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工程师节与大禹形象塑造
2020-01-09王云红
王云红
(河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3)
“节日”是人们为适应生产与生活需要创造出来的一种民俗文化。中国传统节日一般源于农事,历史悠久,相对较为固定。近代以来,尤其是民国时期诞生了许多现代节日。这些节日既有西方洋节或国际性节日的东来,如圣诞节、劳动节和妇女节等,也有出于政治或社会需要而创设的节日和纪念日,学界对此有所关注①。本文拟通过考察工程师节的诞生过程,探讨民国时期工程师节对大禹形象的塑造。
一、民国时期工程师节的诞生
北伐革命成功后,国民政府开始推行公历计时,同时取消阴历节日,增加革命性的节日和纪念日。根据1929 年国民党中央执委会通过并颁布的“革命纪念日简明表”可知,当时官方规定的革命节日有28 项:“中华民国”成立纪念日(1 月1 日)、国际妇女节(3 月8 日)、总理逝世纪念日(3 月12 日)、北平民众革命纪念日(3 月18 日)、七十二烈士纪念日(3月29 日)、清党纪念日(4 月12 日)、国民政府建都纪念日(4 月18 日)、国际劳动节(5月1 日)、济南惨案国耻纪念日(5 月3 日)、学生运动纪念日(5 月4 日)、总理就任非常总统纪念日(5 月5 日)、二十一条国耻纪念日(5月9 日)、陈英士先生殉国纪念日(5 月18 日)、上海惨案国耻纪念日(5 月30 日)、总理广州蒙难纪念日(6 月16 日)、沙基惨案国耻纪念日(6 月23 日)、国民政府成立纪念日(7 月1日)、国民革命誓师纪念日(7 月9 日)、廖仲恺先生殉国纪念日(8 月20 日)、南京和约国耻纪念日(8 月29 日)、辛丑条约国耻纪念日(9 月7 日)、总理第一次起义纪念日(9 月9日)、朱执信先生殉难纪念日(9 月21 日)、国庆纪念日(10 月10 日)、总统伦敦蒙难纪念日(10 月11 日)、总理诞辰纪念日(11 月12 日)、肇和兵舰举义纪念日(12 月5 日)、云南起义纪念日(12 月25 日)[1]。国民政府通过这些官定节日确立了其政权的合法性,传播了革命传统的历史记忆,影响了民众的日常生活。之后,不断有社会组织或团体向政府呼吁增设新的节日或纪念日。比如:1931 年,中华慈善协会建议将4 月4 日设立为儿童节[2],部分教育界人士提议将6 月6 日设定为教师节②。
1940 年,中国工程师学会在四川成都召开第九届年会。会上有人提议设立一个中国工程师纪念节,并认为应以夏禹诞生日作为工程师纪念节日。由于古史已经难考,大禹的诞辰究竟在哪一天不好确定。当时流行的大禹诞辰日说法有两种:一是6 月6 日,一是6 月8 日。会议决定以历史学家顾颉刚的考证为准,确定大禹诞辰为6 月6 日,并将此日定为“工程师节”[3]。
中国工程师学会的前身则要追溯到 1912年成立的3 个工程学会,即詹天佑在广东办理粤汉铁路时约集他人创立的广东中华工程师会,颜德庆等人在上海组织成立的中华工学会,徐文炯等人在上海发起成立的“路工同人共济会”。1913 年,三会会员集中在汉口举行会议,决定将广东中华工程师会、上海中华工学会、上海路工同人共济会合并为“中华工程师会”,原各会会员均为创会会员。大会选举詹天佑为会长,颜德庆、徐文炯为副会长,周良钦、苏以昭等20 人为理事成员。大会通过《中华工程师会简章》,规定中华工程师会的宗旨为:统一工程营造,规定正则制度,使无参差杆格之患;发达工程事业,俾得利用厚生,增进社会之幸福;日新工程学术,力求自阐新途,不至囿于成法[4]。
