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价值观念研究的理论跃升
——为江畅教授《中国传统价值观及其现代转换》一书而作
2020-01-11李德顺
李德顺
(中国政法大学 人文学院, 北京 100088)
中国传统价值观及其现代转换这个话题,是非常重大且有难度的。近年来许多人围绕这个题目做文章,也确实做了不少。但我已不大看了,也谢绝了参与这方面成果鉴定评选的邀请。为什么?因为多数思想和学术含量太低。有些人其实并不懂也不想弄清楚什么是价值和价值观念,更不关心社会主义的价值和价值观念体系实际是和应该是怎样的,甚至连“核心”这个词的涵义都不在意,却在那里大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结果是堆砌了一大套“好词”,仅仅当作口号而已。“核心”就是一粒种子,种下去可以长出来一棵树,收起来就是一粒种子。那么多东西不可能都是核心。犹如满天星斗,每个都熠熠生辉,但没有北极星,就无法指明方向。我对一味跟风、望文生义、借题发挥、满篇空话套话的东西,感到失望,不忍卒读了。
但由江畅教授来承担这个课题,我就很感兴趣并抱有希望了。因为我知道他有一定的优势:一是他有西方哲学和西方伦理学研究背景;二是他和我们一起,长期研究马克思主义价值理论,是中国价值哲学研究会的伙伴;三是他确立了研究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的课题,并且专门下了功夫。所以我想,江畅可以把“中、西、马”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形成自己中国式的理论探索成果。因此由他来对中国传统价值观进行描述、梳理和分析,然后为传统价值观的现代转换提供有益的建设性的理念、观点和方法,我是非常支持和有所期待的。
《中国传统价值观及其现代转换》一书的全文,我粗看了一下。由于时间关系来不及细看,我主要是看了一下我认为的关键点和重点。我觉得果然与其他类似的文章有所不同,大体上可以用“不同凡响”这个词来评价。主要是有更开阔的眼界、更理论化的思考以及潜台词的中西价值观,或者说传统与现代价值观之间对照的意识。所以有很多地方很出彩,我很赞成。
好话就不多说了。我提一点感觉还不满足的地方,这也是国内外价值观念研究中一个普遍常见的问题。就是在谈论价值和价值观念时,人们往往急于寻找规范性的结论和标志,却对自己的理论、元理论或大前提和思维方式缺少自觉,未能保持哲学反思的层次和境界。因此导致描述和分析停留于现象罗列、话语堆积的层面,越弄越多,却始终不得要领。我觉得这里的根本原因,在于对价值观念、传统价值观念体系的分析和描述,本身缺少一个恰当对位的理论框架或概念框架。这些年里,大家挖掘梳理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很多东西,但有两个前提性的节点,往往是含混不清、不大自觉的:一个是对价值和价值观念是什么只有大概的理解,并未深入地、精准化地把握。例如以为价值观就是“让人变好的那些观念”和“重要的好词”。按照这样的理解去整理传统价值观念,上哪儿去找呢?首先就是去找古典文献,挑选其中的精彩话语和概念,却不注意这些说出来的话语与中国人、中华民族长期内心信奉并践行的理念是什么关系。古人“说的”与“做的”完全是一回事吗?另一个是,这些挖掘梳理出来的东西本身有一个怎样的结构和逻辑?比如江畅这本书中,第二章叫“传统价值观的主要思想”,第三章叫“传统价值观的主导观念”,第四章叫“传统价值观的基本精神”。“主要思想”、“主导观念”、“基本精神”这样的概括和分类,虽然能看出一定的层次感和差别性,但终有陷入概念五里雾之感慨。“主要”、“主导”、“基本”这类表述,究竟依据什么?揭示和解决什么问题?似不明确。在我看来,这也和近些年出现的一种话风文风有关:动不动就说这个是“中心”,那个是“实质”,某个是“基础”,还有“重点”、“关键”、“抓手”……用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词语,只给人以概念过多,却难得实现“自我辩证平衡”的游戏感。我觉得,深入的学术研究,非但不宜受这种语风和文风的影响,而且应该反过来,澄清、校正和过滤淘汰那些似是而非的空洞概念。
说到价值观念的结构和逻辑问题,我认为,一个民族或是一个文化体系的价值观念体系,就是像每个人的脸都有五官结构一样。我们考察人脸时,自然对脸的结构要素要有把握:眼睛、眉毛、嘴巴、鼻子、耳朵等等。这样,无论进行“横向比较”(你的脸和我的脸),还是“纵向比较”(你过去和现在的容貌),都有具体的根据,描述分析起来也有条理,不至于“鸡同鸭讲”,不着边际。就是说,对价值观的理解,一定要有它的一般结构性框架,这样去挖掘梳理一个思想文化体系在历史上所确立的多维多层观念,才能构成一个真实完整的体系。
为此,我在上世纪90年代曾经专门做过调查研究,并同台湾学者进行了交流,达成基本共识。我的文章《文化传统的认同与改造》由《光明日报》于1996年9月6日发表。其中提出,价值观念作为人们关于基本价值的信念、信仰、理想的系统,相当于人们内心深处的一个价值坐标系。它的一般结构,是以主体为原点,向空间三维辐射,并有时间动态性的向度。这个坐标系一共有五大构成要素,即(一)主体的定位和自我意识,简称“主体意识”。然后是空间三维:(二)关于社会结构和秩序的信念、理想,简称“理想信念”;(三)关于社会规范的立场和选择,简称“规范意识”;(四)关于实践行为的心理模式,简称“实践意识”;最后是时间性的一维:(五)关于首位价值或本位价值认定,简称“本位意识”(以上内容可参看拙著《价值论:一种主体性的研究》第3版第四章“价值观念”一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这些刚好和人脸的“五官”相似,也可以看作是人的“精神面目”或“灵魂形象”的结构要素。
