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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交感论与李白天地游

2020-01-09康怀远

关键词:交感周易天地

康怀远

(重庆三峡学院,重庆 404200)

“交感”是中国美学的一个概念,其理论基础是以《周易》为发端,在中国古代哲学和文学理论发展演进的过程中逐渐成为有别于古希腊模仿论和西方现代表现论的美学理论,要旨是解决“中国美学对审美与艺术创造中主体与客体(对象)关系”[1]178。李白一生,以天地之心游览名山胜水,几乎大半个中国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小我的生命个体与大我的宇宙客体自由和温和的对话,是他博大诗心的美学呈现,故而称作天地之游,大致分为身游、梦游和心游。身游的诗歌,就是李白所到之处留下赠、送、寄类的作品。多年来,学者们根据行踪就作品或根据作品就行踪都进行了深入研究,成果斐然,恕不赘述。梦游的作品,以《梦游天姥吟留别》为代表,笔者就这类作品发表过一些看法,亦不再次重复。心游的作品,只能从其有关作品所表现出来的对宇宙自然的思考、追问或想象式的描绘,梳理一下李白心感天地的诗人情怀。但不论哪类作品,凡是李白涉笔的高山大川、江河湖海、花草树木、亭台楼阁,甚至包括题画作品,都在“天地之造化”中张扬了生命的活力。荀子在解释“人为贵”时说过:“唯人独能偶天地”,“天有其时,地有其材,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荀子·天论》)。“人”与“天”“地”并称为“三才”。善于“法天则地”的人能够参与到天地万物之中去,从天地之道中取法,为人所用,即《礼记·礼运》所谓“人者,天地之心也”。通过咏歌天地,诗人打通的正是“天、地、人”的生命通道。他观物、观事,游山、游水,归根到底是在观天游地。有鉴于此,笔者对李白心游天地略抒己见,以与同仁讨论。

一、《周易》咸卦是中国美学交感理论的基石

《周易》咸卦卦辞曰“亨,利贞”,意思是,亨通利于守正。彖曰:“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此卦上卦为兑,兑为泽、为柔;下卦为艮,艮为山、为刚。柔在上刚在下,泽水在山上,有山泽(山水)刚柔通气而阴阳相互感应之象,以故亨通。天地阴阳感应就亨通,万物得以化育生成,圣人德性向善感发人心,使天下和谐平安。所以,观察这个感应之道,宇宙自然间万物之情就可以一目了然。易理告诉我们,乾坤并建,阴阳相交,既相互依存,又相互感应,双向互动,共成一体,是天道运行的自然规律,这就叫“二气感应以相与”,也叫“易以感为体”。交感之于天道,万物生生不息;交感之于人道,上下和谐“其志同”。象曰:“山上有泽,咸;君子以虚受人。”大德为虚,不自私,能容纳,君子施善以大德,不是靠小恩小惠授予人。这是交感的人文情怀。

咸卦奠定的感应观念是中国美学交感理论的基石。对此,《周易》的表述大致如下: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乾·文言》)

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也。(《泰·彖曰》)

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万物睽而其事类也。(《睽·彖曰》)

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归妹·彖曰》)

“刚柔相摩,八卦相荡”,“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感而遂通天下之志”,“屈信(伸)相感而利生焉”,“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系辞下》中所列这些观念,是在《周易》观物取象、由象推理的过程中发见天地宇宙间普遍存在着的“相交”“相摩”“相荡”“相推”“相攻”“相取”的现象和规律,并且相反相成于刚柔、男女、屈信(伸)、爱恶、远近、情伪诸变化,进而达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系辞下》)的“太和”。

《周易》所强调的“相感”之说,虽然“不是针对美学而言的,但同美学有重要关系。因为不论审美或艺术创造都同人对外物的感受和美与艺术作品对人的感染相关。‘感’可以看做是中国古代美学所应用的一个重要概念”[2]358。交感理论沟通文学创作,在扬弃大儒董仲舒“天人感应”和佛家惠远“易以感为体”的思想后,遂成为历代作家、艺术家遵循的圭臬,许多优秀的作品无不完成于感天、感地、感人的“天人合一”“物我一体”的人文实践,李白即为典型一例。易道的交感理论在李白的诗作中被发挥到自然亨通、水到渠成的艺术佳境。

《周易》讲道:“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乾·文言》)。交感理论的最高境界是“天地交而万物通”,日月之明,四时之序,鬼神之吉凶,创作主体都能够在“应物斯感”(《文心雕龙·明诗》)“联类不穷”(《文心雕龙·物色》)的主、客交融中去触摸和探索宇宙自然的奥秘,享受心游的乐趣。《日出入行》是李白观日而生感的奇文: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

历天又入海,六龙所舍安在哉?