1915 年,詹天佑等人考虑到“本会原以研究学术、期有发明为唯一之宗旨,中华工程师会名义范围似嫌太广”,因此将这一团体名称改为“中华工程师学会”。1917 年,在美国的留学生80 余人组织成立中国工程学会,由陈体诚任会长。1923 年,该会迁回国内,会员达到1500余人。1931 年,中华工程师学会与中国工程学会合并,改名“中国工程师学会”,会址设在南京。之后,该学会不断发展壮大,至1949 年时已在全国拥有50 余个地方分会,会员有16717人。同时,配合该学会成立的专门学会又有如电机工程学会、机械工程学会、土木工程学会等15 个,出版有《工程》月刊杂志等学术刊物,它们共同为中国科学技术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5]。曾任中国工程师学会会长的吴承洛评价道:“中国各学会设立之早,而能与时俱进,历久而愈彰,淬砺学术,抉掖新进,使学会之活动,影响于国家建设与整个民族,深远而普遍者,当无过于中国工程师学会。”[6]
1941 年6 月6 日,第一个工程师节来临,各地纷纷举行庆祝活动。据当时制定的《工程师节庆祝会办法大纲》可知,举行工程师节庆祝活动的意义是“为使社会了解工程效用,提高工程师地位起见,特举行纪念大会,并分设全国各地分会,同时举行”。庆祝大会“定于六月六日起,举行一日至三日,与工程师节合并庆祝”,活动主要有:邀请党国要人、名流学者及工程专家演讲;拟举办展览会,“展览我国各种发明及工业制造品……中国自造之各种机器,各大工厂特极大价值之出品与各种工程模型等”;开放各工厂(兵工厂除外)三日,由工程师带领民众参观并予以指导说明;论文给奖;推定专家广播;在各报发行特刊;各种工程表演等③。
陪都的工程师节主题庆祝活动于6 月6 日晚7 时起,在重庆广播大厦内举行。“大厦楼上下陈列各项请求专利之模型或图表,发明人多亲自作说明,来宾也殷殷相问,真是趣味丛生,笑声四座”,政界要人陈立夫、吴稚晖、张治中、翁文灏等先后登台演讲[7]。同时,成都、昆明、贵阳、内江、泸县、平越、柳州、宜宾、遵义等地分会和四川水利局等机关也举行了庆祝活动。各地报纸均以专刊形式报道,大肆鼓吹。1942 年,“工程师节”庆祝活动的范围扩大至西安、天水等西北地区城市,更多的机关、工厂也加入进来[8]76。
1943 年,工程师节获得了国民政府社会、内政、教育三部的认可。三部为鼓励工程各界人士,效法大禹精神,努力建设国家,实现生产工业化,会同呈请行政院核定6 月6 日为工程师节。同年1 月11 日,工程师节经行政院正式核定,获得了官方承认,成为国定纪念节日[9]。此后,工程师节历年都如期举行庆祝活动,除了中国工程师学会仍扮演重要角色之外,诸多政要、学者和社会人士也不断参与其中。
二、工程师节纪念活动对大禹形象的塑造
工程师节的设立对扩大工程师学会的社会影响、加强工程师的身份认同起到了极大的积极作用。每年的工程师节都有报纸期刊刊发大量纪念文章,甚至专门开辟特刊或专刊发文讨论,为工程师节造势,对大禹形象的建构和塑造成为当时饶有兴趣的话题。
(一)大禹历史形象的肯定
20 世纪初,学界以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为首掀起了一股疑古思潮④。1923 年4 月,顾颉刚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一文,提出“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著名理论,认为“时代越后,知道的古史越前;文籍越无征,知道的古史越多”,尧、舜、禹、稷的事迹都是靠不住的,甚至是虚构的。文章还引《说文解字》推测,怀疑禹大约是蜥蜴之类的一种虫,或是九鼎上铸的一种动物[10]。此论一出,当即引起了轩然大波。有同情支持者,如钱玄同、胡适、魏建功、容庚、罗根泽、童书业、杨宽等人;也有反对笔伐者,有刘掞藜、胡堇人、柳诒徵、张荫麟等人。