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儿童”的生存困境与精神救赎
——评塞林格的“格拉斯家族传奇小说”
2020-01-18李健
李 健
(安徽机电职业技术学院 公共基础教学部,安徽 芜湖 241002)
从《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1948年)、《抬高房梁,木匠们》(1955年)、《弗兰妮》(1955年)、《祖伊》(1957年)到《西摩:小传》(1959年)和《哈普沃兹16,1924》(1965年),作家杰罗姆·大卫·塞林格的这些作品都始终围绕着格拉斯家族(The Glass Family)而展开,文学评论界则把这些小说统称为“格拉斯家族传奇小说”。与塞林格的成名作《麦田里的守望者》相比,学界对“格拉斯家族传奇小说”的研究无论是在深度还是在广度上都较为欠缺,相关研究大都聚焦于小说的叙事结构以及小说文本所体现的酒神精神、女性觉醒等内容。[1-3]鲜有作者从格拉斯家族“智慧儿童”的生存困境和精神救赎的角度去解读文本。鉴于此,本文拟聚焦格拉斯家族主要“智慧儿童”的生存困境,深入分析产生困境的根本原因,细致解读“智慧儿童”在精神救赎的探索实践和发展传承上的主要特征,为解读“格拉斯家族传奇小说”提供一个新的研究视角,以进一步丰富对该小说的相关理论研究。
一、“智慧儿童”的生存困境
塞林格笔下的格拉斯家族成员共有西摩、巴蒂、波波、沃特、维克、祖伊和弗兰妮等兄妹七人,他们自幼就拥有异于常人的智慧,都先后参加过著名的“智慧儿童”电台节目,文学评论界则将西摩等七人称为格拉斯家族“智慧儿童”。在童年时期,随着“智慧儿童”电台节目在美国东部海岸的广泛传播,一方面他们被当成才智偶像而受人膜拜,另一方面,他们被视为“怪胎”而饱受非议;成年后,他们大都为“智慧儿童”的虚名所累,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并未成为常人所期待的社会精英。纵观这些智慧儿童的发展历程,他们大都在某个阶段甚至在整个人生都经受着严重的精神危机的折磨,与生俱来的超常智慧和敏锐洞察力并未助其成就辉煌人生,给予他们更多的是他人的冷眼嘲讽、虚名的外在困扰和多重的困境折磨。
在“格拉斯家族传奇小说”中,塞林格重点书写的是西摩、巴蒂、祖伊和弗兰妮等四人, 格莱西尔认为,以西摩为代表的“智慧儿童”的生存困境,根源于在异于常人的智慧和惊人的洞察力基础上形成的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和人文主义三重杂合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4]首先,天赋异禀的智慧和异于常人的洞察力使赛林格笔下的“智慧儿童”能轻而易举地看清美国现代社会中无处不在的“假模假式”和虚伪冷漠,使其对社会现实不再持有简单、多情和浪漫的幻想,而对现实世界虚假体面下的物质观念和价值观念进行着最真诚和最直接的批判,体现出了浓厚的现实主义特点;其次,这些“智慧儿童”从不简单笃信任何教条,却对神秘的东方禅宗、吠檀多不二论和中国道教饶有兴趣,因为他们相信神秘而质朴的东方哲思是生活在物欲横流社会中的现代美国民众所内心期许但却始终无法真正掌握与驾驭的思想之源,他们在精神信仰上的积极探索与追寻,体现出了朴素的自然主义特点;再次,“智慧儿童”们大都心怀普度众生和教人向善的救赎理想,在完善他人价值体系、优化社会准则以及缓解社会异化分离等方面积极寻求改进之道,对遥不可及的超自然力或传统的教堂仪式毫无兴趣,体现出了鲜明的人文主义特点。格拉斯家族“智慧儿童”在以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和人文主义为核心的价值体系的引领下,在精神信仰上追求最为质朴的哲学思想,在道德体系上遵从常人无法企及的超高标准,在现实生活中执行最为严格的行为准则,在精神追求上秉承守望与救赎他人的理想信念,他们对小说中美国现实社会的虚伪冷漠和异化疏离予以最真诚的谴责,对传统宗教仪式的矫揉造作予以最直接的批判。