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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吕氏春秋》养生观的学派归属问题

2020-01-09

关键词:吕氏春秋情欲学派

魏 隽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吕氏春秋》一书“总晚周诸子之精英,荟先秦百家之眇义”[1]7,内容深广,故其体制虽称严谨,但亦由“总”“荟”之故,内容与思想倾向均呈现出驳杂的面貌。关于是书一些具体篇章的学派归属问题,自西汉以来聚讼颇夥。本文拟就陈奇猷先生对《本生》《重己》《贵生》《情欲》四篇作品的学派划分进行讨论,并尝试由此进一步探究《吕氏春秋》养生观融合诸家学说之现象。

一、关于《本生》《重己》二篇的学派划分

陈奇猷先生认为《本生》《重己》二篇系“阴阳家言养生之要”[2]22。按先秦阴阳学派的著作几不存世,如欲探讨先秦阴阳学派的思想特征,就要参考与之同时期或稍后的相关文献。战国中期,齐人邹衍将阴阳、四时、五行结合而成阴阳五行学派,当时一些子书已出现对阴阳家的记载。《荀子·王制》:“相阴阳,占祲兆,钻龟陈卦,主攘择五卜,知其吉凶妖祥,伛巫、跛击之事也。”[3]200《韩非子·饰邪》曰:“凿龟数策,兆曰‘大吉’,而以攻燕者,赵也。凿龟数策,兆曰‘大吉’,而以攻赵者,燕也。剧辛之事,燕无功而社稷危。邹衍之事,燕无功而国道绝。”[4]121荀子虽说的是巫觋所主之事,但结合韩非对邹衍之事的评论来看,相阴阳之术、以卜筮定吉凶亦是阴阳学派传习之事。西汉时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对阴阳家的评价较战国诸子更为全面深刻: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5]3289-3290

所谓“大祥”,是指看重吉凶的征兆(以天地四时的自然现象为某种人事的预兆)[6]193,也就是荀、韩所说的“凿龟数策”以知吉凶妖祥。司马谈指出阴阳家忌讳较多,令人对世界多所畏惧,自身逻辑亦有难以自洽的地方,如违背阴阳家拘忌者未必遭遇不祥,与韩非对阴阳学派的批评基本一致。但司马谈同时也指出阴阳学派对天象物候、阴阳寒暑的观察有利于指导农业生产。司马迁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分析阴阳学派的问题,《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5]2344

司马迁这里谈了三层意思:一是邹衍著书系以迂怪闳大之说耸动国君,而其旨终归乎仁义节俭与君臣人伦,反映出阴阳学派学术渊源与儒家思想的密切关联。《盐铁论·论儒》说“邹子以儒术干世主,不用,即以变化始终之论,卒以显名”[7]165,也认为邹衍之说出于儒家。按战国时荀子强调“伛巫、跛击之事”可为君王提供“序官之法”,观天之象可以知期,察地之宜可以知息,志四时之数可以知事,识阴阳之和可以得治,即观阴阳之变而定吉凶乃国之大事,这可以作为阴阳五行家与儒家关系的一条旁证。二是阴阳学派立说的方法是由小及大的推绎法。推绎法既是立言之术,也是邹衍思想与儒墨分途的标志,《盐铁论·论邹》中说“邹子疾晚世之儒墨,不知天地之弘,昭旷之道,将一曲而欲道九折,守一隅而欲知万方,尤无准平而欲知高下,无规矩而欲知方圆也。于是推大圣终始之运,以喻王公,先列中国名山通谷,以至海外”[7]613-614。三是邹衍阴阳学说的具体内涵及其不见用于王公大人的原因,正在于其“始也滥”“怪迂”的特点。后世学者对阴阳学派的评论大抵不出司马氏父子的范畴,如班固《汉书·艺文志》说:“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8]1734-1735。班固认为阴阳学派的渊源乃羲和之官,本职所在是观测日月星辰天地之象,并以之指导人事,结合司马氏父子的观念,可以窥见两汉时学者对阴阳学派的一般认识。谓《本生》《重己》二篇出于阴阳家,既缺乏力证,亦不合于前代文献记载。

吕氏春秋《本生》开篇即言天子的职责就是“全天”(“全生”):

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天子。天子之动也,以全天为故者也。此官之所自立也。立官者以全生也。今世之惑主,多官而反以害生,则失所为立之矣。[2]21

