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体育竞技的文化源起
2020-01-18陈士部
陈士部
(淮北师范大学 信息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中国古代体育竞技是一种依存于时令、依存于世俗生活的实践活动,它呈现出一个从自在到自为的演化过程,由此回应着中国古人对体育竞技活动从不自觉到自觉的循序渐进体认的历程。正同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繁荣昌盛相一致,中国古代体育竞技文化也极为丰富多样,如射艺、球艺、棋艺和举重、角抵、拔河以及竞渡等;至于民间更为活泼繁多的娱乐游戏与竞技活动,有民俗学者竟归结出九大类,即:儿童游戏、斗赛游戏、季节游戏、歌舞观赏游戏、杂艺游戏、智能游戏、驯化小动物游戏和助兴游戏以及博戏等。[1]在漫长社会历史发展中,这些名目种类繁多的古代体育竞技文化各有其生成源起和演化的路径,它们并不是共时空衍生、平衡同步发展的。
如果说,走跑、射箭、投壶、舞蹈、游泳和导引以及划船、角抵、蹴鞠、对弈等,是上古时代体育活动主要的运动形式,这些运动形式的萌生与定型同社会劳动实践、战争训练和宗教活动等是密切相关的,那么,伴随社会历史的发展,社会生产活动、军事训练活动、异族文化交流活动和宗教祭礼活动等有了新的提升,特别是伴随社会礼乐教化的日趋完善、城市生活的繁荣与宫廷娱乐的强化,在中古时代,蹴鞠、马球、角抵、龙舟竞渡、围棋和象棋等新型游艺项目则成为广大民众喜闻乐见的体育竞技活动,而由于民间文化因素的活跃与强劲,传统的蹴鞠、击球和捶丸这些体育活动因竞技性、娱乐性减弱而日渐衰微,角抵、龙舟竞渡、棋类、荡秋千、放风筝、举重和跳百索等体育活动在民间反而得到普及与发展。可见,中国古代体育竞技文化与社会世俗生活实践呈现为一个联动的整体,它没有西方体育那种强烈对抗性的形式,而是注重体育文化本身的礼仪性、实用性、娱乐性和游戏性,“顺乎自然、中和融通、心身合一成为中国古代体育思想的重要理念”,[2]20它同中国传统文化融合为一个人文原生态的整体。概而言之,中国古代体育竞技的文化源起应关注以下四个方面:
一、劳动实践的涵养
衣食生产的劳动实践是原始先民最主要的社会活动,劳动及其工具的使用技能是体育竞技文化源起的重要因素,劳动实践起源说也是艺术和体育文化起源观中最为典型和流行的一种观念。毕竟体育竞技文化所需的灵活手脚、腰身和健全智能都是在原始先民长期的采食活动、狩猎活动或农耕活动中涵养起来的,可以说,生存劳动实践的积累与发展是古代体育竞技文化、游戏文化萌生的先在条件。在逻辑意义上说,身心活动形式、脱离纯粹谋生功利目的身心活动教育与传承,同当今的体育文化活动是基本一致的。甚或说,现代意义上的体育竞技文化的萌芽样态总是与原始劳动形态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千丝万缕联系。当然,其间有着从功利性到非功利性、从存在共生性到形态独立性、从粗糙低级到精致高级等诸多复杂微妙的中介演化环节,许多社会文化因素势必会渗透、影响中国古代体育竞技文化的衍化与发展。要强调的是,不同的社会历史时期,不同的体育文化类别,它们的衍生与发展的具体情形是不同的,不能一概而论,正如马克思针对物质生产与艺术生产之间的不平衡关系在方法论意义上所说的那样,“困难只在于对这些矛盾作一般的表述。一旦它们的特殊性被确定了,它们也就被解释明白了。”[3]
经考古发现,丁村人文化遗址、许家窑文化遗址中出土的或多或少的石球已证实为原始人类的狩猎用具,而在西安半坡文化遗址中除了出土大量石球外,还在幼儿墓中发掘出石球与陶球。这些考古发现颇能引发我们无尽的原始图景想象,其间不仅拉带出由狩猎工具到游戏用具的嬗变痕迹,而且隐含着成人向孩儿传承生活经验的教育场景。像龙舟竞渡的民族体育文化,起源观就有争战、争食和祭祀等诸说,但不管怎样,龙舟竞渡体育事象所涉及的竞力、划船技巧和团体合作等体力、能力都是在长期渔猎活动中锻炼累积起来的。至于射艺体育文化,射猎活动与游猎体育之间又能有多少不可跨越的实质性沟壑呢!
