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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词史最后的辉煌——晚清宣南词社初探

2020-01-09朱存红

铜仁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庚子光绪词人

朱存红

【文学研究】

千年词史最后的辉煌——晚清宣南词社初探

朱存红

(铜仁学院 人文学院,贵州 铜仁 554300 )

词人社集唱和由来已久,至晚清宣南词社达到高潮。宣南词社在其中心人物王鹏运的领导下,团结了一批在京任职的官员和进京应试求官的读书人。他们频繁聚会进行社集唱和,创作了大量的词作,在当时的词坛乃至政坛都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也给千年词史带来了最后的一抹辉煌。

王鹏运; 宣南词社; 晚清

词起源于隋唐之际,兴盛于晚唐五代,至两宋达到发展的顶峰,衰落于元明,至清代出现中兴局面。词人社集唱和兴起于南宋,晚明清代时涌现出众多词社,大大推动了词的创作,至民国而词社不绝。词社的发达应该是清代词坛的一个重要现象,晚清宣南词社更是词社中的佼佼者,对晚清词坛带来了不小的影响。王鹏运则是宣南词社的发起者、领导者和中心人物。

对晚清词社的研究一向比较零碎,至今未成为词学界关注的热点,与南宋后期和清代前期词社普遍受到词学研究者的重视和关注相比,显得特别冷清。虽在词史著作上会提及晚清词人社集,也只是泛泛而谈。而当今研究者在研究晚清词人词作时也会提到词人社集,但都不是把词人社集作为研究的重点和主要方面。这与晚清词人社集特别是宣南词社在清词史上乃至整个词史上的重要地位是极不相称的。我们在整理出版《王鹏运词集校笺》和全面收集相关资料的基础上,撰成《王鹏运年谱长编》(贵州人民出版社,待出版),其中重点关注了宣南词社词人社集的情况,为进一步研究宣南词社奠定了较好的基础。

一、宣南词社的中心人物王鹏运

王鹏运(1849年—1904年),字幼霞,一作佑遐或幼遐,中年自号半塘老人,晚号半僧、鹜翁、半塘僧鹜等,人或省称其为半塘、半唐,广西临桂(今桂林市)人,同治九年(1870年)举人,屡举进士不第,官内阁中书,升侍读,转任监察御史和给事中近十年,曾弹劾过李鸿章、翁同龢、荣禄等权臣,直声震天下;在中日甲午战争期间“三争和议”,在戊戌变法前多次为康有为代递奏折。王鹏运词集有七稿九集,晚年删定为《半塘定稿》二卷,后来朱祖谋认为删落太甚,在王鹏运去世后又为补选《半塘剩稿》一卷,现存词七百余首。王鹏运不仅是晚清杰出词人,还开创词籍校勘之学,并精校精刻唐宋金元词籍数十种成《四印斋所刻词》等。他是“清季四大词人”之首和晚清词坛的关键人物。王鹏运在龙继栋、端木埰等前辈词人的影响和指导下,卓然成为晚清词坛大家。后来他也乐于提携后学,培养了一大批词坛新人。

晚清的北京城是词人荟萃之地,既有不少词人在京为官,也有大量词人进京述职、求官或应考。宣南词社就是在当时词坛领袖王鹏运的发起和组织下,联合当时大批词人而成立起来的。王鹏运久宦京城,后担任从五品的监察御史和正五品的给事中,作为台谏可仅凭风闻而纠弹百官,虽然官位不太高,但位置比较重要。他天性和易,喜欢结交词友、切磋词艺,以自己的声势和地位号召众多词人聚集在自己周围。作为词坛领袖,王鹏运团结自己的朋友和同僚,经常组织社集唱和,在其中起到关键的作用。通过考察宣南词社词人社集唱和的情况,可以大体还原晚清后期京城词坛盛况,据此探明一段词史,将相关词人词作置于此一环境中进行考察,必能得出更加逼近实际的结论。

二、宣南词社始末

夏仁虎《旧京琐记》卷八云:“旧日,汉官非大臣有赐第或值枢廷者皆居外城,多在宣武门外,土著富室则多在崇文门外,故有东富西贵之说。士流题咏率署‘宣南’,以此也。”[1]可知宣南是指清代北京城外城宣武门外汉族士人聚居区域。近人刘毓盘著《词史》第十章《论清人词至嘉道而复盛》论王鹏运词作时,谈到宣南词社说:

拳匪之乱,联军入都,王氏以不及扈跸,乃与朱祖谋、刘福姚等约为词。其庚子作者曰《庚子秋词》,辛丑作者曰《春蛰吟》,此宣南词社之终局也。又十年而清帝退位矣。[2]

可知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秋至二十七年(1901年)春的《庚子秋词》和《春蛰吟》唱和完成结集为“宣南词社之终局”,而王鹏运应该是宣南词社的关键人物。《春蛰吟》结集,王鹏运离京南下后,宣南词社便宣告结束了。王易《词曲史•振衰第九》论清诸词家谈到宣南词社时说:

清末词人聚于都下者有宣南词社之集,名流唱和,盛极一时,而国事日非,朝政日紊,往往形诸咏叹,宛然《小雅》怨诽之音。其有集著于世者如盛昱、文廷式、王鹏运、郑文焯、况周仪、朱祖谋,皆社中人也。[3]

由上可知,宣南词社活动的范围是清末的北京。开始的具体时间是何时呢?王鹏运约于光绪六年(1880年)起开始向同乡龙继栋及同官前辈端木埰学词,先是在广西同乡龙继栋的觅句堂与龙继栋、韦业祥等唱和,稍后又与同官内阁的端木埰、许玉瑑、彭銮等唱和。光绪八年(1882年)王鹏运丁父忧离京,至光绪十年(1884年)服满返京时觅句堂文会已散,王鹏运继续参加内阁词人的唱和。至光绪十九年(1893年)七月王鹏运任江西道监察御史时,彭銮已远宦广西南宁,端木埰、许玉瑑先后去世,包括端木埰、许玉瑑、王鹏运、况周颐四内阁词人词作的《薇省同声集》已于光绪十六年(1890年)刊刻,内阁词人的唱和也宣告结束,而王鹏运已成为词坛名家,稍后康有为即称鹏运“填词为光绪朝第一”。[4]

据上王易《词曲史》所列举的宣南词社中人无端木埰、许玉瑑二人,那么宣南词社应当开始于内阁词人唱和散后即光绪十六年(1890年)以后,而翻阅王鹏运《虫秋集》[5]《味梨集》[4]诸词集,可知其光绪十六年(1890年)至十九年(1893年)作词甚少,除与况周颐有几次唱和外,其他唱和甚少,不成其为词社。光绪十九年(1893年)前因唱和参与人数不多,词人社集的自觉意识尚不强,可视为宣南词社的准备阶段。一直到光绪二十年(1894年)王鹏运担任监察御史一段时间后,他主动发起大规模的唱和,才为宣南词社揭开了序幕。

我们可以认为,宣南词社是约在光绪二十年(1894年)至二十七年(1901年)间,王鹏运在北京组织的词社,并不是所有词社成员都同时参加了社集唱和,不过在某一时间段内词社成员是相对固定的。宣南词社应该可以包括王鹏运任职台谏后在京城组织的所有词社唱和,而所谓的咫村词社、戊戌词社、校梦龛词社等都可以归入到宣南词社的范围内。下面根据王鹏运等人生平、诸家词集及相关资料,分期按时间顺序来考察一下宣南词社社集唱和的具体情况。

(一)宣南词社发展期

光绪二十年(1894年)至二十三年(1897年)为宣南词社的发展期。此期总的来说唱和次数不是很多,参加者还在经常发生变化,逐渐过渡到了经常性的唱和,由一对一相互唱和为主过渡到了多人聚集到一起的典型的社集唱和为主。

光绪二十年(1894年)唱和不多。重要的唱和有两次。六月,王鹏运转掌江西道监察御史。是月,与况周颐、张祥龄于四印斋连句和《珠玉词》138阕。王鹏运《和珠玉词序》云:

龙集执徐之岁,夔笙至自吴中,为言客吴时与文君叔问、张君子苾和词连句之乐,且时时敦促继作,懒慢未遑也。今年六月,暑雨方盛,子苾介夔笙访余四印斋,出示近作,则与叔问连句《和小山词》也。子苾往复循诵,音节琅琅,与雨声相断续。遂约尽和《珠玉词》。顾子苾行且有日,乃毕力为之,阅五日而卒业,得词一百三十八首。当赓唱叠和,促迫匆遽,握管就短几疾书,汗雨下不止,坐客旁睨且笑。而余三人者,不惟忘暑且若忘饥渴者然。是何也?子苾濒行,谋醵金付劂氏。词之工拙不足道,一时文字之乐,则良有足纪者。重累梨枣,为有说矣。刻成寄子苾吴中,傥为叔问诵之,其亦回首京华,夜窗风雨否耶?益信夔笙向者之言不我欺也。光绪甲午荷花生日,半塘老人。[6]

