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盛世哀歌:杜甫写给盛唐艺术家的三首诗

2020-01-09薛芸秀

天中学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李龟玄宗开元

薛芸秀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在杜甫众多反映大唐王朝沧桑巨变的诗歌中,有几首诗比较特别。它们不是正面地或直接地描写国家的昔盛今衰,而是通过人物的遭遇反映国家的命运,同时又融入诗人对国家盛衰和自身飘零的无限感慨,这就是著名的《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和《江南逢李龟年》。这三首诗虽然在主题上具有一致性,但由于对象不同,诗人在写作时所选取的角度也有所不同。目前学界对这三首诗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单篇的分析和具体问题的考证方面,虽不乏学者指出了它们的相似性,但尚未有人将其纳入同一视域进行细致考察。

自天宝十四年(755 年)“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就开始了携家避乱的奔波之旅,虽然他曾一度因逃归凤翔行在而被擢为肃宗朝的左拾遗,但很快就因得罪肃宗而被贬华州司功参军。后因关中饥馑,杜甫弃官往秦州,不久又迁居同谷。在同谷,杜甫举家困于衣食,迫于生计,又于乾元二年(759 年)十二月迁往成都,从此开始了长达11 年漂泊西南天地间的艰苦生活。

杜甫于当年岁末到达成都,先是寓居在城西七里浣花溪畔的草堂寺中,后在友人的资助下于浣花溪畔营建草堂。杜甫刚到成都的两年里,蜀中相对安定,又有裴迪、高适等好友相邀宴游,好友严武①镇守成都后又对他特加照顾,所以他的生活比较安定,所作诗歌也比之前目睹战乱流离、奔波生计时要平和许多。但好景不长,不久蜀中也陷入战乱之中。上元二年(761 年)四月,梓州刺史段子璋造反;宝应元年(762 年)七月严武被朝廷诏还后,又有剑南兵马使徐知道等人造反;广德元年(763年)十二月,吐蕃扰境,攻陷松维保三州。蜀民困于战资,民不聊生,杜甫为避战乱也离开了成都草堂。广德二年(764 年),严武再镇成都,避乱梓阆间的杜甫应严武之邀携家复归草堂。是年,杜甫在成都结识了往日声名煊赫、此时潦倒困窘的大画家曹霸,他感慨万千,挥毫写下了《丹青引》一诗相赠。诗云: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彩风流今尚存。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薰殿。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犹酣战。先帝御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将军画善盖有神,偶逢佳士亦写真。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1]1388-1392

《钱注杜诗》引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曰:“曹霸,魏曹髦之后。髦画称于魏代。霸在开元中已得名。天宝末,每诏画御马及功臣,官至左武卫将军。”[2]149②曹霸乃曹魏后裔,远祖曹操虽为一代枭雄,但也横槊赋诗,文武双全;曹髦善画,在魏代即颇有名气。曹魏家族雄踞北方的辉煌虽然已为陈迹,但文学艺术方面的风流余韵却被曹霸继承了下来,他工于书画,将绘画艺术视为毕生理想来追求,全身心投入,并且乐在其中,以至于“不知老之将至”。他安于淡泊,不攀慕富贵和权势。

开元年间,曹霸数次被玄宗召见,又“以(凌烟)图画岁久,恐渐微昧,使曹霸重摹饰之”(《封氏闻见记》卷五)[2]3202。重绘凌烟阁功臣图像是国家大事,故非国手不能为,玄宗选中曹霸,说明曹霸画技高超绝伦,堪当重任。果然,经他之手,已少颜色的凌烟功臣立即别开生面。但曹霸最擅长的是画马,所以诗人着重描写了曹霸画马的过程及其所产生的艺术效果。玄宗的玉花骢经许多画工之手都画不出它的神骏来,于是“诏谓将军拂绢素”,曹霸“意匠惨淡经营中”,继而“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其构思之苦与巧,落笔之速与神,只在“一洗”二字。曹霸画的玉花骢令玄宗很满意,故而“含笑催赐金”;让圉人太仆极其震撼,不禁面色“惆怅”。曹霸画马之神妙及其往昔之盛名在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诗中也可见一斑:

国初已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内府殷红玛瑙盘,婕妤传诏才人索。盘赐将军拜舞归,轻纨细绮相追飞。贵戚权门得笔迹,始觉屏障生光辉。[1]1394-1395

