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本书阅读”中的《草房子》
2020-01-18钱雯
钱 雯
(合肥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61)
在指导小学四年级学生阅读曹文轩《草房子》中,笔者认真研读《草房子》,联系“整本书阅读”论题,思考其教学化问题,产生若干想法,细化了对“整本书阅读”的认识,觉得颇有提出来讨论的必要。
一、《草房子》向教学材料的转化
《草房子》是部长篇小说,交由四年级孩子阅读,教师的关注点在哪里?这是首先要考虑的问题。第二个问题,这部小说不是专为孩子们写的,[1]308其中有“少儿不宜”的内容,如爱情描写,虽然文笔干净,富有诗意和美,但不适合四年级孩子阅读,对此如何处理?第三个问题,小说长达21万余字,按四年级孩子阅读速度,阅读时长在12小时以上,这意味着阅读会被分隔在不同的时间段,呈现阶段性特点,这无疑会造成对整体领悟的干扰,破坏“整本书阅读”所看重的整体性,对此如何协调?三个问题合在一起,指向《草房子》向教学材料的转化问题。在“整本书阅读”教学中,这个问题具有普遍性。
先说第一个问题。在教学内容的确定上,“整本书阅读”教学选择面大,语文教材的系统性要求在这里是不适用的,但作为一种有意识的引导和安排,教师的指导作用也不能被搁置,具体到某种书来说,教什么,学什么,指导什么,就成为一件让人为难的事。以《草房子》为例,存在两种思路。一是从文体学上确定教学内容。长篇小说所提供的教学内容,不外乎故事、结构、描写三者。曹文轩经营《草房子》,主要贴着儿童的视角来写,在意故事的感染力、叙述的诗意和情调,这可能是《草房子》被推荐阅读的重要原因。沿着这个思路,教师指导的关注点是,感受故事和文字的魅力,学习阅读长篇小说的方法。四年级孩子语感还是碎片化的,对“长篇小说”也没有概念上的认知,这个要求对他们来说陈义过高。还有一种思路,从“整本书阅读”的整体性上确定教学内容。整体性是与成长相关联的范畴,其核心是对材料的统合、组织和符号化领悟,进一步发生心理学意义上的“同化”。作为“整本书阅读”的材料,连续性文本胜过非连续性文本,好的长篇小说又胜过其他材料。按照这个思路,教师指导《草房子》阅读的关注点在故事的总体意义和结构。对四年级孩子来说,这个要求更高,在实践上缺乏充分的经验基础和学习心理基础。两种思路的局限,启人思考:《草房子》与四年级孩子的契合点在哪里?教师的指导如何与孩子阅读的兴味相适应?
答案在“故事”里。这是阅读发生的地方,也是指导开始的地方。孩子喜欢故事,幼儿阶段,他们听父母讲“睡前故事”,入学以后,他们向同伴讲述生活故事,他们自主选择的阅读材料,也主要是故事书。孩子对生活的连续性的理解、对生活观念的接受,主要通过故事这个媒介。曹文轩说:“写给孩子看的小说没有故事性,大概是不明智的。”[1]305-306《草房子》就是这样一本“故事书”。小说以人物为中心,讲述了几个系列故事:陆鹤的故事、纸月的故事、白雀的故事、艾地的故事(秦大奶奶)、红门的故事(杜小康)、细马的故事、药寮的故事(桑桑)……又以桑桑为线,把它们串联起来,合成桑桑成长的故事。按照作者自述,这些故事是从作者的人生经验挖掘出来的,[1]298有童年生活的影子。作者的经历与孩子的生活产生交集,四年级孩子从故事里看到自己的形象,这是他们愿意、甚至喜欢读《草房子》的原因。
选择“故事”作为指导的关注点,意味着我们对《草房子》作某种教学化改造,使其适应四年级孩子的阅读,并非说作品的意义及其教学意义局限在故事上。文体学上关于长篇小说的知识、“整本书阅读”包涵的整体性训练、作者在小说中超出童年视角的追求,构成《草房子》阅读指导的背景,但相较于这些内容,故事才是更为切近的起点。