在工具简陋、生存艰难的远古时期,不可能先有独立存在的体育文化,作为社会文化发展繁荣标志之一的体育活动必然是从人类始基的劳动生存实践中衍化出来的,正是远古先民的劳动生存实践涵养了后来名目繁多、异彩纷呈的体育文化。
二、娱乐活动的激发
文艺审美起源于劳动,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文艺观念。文艺审美的精神能力与生产劳动所需的精神要素具有一定的同源性,即使是文艺审美所牵涉的身心活动与劳动实践的身体行为同样都是现象学意义上的身心一如的身体活动。
中国传统文化认为,身体本能暗合节律,劳动实践中天然有着游戏的文化因子,诗乐舞原本一体,《吕氏春秋》中记载的“葛天氏之乐”就是佐证。包括劳动实践在内的身心活动能够满足人们生理与心理的双重需要,这种对象化的生命活动所内含的意义与价值终究会被人们体认到,“当这些身体活动的意义一旦被人们所认识,就会很自然地同开始的本能活动区分开来,而形成原始的体育形态。”[4]20可见,娱乐游戏的精神冲动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激发了包括体育竞技在内的各种文化创造。从先秦到西汉时期,娱乐体育活动的兴起就为后世的娱乐体育活动奠定了发展的基础,自此,娱乐体育活动的项目种类与总体数量愈发繁多、兴盛,并呈现出结社组织化、组办官方化、运行季节定型化的趋势。娱乐活动的激发不仅是传统民族体育的源起活力之一,同时也是促进传统民族体育文化发展的重要动力。
这些文化创造是极为丰富的,民俗学家乌丙安先生从中指认了“游艺民俗”:“凡是民间传统的文化娱乐活动,不论是口头语言表演的还是动作表演的、或用综合的艺术手段表演的活动,都是游艺民俗。当然,游戏、竞技也不例外。”[5]游戏、竞技都有文化娱乐的精神内涵,并且这种精神内涵不是后天人为赋予的,而是先天内有的。像作为中华民族传统体育文化的重要样式,古代蹴鞠就是一种“鞠戏”,“蹴鞠始为游戏,后用于军事训练。蹴鞠正式列于兵家,约始于汉代……这些史料都说明,蹴鞠一直被作为军事训练的一种方式而存在。”[6]现代足球就是从蹴鞠脱胎而来的。尤其是蹴鞠之戏中的“白打”,即不求对赛射门,而以各种花样技巧性见长的玩法更足以见出其娱乐性的文化特质。“秋千之戏”同样是以轻盈灵巧为特质的娱乐游戏,虽说在源起上荡秋千或可始源于生存劳动实践,但不能漠视的是,“秋千之戏”应是原始先民早早发觉的体育娱乐活动之一。此外,在起源问题上,古代拔河也有各种学说,而其中娱乐游戏心理冲动的内在激发并不能被其他学说泯灭,我们从唐玄宗时宫廷上千名宫女参与的拔河之戏中就能见出些许端倪。
三、战争行为的亟需
虽然中国体育竞技的起源问题自古至今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但其中的 “军事练兵”说有其优势。依我看,这种“优势”主要表现在两点上:一点是,体育竞技涉及“体力”与“智力”的较量;另一点是,“体力”与“智力”较量的体育竞技有现场性的预演功效。
众所周知,在文艺的起源问题,有功利性实用目的早于精神性审美目的之说,对于大多体育竞技运动而言,同样也是军事训练功能优先于娱乐消遣功能。武艺(西方人常称为“中国功夫”)自不必说,像射艺、球艺、径赛、棋艺和角抵戏、赛舟与拔河等古代体育竞技运动大抵如此,它们总是这样那样地同战事有某种关联。从有关术语上看,在体育竞技活动中,像“冠军”“前锋”“掩护” “突破”等常用术语,本来就源自古代战争;而象棋和围棋等“棋语”,明显像是冷兵器时代战争的游戏性预演;至于武术与射箭,更是古代战争技艺化、程序化的文化再现。
