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平行语料库的汉语反义复合词英译研究——以《红楼梦》杨译本为例

曾 威，卢 佳

(1.湖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2.湘潭大学，湖南 湘潭 411105)

汉语反义复合词是汉语中的特殊词类，本身有一定的语义变化。正因如此，汉语反义复合词的英译是汉英翻译实践中的一大难点。纵观现有的研究，研究方向主要集中在汉语反义复合词的形成演变过程、语义和标记性以及留学生习得情况等方面；研究方法以个案研究和对比研究为主，而谈及汉语反义复合词翻译的研究较少。笔者以绍兴文理学院开发的《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1]为研究工具，探析《红楼梦》杨宪益、戴乃迭两位先生的译本(以下简称杨译本)中汉语反义复合词的翻译方法，旨在为我国翻译实践提供借鉴。

一、汉语反义复合词的基本特征

汉语反义复合词是由两个语义对立的语素构成的复合词。与其他词类相比，汉语反义复合词在词素和语义等方面有所特殊。由于其语义的曲折变化，译者在翻译汉语反义复合词时很难直接通过形式对汉语反义复合词的意义进行准确理解，并在目标语中寻找与之对应的词语。下文中，笔者从形式和语义两方面对汉语反义复合词的基本特点进行阐述。

从形式上看，反义复合词包含两个词素，且词素排列有一定的规律。反义复合词由两个具有相反意义的反义词组成，中间没有“和”等连接的字眼，而英语中存在“and”或连字符等连接手段，如“come-and-go”。相比较而言，汉语反义复合词的词素之间结合较为紧密，词汇化程度更高，会衍生出更多高于词素表层义的其他意义。构成汉语反义复合词的词素类别主要是形容词、名词、动词和介词，单个汉语反义复合词中的词素大多具有相同词性，如“松紧”一词，其成分属性是“A+A”，两个词素都是形容词。但当两个词素结合在一起时会改变其词性，形成形容词、名词、副词等多重词性。词素的摆放并非是随机的，排放顺序主要受语义和汉字本身的平仄两大因素影响。一般而言，语义宽泛的放在词首，语义相对狭窄的放在词尾。如两个词素之间有明显的积极意义与消极意义之分，则一般将带有积极意义的放在前，带有消极意义的放在后，如：“成败”。再者，汉字的平仄也会对反义复合词的词素排序产生影响。在汉语构词中，先平后仄是广泛应用的规则，这样组词方便诵读，朗朗上口。如“迟早”一词，“迟”是第一声，声调为阴平，属于平，而“早”是第三声，声调为上声，属于仄。

从语义上看，汉语反义复合词存在语义层级的现象。组成汉语反义复合词的两大词素看似是并列的句法关系，但汉语反义复合词词义并非是两方词素义的简单相加。根据汉语反义复合词词义和词素义的关系，反义复合词可划分为六类，即加合型、概括型、转指型、比喻型、偏义型和选择型，[2]每个反义复合词可以同时分属多类。反义复合词的功能主要在于通过两个典型的构词成分来表达整个范畴或其他相关范畴。[3]由上述分类可知，汉语反义复合词主要存在三层语义：第一层为表层义，主要是加合型和选择型反义复合词；第二层为偏指义，对应偏义型反义复合词，大多偏向语义宽泛的词素，但有时根据语境需要也会偏向语义较窄的词素；第三层为引申义，主要是通过词素的下位概念指称上位概念形成，对应概括型反义复合词，也会通过转喻和隐喻机制表达其他范畴或者同个范畴其他方面，主要是针对转指型和比喻型反义复合词。具体分析如下：

例1但其族人那里皆能象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4](P270-272)

例2贾政道：“他未曾作，先就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4](P440)

例3贾琏道：“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4](P410-412)