曹霸不仅画过御马玉花骢,还画过御马夜照白,可见玄宗对其画技的信任。由于曹霸画名显赫,所以内廷妃嫔、豪门贵戚都以能得到曹将军的画品为荣,向他索画之人络绎不绝,来自内廷豪贵们的赏赐也数之不尽。两首诗都表现出曹霸曾因善画而荣极一时。开元年间,杜甫未曾到过长安,所以未曾目睹曹霸重绘凌烟功臣和画御马玉花骢及夜照白的盛况,这些很有可能是听别人谈及的,这也正体现出曹霸在当时声名远播。

曹霸名噪当时,官至左武卫将军,但“明皇末年,霸得罪,削籍为庶人”[1]1388,安史之乱后流落蜀中。曹霸不仅画技精湛,且自己对绘画很有原则,不肯轻易下笔,但偶尔遇上真正的非凡之士也为他们画像,“以见其不滥及也”[2]3204。无奈国家陷入战乱之中,他漂泊异乡,无依无靠,为了糊口,只好“屡貌寻常行路人”——为普通人画像。但普通人并不懂得欣赏他的绘画,也并不知道眼前之人就是重绘凌烟阁功臣图像和画御马的国家级大画家,只视其为普通的街头艺人,所以曹霸屡屡遭人白眼。杜甫说“世上未有如公贫”,可见曹霸此时已经非常落魄了。杨伦《杜诗镜铨》引邵沧来云:“乃前画功臣御马,能令至尊含笑,后画行路常人,反遭俗子白眼,有无限感慨!”[3]531所以,此诗以曹霸绘画为主线,实则勾勒了他的一生,俨然是其一篇小传,正如浦起龙《读杜心解》所谓“读此诗,莫忘却‘赠曹将军霸’五字……通篇感慨淋漓,都从此五字出。自来注家只解作题画,不知诗意却是感遇也。但其盛其衰,总从画上见,故曰《丹青引》”[4]。

杜甫同曹霸的人生经历极为相似。杜甫远祖杜预为西晋名将,亦注过《左传》,可谓文武双全,封当阳侯。其祖父杜审言少年时便与李峤、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晚年更是与沈佺期、宋之问一起为律诗定型做出了卓越贡献。杜甫亦继承了家学,“读书破万卷”,精通经史子集,怀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1]93的政治理想。不仅自己“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1]1736,还对朋友自诩“吾祖诗冠古”[1]928,更教育儿子说“诗是吾家事”[1]1784。杜甫对于诗歌艺术的追求酷似曹霸对于绘画艺术的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1]981,想将自己的能事做到极致。杜甫也是自小学书,自言“九龄书大字”[1]1736,虽然比不上曹霸的“但恨不过王右军”,但可以看出两人在少年学习时期是具有很多相似性的。

杜甫从小饱读诗书,对自己的才华非常自信,自诩“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1]93,“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壮游》)[1]1740。当时也不乏欣赏杜甫才华的前辈,如“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1]93。杜甫也经常参与文人雅集,得到过王孙贵胄们的尊重,如“许与必词伯,赏游实贤王”(《壮游》)[1]1741,更有后来献赋玄宗、试文集贤苑的殊荣,如“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莫相疑行》)[1]1467,等等。与曹霸一样,杜甫也曾凭自己的才华打动了帝王,赢得了帝王的殊恩、权贵的尊重和别人的赞叹。彼时也成了他人生中最为荣耀的日子。

杜甫也曾一度为官,但后因得罪肃宗被贬华州司功,终弃官。与曹霸相遇时,好友严武已举荐他为节度使署中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但对于杜甫来说,他终究是因得罪皇帝而被赶出朝廷的人,所以在杜甫心里,他跟曹霸一样也是“于今为庶为清门”,并且在干戈之际,流落成都。杜甫到成都后,又经历了蜀中战乱,他难中逃难,为了生计四处奔波——“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1]1340。尝尽了饥寒落魄、世态炎凉的他,在《莫相疑行》中感叹道:“往时文彩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1]1467他的遭遇与曹霸如出一辙。所以他写《丹青引》一诗,既是在同情曹霸的遭遇,也是在悲叹自身的不幸,以“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安慰曹霸,实际上也是在安慰他自己。故王嗣奭《杜臆》云:“余谓此诗公借曹以自状,与渊明之记桃花源相似,读公《莫相疑行》而知余言之不妄。”[5]200

