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另一种含义
2020-01-16钱晓国
钱晓国
“忘掉我们/忘掉我们的年代/像人类一样活着/忘掉我们//我们嫉妒过/植物和石头/我们嫉妒过狗/我宁愿做一只老鼠/我常这样对他说//我不愿意生存/我宁愿睡去/在战争过后才醒来/她闭着回答我//忘掉我们/别问起我们的青春//不要管我们”(塔丢茨·罗兹维克《不要管我们》,达文译)
《不要管我们》的作者是波兰诗人塔丢茨·罗兹维克(1921~),波兰诗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以战争作为诗歌创作的题材,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因为波兰这个国家基本上就是与战争和动乱划上等号,诗人的创作就不可能完全回避战爭,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诗歌并不是一种纯粹的高蹈于尘世之上的“空中楼阁”式的文体,而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特殊文类,至少对某些肩负社会责任且心怀忧患意识的诗人而言正是如此。作为战后波兰重要的诗人,罗兹维克的作品执着于表达对战争的反思、幸存者的经验以及探索在战争的恐怖之后艺术家存在的可能性等。
就此诗而言,全诗都是以第一人称“我”和“我们”在抒情。“我们”一连出现五次后,继之以“我”,“我”出现的频率也是五次,到诗歌的末节,又以“我们”收束全诗。人称的连续、交叉以及变换,显然不是无意为之。“我们”代表的是社会中的群体,而“我”则代表着个性鲜明的生命个体。无数个作为生命个体的“我”汇聚成一个庞大的群体性的“我们”,但是,在战争年代,不管是“我”还是“我们”,个体也罢,群体也罢,都笼罩于战争的恐怖之中,——过了今天,谁也不知道自己有无明天。
“我”和“我们”虽然都是诗歌的抒情主体,但真正的主体其实是个体存在的“我”,“我”就在个人和群体二者之间相互切换,表达的乃是战争时期波兰年轻人的残酷的青春记忆。“忘掉我们”,因为“我们”的青春浸染着鲜血的底色,活得卑微苟且。“忘掉我们的年代”,因为这个年代弥漫着战火硝烟,无数生灵灰飞烟灭。在这样的年代里,即便是活着,也是丧失了最基本的人之为人的尊严。活着,也仅仅是“活着”而已,除此之外别无意义。作为“二战”的幸存者,“我”真诚地希望现在的人们能够“像人类一样活着”。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只有让人们忘掉惨痛的历史记忆,忘掉那个杂糅着血、火与泪水的年代,才能以轻松愉悦的心情迎接新时代,走向新生。过去必然成为历史,而历史必然消亡在时间的长河里。“忘掉我们”一句在首节反复出现,一前一后,呈呼应之势,是对历史的告别,也是对新生的祝愿。
“我们嫉妒过/植物和石头/我们嫉妒过狗”,这是对过往的追忆。历史上的1939年9月,德国大军闪击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波兰节节败退。与此同时,苏联从东边进攻波兰。波兰腹背受敌,最终亡国。德国法西斯在波兰烧杀劫掠。苏军抓了很多波兰军人、知识分子、政界人士和公职人员,这些人都是波兰的栋梁,为削弱波兰实力,苏联制造了有组织有预谋的“卡廷森林大屠杀”。说到底,“我们”,还比不过“植物”的生长自由;植物有雨露、阳光和土地,而“我们”面对的是高压、屠杀和颤栗。“石头”没有生命,没有灵魂,没有感知,可以于战火和动乱中超然物外,这又岂是有思想、有知觉的人类可比?如果说“嫉妒”“植物和石头”尚且说得过去,那么“我们嫉妒过狗”已经超出世俗人情;卑贱不如“狗”,正是“我们”最真实的生命写照。
“我宁愿做一只老鼠/我常这样对他说”,这一句诗紧承前面的两句“嫉妒”,“做一只老鼠”已经是生命最低贱最卑微的形态,但老鼠毕竟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在黑暗的角落,无人的荒野,或是阴湿的沟渠里自由穿梭来去。还有什么比人更卑贱?人已经匍匐在大地的尘埃里,所谓的生命的尊严,至此荡然无存。至于,“我常这样对他说”中的“他”是个未知性的存在。从性别上讲,“他”是男性指称;从关系上看,“他”在诗歌中似乎充当了一个劝导者的角色。“我不愿意生存/我宁愿睡去/在战争过后才醒来”,此三句直接抒发了“我”对战争的厌弃和对和平自由的向往;但在战争中“睡去”,波兰又怎会有明天?“她闭着眼回答我”,只要不睁开眼,就看不到这个残酷浑浊的世界,我们姑且把“她”的这种不合作的姿态视之为消极的抗争。“她”是谁?与前面的“他”一样,虽然没有明确的身份,但其共同的标签就是,拥有同样的不堪回首的“青春”,自然,“我”也不例外。
“忘掉我们/别问起我们的青春”,语调诚恳,语气哀伤,既是为了不再勾起“我们”的惨痛记忆,也是为了其他人能够更好地向明天看齐。直到最后,诗人用“不要管我们”一句单独成节,为全诗画上一个低沉哀婉的结尾。“我们”是蝼蚁般的存在,在庞大而无情的战争机器面前,无数个“你”“我”“他”有着共同的不可逃避的命运。罗兹维克的另一首诗《从占领下竖起的墓碑》是对“我们”这一命运的鲜明注脚,“我们的墓碑/是模糊的/状如沟渠//我们的墓碑/做得/像一滴泪//耗子/在地下/浇铸我们的墓碑//我们的墓碑/状如烟雾/直升向天空”。
罗兹维克书写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惨痛经验,总是能不经意间刺痛读者的灵魂。他的文字里没有炮火、屠杀和硝烟,因为这些赤裸裸的战争“意象”对经历过二战炼狱的人们来说是多余的,或者说是无足轻重的,而心灵,只有心灵才是真实而永恒的。所以,罗兹维克在极短的诗歌篇幅里,用最凝练的语言之针去挑拨人们内心深处最敏感的那根情感之弦,令读者感受到彻骨的疼痛。
罗兹维克的战争题材诗歌,成功在于此,伟大也在于此……
[作者通联:湖北安陆市安陆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