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

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

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羲和羲和,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

鲁阳何德,驻景挥戈?

逆道违天,矫诬实多。

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

在这里,李白一反汉乐府《日出入》的旧意而另翻新意,把人生有限又希图乘龙升天成仙的幼稚幻想破解为“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的理性思考和哲学提醒。《周易》认为“大明始终”(《乾·彖曰》)的太阳,是“自强不息”的刚健物象,人既不是诞生天地的元始之气,却怎么能像太阳一样出入徘徊于天地之间呢?传说六龙载日巡天,就连赶六龙的羲和都沉没在浩瀚的海涛中,更何况六龙呢?请问鲁阳公,你何德何能,竟然夸口挥戈止日,这悖逆天道的荒诞之事,传出来岂不是自欺欺人?我李白只相信一个真理:“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那是因为“万物兴歇皆自然”。他告诉世人:“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以“大言”著称的李白,口气是大了些,这是因为他通过观日而用心灵感知了“天道自然”的刚健和伟大,在天人的等量齐观中,以天观物,万物生生不息;以我观天,天地与我为一。与其说李白口气大,不如说是李白心胸大、境界高。这是交感理论所由生发的必然。当年苏轼在月明星稀之夜,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有客顿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之叹的时候,他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赤壁赋》)。这完全可以作为“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的最好注脚。

尽管如此,当我们面对李白“六龙所舍安在哉?”“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谁挥鞭策驱四运?”“羲和羲和,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鲁阳何德,驻景挥戈?”这五个发问时,千万不要以为诗人在刻意亵渎“日神”。李白的明知故问,是以天真无邪的“幼稚”来回答天道变化的自然规律,人的生命规律也不能违背自然规律。因为幼稚,所以天真。天真方能看透事物的本相。“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周易·系辞上》),《周易》用“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始终,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这一大段语言来颂扬宇宙自然的运动、变化和生长的蓬勃景象。“大明始终”四字处在中心的位置。“大明”就是太阳,有了它,刚乾的作用才能最充分地发挥出来,包括“万物资始”“云行雨施”“品物流形”“首出庶物”等。《周易》没有排斥太阳的神话传说,而是借助神话中的“六龙”突出乾天卦中六爻的地位和功能,赞美龙之刚,赞美其“自强不息”,充满活力。高亨《周易大传今注》释曰:“日运行于天空,而后宇宙光明。天在上方,地在下方,日出处为东方,日入处为西方,向日处为南,背日处为北,于是上下四方之位乃定。”由此可见纯阳乾的中正了。至于《楚辞·东君》自然也是写“日神”的,马茂元从美学的角度作出了解释:“(日神)它从吐出光明到渐渐升起,从丽影当空到金乌西坠,始终在勤劳不息地运行着,给人以光明的、伟大的、具有永恒意义的美感”[3]98。李白和《易传》《楚辞》都在写日神,各自设立的视角不同,所要阐明的主旨也不尽相同,但在太阳是美的这一点上恐怕又是“殊途同归”的。不然,李白何以一开篇就连呼“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入海”“其始与终古不息”的伟大生命的力量美,而且诗眼就在“万物兴歇皆自然”。