曹霸作为宫廷画师,其人生中最辉煌的阶段是在开元时期,所以《丹青引》一诗以绝大部分追忆曹霸昔日的辉煌荣耀,其实质是在追忆国富民安的开元盛世。而且,曹杜二人今日之潦倒,固然是因为自身的“得罪”,但更多的是因为国家战乱,诗人实则是“借画家一生的遭际,照见安史之乱前后世情变化之一斑,寄托了治乱兴衰的深沉感慨”[6]139。所以,此诗虽为题画诗,但所包含的内容并不能仅以“题画”二字概之。实际上,杜甫是通过曹霸最擅长的绘画来反映他一生的际遇,又因二人经历极为相似,所以诗人又在其中寄寓了对自身际遇的深沉感慨。同时,由于曹霸宫廷画师的特殊身份,杜甫在刻画曹霸悲剧性命运的同时也在刻画唐王朝的悲剧性命运。此诗融曹霸、诗人与国家的命运遭际于一体,如“太史公列传也”(张惕菴语)[3]531。

杜甫在严武的幕府中任职并不如意,永泰元年(765 年)正月,他辞去幕府职务,退归草堂。是年四月,严武去世,杜甫在成都失去依靠,又预见蜀中将乱(不久果有崔旰之乱),加上在梓州听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便有归乡之意——“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1]1171,故于五月去蜀,携家乘舟南下,经嘉州、戎州、泸州、渝州,至云安养病。大历元年(766 年)夏初,又迁往夔州。杜甫在夔州滞留了一年零九个多月,期间数度移居,居瀼西时得当地官员柏茂琳照拂,基本衣食无忧。但杜甫此时所作的400 多首诗,大多是回忆往事和总结历史兴衰的作品,如《秋兴八首》和《咏怀古迹五首》等。可见,这一时期他的内心实际上是相当沉闷和凄凉的。

大历二年(767 年)冬,杜甫从瀼西移居东屯。一日,他在夔州别驾元持宅中看到了公孙大娘弟子李十二娘舞剑器的表演,这勾起了他童年观看公孙大娘亲舞剑器浑脱时的美好回忆,于是抚今追昔,有感而作《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三载,③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舞女,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非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1]2196-2200

公孙大娘是玄宗时享有盛名的舞蹈家。开元三年,年幼的杜甫曾在郾城观看过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场面十分震撼,而当他再观此舞时已是大历二年,距当时已50 余年了。舞者已非公孙,而诗人亦非童稚,故而不胜今昔之感。黄生曰:“观舞,细事尔,序首特纪岁月,盖与‘开元三年’句打照,并与诗中‘五十年间’句针线。无数今昔之悲,盛衰之感,俱于纪年见之。”[2]5309

玄宗在开元年间任用贤相,政治清明,国家安定,人民富庶。玄宗酷爱音乐,在政事之余还亲设梨园以培养音乐人才。宋程大昌《雍录》载:“开元二年置教坊于蓬莱宫,上自教法曲,谓之梨园弟子。至天宝中即东宫置宜春北苑,命宫女数百人为梨园弟子。”[7]梨园初设在开元二年左右,其后至天宝年间不断有所扩充,诗云“先帝侍女八千人”,或是夸张,但可见玄宗梨园弟子之众多,宫廷歌舞之发达。公孙大娘就是玄宗梨园弟子之一。《明皇杂录》云:“上素晓音律,安禄山献白玉箫管数百事,陈于梨园,自是音响不类人间,诸公主及虢国以下,竞为贵妃弟子。每受曲之终,皆广有进奉,时公孙大娘能为邻里曲及裴将军满堂势、西河剑器浑脱舞,妍妙皆冠绝于时。”[1]2197④可知公孙大娘擅长健舞⑤,在当时无人能及。她尤其擅长剑器舞,序中说张旭看了她的剑器舞后,草书益进。按《新唐书·张旭传》云:“旭自言,始见公主担夫争道,又闻鼓吹,而得笔法意,观倡公孙舞剑器,得其神。”[7]可知杜甫并非妄言。杜甫观看公孙大娘表演的具体时间有争议,一说是在开元三载,时杜甫4 岁;一说是在开元五载⑥,时杜甫6 岁,但两说皆表明他其时尚幼。50 多年过去了,杜甫对公孙之舞尚记忆犹新,可见公孙之舞确实非同凡响,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故而他在诗中犹能具体生动地描绘出公孙大娘当日的舞姿:“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其舞姿矫健骁腾,气势磅礴,故一舞而惊动四方,观者如山,无不惊骇,天地仿佛也为之动容而高卑易位。

