的时代语境与生活环境的具体条件中去理解言说者,重构言说的意义”[1]62-70。“每一种言说或文本只有在更大的语境中才能理解”[2]231。
施莱尔马赫结合自己“说教”的特长和熟知多国语言的优势,积极探索语言的意义及其与民族精神、人文历史、生态习俗的密切关系,强调任何人用语言进行人际思想交流时,即使是生活经验相同的群体,由于各自背景不同,对同一客观事物都会有个性化的理解和差异性的反应,误解进而成为一种经常的和普遍的现象。要真正认识语言的本质,必须从复杂多变的个性化理解扩大到民族性、历史性、人文性、生态性和社会性的解释。任何一种有助于他者进行理解的理性解释都必然具有语言的特征,其处理的是一种语言事件,作用是使某种在意义上陌生的、历史的、模糊的、特殊的语言解译成某种可靠的、现实的、真实的、可辨的实体(entity)。施莱尔马赫就这样实现了从特殊诠释学到普通诠释学的转向,或者说,从局部诠释学到一般诠释学的转向。诠释学的对象发生从圣经和罗马法这样的特殊文本到一般世俗文本的转向,即所谓从神圣作者到世俗作者的转向,把诠释学从独断论的教条中解放出来,使之成为一种解释规则体系的普通诠释学。[3]25-26
普通诠释学在西方的传播影响了许多学者,20世纪初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意义的现实性和意象性诠释同施莱尔马赫的诠释性主张不谋而合。庞德不懂汉语,是通过美国东方文学研究学者佛罗伦斯的手稿接触东方诗歌的,其被中国古典文学独特的魅力所感染,在此影响下其自身翻译题材发生了重大转向。他充分利用从世界文学和多种语言中汲取营养和精华的特长,摒弃基于原意的翻译,以“一种可以移注、链接和整合的力量”“探索语言最大程度地被赋予意义的途径”[4]62-63,寻求“语言能量”为诠释手段,创造性地而不是“忠实”地用英语翻译了大量中国古典诗歌。他认为“象形文字赋予人们在措词谋意方面极大的自由”,翻译的过程是译者在“二度创造”[5]54新的诗歌,翻译的绝对忠实是不可能做到的。庞德就是这样翻译了《华夏集》《诗经》等中国古典诗歌及《中庸》《大学》《论语》等儒家经典,架起了中西文化交流的桥梁,成为最早引导西方世界阅读中国古典诗歌的翻译家之一。
施莱尔马赫和庞德考虑读者是第一位的,他们都想把一些神圣的、特殊的、浮躁的、华而不实的文本解释得通俗易懂。因为译者和翻译所面对的读者是同时代的,译语应该是现代的、日常的,应该自然流畅、凝练且具体,必须符合现代语言规范,不能用原来的语言规范约束译语的表达;否则就不能在现代的读者中引起作品的共鸣,达不到与原文对等“效果”的翻译目的。显然,施莱尔马赫和庞德的意义诠释观都突破了结构主义的重围,已经涉及前解构主义的翻译实践,足见其语言理解和意义解释方式的独特性和超前性。
二、诠释的艺术:心理和语法
18世纪语言世界观的提出是德国语文复兴和欧洲语言人文主义的重要标志。语言学家认为每一种语言都包含着属于某个人类群体的概念和想象方式的完整体系,研究语言就是研究一种新的世界观,探索一种新的认识论。
施莱尔马赫把意义理解和解释艺术性地转向作者个人天才的“心理解释”和语言天才的“语法解释”两个既相互联系又相互排斥的认知维度,其强调理解者不能单纯重复或者被动地模仿作者当时的那个创造,而是要通过探索作者创作的心理活动,把握心理形成了什么和作者选择的语法结构利用这些语言表达了什么,然后去重构那个创造过程。因为“首先存在有一种作者和读者双方能分享的理解;第二,存在有一种作者所特有的理解,而读者只是重构它;第三,存在有一种读者所特有的理解,而这种理解即使作者也能作为一种特殊的外加的意义加以重视”[6]25。