由上序可知,先是况周颐向王鹏运谈及在苏州与郑文焯、张祥龄连句和词之乐,后介绍同在京城应试的张祥龄到四印斋,并出示三人连句《和小山词》,于是王、况、张三人不顾暑热饥渴,用五天时间连句尽和《珠玉词》。又十一月初八日,因在中日甲午战争中一力主战,帝党主战派人物、礼部右侍郎志锐降授副都统、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王鹏运有《八声甘州•送伯愚都护之任乌里雅苏台》词送行,同时作者有盛昱、文廷式、沈曾植等,丁立钧绘《萧寺话别图》纪其事。[4]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卷一评盛昱上词云:“此等词略同杜陵诗史,关系当时朝局,非寻常投赠之作可同日语。”[7]可见此次唱和实为主战派的同声之唱,带有很强的政治意义。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春,王鹏运与钟德祥、况周颐等有多次唱和。至四月,文廷式赋《祝英台近》词感春,写甲午之战失败后之感慨,王鹏运次其韵。因文廷式主战拒约,得罪权贵,被迫暂时请假南归,鹏运赋《木兰花慢•送道希学士乞假南还》词送之。文廷式南归途中赋《三姝媚》(莺啼春思苦)词寄王鹏运,鹏运用原韵赋词答之,乃至七用其韵赋词。[4]王以敏、况周颐、张祥龄、李树屏、沈曾植、丁立钧、刘福姚等均有和作,后邓鸿荃、郑文焯亦有追和之作。五月以后,王鹏运、文廷式、况周颐、刘溎焴、孙楫、张祥龄、王以敏等又有多次唱和。如九月底王鹏运等有多次社集联句唱和:九月二十日,王鹏运、文廷式、张祥龄、成昌、王以敏集四印斋,用张炎《齐天乐》过鉴曲渔舍会饮词韵联句;后王鹏运、文廷式、成昌、王以敏集四印斋,饯别张祥龄,用辛弃疾《沁园春》(有美人兮)词韵联句;王鹏运、王以敏、文廷式、张祥龄、成昌用辛弃疾《沁园春》(甲子相高)词韵联句;王鹏运、王以敏、文廷式、成昌用司马昂父《最高楼》词韵联句等。[4]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唱和较少。三月十三日,王鹏运上疏谏帝后驻跸颐和园,险遭不测之祸,遂萌生思乡归隐之意,又况周颐、王以敏、文廷式、张祥龄等词友相继离京,唱和就一时略显寂寞。本年王鹏运与沈曾植唱和较多。如六月二十八日,苇湾观荷,与沈曾植分赋《红情》《绿意》;后李树屏和之,鹏运又答以《小重山令》词。七月初四日,王鹏运赋《高阳台》词寄文廷式,沈曾植次韵和之;九月初九日文廷式收到二人词作后,亦次其韵。七月初七日,王鹏运、沈曾植、杨锐、徐世昌等十人集于天宁寺饯别丁立钧,照像留念,众人题以词。又十二月,王鹏运季弟维熙自汴梁来京,滞留度岁,兄弟二人多有唱和。[8]

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唱和次数不多,参加词社的人员也有所变化。王鹏运与同官监察御史的张仲炘等开始社集唱和,朱祖谋、夏孙桐等也先后参加进来。[8]

