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诗话与李白经典接受
2020-01-09徐小洁
徐小洁
(安徽财经大学 文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李白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李白诗歌作品是最具代表性的中国文学经典。李白诗歌的经典化过程,同时也是借助多种形式不断接受、阐释与传播的累积过程。如E.希尔斯所言:“阅读过去的重要文学作品的人不但获得了作品的传统,而且获得了解释作品的附属传统。解释作品的传统渐渐地体现在作品本身中。”[1]194从接受史的角度研究李白,最大的意义在于运用接受理论,对纷繁复杂的古籍文献进行整理与研究,将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不同读者以及不同流派的李白接受情况清晰地呈现出来,更好地去考察李白在不同时代地位的升降、影响的大小,去探求社会审美观念、文学批评思想、价值观念的发展变化对经典接受的影响。李白经典接受研究是一个具有广阔研究空间的学术领域。
李白诗歌的经典阐释形式是多样的,带有不同时代环境的文化气息、不同阐释主体的个性特征,具体表现为诗话、诗文、笔记、注本等多种载体形式。詹福瑞先生把围绕经典文本所形成的各种观点称为“经典的次生层”,即“由历代读者阅读经典的当下理解和解释经过时间沉淀而形成的阅读前见,或曰前理解”。[2]163詹先生还把中国文学经典的次生层分成两种样态:一是“经典的整理与注释层”[2]166,一是“经典的评点与批评层”[2]185。诗话作为中国文学批评的独特形态,以其丰富的接受文本内容、批评主体的个性化与不同时代的审美趣尚,成为李白经典接受与阐释的重要载体。清诗话中蕴藏的李白经典接受文献,为考察李白诗歌的经典化过程提供了更为广泛的学术视野与接受内容。
一、清诗话中的李白经典接受文献
研究清代李白经典接受,清诗话中的李白经典接受文献无疑是最基本的材料。“受理学辨思和朴学实证两种治学方法的影响,清代文学批评家擅长论辩说理,虚实相辅,有论有据,抽象虚灵而少弄玄蹈空,实在详赡而富义理涵蕴,他们的批评理论也在总体上显出博大精深、周密详备、粗具系统的特色。”[3]1清代诗学作为清代文学批评的重要组成部分,流派纷呈,著述迭出,达到了中国传统诗学发展的顶峰。
清代诗话是庞大的诗学宝库,几代学者为清诗话的文献整理与学术研究做出了巨大贡献,具有代表性的是清诗话丛书的编纂,蔚为大观。张寅彭在《清诗话全编序》中对清诗话丛书的编纂过程作了清晰的梳理:“清代诗学文献的整理,民国初即有丁福保首辑《清诗话》,此后郭绍虞等多人迭有续辑,相继选编了《清诗话续编》、《三编》及《访佚初编》等,学术遗泽甚厚。”[4]1丁福保肇其端,1916年汇辑《清诗话》(全二册)[5],辑录清诗话43种,为学术研究提供了很多便利。郭绍虞先生踵其事,由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的《清诗话续编》(全四册)[6]共选辑清人诗话34种。在“清诗话续编序”中,郭绍虞先生言明编选缘由:“予为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理论,平生搜集清人诗话不遗余力,而朋辈中复有以孤本、抄本见贻者,故收藏较为完备。予久欲编选清人诗话丛书,以继丁氏未竟之业。一九六五年,富寿荪君见访,话及此事,富君极力怂恿,遂有此选辑《清诗话续编》之举。”[6]1富寿荪先生精心校勘,共写出校记三千余条。两位学者通力合作,历时五年完成。郭绍虞先生在《宿愿五十载——清诗话续编出版有感》中感慨:“了我五十年之宿愿,亦平生一快事也。”[6]3应该说,郭绍虞先生还有个心愿,他在“清诗话续编序”中说:“顾清人诗话精粹者尚多,他日当再选辑为《清诗话三编》”[6]1。三十年后,张寅彭先生选辑的《清诗话三编》(全十册)[7]出版,辑录清诗话97种,可谓踵事增华。