此外,王国维、傅斯年、钱穆、冯友兰等学者也参与了讨论,相关论争持续了数年之久⑤。1926 年开始,顾颉刚把相关争论文章整理,以《古史辨》为书名出版,至1941 年相继刊出了7 册,引发了“古史辨运动”。在这场运动中,有关大禹形象的论争最引人注目。随着讨论的深入,顾颉刚逐渐放弃了最早提出的“禹为动物”之说,提出“禹是南方民族神话中的人物”的假说[11]。1937 年,他又先后写出《九州之戎与戎禹》和《鲧禹的传说》两文,认为大禹的传说应产生于西方戎族,大禹原为戎的宗神,后来逐渐演化为三代首君。古史辨派将古史还原成神话,认为大禹是神话传说的说法对后世影响深远。
在这一过程中,反对者力证大禹实有其人,质疑古史辨派的观点和方法,甚至超越学术批评的范畴,进行抨击和嘲讽。大禹是人是虫还是神,常引为当时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被写入通俗文学作品中⑥。顾颉刚用其史观编写的《中学用本国史教科书》被认为“非圣无法”,遭到专案弹劾,禁止发行[12]。当然,通过这次辩论,大禹的历史形象越来越明晰,社会影响力也越来越大。正是在这种社会背景下,中国工程师学会设立工程师节时,选择了大禹。“本会以大禹凿龙门疏九河,以除洪水之患,奠定农业基础,别土壤、定赋税,制造交通工具,其成就之伟,实已超绝人寰。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未遑一人,其服务精神,更足垂照后世。现代文化之有今日,端赖科学工程之创造,而大禹之功勋实兼备工程家与政治家之功业而有余,古今中外无与伦比,故本会于第九届年会时议决,定每年之大禹诞辰(6 月6 日)为工程师节,以资纪念,而伸崇敬。”[8]75
关于大禹诞辰的确定,据主持第一届工程师节庆祝大会的陈立夫讲,是“请顾颉刚先生特地替我们考证,考证结果认为六月六日是一个最可靠的日子”[13]4。为此,有学者指责顾颉刚“首鼠两端”,既否认禹是一个人,又定他的生日,太不照顾前后了⑦。从此事也可以看出,在设立工程师节时,一些人在借助传统资源方面的煞费苦心,甚至有点不择手段了。不过,当时的国民党元老吴稚晖曾指出:“照我的意思,生日的问题,不必过分争论,犹之孔子的生日一样,虽说是八月廿七日,但是还有人说不是,争论了也很长久,如果一定争论日子,似乎也不太必要,因为过去的时间是过去了,过去了的日子,再也不会重来,于此选择日子,又怎么一定能够相同。”[14]6也有学者指出,纪念大禹“旨在宣导工程,旨在力求工程师之自觉,固不必十分计较此种考据”[15]20。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对待像大禹这样的传统资源,更加关注现实的需要,即在肯定大禹是历史人物的前提下,重在关注其“传统的发明”⑧。
(二)大禹职业形象的认定
中国自古就有各行各业推崇行业神,拥有各自行业祖师的现象。正如教育界将孔子奉为祖师一样,民国时期的工程界也逐渐形成共识,将大禹视为祖师。早在1933 年的一次工程年会上,国民党元老张群就指出,大禹为“水利工程师之祖,并为最大之工程师”[16]。吴承洛随后也指出:“禹贡计划,导山导水导泽,入江入河入海入沙,陆行水行山行……皆工程事业与工业建设,由夏禹总其大成,居高领导,尤为工程师之万世师表。”[15]2-3