这里的天子“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的“全天”之说,源于老、庄的“全生”思想。老子认为只有无为、好静、无事、无欲的君主,才能不撄扰百姓,才能“以无事取天下”[9]149。徐无鬼否定魏武侯“为义偃兵”的想法时说:“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10]821《本生》中论述的“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与老、庄无为而治的“勿撄”思想是一致的,且“勿撄”的用法,从现存文献来看,最早也是出自《庄子》(《亢仓子》《文子》亦各有一处,但因文献真伪尚存在较大的争议,故不作为参考依据)。“立官者以全生”的思想亦出于道家思想。《老子》:“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9]74王弼认为“真散则百行出,殊类生,若器也。圣人因其分散,故为之立官长。”换言之,官长之立是顺应万物的自然之性、以“道”来调和万物的结果。《庄子·天地》:“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10]411由此可见,《本生》开篇所言“全生”之说亦属于道家,下文又说:“夫水之性清,土者抇之,故不得清。人之性寿,物者抇之,故不得寿”[2]21。按“全天”“全生”即全性(生),是指统治者应当尽量善待民生,重死厚生,使人尽其寿,故这段文字也属于道家养生观。文章接着论述了何为养生之道:物质资源是生存、生活得以保障的必需品,只要人们对物质的追求是有益于身体、生命的,就是合理的,应该得到满足;如果物欲的享受对身体造成危害时,就应该得到节制。譬如今之富贵者,沉溺于犬马声色之中而不知节制,“出则以车,入则以辇,务以自佚,命之曰招蹷之机。肥肉厚酒,务以自强,命之曰烂肠之食。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曰伐性之斧”[2]22。如此放纵欲望,耳、目、口、体皆受物所累,性命岂有不伤之理?所以“圣人之于声色滋味也,利于性则取之,害于性则舍之,此全性之道也”[2]21。在圣人看来,一切物质享受都是为了更好地养护生命,一旦有害于生命则舍之,这就是“全生”之道。正因圣人能够节欲而养生,所以他的生命便得以长久(“全其天”),而为全德之人。“全德”这一说法亦来自道家,《庄子·德充符》中的全德之人是“遗形弃知”的,既否定了形骸又否定了精神,既忘记了形体的残缺,也丢弃了世间的是非、宠辱、爱恶等观念,是齐万物、同生死下的物我泯一,是执道而虚无的体现。可见,庄子的“德”就是“道”,是虚无的象征。《庄子·天地》则借子贡之口说:

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10]442

全德之人执“道”而行,故德行无亏,形全神专;虚静无欲,故能超脱于世间毁誉之上。《本生》又说:“不言而信,不谋而当,不虑而得,精通乎天地,神覆乎宇宙;其于物无不受也,无不裹也,若天地然;上为天子而不骄,下为匹夫而不惛。此之谓全德之人。”[2]22可见,道家所谓的全德之人就是《本生》中推崇的圣人。

《老子》:“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五味实口,是口爽伤也。”[9]27《庄子·天地》曰:“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10]458与之相应的是《本生》篇的看法:“今有声于此,耳听之必慊已,听之则使人聋,必弗听。有色于此,目视之必慊已,视之则使人盲,必弗视。有味于此,口食之必慊已,食之则使人瘖,必弗食。”[2]21《本生》又说古之人之所以有不肯富贵者,不是为了以轻富贵之姿求取虚名,而是看重自己的生命,为了求全生保性而已。这些论述足可见出《本生》篇养生观与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养生观之间的紧密联系。

《重己》承《本生》文末“重生”之论,开篇论述了“利我”的“重己”观念:“倕,至巧也,人不爱倕之指,而爱己之指,有之利故也。人不爱昆山之玉、江汉之珠,而爱己之一苍璧小玑,有之利故也。今吾生之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2]34。倕虽至巧,却无益于己;己之指虽巧不及倕,却能为己所用。昆山之玉、江汉之珠,珠玉之美者,但人们偏爱的是属于自己的苍璧、小玑。可见,所谓“利我”,实际指守慎无为,当行则行、当止则止,不为了追求本不属于自己的外物而有损自己的性(生)命。欲“达乎性命之情”,必先“适欲”,即节欲。古之圣王对苑囿宫室、衣食声色不作过分追求,不仅因为他们喜好节俭而厌恶浪费,也反映出通过节欲而养生的思想。《庄子·徐无鬼》:“君将盈嗜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嗜欲,掔好恶,则耳目病矣。”[10]812这里说了两个意思,一是如果纵欲则性命必伤;二是如果想彻底去除欲望,也必然伤乎性命。欲望必须节制但不能根除,这也就是《重己》所说的使物欲与性命相适而不过分,可见《重己》节欲养生的观念亦是道家养生观的体现。