例1中汉语反义复合词“夫妻”的词素是“夫”和“妻”，中间不包含灰色地带，在婚姻中，只有丈夫和妻子这两个角色，“夫妻”一词的语义是“丈夫和妻子”，是两者词素的相加，属于加合型反义复合词，体现的是表层义。在例2中，“人家”做汉语反义复合词“好歹”的修饰语，“好歹”是“议论”宾语的一部分，后面的“轻薄人”带有贬义色彩，由此可以判断，语义落在“歹”处，只选取其中一个词素的语义，属于偏义型反义复合词，体现的是偏指义。例3中的汉语反义复合词“贵贱”的词素“贵”和“贱”用于表述主体的地位程度，“贵”和“贱”属于下位概念，两者的上位概念是“地位”。为此可以判断，“贵贱”一词属于概括型反义复合词，体现的是引申义。

汉语反义复合词的英译之所以是一大难题，是因为反义复合词存在语义层级现象。译者需根据语境对应反义复合词的所属类型和语义情况选择正确的翻译方法。

二、《红楼梦》汉语反义复合词概述

绍兴文理学院开发的《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于2010年开始试运行，包括杨宪益和戴乃迭、霍克斯、乔利三个译本，是国内首个以词为检索单位、以句子为对比单位的平行语料库，具有较高的权威性。它的成功运行，为翻译研究提供了客观的素材和便捷的平台。通过利用绍兴文理学院开发的《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进行词语检索，笔者计算出《红楼梦》囊括了124个汉语反义复合词，成分属性、词性、出现个数、例词及其主要翻译方法如表1所示：

表1 《红楼梦》汉语反义复合词检索情况及翻译方法

由表1可知，《红楼梦》译本在翻译反义复合词时以泛化翻译和全译为主，且泛化翻译的使用频率高于全译。从词性上看，如汉语反义复合词的词性是名词和形容词，一般可以根据具体的上下文选择泛化翻译或者全译。如其词性是动词，则需要分两种情况：第一，词语产生偏义，侧重的是其中某一个动作。如“褒贬”一词，虽然包含了“褒”和“贬”，但其侧重点是“贬”而非“褒”，为此在翻译时只需译出“贬”的意思即可。第二，词语强调的并不是动作本身，而是动作之后的状态。如第72回“凸碧堂品笛感凄凉”中有言：“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译者采用泛化翻译的方法，将“纵横”一词译为“have had things all their own way”，完全不见了“纵”和“横”的痕迹。如其词性是副词，则通常采用泛化翻译，处理为副词、副词词组、介词等词性，根据上下文的不同而有所调整。对于表格中词性一栏，笔者是从反义复合词的基本义出发，参照《现代汉语反义复合词式的语义和认知研究》[5]中附录部分确定的，但在实际的文本语言中，词性会发生一定的变化。

三、《红楼梦》(杨译本)汉语反义复合词的翻译方法

由于汉语反义复合词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所以总结翻译方法，需切合反义复合词本身的特点，提出更为细化、更有针对性的翻译方法，从而有效地服务于翻译实践。此外，分析采用某一翻译策略的原因也是不可或缺的。通过利用绍兴文理学院开发的《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检索反义复合词，笔者搜集了大约600条语料，通过研究发现，杨译本在翻译反义复合词时采用了四种翻译策略，分别是：泛化翻译、全部翻译、部分翻译和省译。下文中，笔者从《红楼梦》中选取数个具有代表性的例子，从语言学、汉语语法理论、汉英语言差异等方面对反义复合词翻译方法的选择进行说明。

(一)泛化翻译

泛化翻译(generalization)，即抽象化，是指对词义进行概括、引申和模糊化处理的翻译方法。当某句话、某个词语内涵十分丰富，上下文又没有必要的确证材料来限定其意义时，不妨留下几分模糊，不必抠得太死。[6](P161)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借助上位概念实现语义的抽象化；二是借助概念整合实现语义的周遍性；三是表示大概的数目。举例及分析如下。