然而,出于对现实世界的深刻认知,对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奈愤怒和对守望救赎的盲目执着,使他们在虚幻的精神追求和救赎守望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与社会日益异化疏离,深陷于理想与现实的生存困境中无法自拔,成为他人眼中的“精神分裂者”。作者赛林格将自己毕生追求但却无法实现的救赎理想借助笔下的“智慧儿童”艺术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但其自己亦深知,面对二战后令人窒息的社会现实,“智慧儿童”式抑或“麦田”式的救赎与守望也仅是其理想的文学化呈现而已。
二、“智慧儿童”的精神救赎
在“格拉斯家族传奇小说”中,西摩、巴蒂、祖伊和弗兰妮等“智慧儿童”均尝试与自己、与他人、与世界和解,试图化解自身危机与困境,其救赎模式既一脉相承,又各有不同。西摩在宗教信仰和艺术创作中积极寻求救赎之道,最终以殉道式的自我牺牲去维护信仰的纯粹与自身的圣性,他的救赎探索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巴蒂极力在精神上与西摩合二为一,坚定地传承实践着西摩的救赎理想,迷惘孤独地寻求内心的宁静;祖伊和弗兰妮则努力在平凡的现实生活中寻找圣迹,务实地寻求和解之道。
(一)西摩:悲情的探索者
西摩在《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里第一次走进读者的视线,但其人生经历、宗教观念、精神追求和艺术成就则在《抬高房梁,木匠们》和《西摩:小传》中才真正为读者所熟知。在赛林格的笔下,他被描绘成一位虔诚纯粹的圣人和极具天赋的诗人形象,拥戴着圣人和诗人的光环,西摩的艺术生命在“格拉斯家族小说”中是短暂而悲惨的。西摩很小就意识到自己在智慧与洞察力上的与众不同,自幼年开始便积极思考沉重的精神信仰等话题,他毕生渴求儿童世界特有的纯真、美好和正直,追求纯粹、完美的精神信仰,致力于在东方禅宗、吠檀多不二论和道家思想中寻求精神救赎之道。在自我救赎的同时,西摩还一直致力于影响和改变他人,如同赛林格笔下的霍尔顿一样积极承担守望他人的重任。西摩在巴蒂、祖伊和弗兰妮的成长中扮演着重要的领路人角色,他是格拉斯家族“智慧儿童”眼中令人崇拜的至亲导师[5],是巴蒂“所知晓的、对哪怕是一点虚荣都嗤之以鼻的人”[5]。
同时,西摩还极具艺术天赋,11岁便开始诗歌创作,[5]以呕心沥血的创作态度在短暂的艺术生命中共创作了184篇诗作,巴蒂曾对西摩的艺术成就给予高度评价,认为西摩是那种有能力创造美并身体力行的真正艺术家,是集才华、个性与原创性于一体的极少数美国诗人之一,其作品既真诚质朴,又感性深沉,在潜移默化中教人向善、提升品格。作为虔诚纯粹的圣人,西摩会为自己的良心是否向善而忧虑重重,苛求自己和他人必须遵守严格的行为准则。[5]作为多愁善感的诗人,西摩努力将精神救赎的理想融入所创作的每个诗篇,试图通过艺术创作去化解自身的精神危机,进而点化、守望他人,完成守望救赎的重任。
在现实中,美国民众在二战中遭受的巨大伤痛同样也给西摩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与妻子穆里尔六年失败的婚姻以及两年流浪之旅的见闻感受令其备受煎熬,背负“精神分裂者”和“同性恋者”的身份标记更令其备受打击,此外,其试图通过极端的信仰修行和多产的艺术创作去化解危机的救赎实践也同样没有达到理想的预期,叠加否定效应使其陷入自我否定和自我毁灭的反复纠缠之中。在含泪忆起德国诗人里尔克的儿童诗歌以及妻子穆里尔所读成人德文诗集之后,[4]西摩发现自己唐吉歌德式的救赎理想业已濒临幻灭边缘,此时,其一直以来致力维护的内心期许与残酷的社会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对立得以终极激化,不同的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尔顿在短暂的醒悟后又进入了无休无止的迷惘困顿之中,[6]而西摩则怀揣着对人性美好的最后期许和对无法改变现状的失望与愤怒,选择了以自我毁灭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短暂的艺术生命,具有强烈的殉道式的悲剧色彩。其实,西摩就是作者塞林格自己的化身。面对小说中20世纪50年代美国物欲横流、精神空虚的社会现实,塞林格寄希望于通过笔下的西摩去寻找自我救赎和守望他人的现实路径,然而,如同妄想凭借一己之力去拯救跌落悬崖下成人世界的儿童的霍尔顿一样,这样的救赎和守望从本质而言是脱离现实的虚妄之举,注定以失败而告终。
