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老炮儿》的价值困顿
2016-12-07王光伟
王光伟
[摘要]多元价值观的碰撞与冲突不可避免地导致价值矛盾的集中爆发和社会失范行为的大量衍生,这是价值调适的过程和阶梯,也是价值整合必然经历的阵痛。电影《老炮儿》聚焦在老北京底层社会的市井文化,形象地描绘了顽固而执著地游走在社会边缘的小人物“老炮儿”形象,意图透过父子间的嫌隙隔膜和新旧两派的对峙搏杀,展现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巨变中不同价值观念互相碰撞、冲突的困顿状态,探讨了转型社会中价值调适的指归和趋向。
[关键词]价值观念;困顿;冲突;调适
价值观念属于社会历史范畴,它与社会变革的趋势相联系,因时代主题的转换而嬗变。在相对稳定的常态社会里,社会价值观念是趋于一元的,人们判断是非曲直的标准、权衡利弊得失的依据以及考量荣辱进退的尺度具有高度的统一性和同质性。但是,在急剧变革的社会转型期,社会价值观念系统不可避免地走向多元,价值目标的多层次和价值标准的多样化使得人们在价值实践中经历着冲突与对抗的苦楚,陷入了无所适从又茫然自失的混乱。电影《老炮儿》讲述了曾经名噪京城的“老炮儿”六爷,原本蛰居在巷陌里弄中过着遛鸟听书、劝架讲和的闲散生活,因儿子晓波与“官二代”小飞结怨而被非法拘禁,六爷决定重出江湖,他要用自己坚守的“规矩”,有尊严和血性地摆平这桩纠葛。这部电影包裹着娱乐片的外壳,却显露着文艺片的内核,意图透过父子问的嫌隙隔膜和新旧两派的对峙搏杀,展现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巨变中不同价值观念互相碰撞、冲突和调适的困顿状态。
一、多元价值观念的交错与碰撞
1978年开始的改革开放,启动了中国全方位的社会转型,从计划经济转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从工业社会转向信息社会,从伦理社会转向法理社会。改革开放既是推动我国经济社会快速发展的超能引擎,也对包括思想文化、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在内的社会所有构成要素系统产生了空前的强劲冲击。放歌牧马的田园生活被优胜劣汰的市场竞争所取代,重义轻利的传统价值被求名逐利的利己主义所排挤,纯粹伦理化的人际关系让位于互利互惠的经济交往。社会转型是一个矛盾运动的过程,表现在价值观念系统的转变中,则是新生的价值观念体系不断挑战、质疑和撼动着原有的价值观念体系,传统价值观与现代价值观、道义价值与功利价值、伦理价值和法理价值各种价值观念交相盘错、激烈碰撞构成了社会转型期的时代特征。《老炮儿》是一部探寻社会转型中人们价值观念变迁的影片,它跳出了价值中立的窠臼,抛开了高昂奋进的主流,真实地聚焦在老北京底层社会的市井文化,形象地描绘了顽固而执著地游走在社会边缘的小人物“老炮儿”形象,通过表达“老炮儿”们的价值选择与追求,呈现出在改革的洪流中多元价值观念的交织与碰撞,这其中不仅有滚滚向前的潮头,也有不合时宜的逆流和叛逆激起的旋涡。
六爷代表的老炮儿们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是不入时宜的“逆流”,是一帮背负着传统道义在动荡无序的特殊年代里产生的特异群体。每一种价值观都是社会历史的客观映照,老炮儿们大都是在家国动荡的十年浩劫中度过自己的童年与少年,当成年人在政治运动中倾轧争斗,这些原本应当接受义务教育的孩子却在教育解体的时空里获得了无羁无绊的自由,如同《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马小军、《血色浪漫》中的钟跃民。没有纪律的约束,没有法制的惩戒,少年们在混乱无序的时代里任性地成长,传统伦理的忠义、英雄主义的激情混合着崇尚暴力的荷尔蒙共同滋生出老炮儿们特有的既重情重义又好勇好斗的价值取向。