历经三代学者近百年的不懈努力,清诗话丛书的规模越来越大。张寅彭在《清诗话三编》“例言”中梳理了清诗话丛书编纂源流:“本丛书上承丁福保《清诗话》、郭绍虞《清诗话续编》,继续搜集整理清人说诗之著,几经删汰,得九十七种,故名《三编》。至此,《初》、《续》、《三编》相加,已达一百七十余种,约占现存清人说诗之著的五分之一强,精华固已在是矣。”[7]12018年,张寅彭编纂的《清诗话全编·顺治康熙雍正期》(全十册)出版,辑录清诗话89种。《清诗话全编》规模宏大,“分为内、外两大编。内编自撰之著,按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十朝之序排列;外编汇编之著则按题旨,再分为断代、地域与综合(诗法)等三类”[8],“所获将近千种,亦庶几可谓备矣”[4]1,堪称清诗话丛书的集大成之作。至此,大陆已出版的清诗话丛书系列共收录清诗话263种。
21世纪以来,清诗话文献研究进入新阶段。2003年,张寅彭出版《新订清人诗学书目》[9],收录清诗话约800种。2005年,蒋寅出版《清诗话考》[10],上编“清诗话见存书目”,将已知966种清诗话以类相从,分为五类,“清诗话待访书目”收亡佚诗话503种;下编“清诗话经眼录”仿《四库提要》的体例,撰写清诗话叙录464种。清诗话文献数量到底有多少,蒋寅经过多年调查,“综合现有的材料,仅见存书目和亡佚待访书目,已得书1 469种,清诗话的总数超过1 500种是没有问题的”(《清诗话考·自序》)[10]2。2015年,蒋寅发表《见存清诗话续录》[11],将近十年的访求所得葺为一集,著录清诗话72种。
此外,台湾地区学者关于清诗话的文献整理与研究也取得了不少成果。1977年,吴宏一出版《清代诗学初探》[12],附录《清代诗话知见录》著录清诗话共346种。1987年,杜松柏主编的《清诗话访佚初编》[13]出版,收录20种清人诗话。杜松柏在该书“弁言”中对搜集选辑诗话作了说明:“余多年搜集,访之东瀛,亦颇有所获,检除二氏所刊集暨坊间所梓行者之外,初选其较佳胜而颇为难得者,得二十种,曰《清诗话访佚初编》,以继二氏之后,而为研究之助。”[13]1“二氏”指的是丁福保、郭绍虞两位先生。杜松柏在文末指出:“合丁、郭所著录,坊间所梓行,仅三四百种中之几十,至于沉晦于丛书,远藏于域外,杂揉于期刊报章及笔记之中,则期细加访求,再行增续也。”[13]1由此可知,清人诗话分布广泛,需要学者们大力搜访,尤其是日本、韩国等域外汉籍所藏诗话文献,其学术价值也很高。2002年,吴宏一主编的《清代诗话知见录》[14]出版,汇集中国大陆、香港、台湾,以及日本、韩国所藏清代诗话1 100多种。2006年,吴宏一主编的《清代诗话考述》[15]出版,著录清诗话1 240种。
清代的诗学文献浩繁复杂,包括清诗话在内的清代诗学书目文献整理已取得巨大成就,但还未达到完善详备。诚如张寅彭先生所言:“详备的清代诗学书目的建立,其学术意义自不待言。据此入手,才有可能整理出一代诗学文献的长编,并进而探究一代诗学的底蕴。这是任何‘整体’地研究清代文学批评尤其是诗学批评避免‘盲人摸象’之失的前提条件,也为研究其中的某家、某派、某一问题提供了当代诗学方面的充分的背景。”[9]2-3
此外,还有大量的清代地域诗话文献已经或亟待整理出版。如贾文昭主编的《皖人诗话八种》以清人诗话为主,内容涉及许多经典诗学理论问题,诸如性情、神韵、比兴、妙悟等等。该书中关乎唐人、唐诗的论述尤其丰富,构成了精彩纷呈的唐诗论学术景观,其中有不少论及李白处,如黄生《诗麈》论唐人古诗对前人的接受与继承:“唐人古诗,无有不从前代入者。子昂从阮入,王、孟、韦、柳从陶入,李颀、常建、王昌龄诸人从晋、宋入,太白从齐、梁入。独老杜从汉、魏入,取法乎上,所以卓绝众家”[16]81。与清代诗话大家相比,这些地域诗话的影响力可能相对不及,但从另一角度来看,也可以见出清代诗话之盛及唐人唐诗论题的经典性。
