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诗画谱》看明人审美意识
2020-01-17贾新宇
贾新宇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阳 550025)
《唐诗画谱》是明人黄凤池主编,集诗、书、画大成的版画图谱,于明万历年间刊行,是徽派代表作之一。《唐诗画谱》共八卷,选唐人五言、六言、七言各五十首左右,以董其昌、陈继儒等为誊写诗作,组成“诗”部分;再由蔡冲寰、唐世贞为其配图,由徽派名工刘次泉等刻版,组成 “画” 部分,在当时风靡一时。
一、《唐诗画谱》的复杂版本
由于《唐诗画谱》并不是成于一时,所以存在较为复杂的版本问题。最初《唐诗五言画谱》《唐诗七言画谱》与《唐诗六言画谱》刊刻发行于万历年间。随后,黄凤池又将三卷与集雅斋所刻《梅竹兰菊四谱》《草本花食谱》《木本花鸟谱》以及清绘斋之《古今画谱》《名公扇谱》合刊为 “黄氏画谱八种” 行世。由于版本的不同,今人对《唐诗画谱》的组成部分各持意见。俞樾在《九九销夏录》卷十三条 “以诗为画” 提及:“明黄凤池有《唐诗画谱》,取唐人五、六、七言绝句诗各五十首,绘为图,而书原诗于左方。诗中画,画中诗,此兼之矣”,[1]207认为《唐诗画谱》仅指收录五、六、七言唐诗画谱。而郑振铎在《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中称原书 “凡八册,五、六、七言唐诗画谱凡三册,唐六如画谱一册,梅、兰、竹、菊四册,殆是木刻画集的集大成的著作之一”[2]81,将诗作卷集与集雅斋刊刻绘画卷集同归于《唐诗画谱》。刊刻时间的先后与一版再版的经历使现在馆藏流通《唐诗画谱》《集雅斋画谱》《黄氏画谱八种八卷》等多种版本,但不论是哪种版本的流通与传播,都不难看出《唐诗画谱》诗书画结合的形式,彰显明人的审美意识。
二、《唐诗画谱》审美特点
《唐诗画谱》是明代商品经济发展、市民阶级扩张的特定背景下,将诗、书、画合璧的版画图谱,在阅读过程中涉及到文学、书法、绘画的多重审美与士人和市民的双重受众群体。特定的社会背景、增长的文化需求、科技水平的发展与双重的受众群体,使《唐诗画谱》呈现出多重审美特点。
(一) 诗书画并重
中国自古就有 “书画异名而同体”[3]5的观念。将姊妹艺术诗、画结合,再辅之以书法的表现形式,形成诗书画合璧的多重阅读体验,是《唐诗画谱》的主要特色,也是它能够在明代畅销的直接原因。《唐诗画谱》前三卷遵循 “一图一诗” 的原则,将五言、六言、七言唐诗收录编写。双页连式的板式一侧刊刻书法撰写的唐诗,一侧配有精美的白描图画。后五卷更偏向于图画,分别是《梅兰竹菊四谱》《木本花鸟谱》《唐解元仿古今画谱》以及《张白云选名公扇谱》。巧妙雅致的版式布局与不同书写字体的题跋与花鸟图画相得益彰,相比前三卷,对图画的鉴赏更具优势。《唐诗画谱》诗书画合璧的出版形式不仅仅是对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的直观体现,也是明代书画艺术发展,文化需求多样化趋势的促进。
(二) 雅俗共赏的互动交流
“雅俗互动是推动审美意识变迁的基本动力之一。”[4]35诗书画并重的形式决定了《唐诗画谱》不单纯地面向上层文人,且面向不断壮大的、成分复杂的市民阶级。在科举制度与八股取士的社会风气下,识文断字却没有功名的文人数量急剧增加。为谋求生活,沦落到商人阶级的 “士人” 与文化需求进一步增长的手工业者,提高了市民文化需求的水平,使得传统的上流文化趋向于雅俗共赏。
以市民为代表的大众文学与官方文学共同存在于中国文学的长河里,唐代元白诗派 “尚实”“尚俗”,白诗风靡一时,元稹在《白氏长庆集》序中云白诗 “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5]1而柳永词 “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外、残风晓月’”,流行于勾栏市井中,不被官方喜好。可见,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文学与普通市民的生活相去甚远,但随着手工业的兴盛,商品经济的发展,市民阶级不断扩大,促使文学向大众不断靠近,“雅” 与 “俗”的互动愈加频繁,文化层面逐渐呈现出 “雅俗共赏” 的局面。