第二个问题,如何处理其中的爱情故事?《草房子》取横断面形式写桑桑和小伙伴们在油麻地小学校园内外的成长故事,必然要联系成长的环境和背景。按照心理学解释,成长是人与环境交互的过程。[2]469小说花很大精力、很多笔墨布置孩子成长于其中的环境,它们有些是孩子能理解的,绝大多数则超出孩子的理解能力,后者如纸月的出身、浸月寺和慧思和尚,又如白雀和蒋一轮的爱情。小说共九章,白、蒋爱情故事占其中两章,篇幅不小。作者有一副好笔墨,这个故事美仑美奂,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乡村教师的情感生活留下一份回味悠长的文学记录,为《草房子》世界增添浓厚的诗意,但是我们知道,四年级孩子不适合读这样的故事,此外,从孩子成长的角度来看,故事的写法也存在瑕疵,主要是让小学生桑桑在其中承担了不应该承担的任务。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在小学排戏,白雀和蒋一轮分任女主角和男主角。白雀是油麻地的美人,“耐看”,还有一副好嗓子;蒋一轮是油麻地小学教师,“俊俏后生”,又有才华,吹一手好笛子。郎才女貌,因戏生情。他们通过桑桑鸿雁传书,把桑桑带入“戏”中,桑桑甚至在晚上摇船送二人到芦苇荡幽会。后来,因为蒋一轮家庭是地主成分,他本人又是“穷教师”,白雀放弃这份情感,接受父亲的安排,与镇文书谷苇谈婚论嫁,蒋一轮变得意志消沉、落落寡欢,桑桑自然也受触动。到白雀认清谷苇的委琐面目,转念再寻蒋一轮想重归于好的时候,蒋一轮已结婚。白雀复苏的恋情给蒋一轮的夫妻感情造成极大的困扰,桑桑此时继续充任信使,被母亲讥为“烂好人”。最终白雀离开油麻地,远赴江南,临行前,将她写给蒋一轮的一包书信全部交给桑桑,吩咐他“长大了再看”。文中细腻的爱情描写本已不适合10岁的孩子阅读,白雀和蒋一轮通过桑桑互通款曲的做法,用今天的标准衡量,尤其缺乏伦理的正当性——小学生桑桑,不应该被卷入两性之间的情感纠葛。小说将见证这段爱情嵌入桑桑的成长经历,意义有限,并且不一定是正面的。
在“整本书阅读”指导中,经常会遭遇这样的难题:大人世界视为美好的或者可理解的事,落到稚嫩的心灵,却可能是“少儿不宜”。完全屏蔽这样的故事,反而易激起孩子特别的注意,可行的办法是剔除伦理上不适当的内容,跳出爱情故事,转换故事的焦点,重新叙述它。面向四年级孩子,白、蒋爱情故事可以有别的讲法,比如,联系白雀和蒋一轮的出身和经历,分别讲述两个相互独立的人生故事,在重新讲述的脉络中安插爱情故事并将其淡化,或者,联系油麻地爱戏的风习,讲述小学里、镇上演戏的故事,将白、蒋爱情故事粗线条穿插进来……这是从爱情之外的第三方角度对故事的重新阐释,既有利于维护小说的完整性,又避免孩子直面爱情描写,产生带入感。笔者在指导中采用的是人生故事的讲法。
第三个问题,如何在指导分阶段阅读中照应整体性训练?孩子心智成长的过程是将生活经验和技能按照动作、表征、抽象的层次不断向上整合的过程。[2]377相对于“碎片化”阅读,“整本书阅读”对于孩子的意义,主要来自这种整合性(整体性)训练,包括情感意义的整合性领悟和逻辑结构的整合性把握等。不同学段的孩子,面临不同水平上的整合性挑战。在《草房子》阅读指导中,将这种整合性挑战调整到四年级孩子可接受水平,并一以贯之于不同的阅读时段,这是教师面临的最大挑战。
温儒敏有“一书一法”的提议,提醒我们在“整本书阅读”指导时,关注书的特点。[3]《草房子》作为“故事书”,以攒珠式结构讲述孩子和大人之间的故事,每一章都有中心人物或事件。末章《药寮》,桑桑生病,濒死之际,温幼菊老师为他熬药,温老师对桑桑的父亲桑乔说:
“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你们,包括纸月在内的孩子们,让桑桑看到了许多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他没有理由不好好吃药。”[4]290
这句话对整本书主题作出总结性提示,其涵义适用于《药寮》,在其他各章也都有清晰明朗的呼应。曹文轩说道:“美、情调、意境、诗化、感动、悲悯、善,所有这一切,我都将它们看成是文学不可或缺的元素。《草房子》是这些元素的汇合。”[1]298隐涵在叙述脉络中的共同的意义结构,赋予每一章、每个人物以相对独立性,又把它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为分阶段阅读和整体性领悟的结合准备了条件。适应四年级孩子的阅读,一种做法是,以人物为中心,打破《草房子》叙述次第,将它拆成几个不同的故事,以支持分阶段阅读,比如将《红门(一)》《红门(二)》两章合成杜小康的故事,将《白雀(一)》《白雀(二)》两章转写为白雀的故事、蒋一轮的故事,在《艾地》章聚焦于秦大奶奶的故事,在《药寮》章整合桑桑的故事,其他如陆鹤的故事(《秃鹤》章)、纸月的故事(《纸月》章)、细马的故事(《细马》章),都各有中心人物,各具相对独立性和完整性。在此基础上,引导孩子领会各个故事的感染力,领会各个人物之美,领会人伦之善,领会生存的艰难和复杂性,领会成长的奥秘;经历阶段性反复的感受和感动,最终引领孩子达成对小说的整体性领悟。
以上三个问题,发生在小说、作者、小读者、教师之间,反映《草房子》向教学材料的转化所面临的基本问题环境。不同的教师会有不同的问题解决思路和做法。接下来问题是:怎么教?怎么学?怎么指导?
二、阅读兴味:故事的感染力与阅读方式
提倡“整本书阅读”的初衷,是从课内延伸到课外,引导孩子多读书,好读书,读好书,引导深度阅读。[5]目标指向阅读,有关阅读方法、阅读能力等等学科上的要求自然都包含在内,但是,理想的学科模型能否实现,取决于孩子愿不愿意读书,喜不喜欢读书,能不能主动地读书,能不能尽情享受读书的乐趣。支持“整本书阅读”的逻辑和动力来自孩子对阅读的兴味,这是它与课内阅读最大的区别。对四年级孩子来说,语文课堂有很大的约束力,课堂上师生之间、同学之间的交流,特别是来自教师的鼓励,对孩子课内阅读的保持具有基本支持作用,在这个环境中,孩子读书兴味的发生,较少自主性,主要不是来自人和书之间。从教师方面来说,组织课堂教学的逻辑,来自课程标准的系统性规定,比较于兴味之不可度量,阅读训练内在的学理逻辑更适合作为课堂教学的组织原则,大部分教师都会引学习的兴味以为支援,比如精心设置导入环节、运用多媒体手段调动多种感官参与等等,但在这个逻辑上,孩子有没有读书的兴味,不是最重要的事,在课堂上何时激发阅读的兴味,不是依据兴味本身来安排的。“整本书阅读”发生在课外,适用于课堂教学的强逻辑和环境的强支持作用不复存在,这时候,靠什么支持阅读,靠什么“奖赏”阅读者以维持较长时段的有效阅读状态呢?答曰:“阅读的兴味。”温儒敏说:“培养读书兴趣是语文教学的‘牛鼻子’。”[6]长远来看,终身学习、终身阅读以发生在人和书之间相互吸引的阅读兴味为基本支持,阅读兴味是比阅读训练中有关技术指标更重要的阅读素养。尊重和保护孩子读书的兴味,因此成为“整本书阅读”教学指导的基本原则,也是底线要求。阅读兴味要靠内在的“奖赏”来支持,这就是故事的感染力,阅读方式的选择以强化感染力为条件。
