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流潋紫宫斗小说的人际关系书写
2020-01-18毛金灿
毛金灿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新世纪以来,网络文学迅猛发展,宫斗小说作为网络小说的一种类型,极具典型性。2006年流潋紫的《后宫·甄嬛传》开始连载,后被誉为“宫斗文”的集大成者,标志着“宫斗”这一类型的完成[1]。2011年流潋紫力创新作《后宫·如懿传》,再次掀起“宫斗”热潮。2012年根据《后宫·甄嬛传》改编的电视剧上映后,引发了学者们对电视剧中的道德评判和小说价值观念合理性问题的讨论。有学者曾痛批《甄嬛传》传达的“比坏”价值观念腐蚀社会道德[2],还有学者认为宫斗小说中所推崇的不择手段地玩弄权谋是错误的,是与中国古代“修德”传统的背道而驰[3]。也有学者对宫斗小说主人公“爱恨明了”的道德底线持肯定态度,将其归结为“反白莲花”形象[4]。本文将从宫斗小说文本出发,分析小说所呈现的人际关系图景,评判其中道德得失,再延伸至分析整个小说的道德和价值观念问题。铁凝曾说“作家通过对关系的表现,能达到发掘人的精神深度的目的。”[5]流潋紫宫斗小说中,各色人物之间的关系呈现何种态势?有什么特点以及何以呈现这样的特点?特殊的人际关系图景对评判宫斗小说道德观念和小说创作合理性的意义何在?这些问题都值得深入研究。
一、“施报伦理”:传统人际关系的还原书写
上述简单介绍了从“人际关系”出发进行研究的目的和意图,在展开论述前,首先对“人际关系”这个概念作一界定。广义的“人际关系”是指在人们物质和精神交往过程中产生、发展和建立起来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社会关系的表现形式。狭义的“人际关系”是社会学和社会心理学的一个范畴,大多数中国学者将这一概念与中国特殊的社会、文化、历史背景相结合,做出中国本土化的解释。例如杨联陞将中国社会关系的基础归结为“报”的概念的阐释[6],金耀基认为“报”这一概念已经涵盖在“人情”即人与人的关系之中[7],翟学伟将中国人的关系视为“人伦、人情、人缘”[8]这几个概念的组建。而从“人际关系”角度出发,进入文学文本研究不能(也不可能)和社会学的相关概念一致。因此,这里的“人际关系”选定与文本所呈现的传统“施—报”伦理密切相关,狭义的人与人的关系概念作为最终切入点,从而能更好地契合文本内蕴,更科学地得出富有学理性的结论。
流潋紫的两部宫斗小说,无论是《后宫·甄嬛传》[9],还是《后宫·如懿传》(1)流潋紫《后宫·如懿传》小说首发在《超好看》杂志和磨铁中文网连载,后由中国华侨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出版版本与原文连载版略有差异,本文选取网络原版,所引小说情节和文字均出自此网站https://www.ruyizhuan8.com/,后不再一一注明出处。,小说集中描绘的是一群住在封闭场所的女性之间,为了权力和生存,谋求算计,不择手段,相互争斗的场景。在如此紧张激烈的人际关系中包含了“施—报”这对基本矛盾。中国传统的人际关系基础正是以“报”为中介行为的,“施”与“报”注定了人与人的来往关系,由此“施—报”伦理成为人际关系形成的基本条件。同时“报”包含了两层基本内涵——报恩、报仇。从“施报伦理”出发,何以报恩,何以报仇,成为小说所展现的对象。首先,小说集中构建了“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爱恨分明式的人际关系。以女主人公为中心的人际交往圈中,往往有真心陪伴的姐妹团,有忠心护主的宫女,她们互相扶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危机四伏的后宫中彼此取暖。