1941 年6 月6 日,在首届工程师节庆祝大会上,陈立夫开宗明义地指出:“在中国的历史上,有伟大贡献的工程师,不胜枚举,但是年代最远,最值得崇拜,可以作为今日工程师的标准和模范的,莫过于夏禹王,所以我们才决定以夏禹王的诞辰,为工程师节。”[13]4吴稚晖也认为:“以大禹的生日,作为工程师节,到底妥当不妥当呢?我的看法,认为千妥万妥,再妥当也没有了。比如,教师节是八月廿七日,八月廿七日是孔子的生日,大禹的生日,是六月六日,大禹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工程师,孔子对之犹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天我们以大禹的生日,作为中国工程师节,当然是最妥当不过的。”[14]6吴承洛更是具体指出,大禹“任治水总工程师者只十三年,正式享受帝位者只八年,是其任实习工程师既副工程师时期至久,不下四五十年,如此专心致力,乃能有最伟大的工程事业之成就”[17]。当天的重庆《中央日报》发表评论:“大禹随山刊木,敷土濬川,是一个既劳心,又劳力的工程师鼻祖,他是硬干,实干,快干主义的实行者!我们今天纪念大禹,必须以坚强耐劳的精神,设计研究的苦心,去担当建国的重任。”[18]可见,工程学界之所以把大禹作为崇拜对象,是由于早已将其视为工程界的一员。
随着工程师节纪念活动的开展,大禹进一步被塑造为工程师界的鼻祖。当时正值中国抗战相持阶段,对日作战要塞工程的建筑,航空工程的发展,交通运输的修畅,兵工器械的制造,电讯联络的组织,粮食卫生的维护,水力电力的运用,都离不开工程师的贡献。工程师对于当时的国防建设作用举足轻重。这样,以大禹为楷模的工程师无论在政府层面还是在民间社会都越来越受到重视。学者赵曾珏认为:“‘工程’是利用厚生造福人类之艺术与科学的配合……一切经济建设都应在国防最高计划及原则之下建立起来。工程师应具有远大之国防意识。”[19]
学者辛冶指出,“大禹是世界上最早的水利工程师,亦是我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工程师”,“论我国历史上最早的工程师当推黄帝,他发明了指南针应用到军事上去……成为我国最早的矿业工程师,但是我们为什么不奉他的生日为工程师节呢?因为工程是讲求厚生的,不是讲求作战的,所以不取黄帝而取大禹”[20]。这里明确指出大禹的伟大之处在于其工程是为民生目的而不是为军事目的,更加值得推崇。面对当时国内的实际情况,辛冶认为无论是抗战还是建国,工程师都要“模仿大禹的治水精神,从事于厚生的工作”。他还把抗战胜利后的建国工作比作一项伟大的工程,指出人人都可以做工程师,政府是总工程师,人民是基层的工程师,大家“上下一心,公而忘私,廉洁操守如大禹,始有成功之望”[20]。
也正是把大禹当作工程师,人们把中国工程师的历史一下拉到了上古传说时代。正如赵曾珏所讲的,大禹之前“尚有有巢氏、燧人氏、神农氏,他们也都是以技术家而做君长”[21]。孔祥熙也在工程师节的演讲中指出:“我国的历史上却曾有过惊人的发明与创造和伟大的工程。黄帝的发明指南针,公输子的营造技巧,与蔡伦的发明造纸,以及火药的发明,煤的利用,样样都居世界各国之先,为众所公认。”[22]
然而,历史上工程师的辉煌在后世却成为绝响。后世既不再有“技术家做君主之事”,工程科学也开始大大落后于西方。翁文灏认为“工程师在创造文明的过程中,所占的地位重要”,“中国古代的文明,所以能够发扬光大,工程师实在有他们的贡献。可惜中叶以后,中国人的聪明才智,太偏重于文字方面,对于制天而用的工作,没有继承先人的余绪,继续发展,以致于工程师数目,逐渐的减少”[23]。人们还把近代中国落后挨打的原因,归之于工程技术的不发达。如1944 年5 月,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办公厅为陕甘宁边区工厂厂长及职工代表会议举行的招待会上,就鲜明地指出“中国落后的原因,主要是没有新式工业。日本帝国主义为什么敢于这样欺负中国,就是因为中国没有强大的工业,它欺侮我们的落后。因此,消灭这种落后,是我们全民族的责任”,号召“全体工程师、厂长、工人们都要向这方面努力”[24]。
(三)大禹品性和人格的评定
