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人笔记中士大夫形象的建构
——以宋初宰相陈尧佐为例
2020-01-09胡鹏
胡 鹏
(浙江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浙江 杭州 310028)
宋人笔记包罗万象,不仅囊括军政事件、典章制度、职官地理以及未尝著录在官方史书或与官史不一致的重要历史琐闻等,专记重要官员、著名文人、释道隐士之言谈举止、生平掌故、轶事遗闻的一类作品也甚夥。后者固然大多围绕著名士大夫行实展开,就是前类以记述历史为中心的笔记,其所叙种种历史事件,也不能脱离人而独立存在。这些历史事件背后的人,自然也是那些在朝在野的著名士大夫或者虽披着僧衣道袍却与士人往还不已的早已士大夫化的方外之士们。虽然每种笔记对大部分人物的记述只有数量有限的单一条目,且一般仅录作者感兴趣的一两件逸事,但如果综合多种笔记,就能将散落在各书中有关特定人物或人物群体的诸条轶事逸闻组合起来,形成立体多面、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整体观照宋人笔记,我们会发现从五代入宋的著名文人和高级官员,如陶榖、范质、徐铉、郑文宝,到北宋宰执大臣赵普、寇准、丁谓、王钦若、吕夷简、陈尧佐,再到名士晏殊、范仲淹、欧阳修、苏轼、黄庭坚……这一长串的名字构成了宋人笔记大舞台上熠熠生辉的群星。笔记作者记录他们的生平琐屑,议论他们的出处大节,钩稽他们的奇谈高论,评骘他们的诗文作品,士大夫成为宋人笔记中长盛不衰的“话题”。今以璀璨星空中相对不那么耀眼但颇具代表性的陈尧佐为例,管窥宋人笔记中士大夫形象建构的特色。
一
陈尧佐(963―1044 年),字希元,号知余子,阆州阆中(今四川南部县)人。宋太宗端拱元年(988 年)进士及第,累官至同平章事,康定元年(1040 年)以太子太师致仕,庆历四年(1044 年)卒,年82,谥文惠[1]。陈尧佐主要活动在宋真宗、仁宗时期,是当时著名的诗人与书法家。“剑南陈氏,有宋望族,一门二相,四世六公,昆季双魁多士,伯仲继率百僚,文章德业,炳然史册。”[2]陈尧佐兄尧叟,弟尧咨,皆为当世名宦。尧叟、尧咨均为状元,尧叟、尧佐都曾蹑宰相高位,尧咨先为文官入翰林,后换武资为节度使,一门四世六公,成为有宋一代人所瞩目的世家望族。王辟之记载陈尧佐初登第时的境况:
陈文惠公尧佐,端拱元年程宿下及第,同年二十八人。时公兄弟俱未仕,父省华尚为小官,家极贫。魏野以诗贺之曰:“放人少处先登第,举族贫时已受官。”[3]73
宋人对于科举的醉心众所周知,如尹洙就曾放言:“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虏于穷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也。”[4]88众多士子读书应举,政府也不断扩大录取规模。不过,宋朝前期,进士放榜人数还是非常少的。考察《续资治通鉴长编》《宋会要辑稿》《玉海》《文献通考》《宋史》等书对宋代科举的记述,我们可以发现,太宗在位年间开科8 次,进士及第者1487 人,远远不及后世数量之巨。虽然不尽合理,但作为对比,还是能有一些直观感受的是,同样开科8 次的徽宗朝取进士5495 人。陈尧佐能够在端拱元年进士科仅放28 人的情况下及第,实在令人艳羡,故著名隐士魏野也向当时籍籍无名的尧佐赠诗。
欧阳修《归田录》卷一又云:
国朝之制,知制诰必先试而后命。有国以来百年,不试而命才三人:陈尧佐、杨亿及修忝与其一尔。[5]