在她们之间,呈现的是“以德报德”,真心换真心的温情人际关系。甄嬛与眉庄,有着一起长大的情分,一同进宫的她们不仅携手击败了华妃,更是一同走过失宠外放的低谷。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甄嬛冒着抗旨之罪探望禁足受罚的眉庄,眉庄亦在甄嬛流落甘露寺时出手相救,姐妹情深,令人动容。宫女流珠为了病中的甄嬛能及时就医,以身扑刀,命丧黄泉;宫女槿汐为甄嬛出谋划策,荣辱相陪,甚至为甄嬛的重新回宫献身,与太监结为对食,甄嬛也在东窗事发后力保槿汐性命。如懿和海兰亦是如此,如懿不惜与慧贵妃结怨也要救助海兰,海兰也在如懿被冤枉进冷宫后,多方搜集证据,帮如懿洗刷冤屈。如懿对宫女惢心和容珮有知遇之恩,而她们也忠心不二,一路扶持如懿登顶后位,又在如懿遭遇情变失宠后,生死相陪,荣辱与共。这与《礼记》中对报恩和良好人际关系的记载相吻合,《礼记·曲礼上》:“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阐述了良好的人际关系和交往依靠了“施—报”互惠这一交际原则。小说中这些“以德报德”的真情人际关系的展现,是冷漠后宫中所剩无几的温暖,然而温情脉脉背后更多的却是人人相害,残酷复仇的恐怖图景。
“以怨报怨”,快意复仇的人际关系的呈现,已经成为宫斗小说中普遍的情节单元。《礼记·曲礼上》也阐释了报仇这一概念:“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报怨者往往因某种原因,被结怨者伤害,于是为摆脱心理的极度不平衡和发泄被侵犯后的愤怒,采取“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极端手段,痛击对手。《后宫·甄嬛传》中,华妃慕容世兰有孕后,因喝了端妃送来的安胎药导致小产,从此与端妃结怨,势不两立。华妃为报失子之痛,狠心给无辜担责的端妃灌红花,致使端妃终身不孕,伤其根本,才最终罢休(小说中端妃只是替皇上和皇后枉担了罪名)。而主人公甄嬛,对待危害自身、危害朋友和家人的敌人,也秉持着这一报仇原则。甄嬛获宠后的首次亮剑,是对倚梅园冒名顶替自己获宠,后又投毒加害自己的余氏。余氏因罪被赐自尽后,却不肯伏法,甄嬛无奈,因痛恨余氏之前的所作所为,只得亲自去了结此人,在冷宫中,甄嬛冷言相对,并授意太监暗杀,以达到置余氏于死地的目的。也就是从此时,甄嬛从之前的退避保身,正式进入“后宫”这一生死角斗场,小试牛刀成功后,乘胜追击,用“扮鬼”这一伎俩,把余氏背后的幕后主使丽贵嫔吓疯,也痛击了华妃一党,一石三鸟,不禁让人感叹甄嬛过人的智谋与胆量,狠心决断,辣手无情。
《后宫·如懿传》中,“以怨报怨”,报仇式的人际关系同样清晰可见。如懿被皇后一党冤枉入冷宫后,慧贵妃等还是不肯收敛锋芒,三番两次毒害如懿,欺辱与如懿交好的海兰。海兰原本无意争宠,也不愿参与纷争,偶然得罪皇后与贵妃,便遭到言语和身体上的双重折辱。如懿不忍好友无端受辱,于是和海兰共谋,将蓄有芦花的被枕,给皇后重病的二阿哥永琏使用,使得永琏吸入芦花无法呼吸而早夭。皇后和贵妃有所察觉后哪里肯放过如懿,不仅继续将寒性的吃食送予患有风湿的如懿,还制造蛇祸,欲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幸好得冷宫侍卫凌云彻相救,如懿才逃离危险。冷宫这一番激烈的较量,实则正是“以怨报怨”报仇式人际关系的生动体现。报仇自古已有,受到伤害而不思报复,并不是常人的做法,“爱恶相功,则忮心生。故有一日之忿,而为终身之雠,睚眦必报,虽死无恨。”[10]一旦人与人结怨,即使是很小的仇怨,也会想到报复。更不用说在杀机四起的后宫,人人为了生存,为了利益相互倾轧,所以手持利刃,互相报复。报仇在宫斗小说中无可厚非,问题的关键在于以何报仇?报仇的标准、底线和原则是什么?