目前,清代李白研究资料汇编更丰富全面集中的当是裴斐、刘善良的《李白资料汇编》(金元明清之部)[17],资料搜集对象包括别集、总集、诗文评、词话、笔记、方志等等,所引用书目包括诸多历代诗话作品,其中清诗话近百部,有贺贻孙《诗筏》、徐增《而庵诗话》、冯班《钝吟杂录》、王夫之《薑斋诗话》、叶燮《原诗》、朱彝尊《静志居诗话》、王士禛《带经堂诗话》、沈德潜《说诗晬语》、乔亿《剑溪说诗》、袁枚《随园诗话》、赵翼《瓯北诗话》、翁方纲《石洲诗话》、方东树《昭昧詹言》、潘德舆《李杜诗话》等著名诗话。资料登录则以人为单位,共916家,其中清人427家;按时代先后为序编排,从钱谦益到王国维,清晰地展现了清代不同时期的李白接受轨迹,体现出共时接受和历时接受的特点,为清代李白经典接受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文献资料与研究内容。
二、清诗话中的李白经典接受论题
从清诗话角度研究李白诗歌的经典化过程,相关学术论文也比较丰富,如殷春梅《清盛期四大诗论家对李白诗的品评》[18]163-175,细致分析了王士禛的神韵说、沈德潜的格调说、袁枚的性灵说、翁方纲的肌理说以及诸家对李白诗歌的品评,认为他们的诗歌主张既不同,对李白诗的品评亦难免站在不同角度、持有不同的标准,如王士禛欣赏李白意境深远、含蓄蕴藉、令人回味无穷的诗歌;沈德潜奉李、杜为盛唐代表,细致分析了李白诗歌的艺术特色;袁枚认为李白诗歌是天籁之音,才气横溢;翁方纲推崇李白诗的纵逸超绝。张一平《明清诗话对诗“气”认识之探索》[19]考察了明清诗话对诗气认识探索的大致情形,引述清代陈仅《竹林答问》“诗以气为主,此定论也。少陵,元气也。太白,逸气也。昌黎,浩气也”的观点,认为诗人的诗气会对诗歌创作的优劣高下产生影响,同时也触及了关于李白之“气”“逸气”的经典论题。
考察清代诗论家有关李白的诗话,可以看到,虽然各家有各家的诗学观念与具体分析,但经典性的李白接受论题依然突出,比如李杜论、李白风格论、李白乐府论等等。本文在此以李杜论为主略加探讨。
李、杜并称,但各有千秋,这是不少清代诗论家提出的观点。如贺贻孙《诗筏》论李、杜:“同时齐名者,往往同调。……独李、杜两人,分道扬镳,并驱中原,而音调相去远甚。”[6]133贺贻孙提出了李白与杜甫虽并驾齐驱,但其艺术风格各有千秋的观点。王夫之《薑斋诗话》论“诗文立门庭”的现象:“建立门庭,自建安始。……继以李、杜代兴,杯酒论文,雅称同调;而李不袭杜,杜不谋李,未尝党同伐异,画疆墨守。沿及宋人,始争疆垒。”[5]14-15作者对李、杜之间“杯酒论文,雅称同调”的和谐状态非常赞赏,与宋明以来“画疆墨守”的分门立派风气形成鲜明对照。
沈德潜《说诗晬语》以气势宏大的建章之宫、巨鹿之战、大海之水为喻,形象地表现少陵歌行的艺术特征与感染力,并指出其诗歌风格与李白诗风迥然,但“各造其极”,并驾齐驱:“少陵歌行,如建章之宫,千门万户;如巨鹿之战,诸侯皆从壁上观,膝行而前,不敢仰视;如大海之水,长风鼓浪,扬泥沙而舞怪物,灵蠢毕集。与太白各不相似,而各造其极;后贤未易追逐”[5]551。这些诗论家不约而同地认为李、杜各有千秋,各造其极,并驾齐驱,是后世分门立派者所难以企及的。
自元稹提出“李杜优劣论”以来,历代论李、杜,好说优劣者颇多。清代乔亿《剑溪说诗》有《书元稹论李杜优劣后》一文,节录如下:
李、杜诗自元稹之论出,古今谭艺之士,先杜后李者,莫不然矣。以韩退之于二公,辄并举不小为轩轾,虽不敢议,乃终弗于从。盖由子美学博而正,其所为诗,大则有关名教,小亦曲尽事情;加以诗之法度,至杜乃大备。太白神游八表,学兼内典,见之于诗,多荒忽不适世用之语;又才为天纵,往往笔落如疾雷之破山,去来无迹,将法于何执之?后之从事于斯者,但随其分之浅深,功之小大,皆于杜有获也,诸体可兼致其力。而太白历千余年,所云问津者,率皆短制,或一二韵之飘洒,其庶几焉。至于大篇,入笔驱辞,能得其山奔海立之势而音韵自若者谁欤?……李、杜之诗,固若是焉已矣。以是知杜可宗,李不可轻拟,可不可于李、杜云何先后哉!昔陈无己评太白诗,因及友人黄介尝读是论,谓“论文正不当如是”,陈以为知言。《山谷集》亦载此说。然犹不免低昂之见宅于心也。善乎子瞻之言曰:“诗文之学,至于韩退之,天下之能事毕矣。然则善评李、杜者,亦莫如韩,韩其得意于二公兴象之外云尔乎?余学诗垂五十年,固习复于杜而涉猎于李者,今诵韩诗有会心焉,故书之。若欧阳永叔贵韩及李而不喜杜,则有贡父诸人论说在已。”[6]1067-1068
乔亿(1702—1788),字慕韩,号剑溪,江苏宝应人。乔亿论李、杜诗,善于将诗与人结合起来考察。他称颂杜甫“学博而正,其所为诗,大则有关名教,小亦曲尽事情;加以诗之法度,至杜乃大备”,所以后世学诗者无论天分深浅,功力大小,以杜诗为矩矱,都会有所收获。李白“神游八表,学兼内典,见之于诗,多荒忽不适世用之语;又才为天纵,往往笔落如疾雷之破山,去来无迹,将法于何执之?”李白有天纵之才,诗歌又出神入化,不像杜诗那样有法度可循,所以千余年来学李者“率皆短制,或一二韵之飘洒,其庶几焉”。乔亿虽没有直接论李、杜优劣,但杜可宗而李不可轻拟的态度还是非常明确的。
赵翼《瓯北诗话》卷一为“李青莲诗”,卷二为“杜少陵诗”,可见李白和杜甫的重要性。与乔亿李杜论相比,赵翼更注重梳理李杜论的接受过程,以历史的眼光去呈现不同时代李、杜声名地位的升降。赵翼认为“李、杜诗垂名千古,至今无人不知,然当其时则未也。惟少陵则及身预知之”[6]1101,并列举杜甫赠王维、高适、李白、郑虔诸诗,说杜甫“自觉己与白之才,实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以一语吐露,而不以为嫌。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6]1101。这是从杜诗出发,探求诗人对于声名的自知与自负。而从传播的角度看,李、杜名传天下,垂名千古,还与李阳冰、元微之、李华、韩愈、白居易等人对二人不同的态度有着密切关系。在赵翼看来,虽有任华“推奉二公”,韩愈“李、杜并尊”,但元、白二人“申杜而抑李”的影响更加深远,“自此以后,北宋诸公皆奉杜为正宗,而杜之名遂独有千古。然杜虽独有千古,而李之名终不因此稍减。读者但觉杜可学而李不敢学,则天才不可及也”[6]1101-1102。赵翼认为李白的天才与声名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其审美价值与经典内涵自有存在的必要性,经典的永恒价值最终取决于经典的内在意蕴。
此外,清人潘德舆撰有《养一斋诗话》《养一斋李杜诗话》,其文学接受的审美特征更加鲜明。潘德舆(1785—1839),字彦辅、四农,江苏山阳人,道光八年(1828)举人。潘德舆论李、杜,既有客观陈述又有主观判断:
荆公云:“李白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至于杜甫,则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斯其所以光掩前人,后来无继。”欧公云:“甫之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王若虚曰:“欧公、荆公之言适相反。荆公之言,天下之言也。”愚按前贤抑扬李、杜,议论不同,累幅难尽,欧公、荆公特其一端耳。要之论李、杜不当论优劣也。尊杜抑李,已非解人;尊李抑杜,尤乖风教。自昌黎不能不并尊李、杜,而永叔、介甫欲作翻案,殆亦不自量邪?后此纷纷,益无足计。[6]1927