(二)宣南词社高潮期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至二十五年(1899年)为宣南词社唱和的高潮期。此期词社可谓热闹异常,唱和的质量也很高。长期参加社集的有十余人,大多数人有词集传世,可称为专业词人,包括王鹏运与其任监察御史的同僚张仲炘、裴维侒、华辉、黄桂清、左绍佐及词友王以敏、朱祖谋、夏孙桐、郑文焯、易顺豫等人,可考的社集唱和次数超过50次,且唱和形式多种多样。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正月初即开始社集,比较稳定的参与者人数众多,社集频繁,至五月即已超过30次,一直延续到年底。正月初三日,王以敏、裴维侒、华辉、黄桂清集张仲炘宅同赋词,如王以敏有社作《好事近•探梅用宋韩仲止韵。正月初三日集张次珊给谏前辈宅,偕裴韵珊给谏、华再云、黄白香侍御三前辈同赋,未至者王幼遐侍御也。戊戌》《烛影摇红•同赋用周待制韵》二首,王鹏运因故未至,后数日追和社集词作二首。此为戊戌词社第一次集会。二月以后,各人轮流值社,或同用前人词韵赋词,或分调咏物,一时唱和颇盛。先是王鹏运闻郑文焯词名,早已有词邮寄相唱和,至本年闰三月,郑文焯、易顺豫到京参加会试,也应邀入社,更是盛况空前,除轮流值社在各家社集外,社集的地点有时也移至万氏咫村别墅,故有咫村词社之称。如四月初一日前后,王鹏运招张仲炘、裴维侒、成昌、郑文焯、朱祖谋、王以敏等集咫村,分题限韵用《木兰花慢》词调咏京城诸寺。鹏运有咏长椿寺、净业寺、悯忠寺、圣安寺、花之寺、龙树寺等词,众人皆有作。后王以敏、易顺豫、郑文焯等先后离京,又有一番送别的唱和。如四月中旬,王鹏运送别王以敏后,与朱祖谋、易顺豫用周邦彦《绕佛阁》词韵联句,并将词飞骑传示王以敏;当晚王以敏即依韵和之。此年唱和甚多,社集到下半年才稍微衰歇。[9]

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社集亦甚盛,且多一同咏物之作。正月初七日,社集四印斋,以“人日题诗寄草堂”为题,王鹏运、张仲炘、裴维侒、左绍佐、朱祖谋、王以敏、章华等同作《东风第一枝》词。此年春,可以考见的社集就有十余次。下半年比较大的唱和活动有八九月间的大规模拟作宋金元词人辛弃疾、张炎、朱敦儒、方岳、蔡松年、贺铸、史达祖、许棐、朱淑真、邵亨贞等人词作,王鹏运、朱祖谋、张仲炘、裴维侒等同拟之。王鹏运拟作词可考的就有《临江仙•拟稼轩》《朝中措•拟玉田》《减字木兰花•拟樵歌》《点绛唇•拟秋岩》《卜算子•拟萧闲》《一斛珠•拟东山》《恋绣衾•拟梅溪》《浣溪沙•拟梅屋》《醉花阴•拟幽栖》《阮郎归•拟清溪》,俱见《校梦龛集》[10];张仲炘有《乐府十拟•弁阳老人仿时贤口吻,制效颦十解,神韵逼肖。鹜翁约更效颦为乐府十拟。眼前情事,信手拈来,明知远不逮古人,亦自适所适而己》十首,见《瞻园词》卷一[11],均可为证。九月以后,主要是王鹏运、宋育仁、章华、朱祖谋、夏孙桐、左绍佐等进行唱和。直至年底仍唱和不绝。

(三)宣南词社终结期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至二十七年(1901年)上半年为词社的终结期,唱和最为频繁,词作也最多,共得词474首。此期内发生了庚子国变,也即八国联军侵占北京,两宫西狩,故唱和词作多关系时事。《庚子秋词》唱和主要在王鹏运、朱祖谋和刘福姚三人之间开展,其他参与者不多;而《春蛰吟》唱和参与者较前增加了不少,但稍加分析的话,即发现参加唱和的成员中,除王鹏运、朱祖谋外,郑文焯、张仲炘是在外地以邮寄的方式相唱和,其他多数不以词知名,贾璜、吴鸿藻、恩溥、杨福璋等人甚至无词集存世,只是偶一为词而已。故此期社集唱和在政治上的影响甚至超过了其在文坛上的影响。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正月,担任台谏的高燮曾、张仲炘同日被罢斥。二月十二日离京时,王鹏运诸人于龙树寺饯别二人。据当时张仲炘所写的《浪淘沙慢》词序知,此次送别有裴维侒绘图,王鹏运、朱祖谋、左绍佐填词。此为本年在《庚子秋词》以外的唱和。关于《庚子秋词》唱和,可参阅王鹏宇所撰《庚子秋词》自序:

光绪庚子七月二十一日,大驾西幸,独身陷危城中。于时归安朱古微学士、同邑刘伯崇殿撰先后移榻就余四印斋。古今之变既极,生死之路皆穷。偶于架上得丛残诗牌百许叶,犹是亡弟辛峰自淮南制赠者。叶颠倒书平侧声字各一,系以韵目,约五百许言。秋夜渐长,哀蛩四泣,深巷犬声如豹,狞恶駴人。商音怒号,砭心刺骨,泪涔涔下矣。乃约夕拈一二调,以为程课。选调以六十字为限,选字选韵以牌所有字为限。虽不逮诗牌旧例之严,庶以束缚其心思,不致纵笔所之,靡有纪极。久之,亦不能无所假借,十月后作尤泛滥不可收拾。盖兴之所至,亦势有必然也。自八月二十六日起,至某月某日止,凡阅若干日,得词若干首。富顺宋芸子检讨和作若干首,并依调类列,用遁渚唱和例也。芸子以九月下旬附会船南去,故所作不多。每夕词成,伯崇以乌丝阑精书之,古微题其端曰《庚子秋词》,盖纪实云。半塘僧鹜记。[12]

由上可知,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七月,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慈禧挟光绪帝西逃,朱祖谋、刘福姚避难于四印斋。八月二十六日起,王鹏运与朱祖谋、刘福姚等在四印斋一起选调赋词。相约每晚选一两个词调,选调限于六十字以内,选字选韵限于鹏运弟维熙留下的残缺诗牌所有字。宋育仁九月下旬离京前亦有和作,活动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底,唱和成《庚子秋词》二卷,计词315首。[12]处在当时的情况下,三人的心情极度压抑,正如王鹏运在九月写给郑文焯的信中说,写词成了他们发泄自己内心压抑和郁闷的唯一方式。[13]王鹏运词中多感怀时事和思乡怀归之作。郭则沄《清词玉屑》卷六以为王鹏运《庚子秋词》诸作皆有所指,关系当时时事,并举了若干词作为证。此说虽然过于绝对,但也反映了基本事实。[14]试读《庚子秋词》所收诸词,自能发现不少蛛丝马迹。又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提到《庚子秋词》中王鹏运《渔歌子》(禁花摧)词及王、朱二人作《遐方怨》咏落叶词实际上都咏那拉氏杀珍妃事,应该都是可靠的。[15]

十二月初一日起,开始《春蛰吟》唱和,至翌年三月底结束。参加唱和者除王鹏运、朱祖谋、刘福姚外,尚有郑文焯、张仲炘、曾习经、刘恩黻、于齐庆、贾璜、吴鸿藻、恩溥、杨福璋、成昌、左绍佐等人(郑文焯、张仲炘二人不在京城,唱和词作以邮筒相往来)。社集唱和也异常频繁,词作多为长调慢词,结集成《春蛰吟》一卷,得词159首。比较大的唱和活动有三次。一是十二月上旬,王鹏运与朱祖谋、刘福姚及曾习经、刘恩黻、于齐庆、贾璜等赋词同咏鹿港香、唐花、冬笋、鸦、银鱼等物,王鹏运就有《天香•鹿港香》《水龙吟•唐花》《水龙吟•赋唐花不类。沤尹、忍庵以为得玉田生清空之致。恕而存之》《摸鱼子•冬笋》(记云帆)(记湘南)、《齐天乐•鸦》《桂枝香•银鱼》等相关词作七首,其他几人也积极参与,共得词作30首。此次唱和明显模仿南宋遗民的《乐府补题》社集唱和,词中幽忧怨愤之情自不待多说。二是十二月中下旬,因春日将至,王鹏运忆及往年曾到花事最盛之处,赋咏扇子湖荷花、法源寺牡丹、丰台芍药、寄园朱藤、野凫潭芦花、花之寺海棠等花事六词,朱祖谋、刘福姚及张仲炘、刘恩黻等和之。王鹏运有《金明池•东华尘土,惟四时芳事,差可与娱。三百年来,名流觞咏屡矣。今年夏秋以还,高台曲池,禾黍弥望,遑问一花一叶哉。春风当来,旧游如梦,闭门蛰处,益复无聊。偶忆屐齿常经芳事最盛之处,各赋小词,以寄遐想。盖步兵之涂既穷,曲江之吟滋戚已。嗟乎!慈仁之松,廉墅之柳,足以坚岁寒而资美荫者,既邈不可得,即秋碧春红,媚兹幽独,亦复漂摇如此。风月有情,当亦替人于邑也。赋扇子湖荷花第一》《大圣乐•法源寺牡丹第二》《帝台春•丰台芍药第三》《八犯玉交枝•寄园朱藤第四》《梦横塘•野凫潭芦花第五》《夜飞鹊•花之寺海棠第六》等词作6首,诸人词作共亦超过30首。三是正月初至二月上旬,王鹏运与朱祖谋、刘福姚及成昌同用贺铸、姜夔、周邦彦、周密、蒋捷、张炎、史达祖、吴文英、张翥诸人词韵赋词。王鹏运有《石州慢•用东山韵》《凄凉犯•用白石韵》《花犯•用清真韵》《望梅•元夕用碧山韵》《玉京秋•用草窗韵》《贺新郎•落梅分用竹山韵》《月下笛•用玉田韵》《喜迁莺•用梅溪韵》《尾犯•用梦窗韵》《陌上花•用蜕岩韵》等词作10首,诸人词作总计亦达30首。[16]

