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曹操形象“臣僚化”新变研究
2020-01-17高子倩
高子倩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曹操作为一名历史人物,他传奇的一生和复杂的性格,使得他的故事屡屡被后人演绎。然而,曹操的形象在文学作品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曹魏时期的开国之君魏武帝,逐渐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曹瞒老贼。以至于到了20世纪60年代,学界开始形成一股“为曹操翻案”的浪潮。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研究与探讨,学界逐渐形成了较为统一的观点,认为宋代以后曹操的形象迅速负面化。率先提出“为曹操翻案”的郭沫若就在《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中提出“自宋以来,所谓‘正统’观念确定了之后,这位杰出的历史人物却蒙受了不白之冤。”[1]1此后的学者虽然对各个时期曹操形象进行了更为细致的考察,但都大体认同这一观点。然而,在研究中参考了唐代文献的学者,往往笼统地以唐代某一阶段的文献来代表唐代所有文献中的观点,最终得出“尊崇曹操是唐人普遍一致的看法,充分显示了兼容并蓄、允文允武、山河一统的大唐气象”[2]63的结论。以点带面的研究方法,忽略了中唐文学作品中的曹操形象,因而也就使得曹操形象演变中的过渡时期被忽略了。
一、中唐前的魏武帝曹操
曹魏的建立者是曹操的儿子曹丕,曹丕追封曹操为魏武帝,有魏一代。文人自然不敢非议。通过禅让完成的魏晋更迭,使得西晋文人对于曹魏的已故君主仍然需要抱以敬意。陆机在《吊魏武帝文》中称赞曹操“接皇汉之末绪,值王途之多违”,“厘三才之阙典,启天地之禁闱。举修网之绝纪,纽大音之解徽”,“济元功于九有,固举世之所推”[3]1055,即曹操能够顺承天命,重建纲纪,建立了不世伟业。然而,改朝换代使得陆机也能够对曹操功业以外的个性举止等做出评论,指出曹操的遗憾在于“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亦贤俊之所宜废乎?”[3]1055陆机对于曹操在弥留之际竟只顾忌儿女长情和遗产琐事的行为,认为是不值得贤人学习的。虽然陆机的批评温和委婉,但实际上开了“讽曹”之先河,唐代诗歌中最常见的曹操“西陵之失”就是陆机批评的延续。
与陆机同时的张辅则在《名士优劣论》中发出了更加大胆的议论,他提出“世人见魏武皇帝处于中土,莫不谓胜刘玄德也”“若令玄德据有中州,将与周室比隆,岂徒三杰而已哉。”[3]1113即如果刘备在中原地区建国,必能建立盛德之邦,甚至可以和儒家理想中的圣明时代——周朝相媲美。然而在文中,张辅自然而然地称曹操为“魏武皇帝”,对于刘备则虽然敬佩,却依旧称其为“刘玄德”,并不将其作为汉帝来对待,称其为“昭烈帝”。可见,张辅只是发表自己对曹刘二人能力的看法,而非议论王朝正统问题。
南北朝时代,刘宋的临川王刘义庆组织编纂的《世说新语》中,收录曹操平生逸事最为丰富生动,据统计共有15篇,例如《容止》中的“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4]586值得注意的是,《世说新语》中的曹操常常以狡诈好色的形象出现,在道德上对曹操给予较低评价,是后世曹操负面形象建构中,许多为人不齿行为的主要来源。然而,全书中从未称呼曹操全名,仅有《惑溺》一章的故事中称其为“曹公”,其他故事中均称呼为“魏武”。可见,《世说新语》讲述了许多曹操带有负面色彩的故事,但依旧将其视为有道德缺陷的帝王。