潘德舆认为李、杜不应当论其优劣,而应采纳韩愈观点,并尊李、杜,态度非常明确。
清诗话中的李、杜诗论非常丰富,散见于翁方纲《七言诗三昧举隅》《石洲诗话》、徐增《而庵诗话》、叶燮《原诗》、吴乔《围炉诗话》等等,诗学视野广阔,角度多样。有的诗话论“气”,如叶燮《原诗》:“李白天才自然,出类拔萃,然千古与杜甫齐名,则犹有间。盖白之得此者,非以才得之,乃以气得之也”[5]619。有的诗话以“厚”论之,如贺贻孙《诗筏》:“‘厚’之一言,可蔽《风》、《雅》。《古十九首》,人知其澹,不知其厚。所谓厚者,以其神厚也,气厚也,味厚也。即如李太白诗歌,其神、气与味皆厚,不独少陵也”[6]128。清人善于以极简练的语言来提炼诗学审美观念,留下无限丰富的意义阐释空间。
历代李白接受视野中,无论是对诗人李白的评论还是对李白诗歌的审美批评,都绕不开一个中心论题,就是李、杜比较。到了清代,李杜论依然是清诗话的经典论题,蕴藏了丰富的诗学观点。整体上看,清代诗论家大多不以优劣尊卑之类的单一标准来衡量李、杜的艺术成就,对李、杜比较分析更加深入具体,持论更为客观,显示出比较成熟的诗学观念与独立审美评判。
三、清诗话中李白接受文本的经典累积性
21世纪以来,李白接受研究领域取得了丰硕成果,尤其从接受史角度进行的研究,更能够体现历代李白经典接受的累积性。2000年出版的台湾学者杨文雄的专著《李白诗歌接受史》[20],专章论述“清人诗论家及评者对李白的理论批评与接受”。2010年出版的王红霞的专著《宋代李白接受史》[21],是李白接受史研究的第一部断代史专著。《宋代李白接受史》对宋代不同时期李白诗歌的接受传播情况进行了旁征博引的文献整理与深入细致的学术论证,开创了李白接受史新的研究范式,具有开拓性的学术价值。2017年,詹福瑞先生在《文学遗产》第5期发表《唐宋时期李白诗歌的经典化》一文,对清代李白经典接受研究的视野与路径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清代诗话是一个庞大丰富而又复杂的诗学批评文献资料库,同时,从文学接受的角度看又具有集大成的性质。我们在考察清诗话中的李白经典接受文献时,看到清人对前代李白诗论的大量接受,形成了厚厚的经典阐释层。
关于经典的累积性特征,詹福瑞先生是这样阐释的:“经典积淀了历代读者阅读经典所留下的文化痕迹,形成了厚厚的累积层,这些累积层也构成了一部经典的实体,因此经典具有了历史文化的累积性”[2]164。前代关于唐诗尤其是李白的经典论题往往又成为清诗话的经典论题,有的承继往说,有的独抒己见,呈现出众说纷纭又不离经典论题的特点。正如蒋寅先生在《清代诗学研究之我见》一文中所言:“研究清代诗学,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在研究整个古代诗学,因为清代诗学所谈论的也不外乎是它之前的历代诗学。这就要求我们在研究清代诗学时,不仅要研究清人的创作观念,还要研究清人对前代诗学的接受和研究。”[22]清诗话中的李白经典接受也表现出这个鲜明的特点。
清人论李白,大多散见于各类诗论,诸如唐诗论、诗法诗格、诗歌审美标准等等往往涉及李白。也有清代学者专论李白,更全面深入。
赵翼《瓯北诗话》卷一即“李青莲诗”,张寅彭《清诗话续编提要》评其论诗风格为:“其论诸家亦自有主旨,每能从大处与前贤立异,而无不稳”[6]13。赵翼独立的诗学见解与他熟读涵泳唐宋诗歌有着密切关系,他在“瓯北诗话小引”中描述了自己的阅读经历:“少日阅唐、宋以来诸家诗,不终卷,而己之才思涌出,遂不能息心凝虑;究极本领,不过如世之选家,略得大概而已。晚年无事,取诸家全集,再三展玩,始知其真才分、真境地;觉向之所见,犹仅十之二三也。因窃自愧悔:使数十年前,早从此寻绎,得识各家独至之处,与之相上下,其才高者,可以扩吾之才;其功深者,可以进吾之功;必将挫笼参会,自成一家”[23]1。由此可见,经典细读是审美接受与阐释的重要基础。如赵翼论李青莲乐府诗《蜀道难》:“本亦乐府旧题,而黄山谷误信旧注,以为刺章仇兼琼之有异志;宋子京又据范摅《云溪友议》,以为严武帅蜀,不礼于故相房琯,并尝欲杀杜甫,故此诗为房、杜危之。”[23]5赵翼梳理前人观点,并根据史实与李诗内容加以论述,认为此二说是穿凿之论。