本于人心而感于物的交感理论,要求创作主体以升华、陶冶、重塑人的情感为出发点,“使之从一个原来只具有自然本能的生命欲求的人,变为一个具有社会伦理道德情感的人”[1]189。与《日出入行》可以对读的是《把酒问月》: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此诗题下自注曰“故人贾淳令予问之”,可见是诗人应友人之请而作。诗中有三问,其实五问:一问清空的月亮何时就已经存在?二问月亮为什么晚上从东海升起?三问月亮为什么白天隐没在长空白云间?四问月亮中的白兔一年四季捣药累不累?五问月宫中的嫦娥你孤独寂寞与谁为邻?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李白把酒而问,视月亮为知己朋友。十六句诗,五问委实不少,而且问的都是天地间的大问题。人世间从未见过谁登上月亮,而月亮却年年岁岁给人作伴。月亮明亮如镜,常照宫门;浓云密雾,清辉不减。古往今来,人流如水。明月起落圆缺,送走了多少古人,又迎来多少今人。看看吧,明月常在,人生几何?对酒当歌时,映照在酒杯的月光如古如今,但古人安在?今人何如?既是天问,也是对话。人月互动,温馨中饱含惆怅;主客平等,问答中深蕴哲思。李白未曾攀月,但他有着“欲上青天览明月”的心游抱负;他与月对影,在对酌举杯的友好氛围中畅述怀抱,排遣寂寞,酒中自有日月天。

惯看日月行天,心灵与日月相通。李白从与日月的交感中探寻到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天乾(日)告诉他,“万物兴歇皆自然”;地坤(月)告诉他,“古人今人若流水”。珍惜今日,“月光长照金樽里”;遵循自然,“浩然与溟涬同科”。“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四时不忒”(《周易·豫·彖曰》),上天下地顺应自然,变动不居,所以乾日坤月周而复始的运转就不会发生差错,春夏秋冬四季交换就不会出现失误,《周易》誉之为“神道”(《观·彖曰》),即天地的造化之道。造化的核心是“太和”,也就是宇宙自然的高境界的“和谐”“和睦”“同存”“共处”,与“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可分离。它“不只以生命合规律的和谐的发展为美,而且以各种不相同的个体生命都能共同和谐发展为美,以整个大自然和人类全体生命的兴旺发达为美”[1]73。太阳下的一切都能获得生命,月光下的一切都显得安谧宁静。李白问天、问日、问月,细腻而深刻地传达出宇宙自然在自己心中引起的微妙、顿开的情感激荡,从而把有限的个体生命提升到与天地自然合一的广大境界,既是道德的又是超道德的,所以就是最审美的。

二、李白许多留恋故乡山月的诗作是“参赞天地之化育”的匠心独运

李白对大自然一往情深,对生己养己的故乡也是念念不忘。一首《静夜思》,脱口而成,简明要约,不费周章,深得易理,流传千古,妇孺能诵,成为国人思乡念家的主题曲,其原因不是别的,就是那普通而又典型的故乡情感超越了时空深深地根植在人们的心底:“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首心游故乡的小诗,郭茂倩把它编入《乐府诗集·新乐府辞》,并说:“新乐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辞实乐府,而未尝被于声,故曰新乐府也。”也有把它归入五言绝句者,胡应麟《诗薮·内编》所谓“太白诸绝句,信口而成,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王世懋《艺圃撷余》亦称“(绝句)盛唐惟青莲、龙标二家诣极。李更自然,故居王上”,即指此诗。前者说“信口而成”,后者说“李更自然”,其实别无二致,都是就李白望月生情、不假雕饰、随心而发来评价的。昼夜交替、四季悬天的月亮,其光照暗夜、圆缺有序的天性,给人的美感本来就是永恒的不朽的,但经李白之手,何以能够撩拨读者心灵深处那共同的感受而经久不衰?其实《周易·系辞上》开始就讲道:“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这段话告诉人们,越是符合阴阳之道规律的东西(包括我们讨论的文学艺术)就越简约易行,就越能赢得最大多数人的服从,就像真理永远是以最简单的最朴素的道理俘获人心一样,李白《静夜思》脱口而成就包含着艺术精品所具有的简明要约、不费周章的特点,也与他深得易理大有关系。徐干《中论·修本》曰:“道之于人也,其简且易耳……非若求盈司利之竞逐嚣烦也。”信哉,斯言!