(二)巴蒂:孤独的实践者
在文学作品中,叙事者在叙述他人故事的同时,也在潜意识中叙述自己的人生经历,作为西摩故事的叙事者,巴蒂也总是在无意中向读者透露自己的生活经历与人生哲学。巴蒂现为纽约州北部一所女子大学英语系的兼职教师,[5]时常对沉闷无聊的教学工作感到失望。[1]他也曾同西摩一起参加过著名的《智慧儿童》电台节目,成年后与西摩同期服兵役,调侃自己是“虎头蛇尾将军乔治·菲尔丁”[5],在精神信仰和艺术追求上,西摩给巴蒂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巴蒂从小坚信自己是一个“魅力四射、才华横溢、称得上是鹤立鸡群的家伙”,相信自己长大后一定能向西摩一样成为一个“顶级作家”[5]。现实中的巴蒂如同西摩一样也是一个孤独而饱受非议的另类存在,曾被谣传一年之中有一半时间在寺院念经诵佛,另有一半时间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甚至经常收到来自读者祝早日康复之类的书信卡片。[5]受西摩的影响,巴蒂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和对知识的渴求也是自然而真挚的,时常担心自己会因为贪图物质享受而成为虚情假意之人。西摩的突然离世给巴蒂带来无尽的伤痛,巴蒂认为自己有责任以文字的形式向世人还原兄长的人生经历、宗教信仰和艺术追求的真实面目,消除他人对兄长“精神分裂者”和“同性恋者”身份标签的误解,因为在其内心深处,巴蒂将自己与西摩等同起来,强调自己是带着“幸福、骄傲与坚忍的情绪撰写兄长的传记的”[5],仅“幸福”或“幸福感”一词就在文本中出现34次之多。巴蒂深知西摩选择自杀的根本原因在于面对战争给世人带来的伤痛以及他人的误解,作为追求极致的完美主义者,他无法容忍毕生实践的理想信念在现实世界竟毫无用武之地,故自我毁灭是其维护自身美好的唯一选择。
在巴蒂的道德体系深处,西摩所留下的种源依旧美好纯洁且强大无比,每当其有不能承受之重,总会以兄长为榜样,时常以“做西摩的弟弟不是白做的”来自我勉励,他视自己为西摩未竟使命的传承者,孤独而坚定地继续承担着守望和救赎他人的重任。在《西摩:小传》结尾之际,虽不愿面对女子学院24位度假归来的“问题”女生,但带着传承兄长遗愿的使命,依然坦然地走进授课教室,发现这些女孩虽然有着与身份不符的言行举止,也存在或这或那的学业与生活问题,但从本质而言和自己的妹妹波波以及弗兰妮没有任何区别,都应成为被其守望的姐妹,故在结尾之际,他反复强调,此时此刻除了307教室他哪儿也不想去,[5]类似的顿悟在小说文本中曾多次出现。如果说西摩是救赎理想悲情的探索者,那么巴蒂就是救赎理想坚定的实践者,他传承并努力实践着西摩有关精神救赎的一切理念,虽同样深陷生存困境,但面对救赎理想与现实世界的矛盾冲突,他并未像兄长一样选择自我毁灭,而是以实际行动坚定地延续着兄长的未竟使命,在救赎他人和自我救赎的道路上孤独前行。
(三)祖伊和弗兰妮:务实的发展者
祖伊和弗兰妮是格拉斯家族最年轻的成员,他们遗传了家族优秀的表演基因,成为出色的演员。如同兄长西摩和巴蒂一样,祖伊和弗兰妮也是深受神启的人,[5]同样肩负着传承延续劝信救赎的重任。第一次出现在读者面前时,祖伊正在浴室里阅读两年前巴蒂写给他的一封长信,此时他正值演艺生涯的低谷时期,对现实中无聊的剧目表演和虚假的社交应酬深恶痛绝,但作为一名“前途无量”的年轻演员,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与他人耐心周旋。祖伊虽传承了兄长西摩劝信救赎的理想,但并未像西摩一样苛求圣性完美,也未像巴蒂一样迷惘盲从,而是努力在现实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寻找圣迹,务实地与现实达成和解,即尽管对同事、工作与生活不满,他也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演艺职责和生活现状,因为他最终领悟到上帝无处不在,一切个体存在的唯一意义在于为上帝服务,即个体为上帝而生。[7]