公孙大娘为梨园弟子供奉内廷,平常主要在宫廷为皇帝妃嫔和达官贵人们表演,杜甫小时候之所以能在郾城(唐时属河南道许州)看到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据左汉林考证,是因为开元初,玄宗为了表示节俭、与民同乐,曾准允内廷歌舞到民间去表演[8]。序中言张旭观看公孙表演是在邺县,也并非内廷。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玄宗早年励精图治,将国家治理得很好,头脑也还比较清醒,生活作风方面也甚有节制。帝王愿将宫廷歌舞与普通百姓共赏,这也正体现出开元年间国家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气象。而且,当时的公孙大娘“玉貌锦衣”,是一位仪容华美的妙龄女郎,她气势磅礴的剑器舞,一如盛唐的恢宏博大,气势磅礴。那时诗人也尚年幼,同玄宗的梨园和开元盛世一样,都正处在成长发展的黄金阶段。

公孙大娘为玄宗梨园弟子,因善舞而名噪一时,然而“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奔蜀,两京陷落,国家一片狼藉,梨园弟子也在一夕之间奔逃四散。诗云“临颍美人在白帝”,可知李十二娘本是临颍人氏,因战乱而流落至偏远的夔州。临颍与郾城俱属河南许州,杜甫生于河南巩县,所以杜甫与公孙大娘、李十二娘算得上是同乡。此时公孙早已“绛唇珠绣两寂寞”,人与舞俱亡了,幸好弟子李十二娘继承了她的剑器舞,亦能舞得神采飞扬,与公孙“波澜莫二”,杜甫观此舞后,亦“壮其蔚跂”,这是令他感到比较欣慰的。但杜甫初观此舞时尚在幼年,唐王朝正值开元盛世,公孙“玉貌锦衣”,名动四方,她的剑器舞更是在“先帝侍女八千人”中数“第一”,难得一见,若非玄宗下诏施恩,杜甫童年在郾城也不可能见到。然而此时,公孙已亡,李十二娘已老,从前年幼的诗人也已“白首”,且如一只渺小的沙鸥飘荡在浩瀚无垠的天地之间,居无定所,疾病缠身。今昔对比,诗人油然而生对年华易逝和自身衰老飘零的沉痛感慨。况且,玄宗时,公孙大娘的剑器舞主要在宫廷表演,即便玄宗准允出宫到民间表演,但也仅是在两京周边地区,不会远到夔州这样的偏僻之地。而如今,得到公孙剑器舞真传的李十二娘,却在夔州这样的边荒之地为人起舞,全然没有了当日“观者如山”的盛况,只有寒日里萧瑟的孤城映照着她衰老的容颜。而且此时“金粟堆前木已拱”,玄宗去世已经五年了,开元盛世已然成了历史,这不禁让人感叹公孙大娘剑器舞的盛况也和玄宗的开元盛世一样消失了,所以诗人“观舞虽同,而时代身世大异,故不禁乐极哀来”[2]5315。盛世回忆的炫目,华筵结束后的乐极哀来,使得杜甫内心愁肠百结,茫茫然不知该去向何方,长满茧子的双脚明明行走迟缓,却反嫌走得太急,可见他心中的悲痛与落寞。

公孙大娘在开元年间荣极一时,她的剑器舞宛如一曲盛世之舞。这首诗虽题为“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但诗人在序文和诗中用大量笔墨追忆公孙大娘,对其弟子的描写仅一笔带过。诗人追忆公孙舞剑器的盛况,正如追忆曹霸开元年间重绘凌烟阁功臣图像和画御马玉花骢的盛况一样,其实质都是在追忆繁华安定的开元盛世。其后诗人又由公孙写到了玄宗和他的梨园弟子以及安史之乱,这是因为公孙大娘剑器舞的命运、李十二娘的命运、诗人的命运,都随着国家的衰颓而变得凄凉困窘。故王嗣奭《杜臆》云:“钟总评:‘题是公孙大娘弟子,而序与诗,情事俱属公孙氏,便自穆然深思。’余谓未尽也,不知情事俱属玄宗,故序云:‘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知其意不在剑器也。”[5]340

杜甫是公孙大娘及其弟子李十二娘两代艺术家身世际遇的见证者。这首诗通过他两次观舞的不同境遇,反映了公孙大娘及其弟子的不同际遇,也寄寓了作者自伤衰老、漂泊流离的感慨,并同时融入了国家盛衰之感,故“此诗与《丹青引》同工异曲,一画一舞,由小见大,总为开元、天宝五十年兴废治乱而发”[6]192。画之盛衰,舞之盛衰,皆国之盛衰也。