北宋知制诰必经考试合格方能任职。尽管叶梦得《避暑录话》和费衮《梁溪漫志》都指出欧阳修此处记忆有误,北宋知制诰不试而命者并非仅仅陈尧佐、杨亿和欧公本人三人,但也确实屈指可数。从欧公自矜的口吻看,这仍是十分荣耀的事。那么,更在欧公之前的陈尧佐,自然备受欧公的敬慕了。
二
以上是宋人笔记中对陈尧佐表达崇敬的记录,当然也有人表达对陈尧佐的不满,这主要是因为景祐四年(1037 年)锁厅试的科场风波。司马光的《涑水记闻》对此事有颇为详尽的记录:
景祐四年,锁厅人最盛,开封府投牒者至数百人,国子监及诸州者不在在焉。是时,陈尧佐为宰相,韩亿为枢密副使,既而解榜出,尧佐子博古为解元,亿子孙四人皆无落者。众议喧然,作《河满子》以嘲之,流闻达于禁中……于是,诏今后锁厅应举人与白衣别试,各十人中解三人,在外者众试于转运司,恐其妨白衣解额故也。庆历中,又诏文武锁厅试者不复限以举数。故事,锁厅及第注官者皆升一甲,今不复升之。[6]
司马光记载了景祐四年锁厅试丑闻之后朝廷进行改革的这一科举史上重大事件。所谓锁厅试,是宋代发解试中专为取解在职官员举行的考试,“谓锁其厅而往应试也”。[7]景祐五年八月,因锁厅试人多,侵夺寒士解额,朝廷特降旨锁厅人在本州举人解额外发解。从此,锁厅解额不与监府州郡解额相淆,有效保证了寒士的晋身之阶少受豪门世族的挤压。这一改革的导火索,就是此前宰相陈尧佐之子高中解元事件。尽管我们无法知道陈博古这次考试到底有没有作弊——因为州郡发解试早在四年前的明道二年(1033 年)就已经实施了糊名誊封,如果严格执行,再想要作弊,几乎没有可能。陈博古很可能并没有作弊,确实是凭借自己的实力高中解元的,毕竟他的伯父、叔父都是状元,父亲是一甲进士,家庭风习所及,家境又特别优渥,能保证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用于应举学习;也可能是主考官逢迎拍马,设法将陈博古擢为榜首。事实真相如何,现在已经无法确知。但不管怎样,博古身为宰相之子,难免瓜田李下,解释不清了。此后不时有笔记作品提及陈博古依仗其父而中解元之事。该事件给陈尧佐的为人及形象,蒙上了极不光彩的一层阴影。
三
相较于科场的荣耀与丑闻,笔记作家们更愿意讨论的是陈尧佐的诗词创作。释文莹《湘山野录》记载:
吕申公累乞致仕,仁宗眷倚之重,久之不允。他日,复叩于便坐。上度其志不可夺,因询之曰:“卿果退,当何人可代?”申公曰:“知臣莫若君,陛下当自择。”仁宗坚之。申公遂引陈文惠尧佐曰:“陛下欲用英俊经纶之臣,则臣所不知。必欲图任老成,镇静百度,周知天下之良苦,无如陈某者。”仁宗深然之,遂大拜。后文惠公极怀荐引之德,无以形其意,因撰《燕词》一阕,携觞相馆,使人歌之曰:“二社良辰,千秋庭院,翩翩又见新来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暝来何晚。 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时拂歌尘散。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朱帘卷。”申公听歌,醉笑曰:“自恨卷帘人已老。”文惠应曰:“莫愁调鼎事无功。”老于岩廊,酝藉不减。顷为浙漕,有《吴江诗》:“平波渺渺烟苍苍,菰蒲才熟杨柳黄。扁舟系岸不忍去,秋风斜入鲈鱼乡。”又《湖州碧澜堂诗》:“苕溪清浅霅溪斜,碧玉光寒照万家。谁向月明终夜听,洞庭渔笛隔芦花。”[8]
