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画谱》由宋入元传播考①
2020-12-25邵金峰许昌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南许昌461000
邵金峰(许昌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南 许昌461000)
《宣和画谱》成书于北宋徽宗朝宣和二年,但在徽宗朝就很少有人提及。到了南宋时期,《宣和画谱》更是似乎从各种著录中彻底消失,这让很多研究者深感困惑。韦宾指出:“作为一本重要的画学著作,《宣和画谱》终南宋之世,始终没有被人提及 ,直到元初才突然被很多人注意。这是很奇怪的现象。”[1]张其凤说:“令人奇怪的是该书在南宋既不被书目一类书籍收入,也未被诗文类著作或绘画史著作提及,所以对作者问题一直存在争议。”[2]《宣和画谱》在由宋入元的传播过程中,在南宋著述中的缺失不仅影响了研究者对其作者的认定,也影响了研究者对其学术价值的评判。阮璞就曾说过:“《宣和书谱》《宣和画谱》两书,在吾国书学、画学古籍中纰缪最多,其取去之滥,学识之陋,殊与其自以‘宣和’标目,示人此是官修之书者不称。宜其书在当时亦只能秘藏于内府,终宋之世未尝出以行世也。”[3]160其意仿佛《宣和画谱》不传于两宋就是由于学术水平太低的缘故。所以厘清《宣和画谱》由宋入元的传播路径,不仅可以祛除人们心中的疑惑,也可为考证《宣和画谱》的成书时间与作者提供佐证材料,同时也可以让我们对其学术价值及在画学史上的地位给予较为客观的评定。
一、《宣和画谱》在北宋末年的传播
从目前查到的资料看,从成书到北宋灭亡这段时期,见过《宣和画谱》且在著作中留下线索的北宋文人与画学家极少。对于《宣和画谱》在北宋的传播,元人吴文贵提出了“内府秘藏说”,认为“《宣和书画谱》乃当时秘录,未尝行世”。[4]阮璞也认同吴文贵的观点,不过他认为《宣和画谱》之所以不传于南宋是《宣和画谱》学术水平低下,编纂者羞于示人。阮璞对《宣和画谱》学术水准的贬低当然不足信,因为就在同一篇文章中,他又称《宣和画谱》为“一代大作,非仰仗文人士夫不办”。[3]164至于《宣和画谱》究竟是否秘藏内府,大家均未进行深入考证。不过,这种观点却值得我们认真对待。
我们先看看北宋文人对《宣和画谱》的记载。北宋文人在著作中提及《宣和画谱》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韩拙,另一个是蔡絛。韩拙《山水纯全集》(成书于宣和三年)评论荆浩的成就时说:
按《画谱》,荆浩,河内人,号洪谷子。博雅好古,今山水专门,颇得意趣。间尝谓吴道子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山水有墨而无笔,浩兼二子所长而有之。盖有笔而无墨者,见落笔蹊径而少自然;有墨而无笔者,去斧凿痕而多变态。故王洽之画,先泼墨缣素取高下自然之势而为之。浩介乎二者之间,则人与大成两得之矣![5]
台北故宫博物馆藏《宣和画谱•卷第十》对荆浩的记述:
荆浩,河内人,自号为洪谷子。博雅好古,以山水专门,颇得趣。向尝谓吴道元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浩兼二子所长而有之。盖有笔无墨者,见落笔蹊径而少自然;有墨而无笔者,去斧凿痕而多变态。故王洽之所画者,先泼墨于缣素之上,然后取其高低上下自然之势而为之。今浩介乎二者之间,则人以为天成两得之矣![6]