《礼记·表计》中有言“以德报德,则民有所劝;以怨报怨,则民有所惩。”意思是用美好的品德回报他人给予的恩德,这是百姓所推崇的,对人民有劝勉的作用。但是如果用仇怨去报复仇怨,会使得报怨者和结怨者两败俱伤,双方都将受到惩罚。由此可见,“以德报德”是良好的报德方式,是符合“施——报”互惠原则的良好人际关系的基础,也是中国传统文化推崇的,《诗经·大雅·抑》中就有“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的诗句。小说中呈现的朋友互助,姐妹情深,主仆扶持正是这种人际关系的生动演绎。反过来,“以怨报怨”是不可取的报怨手段,也是健康的人际关系中并不推崇的。冤冤相报,只能是陷入无休止争斗的漩涡中难以脱身,最终伤人伤己。甄嬛在痛下杀手后难以抵制良心的不安,噩梦缠身,梦中余氏的冤魂索命,让她痛苦不已;华妃报失子之仇后,仍难以受孕,反而加紧迫害受宠的妃嫔,深陷罪恶的泥淖;如懿和海兰精心策划扳回一局,换来的不过是冷宫中如懿受到加倍的折磨。有学者基于小说所呈现的不择手段地“以怨报怨”报仇式人际关系,从而导致了小说整体价值观念背离“修德”传统[11],给予了强烈批判。这一判断是可以认同的,“以怨报怨”不可取,但是同样不可取的是“无以报怨”,小说虽然展现了杀伐果断,“以怨报怨”的阴暗复仇式人际关系,但却肯定了用精妙的计谋以及合理的方式报仇这一行为。因为这其实是合乎常理的基本手段。其次,作者为小说中“以怨报怨”的报仇界定了道德底线,那就是以爱之名,报怨要以“爱恨分明”为原则。爱恨分明式人际关系在小说中往往是有融合的,能让女主人公痛下杀手,狠心复仇的原因往往是自己或朋友受到了极端的伤害,达到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程度。甄嬛和余氏的恩怨正是源于余氏给自己投毒,对生命的威胁让甄嬛最终狠心下手。让如懿狠心反击皇后的缘由,也是自己无端受冤入冷宫,海兰无端被罚身心俱疲。也正是这种爱恨分明,有仇必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侠义式复仇,让宫斗小说的女主成为可亲、可敬、又可爱的矛盾交织体,反而赢得了读者的喜爱。因此,“爱恨分明”构成了“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人际关系的原则和道德底线,报仇的缘由因为“爱”的存在而具有了合理性。
二、“以怨报德”:不良人际关系的理性揭秘
流潋紫的宫斗小说中呈现的“爱恨分明”式的人际关系,让人既在坏人得到报应后拍手称快,又感动于冷漠凄惨后宫中那一丝温情。但同时,真正让人不寒而栗,心寒不已的,是小说中将“以怨报德”这一不良人际关系放大化的呈现。《礼记·表计》有言:“以德报怨,则宽身之仁也;以怨报德,则刑戮之民也。”孔颖达《礼记正义》疏:“礼当以德报德,今以怨报德,其人凶恶,是合刑戮之民也。”由此可见,恩将仇报,忘恩负义,“以怨报德”式行为是极端凶恶的人才做出的不合礼的行为,是断然不可取的,理当受到刑罚或被处死的。回到宫斗小说文本,作家将“以怨报德”式人际关系的呈现做了放大处理,同时也对这一为人所不耻的行为作了深刻的批判,凡是奉行“以怨报德”这一准则行事的人,都将在因果报应的噩梦轮回中得到应有惩罚。