究其实,人在宇宙自然中最敏感的莫过于阴阳的变化,其中日月之光就是谁也须臾不能离开的。人们在它们身上寄托的情思太多太多,以至于成为文学艺术殿堂的“座上宾”。伟大的思想家马克思也探讨过美与光的关系,认为“光、空气等等”,是“人的需要”,[4]133礼赞“金银可以说表现为从地下世界本身发掘出来的天然的光芒”[4]458,他说:“金明亮,银洁白”,“很适合于装饰品和美化其她物品”[4]123。无独有偶,人们用“金色”比喻太阳之光,用“银色”比喻月亮之光,就含有这样的普遍的美学意义。“天地之大德曰生”,是《周易》自然生命律的主调,故乡不仅是一种社会存在,而且是一种生命存在。对于乡土观念,我们不能只当作中国农耕社会的遗存,它应该而且必然是中华民族生命延续的“基地”,忘掉“基地”,生命无根、无本,人何以堪?如霜似的银白色月光在李白与其对望的时候,思乡之情油然而生,甚或如杜甫一样顿感“月是故乡明”了。这种对故土故乡的留恋之情,因为符合“社会伦理道德情感”的“生命形式”,所以就为人们接受了,诚如美国现代著名美学家苏珊·朗格所说:“关于生命形式的一切特征都必须在艺术创造物中找到”[5]50。尽管她的论断是“附属于她的艺术符号理论”的,但有助于我们从一个侧面理解李白《静夜思》这首“寄托生命形式”的吟唱。李白出蜀时和出蜀后多次表达的“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渡荆门送别》)、“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此夜曲中闻折柳,谁人不起故园情”(《春夜洛城闻笛》)、“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宣城见杜鹃花》)的殷殷乡情,都可以从这里得到解读。

故乡的明月诚然可人,有着“天地之心”的李白还是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追逐那“已将书剑许明时”(《别匡山》)的理想和抱负,然而故乡的明月总是陪伴着他的赤子乡愁。“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峨眉山月歌》),诗人为我们展现的是一幅从“峨眉”出发经“平羌江”过“清溪”到“渝州”向“三峡”的江行图。诗中“君”指月,李白着一“君”字,就把人月一体、难分难解的意境升华到天人合一的高度,所有离乡的情丝恨缕就只在那一个“君”字中了。黄书灿《唐诗笺注》曰:“月在峨眉,影入江流,因月色而发清溪,及向三峡,忽又不见月,而舟已直下渝州矣。诗自神韵清绝。”“神韵清绝”四字,透析出人行江上、月随人行、人月交感、动人心魄的诗美真谛。王世懋《艺圃撷余》评曰:“四句入地名者五,古今目为绝唱,殊不厌重”。王世贞评曰:“此是太白佳境,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洲。使后人为之,不胜痕迹矣,益见此老炉锤之妙。”“绝唱” “炉锤”,足见李白功力,但这功力却又不显人工雕琢,真可谓“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陆机·文赋》)的绝妙之诗。

《峨眉山月歌》写的是人、月难分难舍,我们再来读读白云与人交感相应的《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渡湘水。湘水上,女萝衣,白云堪卧君早归。”诗人在秦地长安送一位友人辞官归隐,紧扣象征隐士形象的“白云”立意、抒怀、感发,句式交错,复沓往回,余味无穷,雅俗共赏,颇似民歌。据传南朝时,陶弘景隐于句曲山,齐高帝萧道成有诏问他“山中何所有”?他作诗答曰:“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从此白云便成了隐者的专有名词了。此诗题作“送刘十六”,何尝不是托人写己,写自己对归隐的向往,写自己期盼皈依天地宇宙的热望。

“白云” “只可自怡悦”,放大了,就是“怡悦”天地自然,就是主体之我与客体之“白云”(天地自然)的和睦、和谐、融合、会通,即“道法自然”的生命真谛和人生追求。而这恰恰是交感理论关于人与天地关系问题思考的重点之一。刘纲纪在《〈周易〉美学》一书中写道:“中国古代美学交感论对主体与客体关系的这种解决,是同中国古代哲学对人与天地(自然)的关系的解决分不开的。在中国古代哲学,特别是《周易》的哲学看来,人为天地所生,并为天地所养,因此人不能离开天地而存在。但人又不是消极地为天地所决定的东西,而是作为独立的主体与天地并列,并且能够通过效法天地而像天地一样永恒、伟大,与天地并立而三。这就是儒家所说的‘参天地之化育’ ”[1]193。“参天地之化育”出自《礼记·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朱熹注曰:“天下至诚,谓圣人之德之实,天下莫能加也。尽其性者德无不实,故无人欲之私,而天命之在我者,察之由之,巨细精粗,无毫发之不尽也。人物之性,亦我之性,但以所赋形气不同而有异耳。能尽之者,谓知之无不明而处之无不当也。赞,犹助也。与天地参,谓与天地并立为三也。此自诚而明者之事也。”《孔子家语·本命解》曰:“群生闭藏乎阴而为化育始,故圣人因时以合偶。”对此,南怀瑾在其所著《老子他说》一书中引老子“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的话,说过大致这样的意思:依中国传统文化,始终将“天、地、人”三者并排共列,而人在其中,原因是中国文化最讲究“人道”,人文的精神最为浓厚,人道的价值最被看重,“参赞天地之化育”,就是人类因天地间种种现象变化所作的因应与开创。人类伟大的聪明才智,能够克服宇宙自然界对人存在不利的因素,在天地间开演一套渊源流长的历史文化。李白匠心独运的诗作,就是他“参赞天地之化育”的人文佳构。