方东树《昭昧詹言》亦有李白专论,卷七附有“李白”,点评李诗21条,卷十二“李太白”诗论有26条,他对于李白经典阅读的看法颇具启发性:“读太白者,先详其训诂,次晓其典故,次寻其命意脉络及归宿处,而其妙全在文法高妙。大约古人不可及,只是文法高妙,令人迷离莫测。如世之俗士,亦非无学不能用典,亦非无笔不能使才,只是胸襟卑,用意浅,故气骨轻浮。若不逊志学古人,苦心孤诣,印古人不传之心,又不解文法,所以不通”[24]249。潘德舆撰《养一斋李杜诗话》,其诗学思想尤其是李白诗论直承朱熹:“潘氏原本朱子‘作诗先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经’之旨,辑有李、杜诗选,此篇即选旨纲领,……大抵论李则尊朱子‘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一语,以破历来‘诗仙’之虚无缥缈不可知者,而归太白于‘实’”[6]26。张寅彭《清诗话续编提要》《养一斋李杜诗话》三卷,共计50则,汇聚了很多前贤评论李、杜的观点,如苏轼、王安石、黄庭坚、朱熹、严羽、高棅、胡应麟、李攀龙、王士禛等名家论李、杜。潘德舆又以按语形式表达自己的看法,表现出鲜明的诗学接受特征。
吴宏一主编的《清代诗话考述》收录了清乾隆时期朱宗大的《李诗臆说》。《李诗臆说》与《杜诗识小》合为一册,附《寿藤轩吟稿》后。张健、王明辉撰“《李诗臆说》考述”,将书中品评李白诗作的主要观点提炼为四个方面:一是“讲求篇法圆融,亦考究其中起承转合之妙”[15]624;二是“重视炼字,尤其是炼字在全篇中的作用”[15]625;三是“批评萧士赟解太白诗之谬处”[15]625;四是“作者虽然十分推崇李白,但亦有所批评”[15]625。作者还分别举朱宗大品评《远别离》《赠裴司马》《古风》《去妇词》等李诗加以佐证。
清诗话具有非常典型的“历时接受”特征,包括经典文本和接受文本的双重接受,前人的阅读经验和审美发现是清人论李白的重要阐释依据与来源;同时,清诗话很注重对李白经典化进程中代表性诗论的追溯,并加以解读与阐释,抒发己见,在此略举数例以见。
王士禛标举“神韵”说,对清代的诗学有广泛的影响。夏闳《带经堂诗话·校点后记》对此作了系统梳理:“构成‘神韵’说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唐代的司空图,宋代的严羽,明代的徐祯卿、李攀龙诸家诗说。至于标举‘神韵’二字以之论诗,则始见于明人胡应麟的《诗薮》。原意是指思想感情与传统的诗歌形式相结合而产生的美学效果,王士禛利用来构成一种系统的诗歌理论。”[25]865王士禛论李白,亦以“神韵”为诗学标准,如《带经堂诗话》卷三“入神类”第四则论逸品:
或问“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说。答曰:太白诗:“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高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襄阳诗:“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常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不可见,日暮空闻钟。”诗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25]70-71