六爷是不向岁月妥协的老炮儿,信义、情分、规矩是他固守的价值准则。纵然早已不复当年勇,他仍然在自己的世界中坚持自己的信念。传统价值的重义轻利和伦常关系的忠信礼敬,是老炮儿们的江湖规矩和处事原则,六爷正是守着这些老理规矩在自己营造的小小乌托邦里有范有面地做起了民间仲裁人。就像城管和“灯罩儿”的争执,六爷绝不会冷眼旁观,凡事他都要在自我的价值天平上度量,无照经营不对,毁人生计不对,蓄意伤人不对,暴力执法不对,所以他让“灯罩儿”主动上缴违法家当,自己掏钱赔偿砸坏的警车,顺势打了暴力执法的城管一耳光,哪怕花了钱还得罪人,但是守住了道义与规矩,六爷心里才踏实。可是一旦走出了那个古旧的场院弄堂,六爷的规矩便不灵光了。传统价值观中的保守性、狭隘性以及非理性的宗法观念、权威意志等价值标准同现代市场经济的竞争观念、民主观念、法制观念和权利意识是格格不入的。因而,当六爷要用自我信奉的价值准则去解决晓波与小飞之间的争执时,偶发的民事纠纷就转变为必然的价值冲突。
小飞是叛逆激起的“旋涡”,他拥有世人羡慕与嫉恨的一切,有豪车出入,有美女相伴,有兄弟的拥戴,有权贵老爸的庇护,可是他所拥有的正是他所憎恨的,他所倚仗的正是他所鄙视的。在父亲的权势与金钱打造的世界里,他表面上是飞扬跋扈的“三环十二少”,内里却是苦闷迷惘的叛逆少年。小飞不甘沦为只靠爹的废人,也不屑于声色犬马的势力,他向往的是快意恩仇、情深义重的自由江湖。所以,在北京三环的冬夜里他用飙车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尊严,宣告自己的独立。正是由于小飞价值观上的彷徨与渴求,才导致他与六爷之间从兵戎相见到袒露心声。
晓波这个人物的设计是合乎逻辑的,恰当地反映出青少年价值观塑造中的两极矛盾。在晓波的精神世界中,独立性与依赖性的矛盾、开放性与闭锁性的矛盾、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深深地困扰着他。他渴望独立,也向往父爱,与父亲多年累积的芥蒂,让他愤然离家出走,但看到父亲被小飞等欺凌却满眼疼惜与愤怒。他有现代的信息观念和竞争意识,可又仇视社会的不公,所以他招惹了小飞的女友,还划花了人家的车。他有脚踏实地的理想追求,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却不知所措,因而当他雄心勃勃地向父亲提出要开酒吧的梦想时,还要面对囊中羞涩的尴尬。
小飞父亲与龚叔一帮人是传统道义价值的践踏者。在改革的浪潮中泥沙俱下、良莠难辨,西方个人主义的理性、尊重和自由等积极因素尚未被消化吸收,享乐、纵欲、拜金等消极观念却迅速充斥了人们的精神世界。小飞父亲一伙人正是个人主义价值观的拥趸,他们背弃了注重社会整体利益的中国传统主导价值取向,而在西方以个人主义为核心的价值观的腐蚀下彻底沦陷。他们只讲个人利益,无视国家集体利益;只顾一己之需,枉顾公理法纪;沉湎于感官享乐,最终成为侵蚀社会肌体的蛀虫。
二、价值冲突的爆发与失控
多元价值观的冲突不可避免地导致价值矛盾的集中爆发和社会失范行为的大量衍生,这是价值调适的过程和阶梯,也是价值整合必然经历的阵痛。
首先是传统价值与现代价值的冲突。传统价值的单一内向和自我封闭,与现代价值的开放外向、自由多元是针锋相对的。老炮儿身上体现出传统价值的特质与局限,他们居仁由义、安贫乐道、重礼诚信,同时又保守僵化、妄自尊大,所有这些自然与讲效率、讲竞争的现代社会格格不入。影片中的大鸵鸟就是对六爷价值观的影射,六爷初见鸵鸟,看门的就对六爷说:“这位爷也是角儿,天天都得扮上。”现实中的六爷何尝不是如此,明明自己捉襟见肘、落魄潦倒,却处处行侠仗义、助人为乐,见到乞讨的女孩要帮忙,借钱也要把哥们闷三儿保释出来,想管管袖手旁观的围观者,却换来讥讽与嘲笑;第二次六爷去喂鸵鸟,流露出顾彼自怜的无奈,被铁笼束缚的鸵鸟,与他一样陷在价值的困顿中苦苦挣扎;第三次是鸵鸟挣脱束缚,跑到街上,六爷十分希望它摆脱羁绊、活出自我,可是最后鸵鸟要么被生擒活捉、屈从温顺,要么四处乱撞、头破血流,六爷的命运与鸵鸟不是如出一辙吗?