大禹诞辰被定为工程师节后,大禹逐渐成为工程界的鼻祖、楷模和崇拜对象。人们把大禹当作历史上最伟大的工程师,对其事迹和功业进行考订,对其品行和人格进行评定,要求工程师效法和学习。无疑这种考订和品评带有较多的主观性,含有一定的现实意图和意识形态色彩。
学者沈百先认为大禹的伟大事功主要有平治洪水、教民稼穑、组织民众和厘定田赋,从而推定出大禹的伟大精神主要是仁爱、俭约和大公。他进一步指出,工程建设者“要效法大禹治水之精神及毅力,以完成抗战建国之使命”,“健全之工程师”从事工程建设既要“组织民众,树立国家精神建设之基础”,还需“济之以仁爱,行之以俭约,成之以大公”[25]。杨华日通过对大禹事功的考述,高度评价其治水的丰功伟绩,认为大禹“治水建国,一贯实施,并告成功,固然由于他事前有计划,临事有办法,然其成功的精神条件,尤不可忽视”[26]11。学者梅林感叹“国内烽火弥天,人民流离失所,抗战中剩下的一些,此刻还在努力的破坏着,仿佛‘建设’二字,成了辞典中的多余名词”。他借孟子的“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认为大禹有公而忘私的伟大精神,希望大家“立刻起来痛自愤发,那长江水闸等之成功,并不能算作一件难事”[27]。陈立夫则认为大禹具备仁民爱物、宝贵时间和服务精神,“夏禹王治水之功,不为不大,很可以居功,但是他把水患平定之后,就要退位,仍旧保持服务的精神,教民稼穑,既不谋利益又不图富贵,功成而不居,真不容易,真正是今天中国工程师,必须效法的”[13]5。彭士弘更认定:“夏禹的服务精神,实为现代工程师之表率,因思欧美科学与工业发达之盛,殆无他道,要皆此种一贯精神有若夏禹也。”[28]吴稚晖认为大禹除了事功伟大之外,“道德学问,在这都是矜式”,“大禹的品性,也是一般人所不及,饮食很简单,衣着不讲究,住的宫寝也极简陋,勤俭自持,非常到家,连孔子也称颂之至”,“大禹的学问,也真了不起,除了水利工程特别专长外,其他关于农事、土地学、动物学、植物学,乃至博物学,什么都懂得一点”。此外,他还借一句通俗的话“天下如果有一个人淹死,就是我禹的罪恶”,勉励工程师界,“中国不能得到胜利,不能成为一个工业化的国家,就是今天工程师的罪恶”[14]7。
通过以上论述,可知多数学者实际上已把当时遇到的困境和大禹时期的困境等同看待,甚至认为“今日我们所遭遇的,等于夏禹王时代的重演”[13]4。如此,诸多文章对大禹的品评其实既是对当时工程师寄予的期望,也是在抗战时期对工程救国寄予的厚望。随着抗战的进行,工程师的作用日益重要,而民众对工程师的能力和素质也有了更高的要求。民众通过对大禹品性和人格的评定,既表现出对工程师的热望,也流露出工程师界对自身的规范。在此背景下,1941 年中国工程师学会贵阳年会讨论并通过了新版《中国工程师信条》,具体内容如下:遵从国家之国防经济建设政策,实现国父之实业计划;认识国家民族之利益高于一切,愿牺牲自由,贡献能力;促进国家工业化,力谋主要物资之自给;推行工业标准化,配合国防民生之需求;不慕虚名,不为物诱,维持职业尊严,遵守服务道德;实事求是,精益求精,努力独立创造,注重集体成就;勇于任事,忠于职守,更须有互切互磋亲爱精诚之合作精神;严以律己,恕以待人,并养成整洁朴素,迅速确实之生活习惯[29]。通过信条对工程师的规范与要求,我们不难看出其中以大禹为模范的影子。当然,其中更多融入了国民党的政治语言和当时的社会要求。它更加强调国家民族利益,强调奉献和牺牲精神,强调服务道德和合作精神,政治色彩浓厚,涵盖面广,显然超越了一般的职业规范。
三、大禹与工程政治