这个坐标系明确后,我们可以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框架,覆盖整个价值观念领域,方便深入、具体、动态地考察梳理某一思想文化体系中的价值观念内容。从其中每一维度上的特征,可以进行横向的比较,例如在同样的问题上,中国人怎么看,西方人怎么看?当然也可以进行历史的比较,例如对于同一个问题,古代人怎么看,走向现代化的我们应该怎么看?这样较容易形成一个系统性的描述和分析。江畅大作中,说起古代的那么多条目,一个个都概括描述得很深入具体,并有批判性的分析。但是说到“现代转换”时,却都是一些抽象的原则,这样就不容易把“从哪里转换到哪里去、怎样转换、为什么”一一说得明确到位、目标集中、重点突出、一以贯之。
现在很多研究价值观念的文章,多半都只是从某一个侧面、某一层面、某一个角度去表达一些愿望,由于没有整体性的观照和概念逻辑,所以无论描述、分析还是比较,总觉得不够准确到位、切实可行。例如,说到中国人的信仰问题,取决于你怎样界定“信仰”。西方习惯说的信仰,只是指宗教(而且多半是基督教)信仰。据此他们总是说“中国人没有信仰”。但是,如果按我们的理论,信仰作为价值观念的一种最高形态,并不等于宗教信仰。那么就会看到,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的主流,自古以来是一种“有信仰而无宗教”的状况。中国人自古以来信仰“天地”,但并没有把天地塑造成像上帝真主那样唯一的权威之神。作为最高的信仰对象,中国人的“天”是能覆盖一切神,包括中国、西方、古代、当代一些神的“一级概念”,所有的神都可以放在天之下,作为“二级概念”予以接受和包容。所以中国民间能够把三个教的教主(老子、孔子和佛祖)放在一个殿里。这大概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现象!这种信仰的人本化和包容性,也是其他信仰体系少有的。中国历史上没有长期的大规模的宗教战争,就是证明。因为中国人的信仰方式非常人本化,自由度和包容性很强,这是其优点。当然也有缺点,就是不怎么太“认真”。这个缺点,也表现在价值观念的其他方面。
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做价值观念的批判性考察和反省工作。我发现这个工作远比想象的复杂、深刻和艰难。比如,仅仅按照“五大要素”的结构去梳理描述中国传统价值观念,就是一个大得无边的工程。并且,由于经学主义传统的影响,学界能够像张岱年先生梳理中国哲学那样梳理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的工作,现在也几乎少有人做。赵馥洁教授则是其中凤毛麟角。我本人按照这个框架去研究,目前还只是在第一步——弄清坐标系的原点上逡巡。
我发现,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现代化转换的最大问题,首先是坐标系的原点,即主体性定位问题。就是说,当我们讲“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的时候,到底是指谁的价值观念?也就是说,要实现它的“现代转换”,是谁的需要、权利和责任?我想,我们的本意是指中华民族、世世代代中国人的价值观。如果是中华民族的价值观,那么首先就得认同“中华民族”是一个整体主体。但实际上,有些说法和做法已经把中华民族给割裂了。有横向的割裂,就是只讲某一家(如儒家)文化,而把别家的文化,如少数民族的、非中原的文化排除在外。也有纵向的割裂,就是只讲某一阶段的文化,如古代先秦,或者只讲我们今天要的价值观念,没有历史延续,缺少一种演进过程的历史感。种种主体性的盲目和割裂,导致讲到价值观就是一大堆概念掰来掰去,最后无奈地堆砌在一起,没有全面的系统,也看不出核心和外围的层次。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真正能看出传统价值和现代价值观念冲突最激烈的地方,我觉得首先还是主体认同问题。比方说,关于“爱国主义”、“一国两制”的现实斗争,是异常尖锐的。根子是其中的“国”究竟是指什么?是“祖国”,还是政治“国家”?我们的爱国主义,是指无条件地热爱、依恋、忠诚于自己的中华祖国。人的故乡祖国,是个人的生命之根。因此热爱、依恋、忠诚于自己的祖国,就是珍惜自己的生命之根。这是无条件的、永恒的正当情感。但在人类历史长河中,以阶级政治形态出现的现实“国家”,常常代表祖国的一种现实状态,难以将它们完全分开。我们的爱国主义,理所当然地以14亿人口、56个民族及由其来构成的“祖国”的利益和命运为根据,去面对现实的世界和国家,既包括热爱并支持那维护祖国权益的政府,也包括批判并反对那损害祖国利益的政府。没有这样以祖国为中心的爱国主义,当然就不能理解当前爱祖国与爱党爱社会主义的一致性,也更不能理解为何坚持“一国两制”才是真正的爱国主义。
目前遇到的价值观念冲突和挑战很多。其中最多的还是这个主体定位问题。江畅这本书中讲到“六大转换”之间,首先就确定了“坚持人民主体地位”。对此我非常赞成!六个转换之间的结构和层次关系,我觉得首先还是主体定位的转换。中国历史这么久,人这么多,社会上的价值观念永远是多元、多层、多维的。那么我们要关注、反思和引导的,是谁的价值观?就一定要明确而自觉。我曾批评有些宣传,弄不清党和政府的价值观与人民群众的价值观之间的关系,把政府置于人民之外或之上,并且想以自己的主张替普通大众选择价值观,这就颠倒了本末。譬如自古以来“仁义礼智信”一些好词,似乎对谁都适用,效果都一样,而不是结合当下人民的需要和能力,将其深化具体化,这就叫缺乏人民主体意识。结果只会使一些善意的口号变成一堆空话和套话,根本无助于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价值观念和话语体系。所以说,还是有很多问题可以进一步澄清。对于江畅这本书,我这点意见是希望可以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