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维之译叶芝剧作《心欲的国土》考论
2020-01-05翟猛
摘 要:朱维之译爱尔兰作家叶芝戏剧《心欲的国土》是该剧的第一个汉译本。经与多种英文版本比对可知,该汉译本为朱维之根据其英文初版本译出,保留了该剧最初的文学风貌,与20世纪80年代的赵澧译本多有不同。结合朱维之同时期关于新文学的论述可以推断,《心欲的国土》所蕴含的爱尔兰民族意识及其对民间文学资源的化用,是促使朱维之将该剧译出的主要动因。然而,为了因应教会刊物《青年进步》的出版需要,朱维之又对该剧主旨做了折中表述,以淡化其民族主义色彩。
关键词:朱维之;叶芝;《心欲的国土》;民族意识
学者朱维之(1905—1999)在比较文学研究领域著作等身,为学界所重。同时,朱维之还是一位重要的文学翻译家。他熟练掌握英语、希伯来语、俄语、日语等多种语言,译作颇丰。但是,其译作迄今尚未受到足够的关注。1928年,朱维之译爱尔兰作家叶芝(W. B. Yeats)的戏剧《心欲的国土》,刊于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刊物《青年进步》第117期,这是该剧最早的汉译本。该译本与学者赵澧在20世纪80年代的译本因所据底本不同而在内容上多有差异。本文将简述叶芝《心欲的国土》的创作与修改情况,继而考证朱维之翻译时所据英文版本,并结合该剧的思想主旨,探究朱维之的翻译动因与思想关切。
一
1927年冬至1929年春,朱维之曾在上海青年协会书局书报部工作,任编译员。{1}该书局最重要的出版物是中华基督教青年会的机关刊物《青年进步》(英文名为Association Progress)。杂志为月刊,自1917年创刊至1932年因上海“一·二八”战事停刊,一直由青年会资深报人范皕诲担任主编。{2}《青年进步》发行量较大,月均五千册以上,十五年间共发行超过七十五万册,受众广泛,在青年群体中的影响力尤为可观,曾在受青年学生欢迎的杂志中排名第一。③
1928年11月,第117期《青年进步》刊登了署名“爱尔兰夏芝作,朱维之译”的剧本《心欲的国土》。夏芝,即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心欲的国土》原名The Land of Hearts Desire,创作于1894年。该剧的主要内容为,美莲(Maire Bruin)沉迷于阅读一本爱尔兰古书而疏于家务,因此受到公婆及哈特神父(Father Hart)的批评,只有丈夫宣儿(Shawn Bruin)维护她。该古書讲述爱尔兰王的女儿在五月节前夜听到一阵歌声,并在其导引下进入仙境。美莲对此自由美好的仙境神往不已,神父却劝她要笃信上帝,不要被迷惑。晚餐过后,仙童突然降临,令众人大惊失色,唯独美莲对仙童的到来感到惊喜。最终,在仙童的引导下,美莲的灵魂放弃了爱情与家人,摆脱了尘世的束缚,随仙童而去。
爱尔兰民族主义是叶芝作品的重要精神内涵。他在晚年诗作中写道,“我属于爱尔兰,那神圣的国土爱尔兰”(“I am of Ireland/And the Holy Land of Ireland”)。{1}在创作早期,叶芝投入了相当多的精力搜集整理爱尔兰民间神话传说,并于1888年首次将其结集出版,名为《爱尔兰童话与民间故事集》(Fairy and Folk Tales of the Irish Peasantry)。{2}在叶芝看来,爱尔兰民族精神正蕴藏在这些民间童话与传说故事之中,这一精神的核心是爱尔兰凯尔特人对自然与自由的热爱。在1897年的论文《文学中的爱尔兰因素》(“The Celtic Element in Literature”)中,叶芝在法国学者勒南(Ernest Renan)与英国文学家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的基础之上进一步强调了爱尔兰凯尔特文化(尤其是民间文学)对英语文学的影响,包括莎士比亚、济慈在内的伟大作家均从爱尔兰民间文学中汲取灵感、挪用意象。此外,在叶芝看来,几个世纪以来,爱尔兰凯尔特语(Celtic)一直都贴近欧洲文学的主流,将勃勃生机(the vivifying spirit)注入其中。叶芝甚至相信,在瓦格纳(Richard Wagner)、易卜生(Henrik Ibsen)、莫里斯(William Morris)等人所提倡的斯堪的纳维亚传统(the Scandinavian tradition)之外,爱尔兰凯尔特神话(the Gaelic legends)将是现代世界艺术的另一个精神源泉。③因此,在其早期剧作《心欲的国土》中,美莲象征着现代爱尔兰人,仙童与仙境象征着古老的爱尔兰文化与民族精神。在戏剧的结尾,美莲的灵魂挣脱世俗世界中的亲情、爱情以及基督教神学的羁绊,随仙童飘然而去,只在人间留下一副僵死的躯壳,这表明叶芝创作此剧的目的在于唤醒人们对爱尔兰古老文化的热情,期望爱尔兰民族精神的复归。学者赵澧认为,该剧虽然没有直接写爱尔兰民族解放斗争,但代表了当时爱尔兰人民渴望民族独立和解放的思想。{4}作为19世纪末兴起的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旗帜性人物,叶芝的这一剧作对于当时的爱尔兰独立运动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然而,这部戏剧的演出却略有波折。在赞助人安妮·霍尼曼(Annie Horniman)的资助下,{5}1894年3月29日,该剧与爱尔兰剧作家约翰·托德亨特(JohnTodhunter)的戏剧《叹息的喜剧》(A Comedy of Sighs)在英国伦敦大道剧院(The Avenue Theatre)同一天上演。