进入唐代后,文人对曹操身份地位的认知也常常表现在他们的作品里。魏徵在《理狱听谏疏》中同时引用了诸葛亮和曹操二人的言论,但在表述二人的身份时却有决定性的差别。引用诸葛亮的言论时,魏徵语气并不十分恭敬:“诸葛孔明小国之相,犹曰:‘吾心如称,不能为人作轻重。’况万乘之主,当可封之日,而任心弃法,取怨於人乎?”[5]627而在引用曹操的言论时,魏徵庄重地表示“臣闻尧有敢谏之鼓,舜有诽谤之木,汤有司过之史,武有戒慎之铭。此则听之於无形,求之於未有,虚心以待下,庶下之情达上,上下无私,君臣合德者也。魏武帝云:‘有德之君,乐闻逆耳之言,犯颜之诤。’”[5]627魏徵将蜀汉称为小国,而在尧舜汤武等上古圣王之后引用曹操的言论,可见魏徵将曹操与贤明帝王等同起来,并将诸葛亮效忠的蜀汉视作“小国”,即割据小朝廷。
据笔者对《全唐诗》的手动统计,初盛唐诗作提及曹操或用其典故的共有43首,其中将曹操视为帝王共有33首,其余诗作与曹操的政治身份无关。明确承认曹操帝王身份的诗作,例如张说《邺都引》中的“君不见魏武草创争天禄,群雄睚眦相驰逐”[6]939,李颀的《送刘方平》中“请君骑马望西陵,为我殷勤吊魏武”[6]1357,都直接对魏武帝曹操的凭吊追思。暗指曹操是帝王的作品中,有两首都出自唐太宗李世民之手。在《过旧宅二首·其一》中,唐太宗以“新丰停翠辇,谯邑驻鸣笳”[6]5为诗句,而在《赐房玄龄》中则写了“太液仙舟迥,西园引上才”[6]20。李世民对曹操的多次引用,显然是出于对前王的敬意,颇显出“英雄惜英雄”的豪情。
初盛唐诗歌中同样不乏对曹操的批评之声,李邕的《铜雀妓》一诗较为鲜明地对曹操作出了否定,其中“西陵望何及,弦管徒在兹。谁言死者乐,但令生者悲。丈夫有馀志,儿女焉足私”和“颂声何寥寥,唯闻铜雀诗。君举良未易,永为后代嗤”[6]1168数句,认为曹操临终前的琐碎私情将永被后代嗤笑,他所奠定基础的魏国也已经覆灭,宗庙无人祭祀,只有后人作铜雀诗来感慨这段历史。李邕《铜雀妓》诗是对陆机观点的深化,将曹操的气概不足和曹魏覆灭关联在一起,纵使是对曹操的批评,反而体现出李邕对曹操魏武帝身份的认同。
二、中唐曹操形象“臣僚化”新变
东晋史学家习凿齿是否定曹操正统君主地位的第一人,在其史学著作《汉晋春秋》中,他对曹魏的正统地位大肆批判。《汉晋春秋》散佚后,后人勾陈古籍形成了《汉晋春秋辑本》,辑本以《晋宜越魏继汉不应以魏后为三恪论》为开篇,文中对曹操做了大肆批判。第二篇文章为习凿齿的《临终上前论疏》,却一反上文的激昂之情,以悲怆的口吻写道:“臣每谓皇晋宜越魏继汉,不应以魏后为三恪,而身微官卑,无由上达。怀抱愚情,三十余年,今沉沦重疾,性命难保,遂尝怀此,当与之朽烂。区区之情,切所悼惜。谨力疾著论一篇,写上如左。愿陛下考寻古义,求经常之表,超然远览,不以臣微贱,废其所言。”[7]3由习凿齿临终前的上疏可知,他的观点在当时处于异端地位,并没有获得时人的广泛认同。
直到中唐时期的文章中,认为曹操是帝王的文章仍占了绝大部分。例如裴郁在《禘给配祭及昭穆位次议》中就借“魏武创业,文帝受命,亦即以武帝为太祖,其高皇、太皇、处士君等,并为属尊,不在昭穆合食之列”[5]3099的事例来议论本朝的祭祀问题。同样根据《全唐诗》作出统计,中唐时提到曹操或用其典故的诗作有38首,其中有18首都将曹操视为帝王。但一个微小的变化是,魏武帝曹操往往不再与金戈铁马的开创之功相关联,而是更多地作为帝王礼制的象征,即曹操“西陵”典故的广泛入诗。武元衡、权德舆、吕温三人都为顺宗皇帝写作挽歌,武元衡在《顺宗至德大圣皇帝挽歌词三首》中有“东海风波变,西陵松柏攒”“恭闻天子孝,不忍望铜台”[6]3558之句,权德舆的《顺宗至德大安孝皇帝挽歌三首》也提到了“共瞻宫辂出,遥想望陵愁”[6]3661,吕温的《顺宗至德大圣大安孝皇帝挽歌词三首》则有“风起西陵树,凄凉满孝思”[6]4170二句,三者都将顺宗的陵寝与曹操的西陵相关联。