《草房子》对四年级孩子的感染力,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故事性,二是情意之美。以《秃鹤》章陆鹤的故事为例,朴素的成长故事以其本有的曲折、戏剧性和真诚打动小读者。陆鹤是一个小秃子,油麻地的孩子,就都叫他为秃鹤。三年级之前,陆鹤是快活的小秃子,到三年级,他对自己的秃头在意起来,因为秃头感到沮丧,不再允许别人摸他的头,取笑他。那天下大雨,雨水落在秃头上,分外亮,引来女同学的暗笑。在异样的目光里,陆鹤低头走进河边的竹林,没有去上课。
雨沙沙地打在竹叶上,然后从缝隙中滴落到他的秃头上。他用手摸了摸头,一脸沮丧地朝河上望着。水面上,两三只羽毛丰满的鸭子,正在雨中游着,一副很快乐的样子。[4]3
这个场景令人动容,孩子在无人处寻找平静和安慰,体验到秃头带来的挫折、无力和孤独感。爸爸给他买了一顶白帽子,陆鹤戴着帽子上学,恢复了自信。但好景不长,同桌摘下他的帽子,桑桑和阿恕合谋,把它挂上学校高高的旗杆上,陆鹤苦苦地追逐而不得,看帽子在旗杆上旋动,秃头变成全校的“风景”,再无遮掩的可能。
蒋一轮命令阿恕将帽子摘下还给秃鹤,秃鹤却一把将阿恕摘下的帽子打落在地:“我不要了!”说罢,脖子一梗,直奔桑桑家,仰面朝天,将自己平摆在院子里。[4]14-15
自此以后,陆鹤换了念头,以秃头示人,拒绝戴帽子。在片区会操表演现场,蒋一轮强迫他戴上临时找来的黑帽子。会操进行中,陆鹤将帽子摘下,扔向远处,大光其头。现场一片骚乱,油麻地小学因此与会操第一的荣誉无缘。陆鹤换来的则是众人对他的冷淡,班上再也没有人愿意与他分在同一个小组。陆鹤走出校园,走到河边大砖窑那里,窑顶腾腾弥漫着热气。他爬到离窑不远的一堆砖坯上。
他完全被笼罩在热气里。偶尔吹来一阵大风,吹开热气,才隐隐约约地露出他的身体。谁也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别人。秃鹤觉得这样挺好。他就这么坐着,让那湿润的热气包裹着他,抚摸着他……[4]24
这个倔强、孤独的孩子,在集体里已找不到温暖。全乡中小学文艺汇演,油麻地小学排练的戏中有伪军连长的角色,在剧本里是个大秃子,无人能演,学校上上下下苦恼不堪。眼看演出难以为继,陆鹤向蒋一轮递上一张纸条:“我可以试一试吗?”蒋一轮和桑乔校长看到纸条,大受触动。陆鹤挑起这个角色,隆冬时节,在院子里着戏服,借着月光,反反复复地练习。到演出时,陆鹤胸有成竹,把角色演绝了。演出结束,油麻地小学的师生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陆鹤悄悄地离开,来到河边。众人寻来,“秃鹤正坐在小镇水码头最低的石阶上,望着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河水”。桑乔拍了拍他的肩:“走,回家了。”陆鹤用嘴咬住指头,想不让自己哭出来,但哭声还是抑制不住地从喉咙里奔涌而出,几乎变成了号啕大哭。纸月哭了,许多孩子也都哭了。
纯净的月光照着大河,照着油麻地小学的师生们,也照着世界上一个最英俊的少年……[4]31
故事读到这里,我指导的孩子眼里噙满泪水,无法言语。好的故事只需要叙述,不需要讲解。