又如《带经堂诗话》卷三“真诀类”第十一则再次提及:
又余少时最好李太白“牛渚西江夜”,孟浩然“挂席几千里”诸篇,数数拟之。[25]80
王士禛自叙少时即喜爱“牛渚”“挂席”诸篇,可印证“神韵”说并非只单纯受历代诗论、画论和禅学的影响,更与阅读经典的审美直觉、自身的创作经验与审美趣味有着密切关系,共同生成清代具有代表性的诗学理论。李调元《雨村诗话》曾指出王士禛对李白诗歌的欣赏程度:“王渔洋曾有声调谱,而李诗居其半,可谓知音矣。”[6]1450
当然,也有不同的意见,翁方纲曾对王士禛《唐贤三昧集》不选录李、杜诗提出疑问,其《七言诗三昧举隅》云:“渔洋选《唐贤三昧集》,不录李、杜,自云仿王介甫《百家诗选》之例,此言非也。先生平日极不喜介甫《百家诗选》,以为好恶拂人之性,焉有仿其例之理?以愚窃窥之,盖先生之意,有难以语人者,故不得已为此托词云尔。先生于唐贤独推右丞、少伯以下诸家得三昧之旨。盖专以冲和淡远为主,不欲以雄鸷奥博为宗。若选李、杜而不取其雄鸷奥博之作可乎?吾窥先生之意,固不得不以李、杜为诗家正轨也;而其沉思独往者,则独在冲和淡远一派,此固右丞之支裔,而非李、杜之嗣音矣”[5]299。翁方纲认为,《唐贤三昧集》不录李、杜,并非如王士禛所说仿照《百家诗选》之例,归根到底还是取决于其审美趣味独在“冲和淡远一派”。此说不无道理,也反映了王士禛诗坛地位虽高,但清代诗论家的诗学接受多持辩证态度与独立精神。
清代诗论家多注重对前代诗学观念的接受,在理论阐释或诗作分析中,往往会先言及前人观点,再提出己见。如宋代大儒朱熹对李白的评价,对清诗话就有很深的影响。对朱子诗论的推崇,以潘德舆为最。《养一斋李杜诗话》卷一云:“朱子曰:‘李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盖圣于诗者。’按古今论太白诗者众矣,以朱子此论为极则。”[6]2053乔亿《剑溪说诗》亦云:“朱子谓‘李太白终始学《选》诗,所以好。杜子美诗好者亦多是效《选》诗,夔州以前诗佳,夔州以后,自出规模,不可学。’大儒天纵,论诗亦深到如此。”[6]1034
其他如韩愈、元稹、白居易、苏轼、欧阳修、王安石、王世贞、李攀龙等历代名家诗论在清诗话中都得到了广泛接受。如叶燮《原诗》:“王世贞曰:‘七言绝句,盛唐主气,气完而意不尽;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气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斯言为能持平。然盛唐主气之说,谓李则可耳,他人不尽然也。”[5]626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李沧溟推王昌龄‘秦时明月’为压卷,王凤洲推王翰‘葡萄美酒’为压卷,本朝王阮亭则云……沧溟、凤洲主气,阮亭主神,各自有见。愚谓:李益之‘回乐峰前’,柳宗元之‘破额山前’,刘禹锡之‘山围故国’,杜牧之‘烟笼寒水’,郑谷之‘扬子江头’,气象稍殊,亦堪接武。”[5]557沈德潜基于历代经典阐释层的持论既客观又有独立价值判断。
清诗话对历代李白诗论的接受及阐释,既丰富了清代李白经典接受的诗学思想与审美意蕴,同时也体现出清代诗学实证性、累积性、专门性与细致性的学术特点。本文所论及的仅是清诗话中李白诗论的吉光片羽,更深层次的清代李白经典接受研究还必须对包括清诗话在内的文献资料作出全面整理及深度阐释,并将清代李白接受的断代研究纳入到历代李白接受研究的整体框架与学术视野中,力求取得更丰富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