例4第三，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4](P1192)

The third thing is to make sure that the figures put in are suitably spaced and at different heights.[4](P1193)

例4中的反义复合词“高低”在句中做“有”的宾语，构成了“VP+NP”的结构。杨译本将“高低”译为“different heights”，借助了这对相反词素的上位概念。因为“高”和“低”是一组相对形容词，“高”位于高度范畴的“最顶端”，“低”位于高度范畴的“最底端”，两者共同的上位概念是“高度”。

例5一应大小事务一发付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面母子、夫妻共叙天伦之乐。[4](P2124)

…that banishing all thought of business he passed the time reading， and when he was tired would play chess or drink with his proteges or enjoy the domesticity of the inner quarters with his mother， sons and wife.[4](P2125)

例5中的反义复合词是“大小”，在例句中，两个词素“大”和“小”是并列的句法关系，语义特征既不由左边的词素“大”决定，也不由右边的词素“小”决定，可通过两者的语义概括，由部分到整体，体现周遍性。为此，杨译本将“大小”译为“all”，不仅将位于两极的“大事”和“小事”包含在内，还将两极中间部分的事务一一概括。

例6已于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余间。[4](P1932)

The house they bought was in Flower Spring Lane about two li behind the Ning and Rong Street.It had over twenty rooms.[4](P1933)

反义复合词，又称为“对立语”(已经衍生为复合词)。对立语所构成的复合词大致可分为六类，第五类是表示大概数量的复合词，如“左右”和“远近”等。[7](P367-371)例6中“大小”的用法便属于第五类词。在例6中，“远近”前有数词“二”，说的是距离的大概，而非强调买的房子距离宁荣街是远还是近。基于此，这里的“远近”被译为“about”，看似相去甚远，实则词能达意。

杨译本在运用泛化翻译处理反义复合词时，以上述三种情况最为典型，常见结构为“VP+反义复合词”“反义复合词+NP”及“反义复合词+数词”。其他个例，在此不一一列举。

(二)全译

全译(full translation)，即完全翻译，须用目标文本的材料替代原文本的每个部分。在不同的情况下，文本可以是馆内所有书目、单卷书籍、章节、段落、句子和分句等，也可以是不同于任何宽泛的正式书面语或语言单位的单个片段。[8](P21)此处分析的文本对象范围较窄，主要是单个反义复合词以及包含反义复合词的单个句子。

例7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4](P336)

Bathed in tears，Jia Zhen was telling Jia Dairu and the others，“Everyone in the family，old and young，distant kin or close friends，knows that my daughter-in-law was infinitely superior to my son.Now that she has gone，my branch of the family is fated to die out.”[4](P337)

例7文本对象为反义复合词“大小”“远近”。“大小”一词表示事物主体的年龄范畴，可以泛指年龄不一，修饰前面的主体名词“家”，且和修饰“家”的另一词语“合”存在语义重复，依照上一节归纳的翻译原则，将“合家大小”译为“everyone in the family”，脱离语境来看，似乎并无不妥之处。例句中“远近”一词修饰“亲友”，形成“反义复合词+NP”结构，按照上节所述，译为“all the kins and friends”，单独使用，也可为人接受。但句子是并列主语“合家大小”和“远近亲友”，如若采用泛化翻译，译为“everyone in the family and all the kins and friends”，生硬蹩脚，算不上流畅的译文。为此，为了保持句子的平衡结构，且避免头重脚轻，译者将“大小”翻译成“old and young”，用逗号和前面隔开，作为后置定语修饰描述主体。“亲友”涉及到“亲戚”和“朋友”两个主体，为了对应两个不同的主体，译者还对“远近”进行了拆分，将“远近”和“亲友”穿插在一起，译为“distant kin or close friends”。