(三) 观赏性的阅读
《唐诗画谱》多样的艺术形式决定了其多重受众群体,而多重受众群体又促使《唐诗画谱》在诗、书、画结合的方向上更进一步,这样的阅读形式带来更具趣味的观赏阅读。
1. 出版形式
从形式上看,为追求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的阅读感受,《唐诗画谱》集诗、书、画三美一体,丰富的内容和形式涉及到多种职业:画家、书法家、刻工缺一不可,可称为 “四绝”。作为一部精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的诗画谱,《唐诗画谱》中诗作由当时书法家题写,版画则由画家进行底稿的绘制,每一首诗作与版画都会题有书写者与绘画者的题名落款。读者在阅读书籍时,既可以欣赏当时名家的书、画,又可以在书画的配合下获得诗画交融的双重审美体验。
2. 内容选取
为追求阅读过程中的观赏性与趣味性,《唐诗画谱》在选取作品时并无严格的遴选标准。从主题上看,山居生活、闺情生活、文人生活等题材都有涉及;[6]20-22从作者角度看,《唐诗画谱》不拘于唐代名家,除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著名诗人外,还收集唐太宗《赐房玄龄》与唐德宗《九日》以及丘为、陈叔达等在文学领域并无瞩目成就的默默无闻的小家。这样的遴选标准,一方面与明人尚 “奇” 的审美取向有一定关系,“近时事事好奇,而诗追宗六言。遍索罕见,是亦缺典。”[7]349四库馆臣为明代焦竑作《庄子翼》的提要时也说:“明人著书,好夸博奥,一核其实,多属子虚。万历以后,风气类然。”[8]1941另一方面也是书商为追求利益制造噱头的行为。因而内容甄选上并没有严格的标准,观赏性的阅读体验远远超出学术性,甚至为了阅读过程中诗与画配合的趣味性,“有图而无诗,则凤池自集其画附诗谱以行也,”[7]2939牵强附会,频繁作伪,造成《唐诗画谱》收录诗作良莠不齐。
三、明人审美意识的探究
《唐诗画谱》复杂的版本问题、出版的多样因素与题材的偏好反映当时明人的审美意识。而这种多样的审美意识又与当时流派纷呈的文学群体、手工业发展的经济背景与受众群体文化需求有着密切关系。
(一) 多种文学流派的推动
刊刻于万历年间的《唐诗五言画谱》是《唐诗画谱》系列的第一卷,此时袁氏兄弟的文学 “性灵说” 声势大盛,前后七子的文学复古逐渐式微。选择唐诗配画的《唐诗画谱》却在当时获得巨大销量,可见前后七子提出 “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的复古旗帜虽已散去,但尊唐的观念还是存在的。但《唐诗画谱》并不是单纯地 “尊唐”,王迪吉在《唐诗五言画谱》序中云:“诗以盛唐为工,而诗中有画又唐诗之尤工者也。盖志在于心,发而为诗。不缘假借,不籍藻绘,失口而成,自极旨趣。烟波浩渺,丛聚目前,孰非画哉……人惟勿束于见闻,勿汩于声利,以我心灵,参彼境界,天天相照,在在圆通……此道惟盛唐大家得之。”[7]2-6可见,《唐诗画谱》在编撰过程中,虽然受到复古派 “诗必盛唐” 的影响,但也受到性灵说的影响。《唐诗画谱》在明末的广泛流传,受到明代多种文学流派的影响,一方面是在市民文化领域对明代前后七子拟古蹈袭的矫正,另一方面也是对风头正劲、重视作者思想情感表达、反对各种人为约束的性灵说的呼应。从这一角度讲,公安三袁的 “性灵说” 更注重个体的感受,更符合市民阶级的文化需求。此外,《唐诗画谱》多角度的选诗题材通过画的配合,贯彻了“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3]5这一观点,把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的抽象理论变得更为直接,让人很自然地感受到诗存在于现实生活当中,需要自己去发现、挖掘,而不是盲目地拟古,这与性灵说的创作理论是一致的。同时,竟陵派 “真诗”“重性灵” 的观念对复古派的唐诗观念也有所修正,使时人对中晚唐诗歌有了新的认知。
明代文学流派纷呈,在多种流派的推动下,中晚期明人对唐诗的尊崇与追求不再拘泥一时,更具人性特点、更符合经济发展背景下市民的文化需求。
(二) 不断扩大的市民阶级