中唐时期,最值得注意的曹操文学形象新变在于,许多作家开始将藩镇权贵或普通官员比为曹操,这种比附手法是此前所不曾出现过的。许多诗人写信干谒地方大员求仕或送友人赴幕府任职时,都会用与曹操相关的典故。刘长卿为友人赴任所作的《送崔载华、张起之闽中》就有“西征开幕府,早晚用陈琳”[6]1489的诗句,将闽中地区的长官比为曹操,将友人比作陈琳,祝福友人受到重用。耿湋用以答复友人张少尹的诗《酬张少尹秋日凤翔西郊见寄》也在“官佐征西府,名齐将上军”[6]2994中用了曹操征西将军的典故。曹操并没有实际出任过征西将军,而只是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提到过自己“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8]75。因此,以“征西将军”来代指曹操,实际上是对曹操形象的改造。这种改造是值得玩味的,这说明,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有曹操般强力的人物,人们却不愿这类人有曹操那样的开国大业,因而只好在作品中改造曹操的形象,使之显得更为驯顺,能够与中唐的政治生态相符合。
除了“征西将军”外,还有更多曹操的典故被用于诗文之中。窦牟在《秋日洛阳官舍寄上水部家兄》之中写有“威声惭北部,仁化乐南薰”[6]3038一联,认为自己没有获得曹操治理洛阳北部时的那般威名,因而感到惭愧。在诗中,诗人将曹操视作一个能臣的典范,而不再关注他东征西讨的帝业,也是对于传统曹操形象的改造。与曹操相关的“头风”一典也见于元稹的《献荥阳公诗五十韵》中,“传癖今应甚,头风昨已痊”[6]4534一联即将自己比为杜预和曹操,白居易也在《病中诗十五首·就暖偶酌戏诸诗酒旧侣》中用“头风”这一典故。在《哭刘尚书梦得二首·其一》中,白居易更是在“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6]5234一联用了“青梅煮酒话英雄”的典故,将自己与亡友刘禹锡之间的交谊比作曹刘煮酒,以政坛豪杰来比喻文坛豪杰。而刘禹锡也曾经在《华佗论》一文中,以曹操杀华佗故事,发出“以操之明略见几,然犹轻杀材能如是。文若之智力地望,以的然之理攻之,然犹不能返其恚。执柄者之恚,真可畏诸,亦可慎诸”[9]37的感叹。值得注意的是,刘禹锡一方面称曹操之类的人物为执柄者,一方面却直呼其名,在文章开头也使用了“曹公”这样并非至尊的称呼,可以说对曹操的身份采取了模糊处理的态度。李商隐是中晚唐时期的文学家,在写给节度使李执方的《上李尚书状》中,他称赞这位李尚书能够广纳贤才时说:“阁下念先市骨,志在采葑,引以从游,寄之风兴。玳筵高敞,画舸徐牵,分越加笾,事殊设醴,怜贾生之少,恕祢衡之狂。”[10]677其中,“祢衡之狂”指的就是祢衡击鼓骂曹之事。在李商隐的笔下,李执方的虚心求贤甚至超越了曹操,能够宽恕祢衡式的狂才。
文人墨客大量用曹操典故喻人喻己具有质变意义,是因为当曹操被视为帝王将相时,自比为曹操会被看做怀有不臣之心,乃至于带来杀身之祸。《宋书》卷八十三《吴喜传》就曾载:“(吴喜)尝对宾客言汉高、魏武本是何人,上闻之,益不说。其后诛寿寂之,喜内惧,因启乞中散大夫,上尤疑骇。至是会上有疾,为身后之虑,以喜素得人情,疑其将来不能事幼,乃赐死,时年四十五。”[11]2116在《世说新语》中自比于曹操最多的莫属王敦、桓温二权臣,前者发动叛乱,后者废立帝王,其野心家的形象令人忌惮。在中唐时期,以曹操典故入诗非常普遍,甚至还有蔚然成风的趋势。这证明曹操在人们心中已经不完全与帝王相等了,人们越来越多地发掘出曹操曾经为汉臣事迹,因而用来比拟当今某个臣子也未尝不可,这不得不说是中唐时期的新变。