五月,王鹏运知国事不可为,投劾出都南游,宣南词社便宣告结束了。

三、宣南词社的特点及其词史定位

宣南词社由词坛领袖王鹏运适时发起和组织,经历了不同的发展阶段,在当时乃至后来词坛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与其他词社比较,具有如下特点:

(一)宣南词社带有较强的政治性

在宣南词社期间,王鹏运担任监察御史和给事中,必定要关注时事,经历不少政治风波,这些多少会反映在其词作中。另据王鹏运自言,他曾与几个朋友相约读史,并纪以《鹧鸪天》词,实则这些词作均为借古讽今,为时事而发。如其作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的《鹧鸪天》(笑里重簪金步摇)词[8],作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的《鹧鸪天•读史偶得,率成二阕》(卅载龙门世共倾)(群彦英英祖国门)、《鹧鸪天•续读史吟,补录端午次日作》词三首[9],作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的《鹧鸪天》(注籍常通神虎门)词[10],均为借咏史以风议时事之作。对于后一首,李梦符《春冰室野乘》九〇“都门词事汇录”(三)“《鹧鸪天》咏史”条说:“此首为朱古微学士、张次珊参议劾某官事发。折角、埋轮,指两人姓也。”[17]认为该词为朱祖谋、张仲炘二人弹劾某要员而作,是有根据的。

到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宣南词社唱和达到高潮时,官居台谏的王鹏运、张仲炘、裴维侒、华辉、黄桂清、左绍佐等成为词社的中坚力量,词社的政治性又得到了加强。据张尔田《与榆生言彊村遗事书》云:

古丈学词,王半塘实启之。古丈少长大梁,与半塘本旧识,方从黎嘳园诸老致力于诗,不知词也。半塘官给谏时,言官有一聚会,在嵩云庵,专为刺探风闻而设。半塘亦拉古丈入会,会友多谈词者,古丈见猎心喜,亦试填小令数阕,半塘见之,以为可学。[18]

可知言官们为刺探消息以指斥朝政而举行聚会,这些言官们在聚会时又喜欢谈词作词,则政治的聚会可能同时成为了词人社集唱和,词甚至成了政治的附庸了。

八国联军入京后,王鹏运与朱祖谋、刘福姚等在围城中唱和,词作饱含忧生念乱之叹、忧国忧民之情,其词作自然有不少关系时事,词人在写作时也是不得不发的。其时结集的《庚子秋词》更被视为爱国主义诗歌,为当代著名作家刘白羽所称赏。

(二)宣南词社社集唱和形式多样

从唱和的地点来看,发展期和终结期唱和地点主要在王鹏运家四印斋;春秋佳日,偶尔结伴外出同游风景名胜进行唱和。高潮期多采用轮流值社的方式,也就是词社成员轮流担任词社主人到其家社集;中间也经常在咫村别墅社集,由各人轮流召集。