三、李白化育天地的神思妙想完成了心游天地的灵魂超越

“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游泰山六首》其一),在唐代诗坛,李白真是一位顶立天地、与天地等量等高的诗人。“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赠裴十四》)、“腾身转觉三天近,举足回看万岭低”(《别山僧》),这些诗情、诗意、诗境、诗格从李白心胸化出,是他感知天地、等天地而视之的绝妙“自制广告”。他说过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这两句,结合李白“宗法自然”的创作实践,考察他遍游名山大川的人生轨迹,剖析他感怀宇宙的心灵,大可以说是“一生好在天地游”了。他有诗云:“大国置衡镜,准平天地心”(《送杨少府赴选》)。这位杨少府要去参加朝廷的铨选,李白赠诗以送,并赞美选人制度的公平持正犹如“天地”般没有私心。他有文曰:“卷舒天地之心,脱落神仙之境,武陵遗迹,可得而窥焉”(《奉饯十七翁二十四翁寻桃花源序》)。李白要与此二翁窥寻桃源胜景,展放感应天地的自由之心。“天地心”即“天地之心”,语出《周易·复》彖曰:“复,亨,刚反,动而以顺行,是以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利有攸往,刚长也。复其见天地之心乎!”事实上,天地之心不但公正无私,而且崇高宽厚、博大雄伟,一个人倘有天地之心,那一定是与天地等量等高了。李白正是这样一位具有天地心胸、宇宙情怀的伟大诗人。

《夜宿山寺》:“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1)这首《夜宿山寺》,一般认为是李白的作品,是李白在湖北省黄梅县所作,写的是黄梅县蔡山峰顶山的江心寺。但也有不同看法。《西南科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3月所刊载的李德书的文章《李白〈上楼诗〉与〈题峰顶寺〉、〈夜宿山寺〉考辨》认为,李白在湖北黄梅县所写的诗是《题峰顶寺》,诗句是“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小学语文教科书中李白诗歌《夜宿山寺》的内容,应为李白少年诗作《上楼诗》的内容而《上楼诗》实为李白上绵州越王楼诗。李白中年在蕲州黄梅县所作《题峰顶寺》来源于宋代邵博《邵氏见闻录》、赵德麟《侯鲭录》、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等书。这是一篇用语平易而见奇特的作品。诗人写出了楼高百尺好像接近了苍穹的星辰的心理震撼,为末两句“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作垫衬,把人对天的敬畏、尊重和理解和盘托出。

《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首诗好像一幅石雕,画面上人看山,山也看人,相对而视,平等对话和交流,且不厌其烦。沈德潜《唐诗别裁》评曰“传独坐之神”,可谓中的。

《登太白峰》:“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一别武功去,何时复见还。”《宋史·天文志》:“东方:角宿二星为天关,其间天门也,其内天庭也。故黄道经其中,七曜之所行也。”“天关”系指想象中的天界门户。诗人登山,有太白星与我共语,且为我打开“门户”,天人和谐、融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与夏十二登岳阳楼》:“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诗写登楼观景,随感而发,大雁飞去似在带走愁心,远处山峰似在吐出明月;云雾缥缈的地方正好下榻酣憩,高高的天上正好行酒接杯。高棅《唐诗品汇》评曰:“盛唐五言律句之妙,李翰林气象雄逸”。应时《李诗纬》评曰:“若太白五律,犹为古诗之遗,情深而词显,又出乎自然,要其旨趣所归,开郁宣滞,特于《风》、《骚》为近焉”。徐用吾《唐诗分类绳尺》评曰:“景中含情,飘飘欲举”。卢麰、王溥《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评曰:“起句大是警语。通首俊爽,五六写高意,不刻时警。结亦有致。”评家各持己见,但都认为它是一首上乘之作,或云“气象雄逸”,或云“出乎自然”,或云“飘飘欲举”,或云“通首俊爽”,都表达了对李白诗韵致自然、不假人力的认可。