对比韩拙《山水纯全集》与《宣和画谱》可以看出,除个别字句不同外,二者对荆浩画学成就的评价几乎完全一样,可见韩拙确实是引用了《宣和画谱》。《山水纯全集》在表述上明显不如《宣和画谱》,尤其是最后一句:“则人与大成两得之矣!”,语义明显不通。这些就可看作是在传抄过程中造成的脱错。
蔡絛《铁围山丛谈》中也谈到过《宣和画谱》:
自崇宁始命宋乔年□御前书画所。乔年后罢去,而继以米芾辈。殆至末年,上方所藏率举千计,实熙朝之盛事也。吾以宣和岁癸卯,尝得见其目,若唐人用硬黄临二王帖至三千八百余幅,颜鲁公墨迹至八百余幅,大凡欧、虞、褚、薛及唐名臣李太白、白乐天等书字,不可胜会,独两晋人则有数矣。至二王《破羌》、《洛神》诸帖,真奇殆绝,盖亦为多焉。又御府所秘古来丹青,其最高远者,以曹不兴《元女授黃帝兵符图》为第一,曹髦《卞庄子刺虎图》第二,谢雉《烈女贞节图》第三,自余始数顾、陆、僧繇而下。不兴者,吴孙权时人。曹髦,乃高贵乡公也。谢雉亦西晋人,烈女谓绿珠。实当时笔。又如顾长康则《古贤图》,戴逵《破琴图》、《黃龙负舟图》,皆神绝不可一二纪。次则郑法士、展子虔,有《北齐后主幸晋阳宫图文》,书法从图之属,大率奇特甚至。[7]78
《铁围山丛谈》成书于南宋高宗绍兴末年(1156年之后),是蔡絛被贬广西白州后所作,记载了自宋太祖赵匡胤乾德年间到南宋高宗赵构绍兴末年近二百间的掌故轶事。《钦定四库全书•铁围山丛谈提要》认为书中对“《宣和书谱》《画谱》《博古图》之缘起,记所目睹,皆较他书为详核”。[7]122可信度较高。蔡絛说他在“宣和岁癸卯,尝得见其目”,结合蔡絛下文的记述,“其目”指的不仅仅是《宣和书谱》,也应该包含《宣和画谱》。蔡絛所列画家的序列除把卫协记作曹髦外,其余与《宣和画谱》完全一致。按时间序列,曹不兴的《兵符图》的确是最为高远之作。至于把《卞庄刺虎图》的作者记作曹髦,考虑到《铁围山丛谈》是多年后,甚至有可能是30 年后对往事的回忆,那么记忆出现偏差也是正常的。
从韩拙、蔡絛对《宣和画谱》的记述我们可以得出如下认知:1.《宣和画谱》在宣和二年已经成书;2.《宣和画谱》成书后就开始被人阅读、接受。那么,既然《宣和画谱》为内府秘藏,韩拙、蔡絛又如何得见《宣和画谱》的呢?韩拙,据说郛本《山水纯全集后序》记载,乃“名宦簪履之后,家世业儒……,公自绍圣间,担簦之都下进艺,于都尉王晋卿所惬,荐于今圣藩邸。继而上登宝位,受翰林书艺局祇候,累迁为直长,画待诏,今以授忠训郎,公未尝苟进”。[8]韩拙出身世家,到开封后结识了驸马都尉王诜,被王推荐给道君皇帝宋徽宗,并受到了徽宗的赏识,官至直长、画侍诏。韩拙的官位虽然不高,但却可以接触到内府秘藏,所以他能在第一时间见到《宣和画谱》。至于蔡絛,乃是权臣蔡京季子,其兄蔡攸在徽宗朝官至少师、太保,封英国公。蔡絛本人亦官至大学士、视执事。据《宋史•蔡京传》载:“六年,以朱勔为地,再起领三省。京至是四当国,目昏眊不能事事,悉决于季子絛。凡京所判,皆絛为之,且代京入奏。”[9]13727徽宗对蔡絛的宠信可见一斑。但即便出身在当时第一权势家族,我们仍然可以从《铁围山丛谈》的叙述中感受到蔡絛在宣和五年见到《宣和书画谱》时的兴奋之情。从韩拙、蔡絛的身份看,二人都是徽宗近臣,所以尽管《宣和画谱》是“当时秘藏”,二人还是有机会一睹真容的。
当然,见过《宣和画谱》的绝对不会仅有韩、蔡两人,应该还有一些徽宗近臣、皇室宗亲见过《宣和画谱》,那么为什么只有韩、蔡两人在著作中留下记述了呢?这里有一个关键点就是“靖康之变”。韩拙《山水纯全集》成书于宣和三年,在“靖康之变”前五年,而且很幸运,《山水纯全集》流传了下来。蔡絛《铁围山丛谈》成书于高宗绍兴末年,“靖康之变”后30 年。考虑到“靖康之变”时数千皇族、近臣被金国俘虏北上,蔡絛因被流放而能在多年后著述回忆往事则实在是因祸得福了。