由此可见，即使是同样的语法结构，译者也要根据上下文选择合适的翻译方法。例7的处理方法别具一格，值得其他译者借鉴。在检索的所有语料中，还有一些句子包含“反义复合词+NP”结构，但由于平衡结构需要，译者选择全译而非泛化翻译。

(三)部分翻译

部分翻译(partial translation)，与全译相对，是指用目标文本的材料替代部分原文本的翻译方法。[8](P21)组成反义复合词的词素虽为两个，但有时表达的只是其中一个词素的语义，这种情况下，译者须采用部分翻译。

例8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签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4](P938)

They were tiny glass bottles barely three inches high， with silver caps which screwed on， and yellow labels. On one was written “Pure Osmanthus Juice，” on the other “Pure Rose Juice.”[4](P939)

目标文本中反义复合词是“大小”，“大小”前有“三寸”，用数量修饰主体，如采用泛化翻译，则译为“about”，但会与“却”的翻译“barely”相撞。按照语法，“about”和“barely”都需要放在数量词“three inches”之前，如此一来，行之无效。为了避免“about”和“barely”的夹持，杨译本将“大小”的译文放在“three inches”后。“大”和“小”之间存在等级反义关系，在衡量主体时表现的是程度上的差别。“大”相对“小”程度较高些，前者的语义范围可以覆盖后者，是“无标记词语”，应用范围较广。为此，译者翻译“大”即可。

例9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烬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罚。[4](P1022)

Being only three inches long and no thicker than a lampwick，this burnt quickly.The poems had to be finished before it burnt out，on pain of a penalty.[4](P1023)

在判断事物的“粗”和“细”时，没有绝对标准。[9](P111)人们会根据表达意图需要采用相对标准，选择一个参照物，把目标物和参照物进行对比，以此对事物进行判断。通常看来，灯草较为细小，句中以灯草为参照物，表现“梦甜香”的细。杨译本在此还结合转换角度的技巧，将原作者想要表达的“细”翻译为“no thicker than”，转肯定为否定，似有强调之意，更能凸显主体的“细”。

(四)省译

省译，即省略不译。《红楼梦》中的反义复合词本身皆有独立的意思，鲜少出现省略不译的情况。但在特殊的语境中，仍需要采取省译，如：反义复合词本身的意思在其他词上重复体现或囊括在内时就需要用省译。

例10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4](P122)

Baoyu was still only a boy and a very absurd and wilful one at that，who treated his brothers，sisters and cousins alike，making no difference between close and distant kinsmen.[4](P123)

例10中包含两个汉语反义复合词，即“亲疏”和“远近”。“亲”和“疏”是一对描述关系的反义词，两者组合在一起形成“亲疏”这一反义复合词时，表示感情距离的远近。“远”和“近”是一对描述距离的反义词，用于形容距离，属于空间维度中距离域范畴，但可以通过隐喻机制投射到其他域，譬如关系域。在隐喻的作用下，“远近”一词从具体的距离域跨越到抽象的关系域，其含义也相应发生改变，表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亲密程度。为此，“远近”和“亲疏”的意义在隐喻作用机制下相差无几。

再者，汉英两种语言在语言表达上有所不同。汉语喜用四字格，以求得语言的形式美，且汉语不排斥语义重复。用两个意思相近的字或词组成一个新的词语或成语，这种现象在汉语中比比皆是。英语遵循“经济原则”，通常会避免出现语义重复的情况。从形式上看，例10中的“亲疏远近”是四字格；从语义上看，“亲疏”和“远近”两者存在较大的语义重叠。为此，杨译本采用省译的方法将其翻译为“close and distant”，虽然丢失了原词的形式美，却忠实地传达了文本的信息，不失为可取之法。

四、结语

笔者以《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为工具，总结了杨译本处理反义复合词时的四类翻译方法，并结合实例分析了选择某类翻译方法的原因。虽然在分析的过程中提出了一些惯性处理办法，但是译者仍然要依据语境，在理解的基础上选择合适的翻译方法，表达原文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