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歌中数字的对仗
2020-01-09张瑞君
张瑞君,马 颂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苏轼为宋代文学巨擘,在诗词、绘画、书法等多个领域都有着伟大的成就,尤其是其伟大的人格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中,苏轼研究一直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课题,且研究领域甚为广泛。但是,学界对于苏轼诗歌的研究大都集中在对其作品的考证、意象分析、艺术成就、情感表达等方面,其诗歌中大量出现的数字却被忽略。
数的概念在人们意识当中的形成或许要追溯到结绳记事时期,随着社会的发展,数字不断地运用于各个学科。“一门学科只有当它达到了能够运用数字时,才算真正发展了”,中国古代文学其实也有着“倚数”传统,中国古代文献——文学中数的传统源于先民发明和使用数字的实践。“由商周之际文献‘倚数’传统开始,春秋中叶至战国末期学者倚数编纂,再到数在文学中的泛化与内化”,[1]1-30这些关于中国古代文学的数的发展在杜贵晨先生的《数理批评与小说考论》中有着系统的阐释。艺术作品的成功要依靠许多数的关系,而任何一个细节都是有意义的。古代诗歌的创作也离不开数的运用,苏轼的诗歌中更是大量地运用了数字。笔者以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的《苏轼诗集》为基础进行了统计,在苏轼现存的2 775首(五十卷以及增补辑佚诗29首)诗歌中,存在数字运用(一、二、三……十、百、千、万以及表示数字含义的“孤”“独”“半”“两”“双”)的有1 982首,大约占诗歌总数的71.4 %,这样一个庞大数字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正如杜贵晨先生的“数理批评”理论中所言,数字在作品中的内化与泛化实际就是在描写上的“倚数”行文,即在遣词造句中大量地使用数字,而数字的使用形式却是多样的。在苏轼诗歌的数字运用中又有大量的数字对仗,虽然诗歌讲求对仗,但大量地运用数字对仗而且达到完美的艺术效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多与少的对立与统一
数字的对仗有多种形式,且表达了不同的含义。数字对仗中较多的是多与少的对立与统一,所谓的“多”大致是“千”“万”等较大数字,“少”则是指“一”或十以内的“二、三……”之类的数字。在多与少的对立中,部分是以多衬少,如:
南去河千顷,余惟酒一钟。(《送杨奉礼》)[2]764
江头千树春欲闹,竹外一枝斜更好。(《和秦太虚梅花》)[2]118
谁云千里远,寄此一颦足。(《王晋卿示诗……复次前韵》)[2]1945
辛勤破千夜,收此一寸玉。(《欧阳季默以油烟墨二丸见饷,各长寸许,戏作小诗》)[2]1809
悠悠百尺井,仰天无一席。(《晓至巴河口》)[2]1052
野饮花间百无物,杖头惟挂一葫芦。(《刘监仓家煎米粉》)[2]1190
在多的衬托之下,少的方面才能体现得更加突出。正是在“河千顷”的衬托之下,作者对友人的“酒一钟”才显得更加可贵,将作者对友人的不舍及眷恋表达得更加深刻;“江头千树”之多也不敌“竹外一枝”更加美好,由千树闹突出一枝梅的美,间接地表达出了作者对梅花的喜爱之情;“千里之远”却只需一颦便已足矣,千里虽远但一颦就能够慰藉诗人的内心,内心情感表达之至亦不过如此;“辛勤破千夜”才收得“一寸玉”,千夜之多得此一寸之玉,以此突出玉的来之不易与珍贵。
相反,有的是以少衬多:
吟君五字诗,义重千金吊。(《丙子重九二首》其二)[2]2203
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南华寺》)[2]2060
我今心似一潭日,君已身如万斛舟。(《次韵子由书王晋卿……》)[2]1770
虽然君诗为五字之诗,但其义却重千吊,字虽少义却重,以字之少突出其义之重;一念之失却要受百年之谴。正是在少的衬托之下,多所指的内容才更加突出。无论是以多衬少,还是以少突多,多与少的对立都营造了一种强烈冲突的氛围,正是这种不平衡和不对称存在于一个作品中才更加反映出生活与思想的多样与复杂。对立与冲突才能造成一种张力,而这种张力正是宋人为避免晚唐诗“虽工而格卑”的现状,在诗歌结构中追求的一种对立、冲突和紧张的艺术效果。这也近似于“把异质的东西用暴力枷栲在一起”会有别样效果的原则。
在数字的对仗中,多与少不仅仅是对立,也有统一。多与少在某种诗境之下是统一的,诸如:
素琴浊酒容一榻,落霞孤鹜供千里。(《蔡景繁官舍小阁》)[2]1287
白水满时双鹭下,绿槐高处一蝉吟。(《溪阴堂》)[2]1366
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书鄢陵王主薄所画折纸二首》)[2]1525
一眼吞江湖,万象涵古今。(《参寥上人初得智果院,会者十六人,分韵赋诗,轼得心字》)[2]1656