《草房子》在一个较大的时间跨度内,追踪孩子成长的足迹,讲述属于他们自己的成长故事。成长意味着某种深刻的转变,包括认识、情感及与周围人际关系的转变。转变的时刻撼人心魄。这是《草房子》故事性和感染力的来源。与渲染事件的起承转合以营造故事性不同,《草房子》采用以人运事的写法,因为成长本身就是一则则曲折动人的故事。小说把一个个孤立的事件编织成一条条清晰的成长线索,酝酿并展开那些带有决定性的成长事件,显示每一个孩子朝向未来的独特的可能性。陆鹤的故事已如前述,细马和杜小康的故事同样如此。细马顽劣,与养父母环境隔隔不入,与小伙伴关系更是剑拔弩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带走养父母家全部家产,他们寄托于细马传宗接代、继承家业的愿望破产。养父送细马回自己的家。分手时刻,这个“江南小蛮子”心底的善良和温情被养父“凄苦的目光”唤醒,他中途下车,回到这个一直渴望离开的、现在已经一贫如洗的家,以稚嫩的肩,扛起服侍老人、重振家业的责任。杜小康生在油麻地家底最厚实的家庭,出入两扇红漆院门,照得见人影。他个子高,衣着光鲜,成绩优异,一直当班长,在孩子群里,“像一簸箕黑芝麻中的一粒富有光泽的白芝麻”。这个骄傲的孩子,在五年级第一学期,遭遇家庭的重大变故。父亲杜雍和在河上驾船失误,撞上大拖驳,一大船货物连同新置的货船化为乌有,旦夕之间,家庭境遇一落千丈。在债务压迫下,杜小康终止了学业,和父亲一起放鸭子。无边无际、荒无人烟的芦苇荡,逃不出去的孤独,狂风、暴雨、大水、鸭子、生病、寒冷、饥饿……一点一点洗去他的柔弱和胆怯,磨砺着他的坚强。这段经历彻底地改变了他。后来,鸭群误入鱼塘,几乎吃尽塘中刚放养的几万尾鱼苗,已经长大的鸭子被全部扣下,抵作鱼塘主人的损失。数月煎熬换来残酷的结果,父亲在绝望中被抬回油麻地,杜小康却在悲伤中流露出同龄人罕有的理性和冷静。
走在后面的杜小康,好像又长高了。裤管显得很短,膝盖和屁股,都有洞或裂口,衣服上缺了许多纽扣,袖口破了,飘着布条。头发很长,与杜雍和的头发一样枯干,却黑得发乌,脖子已多日不洗,黑乎乎的。面容清瘦,但一双眼睛却出奇的亮,并透出一种油麻地的任何一个孩子都不可能有的早熟。[4]253
两扇红门被债主摘走,杜小康开始了自己的创业计划。桑乔校长说:“日后,油麻地最有出息的孩子,也许就是杜小康!”
四年级孩子处在成长的紧要关头,他们丝毫不缺乏对同龄人的敏感,丝毫不缺乏对苦难和成长的感受力。当故事的脉络被梳理出来,成长的波折被用心体会,他们很快能抓住关键事件,贯通成长的过程,领会言外之意,表现出令人惊异的同情和觉悟。在陆鹤、细马、杜小康故事的阅读指导中,都出现这种情况,那些关键场景和词句,几乎是自己跳跃着蹦到他们面前,并立即令他们陷入无言状态。人与书的理想关系,不外乎此。教师的指导作用,被这个关系所决定。
我为孩子选择的阅读方式,是文字阅读和听读相结合。指导任务主要落实在听读上,在孩子读完全本后,我来讲书中的故事,孩子听读,任务只有一项:为孩子搭建理解的支架,帮助扫除文字和故事之间的阅读障碍。这些支架包括:隐涵在文字中的成长线索、被穿插性叙述所打断的成长链条、跳动在朴素的文字中那些意义非凡的顿悟时刻。孩子和故事之间,隔着一层“文字之幕”,不能期望四年级孩子独自穿过“文字之幕”,“整本书阅读”甚至整个语文教育所要求于孩子的,自然也不仅仅是文字的教养。当故事迷人的光芒在帷幕外闪烁,教师优先的任务,是引领孩子穿过帷幕,全身心沐浴在那美丽的光辉中。
三、小说结构问题与教学
小说是结构的艺术,阅读《草房子》,难点在结构上。没有结构就没有整体性,这也是“整本书阅读”难以回避的问题。语文课程标准重视词句和意义,在结构训练上未提出明确、系统的要求,无法涵盖“整本书阅读”。如何将结构训练纳入“整本书阅读”指导,成为教师不得不独自面对的问题。