陈尧佐有文集三十卷,又有《潮阳新编》《野庐编》《愚丘集》《遣兴集》等,可惜目前均已散佚。尧佐当世即被称赞为“工为二韵诗,人多传之”[9]。祝尚书先生评曰:“在宋初的诗坛上,陈尧佐诗没有‘元白体’末流的浅俗,也没有‘西昆体’的华靡,虽有‘晚唐体’的清警,但又无其苦寒雕琢的毛病。陈诗固然也是学唐,而颇得唐人神髓。”[10]洵为的评。《湘山野录》录存的这首《燕词》,调寄《踏莎行》,是尧佐唯一流传下来的词作,被收入《全宋词》中。此外,释文莹又在其所撰《玉壶清话》中记录朱昂致仕,众人纷纷赋诗送别,达48 篇之多,而文莹单单著录的只有李维诗二句和“陈文惠公尧佐诗‘部吏百函通爵里,送兵千骑过荆门’之句”[11],可以看出文莹对于陈诗的偏爱。
除了文莹,还有不少人喜欢陈尧佐的作品。司马光《温公续诗话》云:
陈文惠公尧佐能为诗。世称其吴江诗云:“平波渺渺烟苍苍,菰蒲才熟杨柳黄。扁舟系岸不忍去,秋风斜日鲈鱼香。”又尝有诗云:“雨网蛛丝断,风枝鸟梦摇。诗家零落景,采拾合如樵。”[12]277
《全宋诗》卷九七著录《吴江》诗时,就曾参考司马光的记载而改动底本的“秋风斜入”为“秋风斜日”,但仍保留“鲈鱼乡”,而不取温公所记“鲈鱼香”,很有见地。该诗第三句与第四句为半对半不对,这是绝句常见的写法,因此末句第四字当为“日”字,以与上句第四字“岸”字相对,但《温公续诗话》载此诗,末尾记为“香”字,就颇嫌俗气了。诗题既然是《吴江》,乃尧佐官两浙转运使时到苏州所作,自然应用“乡”字更为妥帖。温公盖耳食此诗,未睹墨本,故有此误。《青箱杂记》录有尧佐诗二首:
临潼县华清宫朝元阁,题者亦多,惟陈文惠公二韵尤为绝唱,曰:朝元高阁迥,秋毫无隐情。浮云忽以蔽,不见渔阳城。[13]222
陈文惠公亦悟性理,尝至一古寺,作偈曰:殿古寒炉空,流尘暗金碧。独坐偶无人,又得真消息。[13]257
李献民《云斋广录》卷二《诗话录》曾记陈尧佐寄赠张士逊的一首诗,曰:
陈文惠公尧佐退居郑下,尤好篇咏。时宰相张士逊判西京,三月,尝以洛下姚黄、魏紫及酒遗之。公答诗曰:“有花无酒头慵举,有酒无花眼倦开。正向西园念萧索,洛阳花酒一时来。”当时盛传之。[14]9-10
刘攽《中山诗话》则记录了尧佐的另一联残句:
陈文惠尧佐以使相致仕,年八十,有诗云:“青云歧路游将遍,白发光阴得最多。”构亭号佚老,后归政者往往多效之。公喜堆墨书,游长安佛寺题名,从者误侧砚污鞋,公性急,遂窒笔于其鼻,客笑失声。若皇甫湜怒其子,不暇取杖,遂龁臂血流。[12]293
这一联《青箱杂记》卷七作《致政寄张太傅》,也是陈尧佐致仕后寄给张士逊的一首诗。本条笔记后半段,介绍了陈尧佐擅写堆墨书然而性急的一件轶事。所谓“堆墨书”,即用笔点画肥重,如墨堆积之意。人言“陈文惠公善八分书,变古之法,自成一家,虽点画肥重,而笔力劲健。能为方丈字,谓之堆墨,目为八分。凡天下名山胜处,碑刻题榜,多公亲迹。世或效之,皆莫能及”[3]79-80。
宋人江少虞的《宋朝事实类苑》抄录有不见于今本刘颁《中山诗话》的部分内容,在前揭轶事之后,又载:
文惠喜堆墨书,深自矜负,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与石少傅同在政府,石欲戏之。政事堂有黑漆大饭床,长五六尺许,石取白垩横画其中,可尺余,而谓陈曰:“吾颇学公堆墨字。”陈闻之欢甚。石顾小史二人,舁饭床出,曰:“吾已能写田字。”陈为怅然。文惠性急,在长安与宾客游佛寺,自以堆墨题名。从者捧砚注视,不觉墨汁污鞋。文惠大怒,捉大笔就窒塞从者鼻窍。他客忍笑失声,不能已。《唐书》载皇甫湜怒其子,不暇取杖,龁臂血流,亦其比也。[15]
石中立(以太子少傅致仕)调侃尧佐的堆墨书,故意用白垩在黑漆饭床上画十字,成“田”字状,以此谑笑尧佐书法。石中立性喜诙谐,当朝大臣往往遭其戏弄,倒也没什么恶意,因此时人并不怪罪他。王辟之记录堆墨书之事,则谓:“(尧佐)镇郑州日,府宴,伶人戏以一幅大纸浓墨涂之,当中以粉笔点四点。问之:‘何字也?’曰:‘堆墨书田字。’文惠大哂。”[3]102传闻异辞,但说明陈尧佐的堆墨书确实自具一格,在当时有很大影响。
