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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德子

2015-12-24韩治忠

飞天 2015年12期
关键词:庞德宿舍

韩治忠

庞德子被雷神爷雷老师吼进办公室时,我就知道事情麻烦大了。

庞德子一条腿跨进办公室,另一条腿触电一样筛了糠。雷神爷老师还没有说完,庞德子就不打自招了。第一个供出的就是我。

庞德子招完供,老师说还有还有肯定还有。

庞德子说没了没了绝对没了。

我被雷神爷狠殛了一顿,我就恨死了庞德子了。

第二天我把庞德子拽进厕所。我指着庞德子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你这个人咋是这么个球人?才是个汉奸嘛!出卖人,嗯,出卖人算个啥本事?

庞德子脸像刚刚从炉膛里掏出的熟洋芋,说没办法,皇军忒厉害,扛不住呀,我真的是硬顶但还是没有办法顶过去。算了算了,我叫你大叔,我叫你大叔你饶了我行不?你是大人有大量,计较那些没意思!

我的脸色像将要落地的西红柿,我感觉到我脸上的温度正在升高,说:我当不了你大叔,还是我叫你大叔耶——我像一只苍蝇围着一块臭肉嗡嗡地叫个不停,庞德子被我骂得乱转圈圈。

庞德子没辙,拍着额头说:我叫你亲爹,亲亲的亲爹,从今往后谁都敢出卖,亲爹不敢,这该行了吧?

庞德子这么快就改了口。庞德子改口的速度比我思维的速度还要快。但我清醒,我的身份在极短的时间内一长再长。庞德子还是那个庞德子,我说狗改不了吃屎!

那得听我的,以后我说干啥就干啥。我仿佛真的身份提高,像亲爹一样地教训起庞德子来。

庞德子一脸的虔诚,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本来班里吃旱烟棒子的何至一人两人,但这回雷神爷枪打出头鸟,我被庞德子出卖,就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庞德子小的时候,他爷爷心疼他的方式很特别,爷爷吃完旱烟,总把旱烟锅往庞德子的嘴里塞,时间一长,爷爷吃完旱烟在鞋底板上乒乒乓乓磕烟灰时,庞德子就哇哇地配合。爷爷赶紧把旱烟锅按在庞德子的嘴巴上,庞德子吸溜吸溜地津津有味地咂一阵。爷爷说我这个孙孙准牛气,长大至少是个烟神。爷爷归了天,庞德子的烟瘾就扎了根。

上中学后,我和庞德子分在一个班,并且同桌又同床铺。庞德子像一个大小型烟馆,浑身的烟油味五步之外都呛人。我请雷老师调整座次和床铺。雷老师问什么原因,我回答没什么原因。雷老师说,没什么原因啥原因?我一看雷神爷要发作,只好说,算了算了,我不换了我不换了。

雷神爷只蹦出了三个字:滚——滚——滚——

每周星期六回家背干粮。我有一个救济粗布做的花褡裢,中间开口两头装东西。背在身上前一个嘟噜后一个嘟噜。是小人书里东郭先生背的那一种,绝对充满着古铜色的年代气息。庞德子很稀奇,总想感受一把。用现在的话说是庞德子想引领一回潮流,我当然没有答应。庞德子就用白面饼子巴结我,我装作迟疑的样子后又答应了庞德子。庞德子却得寸进尺,提了一个附加条件,要我从我爸爸的旱烟筒里顺一些烟叶。

庞德子有一个旱烟袋,是他爷爷的遗物,一个油漆麻交的羊皮口袋,袋口的细绳一拉就可以一张一缩。

我说庞德子人不能得陇望蜀吃着盆里的看着锅里的想着缸里的,你的心有点肥。庞德子就耍起了死狗,反倒是我欠了他一样,我只好让步。庞德子的附加条件我也答应了。

我答应庞德子的附加条件时是这么说的,我说你狗■这么鬼,条约不平等,是《马关条约》,咋整才能整平衡?