二、《宣和画谱》在南宋的传播
《宣和画谱》在南宋的传播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南渡后《宣和画谱》被藏诸内府;一种认为南宋时期《宣和画谱》被个人收藏。
我们先谈谈内府秘藏说。元人王芝在《宣和书谱叙》中说:“《宣和书画谱》,自宋南渡后不传于江左,士大夫罕见称道。”[4]吴文贵称:“《宣和书画谱》,乃当时秘录,未尝行世。”[4]谢巍把二人的说法糅合在一起,说吴文贵的《宣和书画谱跋》及王芝的后序“称《书画谱》自宋南渡后,不传于江左,盖为当时秘录,未尝行世”。[10]经过前文考证,《宣和画谱》确为北宋内府秘藏,但宋南渡后是否仍藏诸内府,谢巍并未对此进行深入考证。
韩刚《<宣和画谱>宋元版本考》也认同内府秘藏说,并进行了考证。他说:“《宣和画谱》在南宋秘书监(或内府)当有庋藏,蔡絛知道;庄肃亦见过;周密曾于壬辰(1292)九月十六日,癸巳(1293)四月十八日、十一月二十六日等数次访庄肃观赏藏画,知二人关系甚笃,周密、庄肃所见《宣和画谱》应有关联。周所见亦可能为宋秘监本。”[11]1-6、211韩刚认为,蔡絛知道南宋内府藏有《宣和画谱》,依据的是蔡絛在《铁围山丛谈》的一段话:
俄遇僭乱,侧闻都邑方倾覆时,所谓先王之制作,古人之风烈,悉入金营。夫以孔父、子产之景行,召公、散季之文辞,牛鼎象樽之规模,龙瓿雁灯之典雅,皆以食戎马,供炽烹,腥鳞湮灭,散落不存。文武之道,中国之耻,莫甚乎此,言之可为于邑。至于图录规模,则班班尚在,期流传以不朽云尔。[7]80
韩刚认为:“蔡絛‘侧闻’之对象应是贬谪之前熟识的、后来任职于高宗秘书省的官僚”,[11]1-6、211应该见过《宣和画谱》。“图录”是二人对《宣和画谱》的省称,所以才会有“至于图录规模,则班班尚在,期流传以不朽云尔”的说法。事实上,蔡絛在此所谈的重点是“靖康之变”时宋王朝遭受金人劫掠的惨状。至于“侧闻”的对象应该是“靖康之变”的目击者或者是转述者。文中的“图录”也未必就是《宣和画谱》的省称,而且即便是《宣和画谱》的省称,也是叙述者对“靖康之变”后《宣和画谱》的一种美好祈愿而已。请看《宋史•钦宗本纪》对“靖康之变”的记载:
夏四月庚申朔,大风吹石折木。金人以帝及皇后、皇太子北归。凡法驾、卤簿,皇后以下车辂、卤簿,冠服、礼器、法物,大乐、教坊乐器,祭器、八宝、九鼎、圭璧,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景灵宫供器,太清楼秘阁三馆书、天下州府图及官吏、内人、内侍、技艺、工匠、娼优,府库畜积,为之一空。辛酉,北风大起,苦寒。[9]436
“靖康之变”时,“太清楼秘阁三馆书”被金人劫掠一空,“图录规模”如何能“班班尚在”?如果蔡絛“侧闻”的对象是官吏的话,他也极可能是转述者,而不是目击者。在汴梁遭劫之时,如何得见“图录规模”。再者,如果说高宗朝《宣和画谱》仍藏内府,那么尽管“未尝行世”,至少皇室宗亲、内府官员、皇帝近臣等不少人应该见过《宣和画谱》。从成书的宣和二年到北宋亡国的靖康二年的7 年间,《宣和画谱》虽然是秘藏内府,但我们还是在韩拙、蔡絛的著作中找到了线索。然而,南宋立国152 年,我们目前没有找到任何对《宣和画谱》的记述。从这点上说,南宋内府很可能就没有《宣和画谱》。