四
此外,陈尧佐兄弟三人侍立父亲陈省华身旁的轶事也为时人所传颂,以至“金紫侍立”在宋人笔记中反复出现,成为光耀门楣的象征,积淀为一种具有特定含义的文化符号。
陈氏“金紫侍立”故事最初见于欧阳修应陈氏子孙之请为陈尧佐撰写的神道碑文:
秦公(笔者按:陈省华卒赠秦国公)三子。长曰尧叟,为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季曰尧咨、为武信军节度使。皆举进士第一人及第。三子已贵,秦公尚无恙,每宾客至其家,公及伯、季侍立左右,坐客䠞蹜不安,求去,秦公笑曰:“此学子辈耳。”故天下皆以秦公教子为法,而以陈氏世家为荣。[16]
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二:
谏议大夫陈省华生三子,皆登进士第,而伯仲皆为天下第一。晚年与燕国夫人冯氏俱康宁。长子尧叟知枢密院,次子尧佐直史馆,少子尧咨知制诰。每对客,三子列侍,客不自安,求去。省华曰:“学生辈立侍,常也。”士大夫以陈氏为荣。[3]18
这里,欧阳修只是陈述事实,虽然写到天下为荣的“侍立”,但并没有提及令人艳羡的“金”“紫”,殆因欧阳修本人官高爵显,对此不在意。王辟之大概是因袭欧阳修的说法,增加了尧佐父母高龄而均健在的内容,只是误以尧佐为“天下第一”,依然没有提到“金”“紫”。但到了地位比不上他们的中小知识分子那里,对服色用紫、佩紫金鱼袋这样身份显赫的象征符号就特别看重了。《云斋广录》卷一《士林清话》第一条就是“陈文惠公”,其云:
陈文惠公尧佐,阆州人,谏议大夫省华之子也。与其兄尧叟俱位至宰相。初,谏议退居于家,惠公兄弟皆在侍下。有宾客,则衣金紫立于左右,天下以为荣……[14]1
这是目前传世文献中所能见到的提及陈氏三兄弟“衣金紫”侍立的最早记录,此后多种宋人乃至元明清笔记都沿袭这一说法,开始强调“金紫”而天下以为荣了。
关于宋辽澶渊之战前尧佐兄陈尧叟谏言移驾四川事以及陈尧咨以善射自矜被母亲冯氏“杖碎金鱼”或“金鱼坠地”事,虽然在宋人笔记中也是“热门话题”,但因非属尧佐,此处不再赘述。
五
陈尧佐的神道碑铭最终由欧阳修所撰,但最初却是请当时陈氏家居所在地郑州的“父母官”——翰林学士李淑来执笔的。李淑为人诡诈,包拯、吴奎、张昪和欧阳修都曾上疏论其奸邪。曾巩《隆平集》卷五载:“(宋)庠初名郊,李淑因对言于上曰:‘郊,交也。姓与国号同而名交,非所宜。’仁宗语之,更焉。”[17]196李淑忌惮宋庠新进翰林得宠,危及自己的地位,于是进谗仁宗,妄图用宋庠的原名宋郊犯忌来使得仁宗疏远他,未料仁宗只是令宋庠改名便罢。他也算计过宋庠的弟弟宋祁:“(祁)当张贵妃制,祁欲以告进,问李淑,淑曰:‘第进之,上意在册礼。’祁乃进告,遂落职知许州。”[17]197宋祁因急于表现忠心而遽以官告院文书进呈,省略了中间正式下制书册封的步骤,使得张贵妃无法举行册封大典。正受宠幸的张贵妃大怒,宋祁因此落职出知许州。虽说此事是宋祁曲意逢迎,有错在先,但当他向李淑咨询文告程序时,李淑故意鼓励他的错误做法,宋祁因此落职,李淑可谓有力焉。李淑好进谗言,非独史传、文集有迹可循,宋人笔记亦多有记载。魏泰《东轩笔录》也记载了李淑因撰写陈尧佐墓志铭而惹起的纠纷:
李淑在翰林,奉诏撰《陈文惠公神道碑》,李为人高亢,少许可与,文章尤尚奇涩。碑成,殊不称文惠之功烈、文章,但云“平生能为二韵小诗”而已。文惠之子述古等,恳乞改去二韵等字,答以已经进呈,不可刊削,述古极衔之。会其年李出知郑州,奉时祀于恭陵,而作恭帝诗曰:“弄楯牵车挽皷催,不知门外倒戈回。荒坟断陇才三尺,犹认房陵半仗来。”述古得其诗,遽讽寺僧刻石,打墨百本,传于都下。俄有以诗上闻者,仁宗以其诗送中书,翰林学士叶清臣等言本朝以揖逊得天下,而淑诬以干戈,且臣子非所宜言。仁宗亦深恶之,遂落李所居职,自是连