小说结构包括两个方面:时间结构和空间结构。故事的意义实现于时间中,故事形象则通过空间显现。《草房子》时间标记,落实在四个层次上,一是秦大奶奶与土地的故事,二是桑乔校长、杜雍和们的人生故事,三是年轻一代如蒋一轮、白雀的爱情故事,四是桑桑、杜小康等孩子的成长故事。循此向前追溯,是油麻地无言的历史,向后眺望,则耸立着油麻地的未来。时间的中心在桑桑一辈,但从小说前后沟通、连接的叙述方式看,作者所要传达的,不止于此,他将更长时段生命的得与失、承续与传递一起纳入视野。人伦的善是时间的果实,发生在《草房子》中的故事,在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中接力,凝练为感动桑桑、感动今天的小读者们的资源,这是孕育、生长《草房子》的土壤。以桑桑为主角的故事,因此被纳入到油麻地生生不已的时间节律中。
以《艾地》故事为例。秦大奶奶与油麻地小学的“战争”源自双方对土地的争夺。她和秦大用几十年的心血换来油麻地小学所在的这块土地,未等到收获的季节,秦大死去,不久,土地不再属于个人,“在新鲜的阳光下”,地方政府在这里建起学校。秦大奶奶从此开始与学校十多年的“拉锯战”,她顽强地守在学校西北角上的小屋里,守着这块土地,这是她和秦大唯一的“孩子”,是她的“命根子”。小屋周围种满艾,仿佛是她的盔甲。桑乔校长爱他的学校,不能接受校园里长出这片艾地,他带领师生拔去艾,将艾地辟作苗圃,又在小屋周围种上树。陌生的树苗给秦大奶奶带来失去土地的恐慌,她在树苗上打滚,告诉桑桑:“这地是我的地!”可怜的老人,敌不过学校和政府的力量,但是放不下她对这块土地的执着。春天,二年级小女孩乔乔落水,秦大奶奶跳下河,用一双无力的手将乔乔推出水面,自己沉入河底。在抢救秦大奶奶的紧张时刻,桑乔吩咐:“让孩子们一起叫她,也许能够叫醒她。”
于是,孩子们一起叫起来:“奶奶——”
声音排山倒海。[4]127
秦大奶奶活过来了。油麻地大人、小孩,完全理解了这位老人,她也彻底地改变了对土地的态度,转变成学校和孩子的“守护神”。她主动搬离校园,后来,为保护油麻地小学菜园的一只南瓜,再次滑入水中,这一回,再没有活过来。学校全体老师为她守灵,孩子们一个挨着一个排在送葬的队伍里。从此,秦大奶奶的艾地作为象征,把一种对土地的爱,深深种在油麻地小学的精神土壤中。
类似于《艾地》的故事,讲述着油麻地的过去与现在,也印刻着桑桑一辈成长的年轮。长远的时间尺度,在感动孩子的那一刻,就停留在那里,并向他们发出加入时间的召唤。桑桑们的故事,是油麻地故事的一部分。在小说开头和结尾,作者来到时间主题上,借桑桑的思想感情,郑重地向时间致意。小说开头写道:
那是一九六二年八月的一个上午,秋风乍起,暑气已去,十四岁的男孩桑桑,登上了油麻地小说那一片草房子中间最高一幢的房顶。他坐在屋脊上,油麻地小学第一次一下子就全都扑进了他的眼底。秋天的白云,温柔如絮,悠悠远去;梧桐的枯叶,正在秋风里忽闪忽闪地飘落。这个男孩桑桑,忽然觉得自己想哭,于是就小声地呜咽起来。
明天一大早,一只大木船,在油麻地还未醒来时,就将载着他和他的家,远远地离开这里——他将永远地告别与他朝夕相伴的这片金色的草房子……[4]1
到小说结尾,桑桑心爱的鸽子们在空中盘旋,仿佛组成了一只巨大的白色花环,围绕着桑桑忽高忽低地旋转着:
一九六二年八月的这个上午,油麻地的许多大人和小孩,都看到了空中那只巨大的旋转着的白色花环……[4]291
时间在这里短暂地定格,整理整部小说的秩序,并把一种情感的抒发,带到读者面前。这是小说结构的枢纽,也是意义的渊薮。
再看小说的空间结构。草房子立在田野上,河流、木桥、芦苇、庄稼、村落……环抱着这所乡村小学。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乡村,尚未被卷入经济大潮,明朗的阳光下,是跟随季节变化的劳作,季节的“犒赏”、土地的忠诚,维系着乡村的安静与和平,这是《草房子》的“底层”叙事。小说借纸月之口,念唱着故事的底色:
正月梅花香又香,二月兰花盆里装。三月桃花红十里,四月蔷薇靠短墙。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荷花满池塘。七月栀子头上戴,八月桂花满树黄。九月菊花初开放,十月芙蓉正上妆。十一月水仙供上案,十二月腊梅雪里香。[4]43-44
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走过来的人,没有不熟悉这首歌谣的。油灯如豆,灯影摇晃,孩子在油灯下做作业,母亲一边纳鞋底,一边轻声吟唱。乡村生活的诗意,流淌于农人被劳作磨洗的歌喉,绽放在朴质的乡土上,本不是用文字写就的。
在这个空间里,乡村小学成为故事的集散地,陆鹤、纸月、细马、杜小康……每一个孩子的故事,沿着河堤、独木桥,沿着曲曲弯弯的田间小路,汇聚到这里,又散向四面八方。沿着这一条条小路,可以寻到每一个故事的来处和去处,《草房子》在环抱着它的乡村世界中成形。纸月生病,桑桑受命寻访,田间小路把他引向浸月寺,结识纸月的父亲——文静、和善的慧思和尚。小说写道:
正在冬季里,石板小道两边,无论是枫树、白杨还是银杏,都赤条条的。风并不大,但林子还是呼呼呼地响着,渲染着冬季的萧条。几只寒鸦立在晃动的枝头,歪脸看着天空那轮冬季特有的太阳。
浸月寺立在坡上。[4]48-49
寒风洗尽荣华,空寂的浸月寺,守着一颗痴心,守着对孩子的爱、对人间温和的善意和感激。纸月的形象在这个场景中浮现。偌大的乡村世界,如同这一条条如蛛网般散开的小路,编织着孩子的故事,塑造着孩子的形象,既复杂又单纯。这是小说空间结构的整体性。
在《草房子》跋语中,作者提出一个问题:“如何使今天的孩子感动?”[7]292儿童文学的写法来自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也接受这个问题的检验。在我看来,小说内部的逻辑已经告诉我们问题的答案:能够真诚感动桑桑的故事,也能够真诚感动《草房子》的小读者们。时移世易,乡村时间已经失去曾有的节律,那些坚守的老人在逝去,乡村故事的面目也变得驳杂,桑桑熟悉的那些歌谣,歌谣中那份朴质和单纯,正在被新的音调、新的气质所替换。不能想象,今天的故事和故事的写法,还能和《草房子》一样。但是,任何时候,忠实于时代的写作,才属于所有时代,忠诚于人的书写,才属于所有人。《草房子》的时间结构和空间结构,作为来源于时代的证据,给予我们对小说基本的信任,其中的人物和故事,在感动桑桑的同时,也给予桑桑形象以真实性。对今天的孩子来说,桑桑的故事并不遥远,他们与桑桑的关系,就是与他们的父辈、祖父辈的关系,来自先辈的故事、凝结在故事中的爱与意志,哺育着桑桑和《草房子》,也在以同样的方式,哺育着今天的孩子们。对今天的孩子来说,未来的路与桑桑不同,今天的生活,有待他们来选择,他们从哪里寻找支援?除了像桑桑一样,进入先辈的世界,用心聆听那血脉相连的声音,他们又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问题回到“感动”上,这是教育的问题。以小说为对象的“整本书阅读”,不考虑小说的结构,难以找到通向小说世界的道路,自然,也难以实现对小说意义的整体把握。唤起孩子设身处地的感受与共鸣,需要教师和家长为之做好结构上的准备。小说作者提出“追随永恒”的命题,笔者把它看作小说家的理想,也看作教育的理想。或许,《草房子》是写给孩子的书,也是写给所有教师和家长的书。指导孩子阅读《草房子》的经历,使我明白一个道理:永远不要低估孩子对结构的领悟力,他们是小说和小说教育最好的评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