在意义的探索过程中,施莱尔马赫最关注的是文本作者所处的客观世界和文本创作的心理过程。文本是历史的重复、文化的再现,文本之间的历史间距、视域差距和文化差异等客观存在。针对同一个语言事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读者和译者不可避免地受到政治、权力、态度、视角、场域、文化、语境、习俗、背景、生态等诸多元素的干扰而产生不同的理解和解释。译者“必须自觉地脱离自己的意识而进入言说者的意识”[3]23,译者今天的理解和作者当时的那种看法之间的“争论”,需要通过“调解”(accommodation)才能解决,同时作为“与隐含作者心灵契合的隐含读者”[6]60要经历一个“从自我走出、进入他人内心的过程,即把理解看作是一种在心理上的重视他人心境的艺术”[7]541。施莱尔马赫其次关注的是体现文本特性的语言形式,他认为“把握语言的差别,即外在的语言天才不同于深入语言与思想关系的内在性,这是内在的语言天才,这也是真正的语言研究者的天才”[8]53。语言的外部结构是由其内部特性决定的,这种特性扎根在语言的深处,使人的思想观念、人文特性与语言贯通。就是说意义的理解和解释主要从分析语法结构入手,但是不应该也不可能在一个封闭的词语或文本内进行。诠释学的任务正是要克服这种由历史间距而造成的主观偏见和误解,把握作者所用语言的真实意义,还读者以历史真相。因此,“译文做到绝对的忠实或者完整地转达原文思想或者真理是不现实的,不切实际的”[5]55。
庞德从事中国古典诗歌翻译的时间正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语言的哲学诠释有了很深入的发展,但是,他的潜意识里还是被施莱尔马赫倡导的“心理解释”和“语法解释”统一理解过程中两个阶段中的“避免误解的艺术”[9]177所操控。当时正是庞德所痛恨的“满目疮痍、腐朽不堪、奢靡不振”的、附属于英国维多利亚诗歌和文学盛行时期,他认为作家仅有华丽的词语和说教的语言而不是在客观地叙事,他主张改革和创新维多利亚诗歌风格。接触中国古典诗歌,使得庞德对东方诗歌和文学魅力尤其是汉语充满意象的特征产生兴趣,这也为他主张的现实主义和意象主义增添了新的源泉和动力。他认为“翻译的译文必须符合译文语法结构,不能用原语的语言语法结构来约束和制约译语的表达。”[4]77译者面对异质文化的首要任务就是进入原作者的心理状态(体现在其所在文化的传统和民族意识之中),然后通过操控作者所用语言形式表达的相关观念和意义,创新性地理解和创造性地解释与复制原语的文化传统和民族意识,“充分地尊重、认识并传递隐含作者的形象,在译文中体现原文风格和价值”[6]61。译者的目的在于做好作者和读者的“中介人”,让读者通过一个译者创建的“中介文本”走进原文作者和目的语译者的内心世界,领略语言所承载的作者表达的意义和观念。
庞德对中国古典诗歌尤其对《华夏集》等作品的翻译,没有受到语言、题材和文化差异的影响;汉语这种表意文字独特的隐喻结构,有利于诗性情感的表达,迎合着庞德现实主义、意象主义的诗学主张。对诗歌作者和语法的研究,使他具备了对中国古典诗歌创新翻译的前提条件。如其翻译的陶渊明《停云》诗: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To-Em-Mei’s “The Unmoving Cloud”
The clouds have gathered, and gathered,
and the fain falls and falls,
The eight ply of the heavens
are all folded into one darkness,
And the wide, flat road stretches out.
I stop in my room toward the east, quiet, quiet,
I pat my new cask of wine.
My friends are estranged, or far distant,
I bow my head and stand still.(1)选自Wei-lim. Yip. Ezra Pound’s Cathay[M].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1969:201.