蹇于侍从,垂二十年,竟不能用而卒。[18]
恭陵是后周恭帝柴宗训之墓,代指柴氏。赵匡胤即帝位,降封柴宗训为郑王,迁往房州。其实李淑撰《陈文惠公神道碑》碑文并非仅仅“平生能为二韵小诗”这么简单,而是称尧佐“‘好为小诗,间有奇句’及有‘尫愎弗咸’等语”[19],讥讽不遗余力,因是奉诏撰写,自然不怕陈家有什么不满。陈家苦求改削而不得,耻不立石,遂别请欧阳修改作。陈尧佐之子陈述古搜集李淑咏恭陵诗,迅速雕版印刷百本流传都下,以致有人将李诗奏上,称其谤讪。平心而论,陈述古这招“借刀杀人”,造成比“乌台诗案”“车盖亭诗案”还要早的一宗文字狱,尽管报了李淑诋毁其父之仇,但确实做得不够光彩。那么,李淑为什么对当朝宰相大加污蔑呢,毕竟奉诏撰写的大臣碑铭,都是以扬善褒奖甚至粉饰过誉为辞的。这从宋人笔记中也能找到答案。田况《儒林公议》卷下云:
故相陈尧佐既终,家居于郑。翰林学士李淑知郑州,诸子纳其父行实于淑,求神道碑文。淑怨尧佐素不荐引,虽纳其润赂,文有讥薄之意。陈子哀诉,求为改削,淑终不从。其家耻不立石,因摭淑在郑时《咏柴陵诗》奏之,云:“弄驷牵车挽鼓催,不知门外倒戈回。荒榛断陇才三尺,刚道房陵半仗来。”淑自负文藻,急于柄用,众恶其阴险,每入朝,则搢绅为之不安。上渐知之,故久留外郡。其诗寔由怨怼而作,遂罢禁林,主钥南都。淑上章自理不已,后因持服,遂留京师。[4]132
由此可知,李淑之所以一反墓志铭、神道碑文的“写作惯例”而出言不逊,是因为陈尧佐久不汲引而怀恨在心。李淑曾与尧佐同修《真宗实录》,此后尧佐大拜,却并未提携当年的老同事。淑虽博学多才,但恃才傲物,为人躁进,好邪言惑主,正人君子多所抨击,尧佐不荐拔他,理固宜然。
通过上面援引诸家笔记的记载,即便不看《东都事略》和《宋史》里的尧佐传记,我们也能勾勒出他的一生行藏:父陈省华,卒赠秦国公;母冯氏,封燕国夫人;兄陈尧叟,曾为宰执;弟陈尧咨,曾为节度使。尧佐端拱元年进士及第,魏野有诗相贺;后以吕夷简的推荐登宰相高位,却因儿子博古发解得中解头而受到非议。尧佐平生善写八分,号堆墨书,又能诗,颇传于人口;家居与兄弟俱衣金紫侍立父侧,天下以为荣;致仕后,与张士逊诗酒往还;薨,谥曰文惠;神道碑铭先由翰林学士李淑撰写,淑因尧佐不曾汲引而怀恨在心,故意加以讥讽。尧佐子述古遂摭其《咏恭陵诗》风闻都下,李淑因此被贬官,后陈家请欧阳修为尧佐别撰神道碑铭,这才立石墓道。总之,从以上对陈尧佐由中举到致仕再到死后风波的考察看,笔记作家对士大夫形象的建构,有一些关注的焦点是不可或缺的:其一,宋代科举定型,天下读书人几乎都汲汲于应试;满朝文官,尠有不由科举出身者,故而科场经历,成为士大夫形象建构中的必备要件。其二,宋朝右文抑武,文官政治发达,且党争迭起,愈演愈烈,故士大夫政治生涯中的建树与挫败,同样为笔记作者们津津乐道。因党争的缘故,部分笔记甚至成为新旧两党角力的武器之一,因此其内容记载,往往或明或暗地与士大夫个人品德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君子小人之辩的投枪匕首。其三,通过评骘士人诗文作品褒贬才力,通过对关联人物的介绍以旁见侧出其品貌,也是人物形象建构的重要内容。这些使得笔记中的人物形象饱满挺立,呈现出立体多面的艺术特点。当然,一般情况下,这不是单独一种笔记就能做到的,需要将宋人笔记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观照,方能显现这一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