“臣僚”曹操形象更为人们所接受后,曹操作为魏武帝的身份就遭受了更多的质疑。武元衡的从兄武少仪在怀古诗《诸葛丞相庙》中,赞美诸葛亮“因机定蜀延衰汉,以计连吴振弱孙。欲尽智能倾僭盗,善持忠节转庸昏”[6]3690。在武少仪看来,蜀汉是正统,吴国是盟友,那么“僭盗”自然是曹魏了。元稹在《董逃行》一诗中,也有“刘虞不敢作天子,曹瞒篡乱从此始”[6]236两句,这成为后人常常引用来批评曹操的诗句。《对茂才异等策》是贞元时进士杜元颖参加吏部考试时的对策之文,试题由皇帝所出,内容为“朕躬承丕绪,实济横流,期致和平,惟新制度。且成汤受夏,周武定殷,刘矫嬴弊,魏乘汉俗,必有至政,存乎令典。”[5]3305杜元颖竟然大胆回答“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用汉法以取威权,中原粗平,遂偷神器,其政刑典礼,踳驳前世,固非萧曹画一,文景更令之比也。虽曰革命,固无足采”[5]3305,即认为曹操窃取政权,他所实行的制度只是对旧制的败坏,谈不上沿袭或者革新,因此没有值得借鉴的。尖锐否定曹操合法统治者身份的作品虽然总体数量不多,但作者都属于社会名流,都曾位居高官或为文坛领袖,他们的作品流传度更高,能够对时代风气起到影响作用,对后世的“批曹”之风起到了先导作用。
三、曹操文学形象“臣僚化”的原因
中唐时期出现的“臣僚曹操”形象,反映了文人心态的改变,而心态的变化往往是由于社会生活实践发生了变化。当文人把曹操作为魏武帝而歌颂的时候,总是怀着疏远的敬意。然而,当文人把曹操比作同僚、比作好友、比作权贵的时候,却好似曹操就像生活中的某人那样可亲可敬。在痛斥曹操篡逆的时候,又是在对生活中“蓄不臣之心久矣”的人物进行抨击。自从曹操逝世的那一刻起,曹操的言行就不会再发生任何的变化。发生变化的只有他身后的社会,以及社会变迁所导致的认识角度、认识方法、认识对象、表述策略的变化。曹操生前确实是汉臣,死后又确实是魏武,当中唐时期人们对曹操的认识由帝王转向臣僚,就必须要考察中唐的社会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些变化是如何对认识和表述产生影响的。在唐代能够留下文献材料的作者,多为文人官僚,这与宋代及以后市民文化兴起导致的文献来源多样化有所不同。因而,考察中唐官僚的产生方式和政权组织形式将会对曹操形象的变化因素的推测产生帮助。
步入唐代后,随着政治形势的稳定,统治者采取了一系列有利于恢复生产发展的政策,使得国家日渐繁荣。在这种形式下,各方面的政府事务都更为繁琐,需要更多的行政官员去处理。除了社会层面的客观需要外,在李唐王朝权力核心还存在着新旧利益集团之间的对立和博弈,既得利益集团往往是旧制度中“合理合法”坐收利益的群体,因而新兴集团往往以改革旧制或新建制度的形式来打击政敌,夺取权力。新兴集团想要丰满羽翼,毫无疑问要增加集团成员的数目,吸纳有真才实学的新成员。因此,增加行政官员数量无疑是既符合历史客观要求,又符合唐代政治现实的。
唐代的入仕途径主要包括科举、门荫、勋官、流外等。其中,科举制的创立有着最为重要的历史意义。科举制作为一种制度,相对于具有偶发性、临时性、主观性的征辟和选举等选官旧制,在官员选拔方面具有频率、数量和质量的三重稳定性,因而为历代所沿用。唐高宗将孔颖达等人奉旨编纂的《五经正义》等儒家经典设为官方的教科书,一方面整合了儒家学派内各个学者的理论,使之成为习举士子统一的思想底本,另一方面也提高了儒学的地位,使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2]177之类的儒家伦理成为了官僚们的共识和主流思想。《论语》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12]187因此,像曹操这样的追封君王在重兴的儒家伦理中就有些不伦不类,其身份便受到了文人的再审视。国家安定带来的官员文化素养提高,使得东汉末年的历史得到了更为广泛的普及,曹操终生为汉臣的事实也被重新回顾。北部尉、征西将军等官职替代了魏武帝的尊号,出现在中唐诗人的诗作之中。尽管诗人心中依旧保持着对曹操的尊敬,但“臣僚化”的曹操更是对现有文化秩序在诗人认识中的反映。