其次是伦理价值与法理价值的冲突。农耕文明的伦理社会孕育出敬天孝亲、安老怀少、亲亲相隐的价值标准,工业文明的法治社会需要的是权益、公正、秩序、民主的法理精神,伦理价值与法理价值的冲突是影片的主线,主要体现在六爷与小飞的数次交锋以及六爷与晓波的父子矛盾。六爷是讲规矩和礼数的,在他看来儿子晓波“刮了人家的车,嗅了人家的蜜”这是不道义的。责任必须担,子债父要还,所以他怀揣着仅有的2000元,费尽波折地找到小飞,要与其当面了断。小飞在骨子里与六爷是相似的,只不过六爷讲的是老规矩,他信的是新秩序,因而他扣押了晓波,提出十万元的索赔。六爷和小飞一起抛开了理性公正的法理价值,而共同选择生杀由断、血赤肝胆的江湖手段来解决彼此的恩怨。随着矛盾的加深和局面的失控,六爷和小飞仍然坚持用“茬架”这种非理性的方式一决胜负。其实从法理的角度来看,晓波故意毁坏财物有罪,小飞非法拘禁有罪,六爷聚众斗殴有罪,自负其罪、法不阿贵、罪刑相当这才是法理的价值追求;六爷与晓波的父子矛盾集中爆发在酒馆争吵这场戏中,六爷经历父权的失控、崩塌与重觅,晓波则宣告了独立意识、民主观念的强烈诉求。传统伦理价值遵循重人伦、亲血缘的父权家长制,正所谓亲亲尊尊,子女的权利无从谈起,只能对父母言听计从。六爷从头到尾都在气势凌人地教育年轻人守规矩、懂礼貌,但是传统父权的强制和专断早已被现民主自由的法律意识消解得支离破碎。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酒馆里的父子争执在千千万万的中国家庭上演着,六爷与晓波之间剑拔弩张、互不退让,事不能慢慢谈,话不能好好说,似乎父子俩谁都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出路。不过,影片还是在积极地寻找代际沟通和价值调适的关节点,后来晓波倾吐了多年的不满,六爷默默地掩面而泣,虽然矛盾并没有和解,但至少观众看到了爱与亲情的那抹亮色。
三、价值调适的指归与趋向
无论社会发展到什么阶段,社会价值观念体系都必须有一个符合历史规律和时代潮流的基本定位,否则无休无止的价值冲突,会把社会的现代化禁锢在时代的牢笼中。《老炮儿》这部影片虽然没有勾画出社会价值观念体系重构的远景,却也严肃地探讨了转型社会中价值调适的指归和趋向。
首先是义与利的并举。“义”是涵盖着道义、信义、仁义、情义、恩义等丰富外延的广义概念,“重义”的价值取向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也是被草根阶层所仿效和推崇的行为范式。“利”是人们求得生存的自然属性,也是自我发展的社会需要。“义”与“利”不是水火不容的两极,而是相辅相成的矛盾共同体。“义”是精神追求,“利”是生存基础,取义舍利,社会必然停滞,取利舍义,人类终将万劫不复。六爷的“义”是令人敬畏的,虽然六爷的保守僵化和好勇尚武并不能被认同,但他对道义价值的执拗与坚持着实让人钦佩。正因如此,六爷赢得了小飞的敬佩,得到了晓波的理解。影片中通过对诸多细节的处理,表现出义利矛盾的调节。比如,在六爷借钱的过程中,有出手相救的仗义,也有人心不古的悲凉。不过当六爷单刀赴会、身处险境时,当年携手闯江湖的老哥们却都无人退缩、勇往直前。此外,受到六爷资助的山东女孩如期寄回了信和200元路费。这些情节要传递的是:见义思利、义利并举、大义为先,实现精神价值与物质价值的统一,这才是现代价值追求的根本指归。
其次是情与法的统一。伦理价值的确有着“亲亲相隐,官官相护”的劣根性,但是从人性的角度考察,情与法有着共同的精神实质。所谓的“法不容情”的情,不是指仁义之心、怜悯之情、正义感和责任感,而是指个人私情。法是惩恶扬善、除暴安良、体恤贫弱的重要手段,情是宣扬正义、自由、责任、民主的意志表达,情与法的统一是伦理价值和法理价值整合的趋向,也是法治社会价值标准的现代阐释。影片的结尾,六爷在与小飞决斗之前向纪委举报了小飞父亲的贪腐行为,有的评论认为这是迎合了当前反腐的基调,可笔者却觉得这是六爷的不二选择。因为,六爷就是传说中的“朝阳群众”,他与小飞之间是有关个人荣辱的小节,而他与小飞父亲之间是关乎大是大非的大事。“重大义、明是非”,这是伦理价值与法理价值共同兼容之处,更是多元价值观彼此调适的根本原则。
最终,六爷在决斗的冰场上轰然倒下,晓波开了间名为“聚义厅”的酒吧。六爷应该是欣慰的,因为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声名——你已不在江湖,江湖仍有你的传说。晓波应该是满足的,因为他梦想成真了。可见,价值冲突的结局不是此消彼长,而是在敬畏传统的条件下和现代精神的引导中实现社会价值体系的整肃与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