韩刚认为南宋内府藏有《宣和画谱》的另一论据是周密(1232-1298)、庄肃(1245—1315)见过,理由是周密成书于1296 年的《云烟过眼录》中曾提到《宣和画谱》,庄肃成书于1298 年的《<画继>补遗•序》也提到了《宣和画谱》,二者都早于吴文贵刊刻《宣和画谱》的1302 年,应该是宋刊本。韩刚由此推断周密、庄肃见过的《宣和画谱》可能是宋秘监本。在这里,韩刚的推断是可疑的。虽然可以断定周密、庄肃见过的《宣和画谱》是宋本,但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周密、庄肃见到的《宣和画谱》就是南宋内府秘藏。事实上,根据周密《云烟过眼录》的记载,他见过的很多宣和旧物都不是南宋藏品。如:
《司德用所藏》:王维《捕鱼图》。单小直幅,徽宗题。前有双龙圆印,后有大观政和二玺,明昌七印。[4]
《赵德润藏》:琴则春雷为第一,向为宣和殿万琴堂称最。既归大金,遂为章宗御府第一琴。[4]
《赵德润藏》:又有殷玉钺。长三尺余。一段美玉,文藻精甚。三代之宝。宣和故物,后归大金,今在御府。[4]
司德用收藏王维的《捕鱼图》,赵德润收藏的古琴、玉钺,都是宣和旧物。“靖康之变”后,这些藏品都被劫掠到了金国,金朝灭亡后又被元人收藏。周密、庄肃见到的《宣和画谱》也很可能与上述宣和旧物经历了相同的传播过程。事实上,如上文所述,南宋立国152 年,《宣和画谱》在1279 年之前的文献中难觅踪迹,却在南宋亡国10 余年后出现在周密、庄肃的著作里,那么我们不妨大胆推测一下,《宣和画谱》由宋入元很可能绕开了南宋这一路径。
我们接下来谈谈个人收藏说。南宋时期,《宣和画谱》是否存在个人藏本?根据台北故宫藏本上的印鉴,昌彼得在《跋元大德本宣和画谱》中指出“此本为赵彦和旧藏,前后所钤其藏章累累。彦和字礼用,云间人,赵宋宗室之后。生平无考,查其印色甚旧,殆明以前人”。[6]韩刚认为台北藏《宣和画谱》并非是元大德本,而是宋刊本。他根据藏印、宋王室世系、文人唱和等线索,进一步提出赵彦和“很可能是赵廷美(947—984,宋太祖、太宗同父异母弟)七世孙,为南宋前期藏书家”。[11]1-6、211所以,台北藏《宣和画谱》很可能是南宋宗室赵彦和的藏书。我们不否认南宋前期有叫赵彦和的宗室。事实上,据《宋史》记载,魏王赵廷美七世孙彦字辈叫赵彦和的就有五个人。如果《宣和画谱》传播到了南宋,当然有可能被赵宋王孙赵彦和收藏。但问题是魏王赵廷美后人有可能接触到《宣和画谱》吗?我们知道,《宣和画谱》在北宋时期乃内府秘藏。魏王赵廷美自被贬房陵后,其子孙皆被外放做官,远离了政治权利中枢,几无见到《宣和画谱》的机会,更谈不上收藏了。到了南宋时期,如果《宣和画谱》被魏王赵廷美七世孙赵彦和收藏,按照韩刚的说法,作为藏书家的赵彦和与“南宋王灼、郭印、杜国光等友人赵彦和于姓名、时代、志趣均合,当为同一人”。[11]1-6、211也就是说,王孙赵彦和交游甚广,那么他的朋友们就应该见过《宣和画谱》,为何在南宋文献中没有相关的记载。事实上,韩刚的考证只是说明南宋时期有一个交游甚广的藏书家赵彦和,但无法证明他就是《宣和画谱》的收藏者赵彦和。
那么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宣和画谱》上的赵彦和究竟是谁?首先,不排除宋金时期有另外一个赵彦和存在。事实上,金朝文学家、书画家王庭筠(1151—1202)就有一个朋友叫赵彦和,王庭筠曾写过一首诗就叫《示赵彦和》。而且,根据王庭筠《黄华集•杨秘监下槽马图》诗:
龙眠悔画马,政恐堕马趣。我今破是说,试下第一句。道人三昧手,游戏万象具。万象初莫逃,毕竟无所住。譬如大圆镜,照物随其遇。少焉物四散,影果在何处。杨侯具此眼,透脱向上路。万马落人间,盖证龙眠误。[12]