《后宫·甄嬛传》中,皇后朱宜修和安陵容的所作所为,就是“以怨报德”式人际关系的生动写照。皇后朱宜修,被姑母朱太后看中入宫,册封为娴妃。皇帝允诺待她生下皇子,即封皇后,可惜宜修有孕后,长姐朱柔则进宫陪伴,却和皇上两情相悦。本来即将到手的皇后之位被朱柔则一朝夺取,而宜修的儿子也因病早亡。如此遭遇本是值得同情的,但是宜修却因爱生恨,全然不顾与亲姐姐的血肉亲情,痛下杀手。在纯元皇后朱柔则怀孕后,精通医理的宜修将寒凉的芭蕉,和不宜孕妇饮食的桃仁加入纯元皇后的饮食中,以达到置纯元皇后于死地的目的。可怜纯元皇后生下死胎后就撒手人寰,临死遗言仍然想着自己唯一的妹妹宜修,将她的终生托付皇上。朱宜修,人如其名,是德不配位,理应修德的狠毒之人。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朱宜修的罪行也被甄嬛等人揭露,最终虽保留了皇后的虚名,却落得了一生困足后宫,再不见光明的下场。
其实小说中“以怨报德”人际关系的展现还与影响中国传统思想颇为深远的佛教中的“业报”概念密切关联。“业”泛指一切身心活动,善业得善报,恶业得恶报。不仅如此,人的身心活动还受到三世因果的影响,“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预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12]。因果报应之事是注定有轮回的,何况“以怨报德”行不义之事,更将落得报应不爽的结局。安陵容受甄家大恩,未进宫前就寄宿在甄府,不仅与甄嬛同受教导,还受到甄嬛长兄的颇多照顾。入宫后,甄嬛与眉庄等人更将其视为姐妹,处处帮衬。由于家世和出身的限制,容貌和才情的平庸,安陵容一直难以在宫中立足。甄嬛与眉庄倾情相助,虽然也有扩充自己力量的意图,但从未想过毒害安陵容。而安氏却在利欲熏心的后宫中渐渐盲了心智,走上了皇后朱宜修的老路。她一直对甄嬛兄长抱有私情,在情思未果的情况下,被迫参与争宠之路,并将这一切的根源怪罪在甄嬛头上。于是假意将能去除疤痕的舒痕胶赠给甄嬛,实则加入大量麝香来迫害有孕的甄嬛。在甄家败落时,故意将体己太医派去,诊治甄嬛的嫂嫂和侄儿,造成二人死亡,来蓄意报复所爱之人的配偶,以达到发泄嫉妒情绪的真实目的。此外,安陵容对眉庄也不放过,全然不念及当年姐妹恩情,在眉庄有孕快要临盆之际,故意让宫女宝鹊在眉庄宫外放消息,让她担心甄嬛受冤一事,从而直接导致了眉庄之死。害人终害己,安陵容的丑陋嘴脸终于被揭穿,被罚日日掌嘴,其父安比槐也因贪污受贿一事被杀,最终在幽冷寂静的深宫中死去。
《后宫·如懿传》中,如懿的宫女阿箬,也是“以怨报德”之辈,阿箬是如懿的陪嫁宫女,有着自小陪着如懿长大的情分,如懿将其视为姐妹处处照顾。可是阿箬却在不甘为奴,一心求利的心理驱使下,加入了陷害如懿的皇后一党。阿箬的背叛是如懿被冤入冷宫最关键的因素,如懿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满心信任的宫女会如此恩将仇报。背主求荣的下场凄惨无比,阿箬最终在如懿沉冤得雪归来后,受了“猫刑”后自裁。还有许多类似的情节在流潋紫宫斗小说中比比皆是,我们不禁发问,既然因果报应,业报轮回早已在中国传统思想中扎根,为何小说中,恩将仇报,“以怨报德”的行为还是屡次出现,宫斗小说甚至对“以怨报德”式不良人际关系做了明显的放大呈现?