庞德子说,随你便,加些行不行?只要你认为平等了,我没屁放。

我就趁机说,咱俩的干粮混用。

用数学的方法说,庞德子的白面馍总是大于秋田面馍,而我的正好相反,我的是秋田面馍大于白面馍。我想和庞德子两人合起来解这个不等式。

庞德子很爽快,一口答应。

在这一类问题上庞德子是从来不打折扣的。

我和庞德子的条件互换,正应了现在市场上常说的一句话——双赢。

一来二往,我和庞德子狗皮袜子没有了反正,竟臭味相投了。闻着庞德子身上的焦糊的烟油味,怪香。逐渐的也有了瘾。时间一长,闻不到庞德子身上的烟油味,就呵欠连天,犯困。

后来,庞德子咂旱烟棒,我也跟着冒两股。我现在的烟瘾就是从庞德子那里惯的。

这事终于被人告发给雷老师,庞德子就出卖了我。

在庞德子的带领下班里的小烟民呈直线上升的趋势,像小孩的鸡鸡尿干土,一圈一圈的往外洇。庞德子得意地用了一个逻辑上的术语说:这就叫内涵增大外延减小嘛。他总能把学过的知识运用在实际中,这一点让我和同学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庞德子的语文学得一窍不通,可他活学活用起来,谁也比不上。特别在这一类不着边际的问题上,更是高人一筹。

比如周末回家,大家都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拐来拐去地走,唯有庞德子穿过麦苗油油的坡地或花黄枝绿的油菜梯田,遇坡爬坡逢埂翻埂,走出的路线比箭射出的还直,累得满头大汗,像头干过一架粗活的老牛,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我说,庞德子你的脑子怕是进水了,你得赶紧看看,别出了问题。

庞德子说,数学上不是学过三角形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吗?这个你知道的,你应该比我还知道呀!

这家伙在笑话我是个书呆子,会学不会用呢。

我和庞德子混得狗皮袜子没反正那段时间里,庞德子一有时间就对我说要死命学,管他娘三七二十一要冷■学。没有时间他也要挤出一点时间——要死命学。我们真就死命地学,可是每次考试我总是名列前茅,而庞德子总落在最后。庞德子的心理不平衡我估计就出在这里。

庞德子一到“死命”的时候,就风雨无阻寒暑不避了,像个自虐狂,专一糟践自己。吹风下雨落雪降露,庞德子部是在操场的那个边边上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学习。同学们都说庞疯子又不对劲了。这是一个预兆,下一周一准考试。

庞德子认真发奋的样子,像满庄寻食的饿狗,我不忍心。说,你别这么使劲了,再下死劲你的脑子就成一泡狗屎了。

这话激恼了庞德子,他差点和我绝交,恨得咬牙切齿的。说,狗屁亲爹,我看是后爹……

我无话可说。

到了冬天,我们二十几个人住一个大通铺,是一间四面张风的破教室改成的宿舍。老师给每一个宿舍配发了一个大瓦罐,当尿盆使。是庄户人做浆水的带耳朵的那一种,二尺多高。小宿舍人少尿不多还凑合,大宿舍人多根本不顶事,头一泡尿还能送进瓦罐里,到了后半夜,第二泡尿全都溢在了地上。天明时结成一摊白里透着一点点黄的冰溜子。

更可气的是女生,瓦罐的高度已经超出了使用的极限,天亮后,宿舍门前飘出了朵朵不洁的白云。

雷神爷一生气,大殛一顿。说,真是一帮不害臊!有人反映问题出在瓦罐上。雷神爷发动男生寻砖块,给每个女生送一块,说垫在脚下,提高势能,瓦罐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女生门前才渐渐地多云转晴。

庞德子点子多,学习上没窍窍,其他方面可以当师爷。睡前在土煤炉子上烧一块青砖,塞在被窝里,不大一会儿,被窝里暖烘烘的。人睡在被窝里怀抱热砖,用庞德子的话说——美得增■。