明代小农经济开始瓦解,手工业发展,市民经济繁荣,明代经济体系在一定程度上被重新洗牌。土地兼并现象严重,为城市手工业发展提供了大量劳动力;商品经济的发展与商业规模的扩大促使一部分士人进入商人阶级,提高了商人的知识文化水平;没有功名的落魄文人不断增加,为谋求生计也进入 “市民阶级”,而不是单纯的 “士”。在这样的背景下,市民阶级成分复杂,一些缙绅士大夫弃儒经商或涉足文化市场也屡见不鲜,明中后期尤甚,文人与商人等市民的关系愈加密切,世俗化的平民文人与广大商人、手工业者、艺人等市民相结合,形成一批新的读者群,简单的物质生活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对精神文化有着更高的诉求。《唐诗画谱》的 “诗画结合” 以及其他版画书籍满足了这一阶级的文化诉求。诗与画的结合既能满足普通工商业者、向往 “士” 的商人对风雅的追求,又符合上流社会的 “雅士” 身份。他们追求书与画视觉上的盛宴与唐诗带来的精神层面的享受。《唐诗画谱》迎合不断壮大的市民阶级的文化需求,它不同于文人诗集选本以文学性为唯一标准,是 “雅” 与 “俗” 的又一次碰撞、交融,是明代特定的经济、文化背景下对唐诗进行大众化、通俗化出版的尝试。[9]1经济繁荣,城市不断扩大,市民阶层在享受着较为富足的物质生活的同时,对精神文化生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两个方面的条件,给予了诗歌出版的大众化、通俗化一个绝佳的契机。新兴的市民文化与传统的官方文学作为两种平行的文学,它们各自发展,并行不悖,最终市民文学在商品经济不断发展的趋势下愈发繁荣,并呈现出高雅的一面。
(三) 文人对入仕的渴望与对自然的追求
《唐诗画谱》出版者的身份与受众群体决定了其甄选诗歌题材的多样性。具有一定文化素养却无法取得功名的落魄士人,接受传统儒家学说 “经世致用” 的入仕观念,对仕途、权力充满渴望。商人黄凤池遴选诗歌并不以文学标准为依据,因而在先行出版的两卷《唐诗五言画谱》与《唐诗七言画谱》中收录唐太宗《赐房玄龄》与唐德宗《九日》,极有可能是对封建统治者的崇敬与向往,而不是诗歌自身的文学性质。而《唐诗画谱》中有仕途经历的文人生活诗如《友人夜访》《别裴九弟》等,描述了文人访友、送别的日常生活。这对读者中追求“文”“雅” 的雅士商人来说,充满吸引力。
另一方面,由于经济的发展与统治阶级的腐败,一些社会问题也随之暴露出来。在这种情况下,一部分受众群体对隐逸的田园生活充满渴望。《唐诗画谱》中《郊原晚望》《华子冈》《春夜》等一系列描述田园生活与自然风光的诗作,满足了读者对“诗意的栖居” 这一精神需求,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也得到慰藉。此外,《唐诗画谱》中关于闺情生活的诗作,是真正的 “世俗之趣”,体现对世俗生活的追求以及怡心娱目的精神享受。
(四) 手工业的发展与科技的进步
明代手工业的发展,促使文化生活更加多样,版画就是其中之一。《唐诗画谱》是集诗、书、画一体的、观赏性极高的书籍,已臻成熟的版画技术为其出版、流通提供了巨大便利:刀法线条更加流畅、人物形象更加生动、画面构图也更具美感。《唐诗画谱》采用的徽州版刻在明代的地位举足轻重,胡应麟曾在《少室山房笔丛》中云:“余所见当今刻本,苏、常为上,金陵次之,杭又次之。近湖刻、歙刻聚精,遂与苏、常争价。蜀本行世甚寡,闽本最下。”[10]44同时,作为图书出版的基础条件,科技的发展促进笔、墨、纸、砚的制造技术更进一步。明代制墨名家辈出,墨质精良。造纸技术也趋于完备,流通多种纸类,“最厚大而好者曰连七,曰观音纸。有奏本纸,出江西铅山。有榜纸,出浙之常山、直隶庐州英山。有小笔纸,出江西临川。有大笔纸,出浙之上虞。”[11]247版画技术的完善与成熟为时人提供了更丰富的阅读体验,而完备的笔、墨、纸、砚生产技术为《唐诗画谱》提供了出版的技术支持,在手工业的发展与科技进步的前提下,明人得以获得诗书画并重的丰富的审美方式,更精彩的文化生活。
《唐诗画谱》雅俗共赏,一版再版的出版盛况,体现了当时明人的审美意识。其诗书画完璧的书籍表现方式,是明代经济生产与精神文化需求双重作用下的结果。它对诗、书、画艺术美学的追求,符合当时复杂市民阶层精神文化的需求,也是对市民文化壮大趋势下文学面貌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