一榻之素琴与浊酒和千里的落霞与孤鹜构成了一幅和谐惬意的画面,“一塌”和“千里”的统一营造了一种悠闲的氛围;白水满时的双鹭与绿槐高处的一蝉烘托了溪阴堂静谧的氛围;“一点红”即是“无边春”,两者是一种平等的关系,“一点红”彰显着“无边春”,“无边春”包括着“一点红”,此时的“一”即是“万”,“万”即是“一”,“一”与“万”达到了一种意境上的统一。周裕锴先生认为“一”与“万”是相互包容的关系,体现了“一以见万”的原理,同时也是受到华严法界观照方式的启发,从个别中看到全体,从微尘里见出大千。[3]78-87多与少既对立又统一,只是在不同的方面而已。
二、多种含义的表达
苏轼诗歌中数字的对仗除了对立与统一之外,还有数字与其他词性的词语相搭配,表示时间、空间、长度、数量、典故等含义。数字所搭配的词语的词性不同,表达的含义也不相同,如此一来所形成数字的对仗便有空间与空间相对、时间与时间相对、空间与时间相对等含义相对的情形,较为突出的便是时间与空间的相对,如:
千里孤帆又独来,五年一梦谁相对。(《龟山辩才师》)[2]1295
悠哉四子心,共此千里明。(《中秋月寄子由三首》其三)[2]859
故山西望三千里,往事回思二十年。(《和宋肇游西池次韵》)[2]1570
楚水别开十载,蜀山望千重。(《忆江南寄纯如五首》其一)[2]1923
四朝耆旧冰霜反,两那风流水石间。(《送穆越州》)[2]1377
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和秦太虚梅花》)[2]1184
“千里孤帆又独来,五年一梦谁相对”,同一空间的不同时间的构造,突出了同一空间不同时间的变化,有时间变迁之义;“悠哉四子心,共此千里明”,同一时间不同空间的运用,表达了作者与其弟同一时间(中秋之夜)在不同的空间(千里之隔)的相思之情。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不仅彰显了世界普遍的对立与统一规律[4]24-25,而且也体现了中国古代艺术时空观。时空是人类认识的开始,中国古代诗歌作品中时空观念的体现更为广泛,艺术的时空是对现实时空的重新构造,时间和空间在诗歌中的转换将诗歌置于一个立体的维度当中,对于诗歌更好地表达情感和主题有突出的作用。
除了时间和空间的相对,数字与其他词性的词语相结合还表示多种含义之间的相对:时间与时间的相对,如“半日偷闲歌啸里,百年暗尽往来中”(《次韵张琬》)[2]1296;空间与空间的相对,如“两邦旌纛光相照,十亩锄犁手自来”(《次韵藤元发许仲途秦少游》)[2]1266;长度和数量的相对,如“明朝积玉深三尺,高枕床头尚一壶”(《泗州除夜雪中黄师是送酥酒二首》)。数字与其他词性的词语相结合还表示用典,如“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催试官考较戏作》)[2]376,运用了庄子《逍遥游》以及《左传·襄公三年》楚子重伐吴的典故。另外,如“定心无一物,法乐胜五欲”(《轼欲以石易画……》)[2]1947、“先生来年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门”(《花落复次前韵》)[2]2078等诸多诗句运用了佛教和道教的用语,不仅丰富了诗歌的内容,同时也体现了苏轼思想受佛教和道教的影响,借助佛道用语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
三、艺术效果的创造
数字的对仗不仅仅是单纯的数字含义,经过与其他词性的词语的组合,赋予了数字更多的内涵,数字对仗在诗歌中也由此获得了更多的艺术效果。
首先,数字的对仗从诗歌结构上来说,不仅严格符合诗歌的对仗,且多与少的对立构成语义上的对比,营造了一种对立冲突的紧张氛围,使整个诗歌结构具有一种张力。数字的对仗在结构上多对少或少对多,相互交错且对称,也让诗歌具有了错综复杂的对称美。
其次,对于诗歌情感内容来说,送别千里、阔别多年这些数字之类的具体运用都会加强情感的表达。数字多与少的对立,更是从侧面突出了诗歌情感,多与少的统一则对于营造诗歌意境与氛围有着重要的作用。其实,数字的运用无论对于诗歌还是其他形式的作品,都会体现数字本身的数理美,诗歌作品大都是形象性的,而数字是具象的,无论是如上文所述的数字的单独使用还是自由组合,或是诸如“千人耕种万人食,一年辛苦一春闲”(《和子由蚕市》)[2]162、“赵子吟诗发如水,一挥三百六十字。赵子饮酒如淋灰,一年十万八千杯”(《赵郎中见和,戏复答之》)[2]691之类的数字连珠并对仗,都彰显了数字本身的具象美、数字连珠的珠玑美以及能自由与其他词性的词语相搭配的自由美。
本文对苏轼诗歌中的数字运用作了具体分析,其实不论是诗歌还是其他任何形式的作品中都存在着大量的数字运用,我们都应当注意到其中数字运用的艺术。对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不应该只有形象性的分析,也需要数字这种具象性的分析。本文具体到诗人作品中的数字分析,是为了从一角去探索形象与数理相结合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这一大的冰山,更多地去发现文学艺术作品中的数理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