参照《宣和画谱•卷第七》:
公麟初喜画马,大率学韩幹,略有损增,有道人教以不可习,恐流入马趣,公麟悟其旨,更为道佛,尤佳。[6]
10G EPON PON口具备1490nm/1577nm两个中心波长的发送能力,可满足EPON和10G EPON下行,传输方式均为广播方式,PON口的总带宽为EPON下行带宽与10G EPON下行带宽之和,达到11.25G带宽。
王庭筠诗中所说李公麟后悔画马,唯恐堕入马趣与《宣和画谱》中的记载大体一致,所以王庭筠应该见过《宣和画谱》。在这里,和金朝官员王庭筠往来的赵彦和倒很可能是台北故宫藏《宣和画谱》的收藏者,但这个赵彦和与南宋宗室赵彦和是什么关系就不得而知了。其次,韩刚在《宣和画谱宋元版本考》中说:“遍查诸书,宋、元、明、清无赵彦和者。”[11]1-6、211以此作为《宣和画谱》收藏者赵彦和是魏王赵廷美七世孙的论据显然有欠妥当。不论其他,即使仅就魏王赵廷美世系而论,赵彦和作为一个高概率出现的名字,在赵廷美二十一世孙中肯定就不止一个赵彦和,所以根据赵彦和藏印而断定南宋藏有《宣和画谱》是可疑的。
总之,虽然不能断定《宣和画谱》没有传入南宋,但目前也没有确定的证据证明南宋内府或是私人藏有《宣和画谱》。而且,根据《宣和画谱》在南宋文献中缺失的状况推断,《宣和画谱》极有可能就没有传入南宋。
三、《宣和画谱》在金朝的传播
宋南渡之后,《宣和画谱》不传于江左,这似乎已成为了学界共识。然而在同一时期,《宣和画谱》却在金人的文献中出现了。如前文所述,金人王庭筠即在其诗作中涉及了《宣和画谱》的内容。《宣和画谱》本为北宋内府秘藏,不可能在北宋灭亡前传到金国。究其原因,“靖康之变”应该是其中的关键所在。
根据前文所引《宋史》的记述,“靖康之变”时“太清楼秘阁三馆书”被金人劫掠一空。对于这一情况,《金史》中也有记述。
金初未有文字。世祖以来,渐立条教。太祖既兴,得辽旧人用之,使介往复,其言已文。太宗继统,乃行选举之法,及伐宋,取汴经籍图,宋士多归之。[13]
金太宗伐宋,“取汴经籍图”主要就是宋王室皇家各馆藏书。作为内府秘藏的《宣和画谱》应该就在被劫掠的图书之中。北宋内府所藏被劫掠到金国后,一部分被金朝内府收藏,如周密所见的王维《捕鱼图》,赵德润收藏的古琴、玉钺,就是入了金朝内府。另一部分则被官府出售了。金人元好问(1190—1257)的祖父就曾购得不少宣和旧物。据《元遗山先生全集•故物谱》载:“予家所藏,书,宋元祐以前物也;法书,则唐人笔迹及五代写本为多;画有李、范、许、郭诸人高品。就中薛稷《六鹤》最为超绝,先大父铜山府君官汲县时,官卖宣和内府物也。”[14]薛稷的《六鹤》被官府卖了,《宣和画谱》当然也有可能被官府卖了。当然,无论卖与不卖,金朝文人确实在著述中提到了《宣和画谱》。
除了前面提到的王庭筠外,金人魏道明也见过《宣和画谱》。《萧闲老人明秀集注•卷一》:
《画谱》边鸾设色彩翠生动。
对照《宣和画谱•卷第十五》:
鸾于贲饰彩翠之外,得婆娑之态度,若应节奏。又作折枝花,亦曲尽其妙。至于蜂蝶,亦如之,大抵精于设色,如良工之无斧凿痕耳。[6]
《宣和画谱•卷第十一》:
熙后著山水画论,言远近浅深、风雨明晦、四时朝暮之所不同,则有‘春山淡(一作艳)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之说。[6]
由此可以看出魏道明所说的《画谱》就是《宣和画谱》。据《萧闲老人明秀集注》避“恭”“允”等字,而不避“麻”“达”“葛”等字的情况看,该书成书于1189-1201 年间,也就是说,魏道明在1201 年之前就见过《宣和画谱》。