首先,放大“人性恶”,有利于宫斗小说情节直线化提速。“情节是网络小说的最大卖点”[13],网络作家善于营造繁多的情节单元,以扩充小说的整体容量。为求情节数量的取胜,宫斗小说必须塑造一波又一波激烈的宫斗场景,制造强烈的矛盾冲突,从而丰富宫斗情节,吸引读者眼球。于是将“人性恶”放大到最大程度,展现人际关系中的阴暗画面,是网络宫斗小说一贯采用的叙事策略。其次,放大“人性恶”有利于制造阅读快感,让读者在恶人受报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爽”感,形成一种快感机制。读者能在阅读中获得快感,是互联网时代赋予网络文学的重要特点之一,因为随着情节的发展,主人公一路升级打怪,铲除异端,就像打网游一样,因此阅读快感与打网游的“爽”感最为契合。流潋紫深谙这一道理,于是描绘了一个又一个“以怨报德”式的情节,让读者目不暇接同时,又在坏人终受惩罚的因果轮回中拍手称快。最后,放大的人与人交恶的关系图景,是作家对为求一己私利伤害他人,泯没人性,败坏道德的利益至上原则的批判。市场经济体制驱使下,无条件地追逐个人利益,使得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以怨报德”,恩将仇报式人际关系比比皆是。前述流潋紫宫斗小说中的皇后、安陵容、阿箬无一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追逐单一的利益,而丧失了真挚的血缘亲情和真诚的朋友之谊,也失去了“人性本善”的良知,因此下场惨痛。毋宁说,流潋紫宫斗小说中“以怨报德”,恩将仇报式人际关系的展现,实则为当下现实社会敲响了道德的警钟。
三、“以直报怨”:新型人际关系的朴素思考
梳理流潋紫宫斗小说呈现的主要人际关系图景,可以发现作者并没有将宣扬“理想道德主义”作为小说主题,但从文本出发,作者却不断反思处于封闭环境中人性与道德的底线,以及揭示如何在“吃人”般的人际交往中客观中正地处理矛盾。于是流潋紫在宫斗小说中,将理想道德体系的崩塌与解构下人与人关系的阴暗面作了放大和还原,并开始尝试在叙事过程中,寻求建构新的人际关系图景,以形成除却理想道德主义外的新的道德理念。
从《后宫·甄嬛传》到《后宫·如懿传》,细读文本,可以发现流潋紫在宫斗小说的人际关系呈现中,还尝试构造了一种“以直报怨”的新型人际关系。《说文解字》解释“直,正见也。”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左传曰。正直为正。正曲为直。其引申之义也。见之审则必能矫其枉。故曰正曲为直。”“以直报怨”的意思是用公平正直的报怨之法对待侵害之人,善者善之,恶者恶之。《后宫·甄嬛传》是作者构建新型人际关系的初探,流潋紫匠心独运地为几个配角赋予了重要地位,围绕主人公和她们之间展开的情节,是作者探寻新型人际关系答案的钥匙。她是从封号命名上就体现无余,能够客观应对仇怨,并公正处理人际关系矛盾的代表人物:端妃。端妃和华妃是作家通过对比手法所塑造的两极人物。两人都是将门之后,华妃张扬跋扈,艳压群芳,以铁腕手段治理后宫,重拳之下人人畏惧,报怨之法也残酷无情。端妃则是体弱多病,长久避世,但却心思缜密,她对后宫纷争总能应对从容,报怨之法采取了客观公正的“以直报怨”,令人信服。上述提到华妃对端妃的报怨之法属“以怨报怨”式快意复仇,这对于替皇上皇后枉担了罪名的无辜的端妃来说,是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终身病恹恹的残酷折磨。一个无宠无子嗣、只保留着虚位的嫔妃何以在后宫立足?端妃对华妃的恨意不可谓不深,但她并没有急于向华妃复仇,也没有自怨自艾、放弃复仇的希望老死后宫。避世的同时却耳聪目明,洞晓后宫中事,抓住时机和同样深受华妃毒害的甄嬛联手,以公正合理的手段帮助被华妃陷害的甄嬛,破解了华妃所设的圈套,又巧妙地给予华妃反击。作恶多端的华妃也最终败给了自己残忍伤害过的端妃。