其实以上四首诗作,最为动人的是诗人感应天地神妙而凝练出来的警句:“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这些诗句和由这些诗句组合的意象,完全消解了人与天地自然的对立,不是人去干预或控制天地自然,而是平等相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同体”,“主体既不脱离客体(外物,包括自然界与社会),又处在与客体并立的地位”,两者的关系“是一种相互作用、相互交感的关系”,并“以主客交感中产生的情感表现为目的”,即“主体是‘感于物而后动’的”。[1]193正如《周易》所言“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也”,“感而遂通天下之志”,即心游是也。

《清溪行》:“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此诗开篇,诗人就写自己的直接感受“清溪清我心”,赋予客观景物主观化的心游特性,“异诸水”,见出“清溪”的特别。沈约曾写过一首诗《新安江水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洞彻随深浅,皎镜无冬春。千仞写乔树,百丈见游鳞。”新安江水如“皎镜”,是够清澈见底的,但李白却要发问“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很自然地对比出清溪水更清。因为李白此诗小而美,玲珑剔透,受到历来评家的重视。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复斋漫录》云:“山谷言‘船如天上坐,人似镜中行’,又云‘船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沈云卿诗也。老杜云‘春水船如天上坐’,祖述佺期之语也,继之以‘老年花似雾中看’,盖触类而长之。予以云卿之诗,原于王逸少《镜湖》诗所谓‘山阴路上行,如坐镜中游’之句。然李太白《入青溪山》亦云‘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虽有所袭,然语益工也。”清高宗敕编《唐宋诗醇》:“伫兴而言,铿然古调,一结有言不尽意之妙。”近藤元粹《李太白诗醇》:“五、六笔有画致,七、八使人凄然。严云:夫‘子’字亦非概用。”“语益工”而无“所袭”之嫌,“妙”在“言不尽意”“笔有画致”,这样的评价无疑都是从诗心出发探求诗美,是为肯綮之论。

李白题画诗《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较之诗人的其他山水诗作,更能体现出心游天地的广阔胸怀和宇宙视野。

首先,李白从大处着笔,总览“粉图”画的壮美气势:“峨眉高出西极天,罗浮直与南溟连。名公绎思挥彩笔,驱山走海置眼前。满堂空翠如可扫,赤城霞气苍梧烟。洞庭潇湘意渺绵,三江七泽情洄沿。” 极天而高的峨眉,连于南溟的罗浮,云蒸霞蔚的赤城,烟雨茫茫的苍梧,浩渺绵延的洞庭潇湘,迂回盘绕的三江七泽,既展示出画家巧夺天工的笔墨,也呈现出诗人笼天盖地的艺术概括力。如此引人入胜的画面,难免逗引起观赏者驾舟扬帆、远征风浪的兴致:“惊涛汹涌向何处,孤舟一去迷归年。征帆不动亦不旋,飘如随风落天边。心摇目断兴难尽,几时可到三山巅。”这是李白因画而感的人生妙悟,与“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自然情怀灵犀相通。

其次,李白工笔详叙“粉图”画的用笔细腻:“西峰峥嵘喷流泉,横石蹙水波潺湲。东崖合沓蔽轻雾,深林杂树空芊绵。此中冥昧失昼夜,隐几寂听无鸣蝉。”绘画理论告诉我们,“在传统山水图式中,作为虚象,云是山水树石的映射与化合。在古代山水画的意象表达中,云雾与空间的深远、高远相应,作为一种诗意的媒介,联结、建构了山水空间的纵深与幽远”[6]。李白眼前的山水画面,从“西峰”到“东崖”,山巅插天,重岩叠嶂,流瀑喷射,奇石怪卧,绿水涟漪,轻雾朦胧,林木葱郁,云深幽静,一蝉不鸣,难辨昼夜。寂无声、净无尘的画面映现的是李白对喧哗世俗的反观,是李白对天地自然的崇敬。