弗兰妮也是一名热爱表演的在校大学生,此时正经历着人生中严重的精神危机。西摩自幼便在弗兰妮心中种下了精神追求的种子,为了效仿西摩,她试图在其遗留下来的《朝圣者之旅》和《朝圣者之旅续集》两本书中寻找圣迹。生活中,弗兰妮既不想成为一个物质主义者,亦不想如同老师以及那个夏天和她同台竞技的其他演员一样成为虚伪势利之人。在耶鲁大学足球比赛当日,出于对丑陋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中产阶级价值观以及以男友为代表的现代大学生的肤浅与自负的极度憎恶,她彻底迷失了自我,走向精神崩溃并晕倒在饭馆前台。
在母亲贝茜的请求下,借助幕后神秘的巴蒂以及远在天堂的西摩,祖伊尝试化解妹妹的精神危机,面对同样聪慧的弗兰妮,要想让其接受自己的观点并非易事,他首先假装成电话那头的“巴蒂”,正面指出弗兰妮正在努力实践的祷告词是个廉价、简单的逃避伎俩,和她在校园过着的训道生活无异,[7]因此她必须要学会去“爱身边的人,而非某种祷告方式”,因为“对上帝而言,即使是图谱教授也比任何虚弱无助的复活节火鸡更为重要”[7]。故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利用自己的演绎才能,“为上帝表演”[7]。接着“巴蒂”又忆起西摩曾带他去参加《智慧儿童》电台节目时,即使没有任何观众或听众能够看到他们的着装,西摩也要求他必须将自己的皮鞋擦得锃亮,因为西摩告诉他在电波的另一边有一个胖女人,虽多愁善感、精神空虚且形象邋遢,但却在始终维护着电波这头男孩们的灵性和才华。“巴蒂”进而指出,那个胖女人与其所憎恶的图谱教授无异,其实就是耶稣本人。[7]弗兰妮显然明白了“巴蒂”(祖伊)玄妙的表述,故当祖伊挂断电话后,她仍然抓着听筒在认真聆听着电波的声音,仿佛听筒中的声音是某种无比动听的旋律一般,[7]最终她带着微笑渐渐入睡。此时此刻,她已幡然醒悟,不再依赖西摩的指引,不再为了维护神性的完美而放弃对人性道德准则的追求和对现实世界的依恋,完成了顿悟,化解了危机。
祖伊和弗兰妮是西摩人生价值观和哲学观的继承与发展者,他们虽然不属于任何宗教派别,却与西摩一样怀有普渡世人的圣人使命和教人向善的美好追求,他们继承了西摩关于精神救赎的一切思想,并务实地协调着精神追求和世界现实的矛盾冲突,既秉承圣人之心,又追求现实世界的物欲贪念,努力在物欲世界中保持自我。他们认为神无处不在,既存在于虚无的精神世界中,又凸显在现实生活的点滴之处,把握当下,做好自己,就是与神与己共生共处。祖伊和弗兰妮的哲学观和人生观是现实而务实的,他们不再追求超乎现实的严苛的行为准则,而是以务实的方式传承和发展着西摩救赎众生的理想追求。
三、结语
在“格拉斯家族小说”中,西摩秉承着最极端的精神信仰,执行着最为严苛的行为准则,试图在精神信仰和诗意创作中找寻自我,但其信仰标准之高对其自己乃至他人都是难以企及的,最终在信仰与现实的纠缠中结束了自己短暂的艺术生命,故西摩是精神救赎悲情的探索者;巴蒂深受西摩影响,其行为标准虽不及西摩一般严苛,但其信仰之虔诚却毫不逊色,他盲目而坚定地传承并实践着西摩的理念,在精神救赎的道路上孤独迷惘的前行,故巴蒂是精神救赎理想的孤独的实践者;祖伊和弗兰妮以务实的态度吸收并中和了西摩的救赎理想,以便可以在现实生活中予以践行,尽管他们的信仰较常人而言仍过于严苛,但却是可以在现实世界中落地生根和身体力行的,故祖伊和弗兰妮是西摩救赎理想的务实的发展者。生存困境和精神救赎是文学世界所关注的重要主题,本文聚焦生存困境,从精神救赎的探索实践和传承发展的角度,对“格拉斯家族小说”的生存困境和精神救赎主题进行细致解读,有助于增进对该小说文本特征的深度理解和对作者塞林格本人的哲学观念的全面认识,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对“格拉斯家族小说”的理论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与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