译文符合现代英语诗歌语法结构和创作风格,译语选择和表达自然流畅,中国古典诗歌以崭新、规范的面貌融入西方现代诗歌。庞德意义理解和解释充分体现从“语言→意义”到“作者→语言→意义”的转变,其突破语言形式的限制,正视语言差异的存在,认同语言外在意义。所以,“诠释学的整个工作可以看作艺术工作,艺术的成功进行依赖于语言的天才和认识个人的天才”[8]53。
三、诠释对象:局部结构与整体结构
施莱尔马赫把柏拉图作为普通诠释学的思考对象,理解柏拉图精神实质,重构真实的、有现实意义的柏拉图哲学思想,被誉为“在诸多方面都是德语语文学复兴的最高标志”[10]29。他认为柏拉图哲学思想发展过程必然有一般的和系统的内在关系,从世袭流传的、零碎的和不完整的《对话》中探索意义的连贯性、统一性和整体性。施莱尔马赫认为“作品的整个基本思想是作品所有个别部分由之发展的东西,对单一段落的任何理解都受到对整体理解的限制”[8]72。作者使用的文本方式是译者文本分析、意义探索的切入点,理解文本局部意义必须以整体意义为前提,在着眼于整体意义理解的同时,再着手于局部意义的解释。施莱尔马赫将这种有意义的形式——在通过整体与局部以及局部与整体的循环反复关系中得到互相的理解和解释过程——称之为“释义循环”。
施莱尔马赫意义探索的方法与庞德方法的相似性,完全可以从他从事中国古典诗歌的翻译中得到验证。庞德在翻译中体会到诗歌文本方式某种局部语义结构所表现出的语言特征,通常与文本整体结构保持着一致性、互文性和选择性,因此,译者必须把词语放到一个整体情景语境中,考量其意义的整体性和真实性,并通过探索语言的最大能量,构建诗歌文本的创作风格、中心思想、人文精神和艺术魅力。语法范畴始终是形式和意义的统一体与矛盾体,词语意义不是一成不变的。在具体的情景语境中,或侧重形式,或侧重意义,两种选择在对立统一中反复、交替和循环。译者往往处于与原作者不同的文化背景中,自然会受到自身的民族意识和传统文化的影响,如何理解语言、解释意义、传递观念不能一概而论,需要“艺术性”的理解和策略。庞德翻译李白《玉阶怨》,可以看出他是怎样对中国古典诗歌“整体的理解”与“客观的呈现”的。
玉阶生白露,
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
玲珑望秋月。
The jeweled steps are already quite white dew,
It is so late that the dew socks my gauze stocking,
And I let down the crystal curtain
And watch the moon through the clear autumn.(2)选自Wei-lim. Yip. Ezra Pound’s Cathay[M].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1969:229.
庞德找出清晰的细节、选择简练的词语,运用意象传递情感,客观地“写出自己的感受和经验”,让读者进入诗中共同感悟诗人那富有个性又不失共性的诗性情感。其充分体现了庞德意象主义诗歌创作不说教、不做主观评价、精确呈现意象的诗学主张,无疑是对维多利亚滥情、说教文风的反拨。同时,庞德又用一个比译作更长的注释进一步解释为什么题目是“怨”,但是译作并没有任何直接推究怨责的原委。这种局部与整体的“释义循环”,让西方读者欣赏到东方诗歌的魅力,不难看出“作者字少情多、虚字传神的高妙和诗家‘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技巧在这首无言诗学的运作中表现得淋漓尽致”(3)转引自:祝朝伟.构建与反思[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275.的用心良苦。庞德中国古典诗歌《华夏集》等翻译过程也是其意象诗学观的实践过程。吸收了汉字形象表意的特点及古典诗歌意象表现手法,如此进一步丰富了意象派诗歌理论,以宏观的、整体的视角推动了美国现实主义与意象主义诗歌发展,同时,也唤起了西方世界欣赏中国古典诗歌和关注东方文学的热情。
四、结 论
施莱尔马赫的意义诠释观与其说是一种理论体系,不如说是一种文本理解意义解释的方法和策略,体现了语言哲学的科学发展观。诠释学直接引发了西方语言学界围绕“语义学”“语文学”和“语用学”等多种学问的论述,20世纪80年代初又影响了我国译学界基于西方“形式对应”和“文本等效”[11]83译学理论的相关翻译研究,以及与此相对应的“直译”和“意译”两种模式在中国译学界的长期探讨。庞德是普通诠释学的受益者,更是操作者。汉语的语义结构、意义展示与英语截然不同,两种语言形式的对等是相对的,不对等是绝对的。如果采用单一“直译”模式解释语言形式,所产生的意义可能与原文冲突。译者是否从局部与整体两位一体角度考量文本宏观结构,选择微观语言单位着手分析和理解是决定意义“直译”还是“意译”的分水岭。庞德所处的后解构主义时代,在语言思辨、意义探索、翻译研究过程中,对作者的研究等是译者不可抗拒的要求,对使用语言的“意译”也是译者义不容辞的选择,如此有利于调动译者主体的能动性和创造性。译者充分考虑结构主义文本独特的关系结构,又不忘记解构主义文本理解的时空性、历史性、多元性和开放性,当作者、译者和读者的“视域融合”[12]273时,个体的经历和体验将会与社会的整体要求和译语规范相应补充协调。个别语言的使用与整体民族文化、意识形态相沟通,文本分析的准则、翻译的价值也就得到了与时俱进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