正是由于战争频繁、战事,而战前训练又却能提高战斗力,在实践层面上,各种体育竞技活动便被运用到军事练兵中。出于“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论语·子路》)、“以能击不能,以教卒、练士击驱众、白徒,故十战十胜,百战百胜”(《管子·七法》)的圣贤教诲,古代将帅信奉“教诫为先”的兵家之训。汉代蹴鞠不仅是民间娱乐活动,更是一种军中练兵的重要手段,《汉书·艺文志》将《蹴鞠二十五篇》列于“兵技巧”十三家中,《刘向别录》认为“蹴鞠,兵势也,所以练武士,知有材也”。蹴鞠之所以是练武士的“好材”,还在于其暗藏“兵技巧”于自身,“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汉书·艺文志》)蹴鞠活动不但能“习手足”“便器械”,还能训练兵卒协同作战能力,在感应赛场的规则、号令时得以训练战时“审金鼓”“辨旗帜”的能力,蹴鞠赛场能达到这种“练耳目”的功效,由此就提升了随机应变、协同取胜的军事素质。此外,“蹴鞠不仅可以提高士兵的耐力,活动肢体,更能使因骑马而运动不足的下肢得到充分的锻炼,使战士矫健、敏捷,而且还可以活跃兵营生活,鼓舞士气,因此,在汉军中得到广泛的开展。”[7]
四、宗教事象的培育
在农耕文明中,“国之大事,惟祀与戎”,其实祀与戎同样有着互生互动的牵连,这在中国体育竞技文化的起源问题上也有体现。原始先民的狩猎、农耕、婚丧和战争等重大事务都要诉诸巫术活动,以占顺逆、卜吉凶,巫术是原始宗教的重要形式。巫术是原始先民对于外部自然、社会乃至自身无法清晰认知和准确把握而将自身的信仰寄托在不可知的异己力量上的产物。为了娱神,原始先民往往依托仪式化的身体活动形式来达到巫术效果,这些身体活动形式在日积月累的演练过程中,逐渐被他们从舒适、习惯、有节奏感或韵律感等需要出发进行改造和总结,从而拥有了健身的效果。就是说,“将神祗人格化,逐渐在祭祀中出现了舞蹈、竞技、角力等身体活动,用以娱神,以表示对神的虔诚。这些身体活动,就是我国传统体育文化的源头。”[4]21形象地说,原始巫术、宗教中的祭祀事象是培育传统文艺、传统体育的温床。
实际上,构成中国传统体育文化特征始基元素并不是体育活动形式的差异,而是其背后隐藏的深层次精神元素,其中以祭祀样态呈现出来的巫术、宗教观念就是体育游艺的精神内核,“因而‘戎’与‘祀’占有同样重要的地位,培养适应需要的甲士遂成教育的主要目标,射、御、田猎、搏兽、角力之类,便和祭祀的舞蹈一起成为体育、娱乐活动的主流。”[8]
特别是先秦时期定型、成熟起来的传统体育文化往往同巫术、宗教中的祭祀活动密切相关。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先民根据二十四节气来安排农事活动与生活庆典,节日就是按照一定的历法或季节顺序,在每年特定时间或季节举办的仪式或庆典,这种仪式或庆典被用来庆祝、纪念、重演、预演某些农业的、宗教的、社会文化的重大事件。在这种节日庆典、节令习俗中,往往都有群体性的体育竞技活动、游戏活动,从活动范围或层次上说,有军事文体活动、民间文体活动和宫廷文体活动等;从活动种类上说,有端午节赛龙舟、元宵节拔河、重阳节登高、中和节踏青赏春、清明节荡秋千、冬至节冰嬉、元旦舞龙灯和春节跳傩舞等。这表明,时令性的传统民俗体育活动与依托生活节律的巫术、宗教的祭祀活动有着某种呼应性的契合,而顺应节令的龙舟赛、拔河赛与斗百草等民俗体育恰恰祭祀、祈雨、祈生育或祈丰年的民俗内涵。所以说,不同于对抗性、竞技性的古希腊体育,中国古代体育竞技与民俗生活融为一体,体现出保健养生、天人合一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