杜甫在夔州虽得官员照拂,但颇不得意。大历三年(768 年)初,杜甫收到其弟杜观促他还乡的信——“自汝到荆府,书来数唤吾”(《续得观书迎就当阳居止正月中旬定出三峡》)[1]2243,又值蜀中兵祸四起,遂于是年正月中旬携家出峡,后屡迁江陵、公安、岳阳、潭州和衡州等地。大历五年(770 年)春,杜甫流寓潭州舟中,生活极为困窘。这一年暮春,杜甫在此地遇到了往日的大歌唱家李龟年,不胜今昔之感,写下了著名的七绝《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1]2495

由于杜甫与李龟年旧日相识,所以这首诗和前两首诗有所不同,诗中无一句正面描写李龟年的歌唱,而是重在回忆与两人都相关的人和事,即该诗是从故友重逢的角度切入的。因此,这首诗虽然简短,但其中所包含的意蕴却是无限深广的。

李龟年是玄宗时期声名赫赫的大歌唱家。《明皇杂录》载:“唐开元中,乐工李龟年、彭年、鹤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学盛名。彭年善舞,鹤年、龟年能歌,尤妙制《渭川》,特承顾遇。于东都大起第宅,僭侈之制,踰于公侯。宅在东都通远里,中堂制度甲于都下。”[9]27李龟年因善歌而受到了玄宗的特别恩宠,有豪华府邸,甚至奢侈僭越公侯之制。诗云“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可知杜甫与李龟年是在岐王或崔九的府中相识的。岐王⑦是指李范。《旧唐书·睿宗诸子传》载:“惠文太子范,睿宗第四子也……范好学工书,雅爱文章之士,士无贵贱,皆尽礼接待……十四年,病薨。”[10]3016岐王自身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因此喜欢结交有才华的人,王维求仕长安的时候也经常与岐王宴游,并写有许多奉制唱和岐王的诗。崔九,杜甫自注:“崔九,即殿中监崔涤,中书令湜之弟。”[1]2496《旧唐书·崔涤传》载涤“多辩智,善谐谑,素与玄宗款密。兄湜坐太平党诛,玄宗常思之,故待涤踰厚,用为秘书监,出入禁中,与诸王侍宴不让席,而坐或在宁王之上。后赐名澄……开元十四年卒”[10]2624。崔九可以出入禁中,坐居宁王之上,可见其权倾一时、炙手可热。一个是皇室子弟,一个是玄宗宠臣,李龟年能时常出入他们的府中,为他们演唱,同他们宴游,可见他在当时非常受欢迎。岐王、崔九都卒于开元十四年,故可推测杜甫与李龟年相识在开元十四年以前,时杜甫只十多岁。但开元年间,杜甫未曾到过长安,所以他们的相识不在此处。按岐王和崔九都有宅邸在洛阳,加上杜甫曾言“往者十四五,出游翰墨场”(《壮游》)[1]1736,因此当年他最有可能是在洛阳参与岐王、崔九等达官贵人们举行的文人宴会时,数次见到过李龟年,听到过他的演唱。

杜甫与李龟年相识之日正值唐王朝趋于极盛之时,开元十三年玄宗东封泰山就是太平盛世的象征。国家安定富庶,所以玄宗能够设立梨园,培养音乐舞蹈方面的人才,王公贵族们能够经常举行文人雅集和歌舞宴会,李龟年常被请去演唱,杜甫也能经常出入其间。可以说,他们共同目睹了唐王朝繁华昌盛时歌舞升平的景象,因此有共同的回忆。所以,“杜甫取岐王和崔九两人,不仅回顾了昔日曾见李龟年的实际经历,也把心中怀念的盛唐定位于开元中,回到了他对前程满怀期待的青少年时代。”[6]203-204