工程师节尽管只是一个工程界的纪念节日,但其实一开始就超出了工程界的范围,有大批政要、学者和社会名流参与其中,相关讨论议题也在不断扩大。如陈果夫在首届工程师节的庆祝文章中先是指出“今工程师界,以治水有功之大禹诞辰,定为工程师节,殆亦与果有同感欤”,接着他话锋一转讲道:“禹之于水,只除水害,而建成现代国家者,更须善用水力。国父……实业计划之匠心所在,无非欲善用我中国之水力,将我国建成以机械化电气化之新式国家。”[30]沈百先也认为:“大禹治水,嘉惠全民,泽及万世,尤为我国古代最伟大之工程专家;而其政治道德与服务精神之崇高,尤足为万世工程人员之楷模。考大禹诞生故乡,属抗战基地之四川,而一部禹贡,犹今之国父实业计划,同为后世建国之指针,为谋经济建设之实施,亟须遵奉遗教,从事研究,以期发扬光大。”[31]杨华日认为大禹治水功成立国,而孙中山手订之实业计划“草拟已三十年,犹未见诸实施,非计划之不善,实以国人知之而不行,行之而不力,及至抗战发生,更属无法推进,今后河山恢复,建国开始,全国工程师诚能远绍大禹之典型,近师国父之遗教,俾物质建设与政治建设,相提并进”[26]11。
顾毓琇、吴承洛更是把《禹贡》视为大禹的建国方略,将其与孙中山的《建国方略》加以对比研究,认为二者“甚为相似”[32]。早在1931 年,陈立夫在学会成立大会上,就有孙总理“是建设中国最大的工程师,我们就是服从这个图样的工程人员以至小工”的说法[33]。大禹和孙中山并提,使通过大禹传播国民党的党义和主张成为可能。
张贻惠从大禹治水谈到抗战建国的问题,指出“禹独能成功者何哉?(一)采用科学测量方法,以设计整个的疏治计划;(二)采用系统的组织的全国总动员方案”,这两个方面对当时的抗战建国一样重要。就组织动员方面而言,“今日之时代,又大众化之时代也。往昔之战争,动员至数万数十万至多百万人而止耳。近则少亦数百万,多则千余万,而后方制造运输防护之人,所称也数倍或数十倍于此,故今日之战争,非战斗员与战斗员之战争,乃全民与全民之战争也”。因此,他呼吁国人“缅怀大禹治水成功之二义”,“唯最高领袖之命是从,则抗战必胜,建国必成,我最高领袖之资,固然出禹上”[34]。
时任交通大学校长的程孝刚还把工程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以“大禹是伟大的工程师,也是伟大的政治家”,提出“工程就是政治,政治也就是工程”的观点。他认为“未开化的人民,重祭祀,信神权,所以有宗教政治。我国数千年,重文学,开科举,所以有文字政治。欧洲中古和日本,重武德,崇封建,所以有武士政治。现代英美,重自由,尚竞争,所以有法律政治。以后的政治,重民生,讲效率,所以必将演成工程政治。推以往,测将来,无论你愿意或不愿意,这种趋势是必然的”,“工程在政府机构中的比重,是随着时代进展的。再过百年,可能政府中百分之九十都是工程部门”,“政治从低级形态进步到高等形态”,必然要与工程科学相结合[35]。
霍布斯鲍姆在《传统的发明》中说,“被发明的”传统与历史意义重大的过去存在着联系,其独特性在于它们与过去的这种连续性大多是人为的,它们采取参照旧形势的方式来回应新形势,或是通过近乎强制性的重复来建立它们自己的过去[36]。被发明的传统告诉我们,现代人应如何运用历史生产出行动的合法性依据以及社会团体的黏合剂。民国时期的工程师节借助有关大禹形象的历史资源,不断表达国人尤其是工程界对于时代形势的回应,表达政界、学界对工程界的期许。在此过程中,通过对大禹的认定和对大禹精神的讨论,寻求大禹与工程政治的关系,不断塑造着大禹的形象。这种形象既有层累形成的历史印象,也包含根据新形势的创造和发明。通过将大禹文化与当时形势的结合,大禹形象的塑造对当时的抗战建国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这无疑是传统文化资源在近代中国民族救亡运动中的一种生动展现。
注释:
① 相关研究主要有阮荣的《民国时期的各种节日》(《民国春秋》1999 年第5 期),周俊宇的《塑造党国之民——中华民国国定节日的历史考察》(台湾政治大学硕士论文,2007 年)。关于节日的个案研究有李学智《政治节日与节日政治——民国北京政府时期的国庆活动》(《南京大学学报》2006 年第5 期);陈蕴茜《植树节与孙中山崇拜》(《南京大学学报》2006 年第5 期);李恭忠《“总理纪念周”与民国政治文化》(《福建论坛》2006 年第1 期);孙香梅《中华民国民族国家建构中的纪念日——以民国时期国耻纪念日为中心》(南京大学硕士论文,2008 年);周游《抗战前南京国民政府的“双十节”纪念》(《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11 年第5 期);杨涛《合法性争夺与民国时期青年节的演变》(南京大学硕士论文,2011 年);任祖凤《从职业困境到政治需求:民国时期教师节的国定化》(《教育学报》2015 年第2 期)等。这些成果不仅关注节日的民俗传统,也开始重视具体节日或纪念日背后的政治、社会和文化因素及其影响。
② 有关“六六”教师节的考察参见李风华《民国时期“六六”教师节初探》(《史学月刊》2013 年第9 期)和任祖凤《从职业困境到政治需求:民国时期教师节的国定化》(《教育学报》2015 年第2 期)。1939 年5 月,教育部规定孔子诞辰日(8 月27 日)为教师节,并要求当年即废止“六六”教师节。之后,民间“六六”教师节纪念活动仍有持续进行,这和本文的研究对象工程师节有重合之处。
③ 参见《工程师节庆祝会办法大纲》(吴承洛编《工程师节纪念特刊》,中国工程师学会1941年版第69 页)。吴承洛(1892―1955 年),福建浦城人,中国现代著名化学家和学会工作活动家。抗战期间,他在重庆任经济部工业司司长,兼任中国工程师学会总干事和总编辑。
④ 疑古之风萌芽于清中期的乾嘉学派,民国初期疑古思潮的兴起受到了西方的治学方法和新史观以及海外汉学的深刻影响。参见吴少珉、赵金昭著《二十世纪疑古思潮》(学苑出版社2003 年版),路新生著《中国近三百年疑古思潮史纲》(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
⑤ 相关讨论参见冯广宏《围绕大禹的疑古与释古》(《文史杂志》2014 年第4 期)。
⑥ 顾颉刚自己就指出:“最使我惆怅的,是有许多人只记得我的‘禹为动物,出于九鼎’的话,称赞我的就用这句话来称赞我,讥笑我的也就用这句话来讥笑我。”(《古史辨》第2册自序)。1935 年,鲁迅先生在其小说《理水》中将作为动物之名的“虫”偷换为蠕虫,顾颉刚的假说被讹传为“禹是一条虫”的通俗说法,流传甚广。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在首届工程师节的演讲中也批评道:“晚近少数学者,疑古过深,谓禹乃虫类代表之说,以谰言毁灭民族之文化历史,至为痛心。”参见于右任的《大禹之精神与工程师之将来》(吴承洛编《工程师节纪念特刊》,中国工程师学会1941 年第7 页)。
⑦ 据说,顾颉刚在成都接待时任教育部政务次长的顾毓琇来访,闲谈间,除广叙同乡、同族之谊,顾毓琇提出了禹的生日可考不可考的问题,顾颉刚答到“禹是神话中的人物,有无其人尚不能定,从何考出他的生日来。不过在川西羌人居住的松、理、茂、懋、汶一带地方,他们习惯以六月六日为禹的生日的,祭祀祷赛很热闹,这是见于那些地方志的”,之后顾毓琇就离开了。过后不久,顾颉刚就看见国民党政府定于六月六日举行工程师节的新闻,并被指明经顾颉刚考证确定。
⑧ “传统的发明”是英国社会史家霍布斯鲍姆提出的一个概念,他认为:“那些表面看来或者声称是古老的‘传统’,其起源的时间往往是相当晚近的,而且有时是被发明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