笔者认为《本生》《重己》的主旨乃是道家的节欲养生观念。需要指出的是,在先秦时期,节欲绝不是道家学派的一家之言,儒、墨、法、阴阳皆有关于节欲观念的论述,如荀子认为欲望乃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是(性)情之所必不免也,是虽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犹不能尽其性之所欲。但他指出,“虽欲不可尽,可以近尽也;欲虽不可去,求可节也……道者,进则近尽,退则节求”[3]507,只要知“道”,纵使欲望虽多不可得尽,“心”也能够节制过分的欲望而止乱。墨子节葬、节用、非乐的主张,亦是节欲观念在生活中的具体措施。阴阳学派亦不例外,《法言·问道》这样说道:“或曰:‘庄周有取乎?’曰:‘少欲。’‘邹衍有取乎?’曰‘自持’”[11]134。“自持”即上文提到的“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此外,这里将邹衍与庄周并论,说明至少在“少欲”这一点上,阴阳学派与道家学派有相通之处,这大概也是影响陈奇猷对《本身》《重己》学派归属判断的原因之一。

二、关于《贵生》《情欲》二篇的学派划分

陈奇猷认为《贵生》《情欲》二篇乃子华子学派之言。《子华子》现存二卷,此本自宋室南渡后始刊版于会稽,其书多采掇黄老之言,而参以术数之说。但此本为伪书,非秦以前原有子华子书。[12]1006-1007关于子华子,现只知其为体道之人。至于他的生卒年,钱穆推测为公元前380年至公元前320年。[13]696关于他的事迹,《庄子·让王》中有一处记载: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10]960-962

韩昭侯在位时间为公元前361年至公元前333年,“韩魏相与争侵地”之事根据《史记·韩世家》的记载,唯在韩昭侯二年(公元前360年)有“魏取朱”一事,可推测子华子见韩昭侯是在公元前360年,可见钱穆推测子华子之生卒年基本在合理的范围内。由此可知子华子略小于庄子,二人基本为同时代之人。《庄子·让王》乃庄子后学所作,从《庄子·让王》引用子华子的言论来看,庄子后学将子华子的贵生之说融入了庄子的尊生之说中,可见两种养生观念同属道家重生思想,“贵生”“尊生”即“重生”。

《吕氏春秋·贵生》开篇即言“贵生之术”:

圣人深虑天下,莫贵於生。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耳虽欲声,目虽欲色,鼻虽欲芬香,口虽欲滋味,害於生则止。在四官者不欲,利於生者则弗为。由此观之,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譬之若官职不得擅为,必有所制。此贵生之术也。[2]75

可以看出,这段话与《本生》《重己》二篇的旨趣相同,皆为节欲养生之论。值得注意的是,《贵生》一文自“子华子曰”之前的内容,与《庄子·让王》篇中的相关部分相似度极高,如《贵生》所引子州支父不受尧之禅让、王子搜不肯为越君、颜阖不受鲁君之聘,与《庄子·让王》的记载大抵相同。在引证这三件事之后,得出的结论部分也与《庄子·让王》中的相应部分基本一致:

故曰:道之真以持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之道也。今世俗之君子,危身弃生以徇物,彼且奚以此之也?彼且奚以此为也?

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所用重,所要轻也。夫生岂特随侯珠之重也哉![2]76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10]963

由此可知,《贵生》一文自“子华子曰”之前的内容及论述之主旨,皆来自《庄子·让王》,故可视为道家养生观的反映。而陈奇猷之所以断定《贵生》为子华子学派之言,是自“夫生岂特随侯珠之重也哉”之后,文章所引“子华子曰”及其相关论述,他指出文章所引子华子曰“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既是全篇骨干,亦是子华子学说之要旨。[2]77笔者认为,《贵生》引子华子之语及之后的相关论述,存在两种可能:一是继前文论证“完身养生之道”后,再次强调并论述此主旨,即以子华子之语为例证来再次论述“完身养生之道”。从许维遹对《贵生》的分段可以看出,他是以“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为新的段落开头,至文章结尾的“尊生者,非迫生之谓也”为一段。这样的分段方法乃是以子华子之“全生”“亏生”“死”“迫生”来再次说明“全生”之贵。“贵生”即是“重生”“尊生”,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故引子华子之“贵生”论来论证“完身养生之道”是完全合理的,这大概也是许维遹如此分段的依据。二是接“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而论,用“子华子曰”作为论据,与前文内容是平行并论的关系。但无论是哪种,笔者认为不可因为所引子华子之语与文章主旨相同,就断定此文出自子华子学派,犹如《庄子·让王》不出自子华子学派,但其引用的子华子之语亦同于文章主旨一样。