除了上述入仕途径,唐代还有另一种入仕方式,即通过进入幕府来踏上仕途。科举制虽然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能够给普通士人提供官场的入门券,但朝廷职位空额、科举每年录取人数与实际应举人数三者之间存在着需求量远超供给量的矛盾。学者吴宗国据《文献通考》所引的唐登科记统计,认为玄宗时期每年录取的进士平均不到二十七人,而唐朝后期应举者更多,录取人数却并没有显著增加[13]17。为了获取一官半职,许多落魄士人不得不通过其他方法进入仕途。门荫有先天的血统限制,勋官和伎术都专属于特定职业,流外官收入菲薄、地位低下,且前途渺茫,很少有人能够从流外官升为唐王朝的高级官员。据《资治通鉴》记载,唐玄宗在任命朔方节度使牛仙客为尚书之前,咨询了宰相的意见,张九龄对此事果断反对,且理由为:“尚书,古之纳言,唐兴以来,惟旧相及扬历中外有德望者乃为之。仙客本河湟使典,今聚居清要,恐羞朝廷。”[14]6823。同任宰相的李林甫赞同玄宗意见,认为:“仙客,宰相才也,何有于尚书!九龄书生,不达大体。”[14]6823可见,成为中央政府官员对于寒门士子来说具有一定的难度,担任幕府僚佐就成为了入仕的另一条道路。
中唐以后,藩镇数量有了较大的增长,据学者李晓路在《唐代中央集权之变化与方镇的产生》[15]一文中的考证,《旧唐书》卷三八《地理一》记载共有44镇,李吉甫则在《元和郡县图志·序》中称元和年间共有47镇。王彦威在《进供军图》中写道“忆至德、乾元之际,迄于永贞、元和之初,天下有观察者十,节度二十有九,防御者四,经略者三。”因此,唐肃宗至唐宪宗年间共有46镇。幕府长官为了处理各种日常事务,需要配备一套自己的僚属班子。随着藩镇独立性的增强,幕府中甚至还增设了许多不在原有官制之内的摄职官。根据学者戴伟华[16]考证,从节度使设置开始,到玄宗末年,进入使府的文士有174人次。然而,肃宗至德宗朝猛增至1012人次,顺宗至武宗朝有930人次,宣宗至唐末有710人次,加上入幕时间不详的共有3158人次。因此,很多文人不再一心科举,而是进入幕府任职。
在这种官员产生机制之下,出现众多将幕府长官比为曹操的诗作就是可以理解的了。曹操在汉末群雄中占踞一方,且采取了许多有利于社会安定发展的政策,更重要的是他始终以汉臣自居,这些特点都与幕府长官相类似。一方面,皇帝和文官集团出于现实利益和意识形态的考量,有排斥曹操的需要,另一方面,藩镇长官和及其幕僚们也有将曹操稳定在主流观念中的需要,将曹操的形象作出文学技术处理,下移到仅次于帝王的权臣地位,能够为当时各方面所接受。
藩镇幕府不仅改变了官员产生方式,还使得政权组织形式也发生了变化。安史之乱以后,节度使的分布从仅限于唐帝国的边境,扩展到了唐帝国版图的各处,使得藩镇在权力结构中,处于中央政府以下,州县以上的中坚位置,成为中央政府和地方基层之间的纽带。张国刚在《唐代藩镇类型及其动乱特点》中认为,安史之乱后的藩镇基本可分为仍有隐患的安史旧部类藩镇、与安史旧部相抗衡的军事类藩镇、平定其他边患的军事类藩镇、东南方更加注重经济民生发展的行政类藩镇[17]。传统史家往往只看到了藩镇制度造成的问题,却没有意识到在藩镇制度诞生后,唐王朝又持续存在了一百余年,故而藩镇制度对于维持唐代社会的稳定也具有一定的作用。今天一些学者就认为藩镇是我国地方行政两级制向三级制的转化,符合社会治理的要求。方镇对于维持社会生活的维稳之功,生活在唐代的文人比后世的文人史家有更加清晰而直接的认识,因而对藩镇节度使也不持敌视态度,甚至愿意持赞许的态度。