祖父买了不少宣和旧物的元好问也见过《宣和画谱》。元好问在其著作中曾两次提到《宣和画谱》。
《元遗山先生全集•密公宝章小集》:
宋《画谱》:山水以李成为第一。[14]
《元遗山先生全集•张萱<四景宫女>》:
一大梧桐树下有井,井有银床,树下有落叶四五。一内人冠髻,著淡黄半臂金红衣,青花绫裙。坐方床,床加褥而无裙,一捣练杵倚床下。一女使植杵立床前,一女使对立捣练,练有花,今之文绫也。《画谱》谓:萱取“金井梧桐秋叶黄”之句为图。名《长门怨》者,殆谓此邪?[14]
对照《宣和画谱•卷第十一》:
于时凡称山水者,必以成为古今第一,至不名而曰李营丘焉。[6]
《宣和画谱•卷第五》:
张萱,京兆人也。善画人物,而于贵公子与闺房之秀最工。其为花蹊、竹榭,点缀皆极妍巧。以‘金井梧桐秋叶黄’之句画《长门怨》,甚有思致。[6]
从元好问对李成的评价和对张萱《四景宫女》的评点看,他所说的《画谱》就是《宣和画谱》。元好问评析张萱《四景宫女》的具体时间不详,《密公宝章小集》注解中则标明了创作的时间和地点,“甲午三月二十有一日为辅之书于聊城至觉寺寓所”。[14]这就是说,元好问在1234 年之前就见过《宣和画谱》。元好问不仅见过《宣和画谱》,也应该见过不少宣和旧藏,至少见过张萱的《四景宫女》和薛稷的《六鹤》。
此外,金人李俊民(约1176—1260)也可能见过《宣和画谱》。李俊民《庄靖集•雪庵题钱过庭梅花图》云:“已把神传画谱,又看格在诗评。月落难寻清梦,雪空乃见高情。”[16]按照金人谈《宣和画谱》时多简称为《画谱》的习惯,李俊民所说的“已把神传画谱”很可能指的就是《宣和画谱》。当然,即便李俊民说的《画谱》并非《宣和画谱》,我们从王庭筠、魏道明、元好问三人的著作中已然可以确证在“靖康之变”后《宣和画谱》不仅传到了金国,而且已经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四、《宣和画谱》在元初的传播
《宣和画谱》成书后在北宋时期为内府秘藏,不行于世。“靖康之变”后,《宣和画谱》被劫掠到了金国,金人王庭筠、魏道明、元好问的记述清晰地勾勒出了《宣和画谱》在金朝的传播轨迹。与之相对应,宋王室南渡后,研究者从南宋文人的记述尚未找到能够确证《宣和画谱》传于江左的记述。南宋灭亡后,天下一统,《宣和画谱》才被广为传播。元人王芝在《宣和书谱叙》中对此有很好的描述:“《宣和书画谱》自宋南渡后不传于江左,士大夫罕见称道。及圣朝混一区宇,其书盛行好事之家,转相誊写。……往往散逸于人间。”[4]元大德四(1300 年)年,王芝曾见过内府秘藏的宣和旧物。他在《宣和书谱叙》中是这样记述的:
大德四年芝被征至京师。俾汇次秘府图书,遂获尽窥金匮所藏。古今妙迹山积云溱,诚前代之所未有。而谱内旧物至是亦或在焉。芝翻理之余,心骇目眩,私自庆幸。明年竣事南归,适吴君和之将刻二谱于梓,余嘉其有志乎古也,因为书于篇末。[4]
王芝在大德四年被朝廷征召整理内府图书,所以得以一窥堆积如山的内府秘藏,其中就包括宣和书画二谱所载的书画作品。王芝感到十分震惊,为宣和旧物得以保存暗自庆幸。但王芝并没有在内府藏书中见到《宣和画谱》,他说:《宣和画谱》“散逸人间”是可信的。元朝内府没有《宣和画谱》,那么南宋内府和金朝内府藏有《宣和画谱》的可能性就进一步降低了。
早在王芝见到宣和旧物之前,金末元初人李冶(1192-1279)①虽然李冶与元好问年龄相仿,但元好问在1234 年之前就见过《宣和画谱》,李冶的《敬斋古今黈》作于他晚年定居封龙山后,也就是1251 年之后,所以我们在勾勒《宣和画谱》传播轨迹时把元好问列入金朝,把李冶列入元朝。就已经见到过《宣和画谱》。李冶《敬斋古今黈•卷六》:
《宣和画谱》载,李公麟作画,以立意为先,布置缘饰为次,盖深得杜甫作诗体制。甫作《茅屋为秋风所拔叹》,虽衣破屋漏,非所恤,而欲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公麟作《阳关图》,以别离惨恨为人之常情,而设钓者于水滨,忘形块坐,哀乐不关于其意。其他种种类此。[17]
李冶所引文字与台北故宫藏《宣和画谱》完全一致,而且在笔者见到的文献中,李冶是用《宣和画谱》这一书名的第一人。元好问年轻时曾拜在李冶父亲李遹门下求学,后来二人又一起拜文坛领袖杨文献、赵秉文为师。李冶晚年回到故乡元氏,定居于封龙山下,招徒讲学。期间,常与元好问、张德辉同游封龙山,探讨学问,时称“龙山三老”。从元李数十年的交往看,二人读到的《宣和画谱》很可能是同一本,而且很可能是元好问的藏书。
南宋灭亡后,周密和庄肃也见到了散逸在民间的《宣和画谱》。
周密《云烟过眼录》(1296)记载:
山水一轴,甚古,上有五小字云 :“后凉徐麟笔”。《画谱》中末闻其名。[4]
五代童氏《六隐图》一卷。着色山水,全类小李将军。所画溪山舟楫及小儿无数……详见《宣和画谱》。[4]
周密在《志雅堂杂钞》中明确标出记录观徐麟画的时间为:“甲午九月十一日”,[4]也就是说,周密在1294 年之前就见过《宣和画谱》。在对《六隐图》记录中,周密提到了《宣和画谱》的全称,周密也是笔者见到第二个用《宣和画谱》全称的人。
庄肃《画继补遗》:
矧唐有《画录》《画品》《画断》,五代有《画补》,宋有《画评》《画志》《画史》《画谱》《画继》,不特徒识姓名,其间亦寓贬奖。予不自揆,辄作《画继补遗》。[4]
根据宋金元提到《宣和画谱》常用省称的习惯以及庄肃和周密的交游情况,庄肃所说的《画谱》应该就是《宣和画谱》。
元初散逸民间的《宣和画谱》在传抄过程中产生了很多错误,这引起了包括王芝、吴文贵在内的爱好古雅人士的不满。吴文贵说:“余私病之。暇日博求众本为雅士校,十得八九。遂锓诸梓,以广其传。”[4]与北宋时期秘藏内府不同,也和金朝文人私人收藏有别,吴文贵出版《宣和画谱》完全是出于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完全是为了让传统文化能够发扬光大。元大德六年,吴文贵校正的《宣和画谱》出版,《宣和画谱》从此在世上传播开来。
五、结语
《宣和画谱》由宋入元的传播,经由北宋内府秘藏→“靖康之变”金国劫掠→由金入元的这一路径是清晰的。我们从这一传播过程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韩拙与蔡绦是徽宗近臣,王庭筠与赵彦和是朋友,魏道明与元好问是同乡,元好问与李冶、周密与庄肃、吴文贵与王芝都是朋友。也就是说,藏书者肯定会让关系密切的人阅读自己的藏书,但凡是有识之士也都会在著述中留下记录。从《宣和画谱》在南宋文献中的缺失,金国对北宋内府秘藏的劫掠,以及王芝的记述看,几乎可以断定,《宣和画谱》传播绕开了南宋。因《宣和画谱》不传于南宋质疑其创作时间和作者,进而质疑其学术价值是有问题的。当然,在北宋时期,由于是秘藏内府,很多画家看不到《宣和画谱》,所以《宣和画谱》也产生不了什么影响。到了金国,金国的文化艺术整体上远远不及南宋繁荣,《宣和画谱》的画学思想对艺术创作也起不到大的作用。到了元代,由南宋入元的文人如周密、庄肃等方始看到《宣和画谱》,加上有爱好古雅的吴文贵刊行推广,《宣和画谱》终于产生了较为广泛的影响,但毕竟属于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