李龟年与曹霸、公孙大娘一样,曾在太平年代尽展自己的才华,受人追捧,荣极一时,而安史之乱的爆发使得他的辉煌荣耀一去不返。在太平时期,每逢良辰胜景,李龟年多是为皇帝妃嫔和达官贵人们演唱。如《松窗杂录》载:“会花方繁开,上乘月夜召太真妃,以步辇从,诏特选梨园弟子中尤者,得乐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欲歌之……龟年遽以词进,上命梨园弟子约略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上意龟年,常话于五王,独忆以歌得自胜者,无出于此,抑亦一时之极致耳。”[11]515安史之乱后,“龟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赏,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9]27。同样是李龟年,同样是良辰胜赏,从前是在国家昌盛之时,歌在内廷、权贵之宅,听者是皇帝、嫔妃以及达官贵人;而今狼烟四起,国势倾颓,李龟年歌在偏远的潭州,听者多是地方官员和普通人,昔盛今衰的巨大落差不禁使人黯然神伤。而且,人们在经历了突如其来的战乱后,面对风雨飘摇的局势,内心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所以当李龟年再遇良辰胜景而歌时,大家不免将往日的繁华安定和眼下的萧条凄凉进行对比,以至于“掩泣罢酒”。

杜甫就是在这一背景下与李龟年重逢的。“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两人暮春重逢,正值江南风景绝妙之时,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世说新语》新亭对泣的典故——“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12]。杜甫与李龟年相识时正值开元盛世,在遍地春光的时节里,国家一片祥和,歌舞升平。而重逢之日,国家历经战乱,满目疮痍,诗人和李龟年也都因避乱而流落至偏远的潭州。所以,纵使春光依旧,然国家已发生了沧桑巨变,二人也各自经历了人生中的由盛而衰,此时回思往事,恍若隔世。故蘅塘退士云:“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彼此之凄凉流落,俱在其中。少陵七绝,此为压卷。”[13]

诗中的“落花时节”不仅仅是指暮春时节,它还有更深刻的蕴意在里面。一方面,杜甫与李龟年重逢时已到暮年,病老衰颓,自言“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清明二首》其二)[1]2387,他就是在这一年去世的。李龟年与杜甫早年相识,距此时已经40 多年了,想必也已年老。同样是李龟年,昔日相见于岐王宅、崔九堂,如今重逢却在偏远瘴疠的潭州,李龟年的恩宠荣光、诗人“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都化为了泡影,二人又皆因战乱而流落湘潭,所以“落花时节”也是诗人和友人年老迟暮、飘零流落的象征。另一方面,此时杜甫生前的挚友多已去世:上元二年,王维卒于京师;宝应元年岁末,李白卒于当涂;广德元年,房琯卒于阆州僧舍;广德二年,郑虔卒于台州贬所;永泰元年,严武卒于成都;大历四年岁末,岑参卒于成都,恰似暮春落花,纷纷零落。故诗人悲痛道:“东西南北更谁论,白首扁舟更独存。”(《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1]2470而且,这些人在往日大多也是与李龟年熟识的,故而“落花时节”又有两人不言而喻的共同情感在其中。同时,安史之乱后国家一直处在战乱之中,不仅北方风尘澒洞,蜀中也频频大乱,杜甫辗转到湖南后也不太平,与李龟年重逢之时正是湖南兵马史臧玠作乱前后,局势动荡。战乱使得国家盛世不再,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亦如暮春落花之凋丧。因此,“落花时节”四字弹性极大。

杜甫此诗从二人的相识写起,既是在追忆二人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和无限荣光,也是在追忆歌舞升平的开元盛世,而以眼下暮春时节二人的重逢收笔,既有对李龟年宠辱异时的惋惜,也有对自身年老飘零的惋伤,同时也寄寓了对唐王朝昔盛今衰的无限感慨,故黄生云:“此诗与《剑器行》同意,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绝。”[1]2496

《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和《江南逢李龟年》这三首诗是杜甫诗歌中比较特殊的一类。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它们在主题上具有极大的相似性,主要表现在:

首先,这三首诗都重在刻画人物,而且所描写的对象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丹青引》之曹霸,《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之公孙大娘,《江南逢李龟年》之李龟年,他们三人都是盛唐时的艺术家,自身都很有才华,并且在自己所擅长的领域冠绝当时,受人追捧,声名显赫。而且,他们三人都曾受到玄宗恩遇,主要服务于宫廷和皇室,因此都与玄宗关系密切,是玄宗开元盛世的见证者,故而三首诗在追忆他们过去的辉煌时大多提到了玄宗以及开元盛世:《丹青引》直接写开元年间玄宗诏命曹霸重绘凌烟阁功臣图像和画御马玉花骢;《剑器行》也直接写开元年间梨园弟子公孙大娘舞技冠压群芳;《江南逢李龟年》虽未直接提到玄宗,但提到了岐王和崔九,二人主要显贵于开元年间。在安史之乱后,曹霸、李龟年都从繁华奢侈的京师流落到偏远之地,穷愁潦倒。公孙大娘虽未罹难,但传承了她剑器舞的弟子李十二娘却不幸流落,而且曾经惊动天地四方的剑器舞如今观者寥寥,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这也是极为可悲的事情。所以,杜甫所写的这三首诗俨然曹霸、公孙大娘和李龟年的三篇小传。同时,杜甫与曹霸、公孙大娘及其弟子、李龟年的人生遭遇都很相似。杜甫生于睿宗太极元年,是年八月玄宗即位,改元先天,可以说杜甫是跟着玄宗的开元盛世一起成长的,其后,他也因战乱从繁华的京畿之地流落到偏远的异乡,凄凉落魄。因为“杜甫亲身经历了开元盛世,对当时的太平景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杜甫在流离失所或目睹人民的痛苦生活时,总是情不自禁地追忆那已经消失了的开元盛世”[14]。如《光禄坂行》云:“安得更似开元中,道路即今多拥隔。”[1]1119《历历》云:“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眼前。”[1]1842因此,杜甫这三首诗虽是在为三人作传,实际上也是在抒写自己的人生履历,寄寓了自身由盛而衰、年老飘零的感慨。

其次,这三首诗都通过人物的不幸遭遇来反映唐王朝的悲惨命运。杜甫诗歌以“诗史”著名,其对唐王朝社会历史的反映是极为深刻的,同时也是多方面的,既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1]331这样直接反映贫富差距的诗句,也有“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悲陈陶》)[1]385这样直陈战事的诗句,更有像“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汁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友朋皆胶漆”(《忆昔》)[1]1407那样直接描绘开元盛世的诗句。这三首诗虽然也是在反映唐王朝由盛而衰的历史,但不是直接描写以前的繁华和今日的衰败,而是通过对三位艺术家的命运描写反映唐王朝的命运。曹霸、公孙大娘、李龟年在开元时期的荣耀,其实正代表着大唐王朝在开元时期各种艺术的繁荣发达,而且绘画、舞蹈、歌唱等艺术的昌盛本身也是一个国家繁盛兴旺的标志。曹霸的“一洗万古凡马空”和公孙大娘的“一舞剑器动四方”,都象征着大唐王朝极盛时期的磅礴气象,能光耀历史,折服四夷。因此,这些显赫一时的大唐艺术家此日的潦倒凄凉,也正象征着安史之乱后唐王朝国势的衰微。

三首诗虽然在主题上极为相似,但由于杜甫与曹霸、公孙大娘(及李十二娘)和李龟年的特殊关系,他在诗中所采取的叙述角度有所不同,因此三首诗自身也各有特色:

曹霸与杜甫是在成都结识的,在这之前二人未曾谋面,曹霸的光辉事迹杜甫非亲眼所见,而是听闻而来。但由于杜甫和曹霸的人生经历极为相似,所以尽管《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一诗中杜甫并未直接写到自己,但是我们读此诗时,依然能够十分清晰地感受到诗人的存在,他写曹霸实际上就是在写他自己。

杜甫与公孙大娘虽非故友,但杜甫在童年时曾经观看过她的表演,目睹了当时的盛况,所以当杜甫在观看“亦非盛颜”的公孙弟子李十二娘的表演时,回想起了“玉貌锦衣”的公孙大娘,回想起了她舞剑器时的舞姿,也回想起了自己“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百忧集行》)[1]1020的少壮时期。所以,在这首诗中我们会感受到更多杜甫关于年岁易逝和自身衰老、壮志未酬的感慨,这与他在此前不久所写《江上》“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1]1329所表达的情怀是一致的。

李龟年又有所不同,因为杜甫与他早在开元年间就已相识,而且他们记忆中有一些共同经历的人和事。所以,在写《江南逢李龟年》时,杜甫是以朋友的身份在叙述。诗人回忆在岐王和崔九的宴会上与李龟年相识,实际上也就是追忆当年和他们一起雅集宴游的故友。然而,他们大多已经离世了,正所谓“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赠卫八处士》)[1]622。因此,他们二人的重逢更多带有怀念过往,悲叹乱世飘零、故友寥落的伤惋。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在写这三首诗时所选取的体裁也有所不同,《丹青引》和《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都是七言古诗,而《江南逢李龟年》却为七言绝句。同样是写荣极一时的艺术家,杜甫写给李龟年的独是七绝,这可能跟李龟年自身有很大关系。范摅《云溪友议》云:“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窜辱……唯李龟年奔迫江潭……龟年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赠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又云:‘清风朗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馀。征人去日殷勤嗟,归雁来时数附书。’此词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园唱焉。歌阕,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惨然。”[11]616李龟年演唱的歌曲大多是王维所作之词。王维于开元九年(721年)进士擢第,最擅长绝句,极有诗名。开元年间盛行绝句,李白、王昌龄的绝句都写得非常好。所以,葛晓音认为:“(杜甫)以这样一种开元中常见的七绝风调来抒写回首开元往事的深沉感慨,恰与李龟年所唱的王维绝句同一风味。这或许正是杜甫纪念开元盛世的一种方式罢?”[6]204