然而,在藩镇制度兴盛的中唐时期,毕竟形成了中央政府与地方藩镇之间的权力竞争。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思·韦伯在其著名演讲《以政治为业》中对国家的定义做出过经典论断:“国家是这样一种人类共同体,它在一定领土之内(成功地)宣布了对正当使用物理暴力的垄断权。”[18]80因而,合法的暴力权正是统治者最为关切的权力。如果暴力权不能够在实质上成功地被垄断,至少它也要在话语权的层次上被收归中央政府,即假使中央政府不能完全地驾驭暴力,至少也要想尽办法对其进行规训。因而中唐以后,重整儒家伦理,巩固儒家道德,建构儒家道统的思潮兴起,代表人物韩愈在《原道》中就直斥:“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19]3,对儒家伦理遭到践踏的社会结构大加鞭笞。
当统治集团由血缘贵族或功勋贵族组成时,贵族具有凭借其高贵身份篡夺权力的可能性。科举制所带来的选官方式变革,使得政府官员的身份发生了新变。通过科举制选拔的职业官员,是自己杰出的文学修养和治理技术跻身统治集团之中的。职业官员的诞生是目的性的,即统治者用来治理国家,因而职业官僚便是达到治理目的的手段,即统治者的统治工具。这类新出现的“工具人”就是官僚,他们是紧紧依附于统治者而产生的。在韩愈的《原道》中,“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19]3就是对君臣关系的鲜明界定,即君主负责发布命令,而臣子只能对民众实行君主的政令,这几乎是一副职业官僚的画像。
职业官僚在政治倾向上绝对支持现行统治,在意识形态上遵循传统儒家道德,在产生来源上依附于中央政权,在群体数量上优于人数较少的皇室和贵族,在社会地位上位于“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因而,职业官僚集团是一台强力的宣传机器和治理机器,将中唐以后的社会推向注重道德、维护伦理的方向,使得伦理道德开始成为普遍话语中比才能更为贵重的品格。在愈发重视儒家伦理的社会现实影响下,曹操生前不帝,死后获封的史实就会使得曹操被视为统绪中不稳定的一环。因此可以说,曹操形象的“臣僚化”是在政权组织形式的新变化之下必然会形成的。
后人有关于曹操的文学创作,通常遵循着这样一种创作模式:作者通过阅读前代的史书和文学作品形成对曹操的身份判断——发现当时某种社会现象与曹操本人的行为有相似之处——作者结合已有认识和社会现实进行再创作。在中唐以前创作中,文人总是以“曹操是魏武帝”为认识基础,而在中唐时期,受到选官制度和政权组织形式变化等社会因素的影响,曹操的身份判断转为“汉朝的臣子”,这就使得此后的文人有了全新的认识基础。宋代文献《东坡志林》中所记载的“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座听说古话。至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之泽,百世不斩”[20]19就不再显得过于突兀。南宋朱熹所修《资治通鉴纲目》彻底表达了对曹操的否定,自此,无论是在官方还是民间,曹操便彻底成为人们心中的权奸,而不再是创造了丰功伟绩的魏武帝,这即是从中唐曹操形象“臣僚化”的后世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