最后,由画及人,写画主也写自己,感慨系之:“长松之下列羽客,对坐不语南昌仙。南昌仙人赵夫子,妙年历落青云士。讼庭无事罗众宾,杳然如在丹青里。五色粉图安足珍,真仙可以全吾身。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李白把当涂少府(管理一县的军事治安,又称县尉)比作西汉时修道成仙的南昌尉梅福,赞颂他治政有方,讼庭无事,境内和平安宁犹如寂无声、净无尘的“粉图山水”画。这“真仙”的妙境,李白多想全身而退,为什么要等到“功成”呢?那岂不让武陵桃花源的主人讥笑我吗?借画正话反说,以示诗人清高志爽的俊杰人格。沈德潜曾评此诗是“真景如画”,如果倒过来评价,那当是“画景如真”了。这“真”就真在“名公绎思挥彩笔,驱山走海置眼前”。平心而论,与其说这幅画是赵炎少府“绎思挥彩笔”,还不如说这首诗是李白“绎思挥彩笔”。石涛论画曰:“天有是权,能变山川之精灵;地有是衡,能运山川之气脉;我有是一画,能贯山川之形神。此予五十年前,未脱胎于山川也;亦非糟粕其山川而使山川自私也。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山川章第八》)。这种“游心太玄”而陶冶性灵直面造化、抒写胸臆的箴言,揭示了自然山水与人心交感的本质内涵。诗人题画,以他对天地宇宙的感悟,把画之景、山水之景用神来之笔描绘给我们,其“驱山走海置眼前”的艺术功力只有具备天地之心的诗人方可达到。

皮日休评李白诗云:“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磊磊落落,真非世间语者,有李太白”(皮日休《刘枣强碑文》)。“非世间语”者,天地语也,在天为仙,在地为神。李白不是神,虽号称“谪仙”,但“好神仙非慕其轻举”(葛立方《韵语阳秋》),他有他的苦衷。“辅弼君王”,是他人生最高的政治理想,实现“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是他人生最高的社会理想。当他无望于政治理想和社会理想的实现时,退隐以求仙道,幻想在虚无缥缈的世界以享自由,岂料这“高举远引”的选择却成全了心游天地的诗意人生。有人说李白是仙人,说他的诗是仙语编织而成,李白自己也说“仙游未曾归”,然而正如陈毅所说“吾读太白诗,喜有浪漫味。大不满现实,遂为游仙醉”(《冬夜杂咏·吾读》),“仙”的背后,遮蔽着诗人“大不满现实”的人生苦闷。飘逸的李白其实是脚踏实地的。成仙的奇特思维没有使他羽化升仙,他却借助仙思沟通了化育天地的神思妙想,完成了心游天地的灵魂超越。

徐碧辉把中国人生美学的两大原型归结为“乐生”与“游世”,并以孔子和庄子为例,认为“‘乐’与‘游’是中国人生美学的两大原型。以‘曾点气象’为代表的儒家审美精神在《论语》中还表现为孔子的快乐精神。这种‘乐’是灵与肉、身与心、物质与精神的融合汇通的综合性结果,是一种自由的人生境界。庄子的‘逍遥游’其实就是一种审美之游,一种心灵摆脱物欲羁绊而自由任情、高度愉悦的审美历程,是真正超越狭隘的功利得失之后所获得的广阔的自由境界。孔孟儒家和道家庄子虽然在许多具体问题上有分歧,但精神上都崇尚一种阳刚壮烈之崇高”[7]。李白心游天地,无疑也具有“乐生”和“游世”的审美意蕴,似乎既有孔学的曾点气象,也有庄学的大鹏境界,而就其“精神上都崇尚一种阳刚壮烈之崇高”,自然当之无愧。但《周易》乃是中国文化的源头,先秦儒、道的代表人物无不受其影响、得其映照、贯其易理,所以,心游天地的李白,更有着集儒、道之大成的襟怀和抱负。诚如余秋雨评价屈原时所说:“诗人是一种个体精神的审美自立。诗人的自立与思想家的自立不同,需要有一种自然环境的诱发,或者说,有一种天人之间的互动”[8]160。这个评价同样适合李白。限于篇幅,对这一问题的深入探讨,笔者将另文展开,玆不繁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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