《论语》中“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孔子早就肯定了“以直报怨”的合理性。宫斗小说中也反映了“以直报怨”这一公正的人际交往行为,面对他人的伤害和侵犯,人们不再一味地用虚假的宽恕和隐忍来缓和矛盾,而是想用说“不”的权利和平等的方式给予反击,一如小说中端妃的所为。此外,甄嬛对走上错误道路的敬妃进行规劝,也是“以直报怨”人际关系的体现。“以直报怨”再进一层,即扭转歪曲变为正直。用公平正直的方法惩戒做错事之人,使他认识到错误之处并修正其言行。敬妃本和甄嬛同气连枝,是甄嬛在后宫中的支持者,是后宫中少有的人缘好、受人尊敬的嫔妃。在甄嬛被华妃罚跪时,多番求情,力保甄嬛。皇上也看中敬妃的稳重端庄,把她当成掣肘华妃的得力之人。甄嬛情殇出宫,将刚出生的女儿胧月托付给敬妃抚养,可见其为人正直。甄嬛回宫后,敬妃因爱女心切,与甄嬛渐生嫌隙。被皇后利用,敬妃揭发了槿汐与李长对食之事,使得甄嬛主仆二人受了些许磨难。甄嬛对于敬妃的陷害,没有像对狠毒的余氏那样决绝,而是顾念着敬妃对胧月的悉心照顾,对前番斗争中对自己的恩德,戳穿敬妃的罪行后反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敬妃意识到自己行为失当,也让她看清了皇后阴险毒辣的真实面目。甄嬛秉持“爱恨分明”的交际准则,对误入歧途的友人也秉持宽容和公心,采取“以直报怨”的公正之法,使得这一人物形象更加丰富和多样。
如果说《后宫·甄嬛传》是作家构建新型人际关系的初探,那么《后宫·如懿传》则体现了作家“以直报怨”新型人际关系书写的形成。这主要体现在对如懿这个主人公形象的塑造上,如懿与甄嬛相比,一直奉行的是“重情”的原则和在此基础上“以直报怨”的交际准则。如懿重视与养子永璜的母子情分,所以在得知永璜只为自身利益才讨好自己后,仍不愿过分苛责,还一心阻止海兰对永璜的暗害,在永璜重病后亲自照料;重视与惢心的主仆之情,如懿中了嘉贵妃诬陷的圈套,惢心替主伸冤才被打断了腿,入主中宫后的如懿仅仅以“穿耳”之刑,责罚嘉贵妃,告诫其收敛锋芒,不要再行不义之举。虽然皇后曾赐使女子不孕的零陵香手镯给如懿,也在冷宫中对如懿百般迫害,但内心的良知让如懿不忍对幼小的永琮下手。此外,如懿在后宫中处世,既没有一笑泯恩仇的虚伪式原谅,也没有采取不公正的方式报怨,反多运用君子式的宽恕和仁慈之心去对待小人。面对早期魏嬿婉拜高踩低,抛弃青梅竹马的所作所为,如懿虽以此为耻,但对貌似善良的魏嬿婉尚存一丝宽恕,不愿与她为难。在后期面对无恶不作的魏嬿婉时,如懿仍能理性地秉持公心,多方求证,确认其罪行后,才真正出手惩罚。最后,也巧妙地将自裁和魏嬿婉挂钩,让多疑的皇帝对魏嬿婉疑心,才最终揭露了她的丑恶罪行。有读者认为如懿太过软弱,是后宫战场上的失败者,与甄嬛根本不是一个段位的。因为如懿的报怨似乎并不解气,无论是报怨的方式,还是计谋的使用上,都无法和甄嬛相比。尤其是最后对大反派魏嬿婉的惩处,竟然是以间接性的自裁的方式,才险胜一局。可这也恰巧证明了如懿对于“以直报怨”的道德底线的坚守,对毫无人性的后宫争斗的厌倦。从《后宫·如懿传》中的这些变化中,我们看到了作家进一步对“以直报怨”的新型人际关系建构的朴素思考。
朱熹说:“以直报怨,当赏则赏之,当罚则罚之,当生则生之,当死则死之,怨无与焉。”[14]“以直报怨”为原则的新的人际关系在“宫斗文”中发扬,是当下宫斗小说中僵化的道德理念的一次突破,也符合人类心理上对报怨之法的正确期待。流潋紫正是通过对“以直报怨”新型人际关系的书写,修正了激烈宫廷斗争中普遍存在的“以怨报怨”“以怨报德”人际关系所显现的人性的泯灭,道德的沦丧,最终完成了理想道德主义缺失下新的平等公正道德观念的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