安史之乱给唐王朝和百姓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北方风尘澒洞之际,内廷之人和大批难民纷纷南下避乱,曹霸、李十二娘和李龟年只是这些流离之人中的几个。杜甫辗转流离时遇见了他们,为他们作了诗,所以他们在安史之乱后的境遇得以昭然后世。然而,他们毕竟只是唐王朝繁盛时期艺术领域的极小部分代表人物,更多流落的盛唐艺术家的境遇可想而知。同时,绘画、舞蹈和音乐的盛衰也是一个国家盛衰的标志,所以,杜甫以几位盛唐艺术家为写作对象,通过描写他们昔盛今衰的命运反映唐王朝盛极而衰的悲惨命运。实际上,诗人又以自己与这几人的特殊关系为纽带,将对国家和自身昔盛今衰的无限感慨寄寓其间。因此,这三首诗表面上是写给艺术家个人的诗,实则反映了大唐王朝半个多世纪的兴衰治乱,宛如一曲曲哀悼唐王朝盛世的歌。

注释:

① 上元二年(761 年)十二月严武为成都尹,宝应元年(763 年)七月代宗召武还朝,监修二帝山陵。广德二年(764 年)春严武为剑南东西川节度使,再镇成都。

② 杜甫诗云曹霸重绘凌烟阁功臣图像和画御马在开元年间,张彦远却云在天宝末,或误。③ 莫砺锋:“玄宗天宝三年(744)始改‘年’为‘载’,此处称‘开元五载’,当为诗人误记。”见莫砺锋《杜甫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42 页。

④ 钱谦益《钱注杜诗》与仇本所引略同,但与今本《明皇杂录》所记有出入,今本不记公孙大娘舞剑器事。

⑤ 即“武舞”,与软舞相对。

⑥ 钱谦益《钱注杜诗》:“(三载)一作五载,时年公六岁,公‘七龄思即壮’,六岁观剑似无不可。诗云‘五十年间似反掌’,自开元五年至是年,凡五十一年。《草堂》注云疑作十二载,误也。”见钱谦益《钱注杜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版)第216 页。

⑦ 关于岐王的问题自宋以来就有许多争议,宋黄鹤云:“(岐王范)开元十四年薨……公当开元十四年虽已十五岁,有登门之理,然是时未有梨园弟子。当是指嗣岐王而云。则公见李龟年,又在天宝十载后。”然明钱谦益驳之曰:“按崔九亦以开元十四年卒,未知鹤作何解。《通鉴》开元二年正月,置梨园弟子。”清浦起龙曰:“尝考《明皇杂录》,梨园之设在天宝中,时有马仙期、李龟年、贺怀智,皆洞知律度者,是则龟年等乃曲师,非弟子也。曲师之得幸,岂在开梨园后哉?……世有细心读书人,请无信后人之臆解,疑作者之原文也。”(详见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卷二十《江南逢李龟年》“备考”之“关于岐王”。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4 年版,第5996―5997 页。)据此,岐王为李范当无疑义。然黄鹤以龟年为梨园弟子,浦起龙以龟年为曲师,可见其身份也是引起争论的一个原因。而据现代学者柏红秀考证,李龟年实为盛唐京城著名的市井乐人(详见柏红秀《乐人身份与〈江南逢李龟年〉作者之争》,《江海学刊》2014 年第6 期)。本文在此抛开李龟年的身份问题不论,只关注他在开元间所受到的恩遇。

猜你喜欢

李龟玄宗开元
狡黠
段开元:拥抱健康产业 增进百姓财富
狡黠
《江南逢李龟年》教学设计
江南逢李龟年
《从“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教学课件
江南逢李龟年
江上赠李龟年
李白《清平调词三首》析论
皇上面子也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