又,陈奇猷认为《情欲》言节制情欲,情欲之动,必自贵生出发,然后生可长而身可安,可知《情欲》乃《贵生》之余论,则亦子华子学派之言。[2]87《情欲》开篇说道: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虽神农、黄帝,其与桀、纣同。圣人之所以异者,得其情也。由贵生动则得其情矣,不由贵生动则失其情矣。此二者,死生存亡之本也。[2]86

陈奇猷认为,自“圣人修节以止欲”至“圣人之所以异者,得其情也”,可见文章并不禁欲,主张欲当有所制,亦是子华子学说之要旨(《贵生》云“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即其义)。[2]87-88梳理陈奇猷的推断逻辑可知,既已认定《贵生》为子华子学派之说,而《情欲》中的一段话与《贵生》中的一段话旨趣相同,故可知《情欲》为《贵生》之余论,亦为子华子学派之说。是说值得进一步推敲:一是“旨趣相同”不足证成“一人之说”的结论。庄子承老子之说,孟子承孔子之学,旨趣亦多有相同之处,而其人实异。如上文所说,子华子之说今已不存,从仅有的只言片语中只能看出子华子为道家学者,持“贵生”之说,而庄子后学将“贵生”融入庄子“尊生”之中,已然呈现出学说合一的趋势,且“贵生”与“重生”“尊生”实为一,从本质上来说,其法天地(道)而节欲养生的观念并无区别,难以仅仅凭借《情欲》主张节制欲望而认定子华子学说之旨,即因有“由贵生动则得其情矣,不由贵生动则失其情矣”而判定《情欲》为子华子学说,亦难令人信服,故笔者认为还应通过对全文进行详尽的分析,方可讨论学派归属问题。从《情欲》全文来看,谈论的依然是节欲养生、不以利(功)害生的观念,文章曰:

古人得道者,生以寿长,声色滋味,能久乐之,奚故?论早定也。论早定则知早啬,知早啬则精不竭。秋早寒则冬必暖矣,春多雨则夏必旱矣,天地不能两,而况于人类乎?人之与天地也同,万物之形虽异,其情一体也,故古之治身与天下者必法天地也。[2]86-87

可见《情欲》总体来说,还是在道家思想的范畴下来进行论述的,这里所说的“古之治身与天下者必法天地”,即法“道”,能法“道”者即是得道之人(道家称之为圣人、真人、全德之人)。而俗主不能执道而行,求欲而亏情,亏情而害生,耳、口、身、筋骨、血脉皆有失其宜,每有所动都为亡败之举,“大失生本”,这就是老子所说的“出生入死”[9]134,即离开生路就自寻死道。故,为治,民生怨谤,如仇雠;为身,是为大忧,“耳不乐声,目不乐色,口不甘味,与死无择”[2]86。又,《情欲》提到,因楚庄王将国家事务皆交于孙叔敖处理,故世人皆以孙叔敖遇楚庄王为幸,但《情欲》认为此乃楚国之幸非孙叔敖之幸,孙叔敖日夜处理政事不得休息,虽功成于外却亏生于内,做的皆是亏生之事。可见,《情欲》主要还是论述了道家的“尊生”“重生”思想,人应当遵“道”而为,尤其身为君主,更应当无欲、无为而治,不要为了追求物欲的享受而撄扰百姓,使百姓不得安生。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本生》《重己》二篇非阴阳家之言,《贵生》《情欲》二篇也非子华子学派之论,这四篇文章的养生言论皆大抵在老、庄、子华子养生观念的范畴内,可见其学派归属应主要是道家。但如此归属未免将问题简单化,因战国各学派之间的思想常有相通之处,如节欲思想就是儒、道、法、墨、阴阳各学派的共识,道家“全天”勿撄民的思想与儒家的“保民而王”实有共通之处,故欲言文章的学派归属问题,需在全面分析文章的基础上,充分考虑思想倾向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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