宣南词社采用的唱和形式可以分为同调唱和、分调唱和、分韵赋词、同题赋词、追和前人词作、拟作、联句等,可以说凡是前人诗词唱和采用过的形式,在宣南词社中都曾使用。如高潮期主要采用同调同题用前人词韵、同调不限题用前人词韵、分调分韵同题咏物、分调同题不限韵咏物、同调同题不限韵咏物、同调同题分韵咏物、用前人韵联句、同调不限韵咏物组词、拟前人词组词等形式,[9][10]而终结期主要采用同调赋词、拟前人词集组词、同调不限韵咏物组词、用前人词韵组词等形式。[12][16]

此外,宣南词社还不限于以词相唱和,探讨词律、校刊词集也是词社的重要活动。

(三)宣南词社联结培养了大批词人

清季四大词人王鹏运、郑文焯、况周颐、朱祖谋以及与之齐名的文廷式都是宣南词社中人。由于词社的发起者王鹏运平易近人,又喜欢结交各方面的词友,使宣南词社具有较大的包容性,不少词人如朱祖谋、郑文焯、夏孙桐等进京后被“强邀入社”,[19][20][21]新入社者又介绍其原来的词友加入进来,故宣南词社词人队伍得到了不断壮大和更新。如光绪十三年(1887年)春,郑文焯与易顺鼎、易顺豫、张祥龄、蒋文鸿等于苏州立吴社联句唱酬[22];光绪十七、十八年(1891年、1892年)间,况周颐在苏州,与张祥龄、郑文焯等唱酬[23];才有了光绪二十年(1894年)六月况周颐介绍张祥龄到王鹏运家四印斋一起连句和《珠玉词》,才有了后来郑文焯、易顺豫的加入词社。

“词坛盟主”王鹏运喜结交词人,与众人切磋词艺,循循善诱,使诸多词社中人卓然成家,其中况周颐、朱祖谋更自认王鹏运为“词师”,文廷式写词也曾得到过王鹏运不少帮助[24],可见王氏在词社中的关键作用,也可见该词社对词人成长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宣南词社不少成员身份特殊,又身处特殊的时代和京城特殊的地理位置,导致词社具有较强的政治相关性;宣南词社对许多种社集唱和的形式作了有益的尝试和探索;宣南词社汇聚了当时词坛上大部分的有名词人。作为词社,宣南词社参与人数之多,持续时间之长,创作成就之高,均为词史所仅见,使千年词史在终结之时出现了最后一抹辉煌,足称词社之殿军。

[1] 夏仁虎.旧京琐记[M].骈宇骞,整理.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6:88-89.

[2] 刘毓盘.词史[M].上海:上海书店,1985: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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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张祥龄,王鹏运,况周颐.和珠玉词[M].北京:光绪二十年(1894)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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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王鹏运.鹜翁集[M].北京:光绪间家刻本.

[9] 王鹏运.蜩知集[M].北京:光绪间家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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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王鹏运,等.庚子秋词[M].北京:光绪二十六年(1900)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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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朱祖谋.彊邨词剩稿[M].影印民国刻《彊村遗书》本.

[20] 戴正诚.郑叔问先生年谱[M].《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影印民国三十年(1941)铅印本.

[21] 夏孙桐.悔龛词[M].朱祖谋辑、龙榆生刻《沧海遗音集》本.

[22] 郑文焯.瘦碧词[M].民国六年(1917)重刻光绪十四年本.

[23] 况周颐.香东漫笔[M].上海:中国书店,民国十四年(1925).

[24] 叶恭绰.广箧中词[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影印).

The Final Glory of the One-thousand-year Ci-poetry History A Preliminary Research on the Xuannan Ci-poetry Club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ZHU Cunhong

( School of Humanities, Tongren University, Tongren 554300, Guizhou, China )

It has been a longstanding that Ci-poets sing along in a poetry club, and it reached its climax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Under the leadership of Wang Pengyun, the Xuannan Ci-poetry united a group of official people serving in Beijing and scholars who were seeking an official position to Beijing. They gathered frequently to sing along, and write a lot of Ci-poems, which had a great influence on the Ci-poetry and politic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also brought the final glory of the one-thousand-year ci-poetry history.

Wang Pengyun, the Xuannan Ci-poetry Club, the late Qing Dynasty

I207.23

A

1673-9639 (2020) 04-0086-08

2020-05-09

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王鹏运与晚清宣南词社研究”(16XZW016)。

朱存红(1973-),男,湖南涟源人,文学博士,教授,研究方向:唐宋文学,词学。

(责任编辑 郭玲珍)(责任校对 肖 峰)(英文编辑 田兴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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