庞德子的这一发明不久就被全面盗用。如果是现在我会提醒庞德子申请产权保护,可是那时我和庞德子都疏忽大意了。结果庞德子的发明被人盗用得一塌糊涂。全校的住校生无论男生女生高年级低年级,晚自习后回宿舍怀里都抱着一块青砖,像抱着一块烧熟的热洋芋,稀稀瑟瑟的。

学校操场上的一截短砖墙没出一周就被拆了个精光。

这事又给庞德子带来了麻烦。

热砖前半夜暖烘烘的越抱越亲热,到了后半夜瓦凉瓦凉的越抱心里越窝火。庞德子从怀里抽出冷砖,口中念一声——去也——青砖就飞了出去。不偏不倚,青砖在夜空中飞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正好砸在瓦罐上。咣啷一声,大伙都知道庞德子砸了尿桶,但全都装死不醒。满宿舍被这一声出乎意料的咣啷惊得鸦雀无声。半夜起床,一个一个紧闭双眼尿水仍在原地滋。

第二天尿冰长得又大又高。按雷神爷的说法是长大了两尺长高了五寸。而庞德子说,长大了确实有两尺但长高的绝对没有五寸。

雷神爷能不生气吗?雷神爷一生气,蹦出了三个字——查!查!查!

有人告了密,说是庞德子砸的尿罐。庞德子又被殛了一顿。这一顿被殛得不轻。宿舍的冰山庞德子一个人双手一块一块地搬到了厕所。

庞德子一直搬到中午才搬光。

我一进宿舍,庞德子两只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我,眼光像钓鱼钩,钓得我心里发蟊。我感到我的腔子里有两只大鱼咬了钩,扑腾扑腾地翻个不停。

我怯怯地说:你咋这么看我?眼睛瞪得像驴蛋!

庞德子说:你才是个真正的叛徒王连举,你出卖人!你该枪崩!你该判死刑!你该死了没人抬埋!

我赶紧解释:不是我,绝对不是我!

我一边解释一边做出一个小狗摇尾巴的动作。我说谁要是出卖人谁就是这个!

庞德子说:哼——哼哼——哼哼哼——

我听着庞德子从身体丹田的深处挤出的哼哼声,腔子里的鱼就脱了钩。我上前一步,照准庞德子的黑眼眶就是死命的一拳。

这一拳下去,我想我和庞德子的交情一定是被砸扁了砸碎了。谁知庞德子却没有恼也没有哭,反而哈哈哈地笑了。庞德子说,你这一拳说明一个问题,就是你真没有出卖我。

听听,就这么一个狗屁逻辑。真是没辙,庞德子就是这么一个二百五。

这以后全校的青砖被勒令收回,满校园连一个砖毛也找不到。

操场的短墙是庞德子上体育课时砌的。

我看庞德子吭哧吭哧地砌墙,就唱了一句让庞德子刻骨铭心的古话:不听老人言呵哟——吃亏在眼前呵哟——郎里格郎里格郎里格郎——

我把声音拉得悠长悠长。庞德子见我在唱,气得身上的肉都颤了。庞德子身上的肉一颤,我美得像吃了顿油泼辣子拌干面。

宿舍纸糊的窗户风一吹就裂了口,哗啦哗啦地自顾自张嘴仰天长啸。西北风成了不速之客,你越想叫她远点远点,她越赶在人的前头往宿舍钻。有点要尝尝通铺的滋味的意思。其实是匆匆过客,永不歇脚。

我们一个个瑟瑟发抖,庞德子的师爷脑袋就又转起了轴。

一天,下了一鸡爪子厚的雪。庞德子便对我们说要请我们住免费旅馆。我们都纳闷。晚自习后,庞德子拐弯抹角把我们带到一个砖瓦窑里。瓦窑刚出过砖瓦,温度像初春一样不热不冷,叫人喜欢。大家在庞德子的指导下找一些硬纸胡乱铺在地上睡觉。我们直夸庞德子的办法多。

农户鸡叫狗咬娃娃哭大人吼上厕所拉大便的响动时不时钻进耳朵,被我们听得清清楚楚。不仅是免费旅馆,简直是免费听戏!

到了半夜,我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我说有老鼠也住进了免费旅馆。

睡在我右边的一位说:球,是庞德子!

我仔细一听,才知道是庞子德在瓦窑的后角上尿尿。这时,有一股一股的尿臊味往我的鼻子里钻。

我捂着鼻子说,庞德子你还是不是人!你咋在旅馆里尿尿?

庞德子说:你懂什么?你一点都不懂。这是标间,城里人叫标准套间,是可以尿尿的。自带厕所,你懂不懂?

庞德子的意思是我是个名副其实的土包子。

我说,庞德子你进过几回城?你进城也就住个车马店,你不要能!

庞德子说,哎,哎哎——

免费旅馆住到第三个晚上,就再也住不下去了。

那天半夜里,我看见手电的亮光在旅馆的门口一闪一闪地晃,然后是雷神爷愤怒的吼声。我知道这时间“电闪雷鸣”绝对没有好果子吃。我们都像一种小虫子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一个个都装死。庞德子此时更是鼾声如雷,嘴巴吧唧吧唧地响,还说着别人听不懂的梦话。

雷神爷拿手电筒在每个人的身上照一照。他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雷神爷自言自语地说了些什么就走了。

第二天,我对庞德子说,雷神爷说我们全都不是好东西,事情怕有麻达。庞德子说,明明雷神爷说我们都是些好东西,你没有听清?我说一根破葱从哪一头吃都一样冲鼻。庞德子说,不一样,太不一样,绝对不一样,比如我说你是个好人和我说你不是个好人能一样吗?

我说,我说你脑子里装着一泡狗屎,现在看来不是一泡了,而是两泡。是两泡,你知道不?

结果我还是没有抬过庞德子的杠。我对庞德子说,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我不和你抬了。

庞德子还要争辩。我正色说,有这么和亲爹说话的吗?

庞德子像个讨了没趣的娃娃,摸索着后脑勺说,忘了忘了全忘了,看我这记性!

庞德子一边说一边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抬起左手拍拍自己的额头。

我猜想的一点没有错,这事的确整大了。

雷神爷反倒不殛人了。雷神爷是这么说的:我是阴阳剜尻子哩,我没法了,没法了没法了真的没法了。

这帮龟儿子,横竖不上路,死鸡放不到活架上,你看着办吧!雷神爷对着校长说。

我们被移交学校处理。

庞德子是主谋,又得了一个抗拒从严的大罪名。庞德子被开除了。

我和其他几个人是从犯,坦白从宽,得了个留校察看。

多年后,庞德子倒毛贩猪送瓜卖菜运牛拉驴粜皮赊肉,竟成立了一个什么希尔顿农副土特产加工责任有限公司,自任总经理,部门经理青一色全都是年轻漂亮的美媚。

我出差路过看庞德子。到希尔顿大门口,说要见庞总。门房保卫一个立正敬礼,“啪,啪啪”,然后说:庞总在会重要客人,要见庞总得先预约。我说你把手续简化一下,先给我通报一下,就说有个王连举求见。保卫一个电话打上楼去,希尔顿的电动门巨蛇一样徐徐地蠕动,我被破格放行。

我一进庞德子的办公室,庞德子把老板桌拍得山响,指着我的鼻子大骂:王连举耶王连举,你他妈咋这会儿才来看哥哥?

庞德子说话的神情还真像个大老板,气粗得像比尔·盖次。

酒桌上,我问庞德子发迹的经验。我说你咋发的财?能不能让我也发上那么一回?庞德子说:你知道我的脑筋是反装的,别人不能收的东西我收,别人不敢出手的我出手,别人清仓时我进库,别人进货时我出血大甩卖。我就是这么三折腾两折腾折腾出了个尕经理。你想发财?可以,先把脑筋反装上。

我说,看把你能成个啥样子了!

我们就借着酒劲开怀地笑,笑得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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