有趣的是,在日后被誉为19世纪英国最伟大插画艺术家之一的比亚兹莱(Aubrey V. Beardsley)所绘的海报上,大道剧院的主角显然是托德亨特,叶芝及其作品只能算是“新人新作”,仅被称为“一部新的原创戏剧”(“A New and Original Play”),对其内容并无介绍,似乎演出方对其成功与否也并无把握。果不其然,叶芝的作品没有受到观众的青睐,甚至引起了观众的“聒噪和某些恶意”(“a rowdy and hostile reception”)。⑥但无论如何,两部剧从1894年3月29日开始同天上映,一直连演到4月14日。此后,同样在安妮·霍尼曼的赞助下,1894年4月21日,叶芝的这一剧作又与另一位爱尔兰剧作家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的《武器与人》(Arms and the Man)同时在大道剧院上演。相比之下,萧伯纳的这部喜剧要受欢迎得多,甚至成为萧氏最成功的早期戏剧之一。{1}
尽管如此,这部《心欲的国土》是叶芝最早被专业团队上演的剧作。从日后叶芝对该剧的多次修改可以看出,他对这部剧作深爱有加,投入了大量心血。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学批评家们也给予了该剧很高的评价。1923年,叶芝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给叶芝的颁奖词中提到了这部剧作,高度称赞了该剧的艺术水准:“更令人心醉的是他在《心愿之乡》(1894)中的艺术,它具有游仙诗的一切魔力和春天的全部清新,曲调清晰又好似梦幻。从戏剧角度上讲,这部作品也实属他的上乘之作。”{2}
二
目前,在朱维之的译本之外,该剧的常见汉译本是由外国文学研究家赵澧翻译的《心愿之乡》(以下简称赵译),刊于1981年第4期《世界文学》③,后被国内出版的叶芝作品集收录。{4}据赵澧的介绍:“本剧最初于1894年在伦敦阿文弩剧院演出,后经过叶芝较大的修改,于1912年2月22日在都柏林阿比剧院演出。这里的译文所根据的便是伦敦欧内斯特本恩公司出版的‘艾塞克斯文库中的修订本。”{5}“埃塞克斯文库”(Essex Library)由伦敦的Ernest Benn出版公司于1929年至1932年出版,共52册,由爱德华·霍克(Edward G. Hawke)主编。该套丛书主要包括19世纪至20世纪英语文学作品,除葉芝外,还包括乔治·威尔斯(H. G. Wells)的《琼和彼得》(Joan and Peter)、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奥尔迈耶的愚蠢》(Alamyers Folly)、乔治·摩尔(George Moore)的《伊维琳·伊尼丝》(Evelyn Inness)等。该套丛书所收录的叶芝作品书名为The Land of Hearts Desire and The Countess Cathleen,即《〈心愿之乡〉与〈凯瑟琳伯爵小姐〉》,出版于1929年,赵澧所依据的正是这个版本。
朱维之没有说明在翻译时所用的英文底本为哪种。但是,将其译文与赵澧的译文进行比较,可以发现双方的译文差异明显。因此,朱译的底本应与赵译所依据的“埃塞克斯文库”版不同。实际上,在收入“埃塞克斯文库”之前,《心欲的国土》或《心愿之乡》(The Land of Hearts Desire)还曾以不同形式得以出版。该剧本最早由英国伦敦的T. Fisher Unwin出版社于1894年出版单行本。⑥1895年,T. Fisher Unwin在英国伦敦和美国波士顿出版了叶芝的作品集Poems,其中包括The Land of Hearts Desire和The Countess Cathleen(《凯瑟琳伯爵小姐》)两个剧本。The Land of Hearts Desire于1911年2月18日在都柏林阿比剧院(The Abbey Theatre)首演。{7}近一年后,1912年1月,叶芝对该剧本进行了全面修订,并对此修订版十分满意。{8}如赵澧所说,1912年2月22日,阿比剧院上演了该修订版。同年6月,该修订版由T. Fisher Unwin出版社发行。{1}1924年,T. Fisher Unwin出版公司将《凯瑟琳伯爵小姐》与《心愿之乡》(或《心欲的国土》)合并在同一书中单独出版,并直接以The Countess Cathleen and The Land of Hearts Desire为名。1925年,T. Fisher Unwin把两部戏剧的先后顺序对调,重新命名为The Land of Hearts Desire and The Countess Cathleen,将其作为“内阁文库”(The Cabinet Library)中的一卷出版。1926年,T. Fisher Unwin出版社与Ernest Benn出版社合并。所以,“埃塞克斯文库”版沿用了T. Fisher Unwin在1912年6月出版的修订版。{2}
需要说明的是,收入T. Fisher Unwin出版社在1895年出版的Poems中的The Land of Hearts Desire尚未经修改,与1894年初版本相同。因此,仅就文字内容而言,可以作为初版本使用。因而,将朱译本与1895年版、1912年修订版两个英文原版进行比对可知,朱维之所用底本应为1895年版或1894年的初版本。同时,由于叶芝在1912年修订版中对初版本做了全面修订,改动增删数十处,且朱维之与赵澧均较为忠实地将原文译出,这也就导致了朱译与赵译在内容上存在相应的差异。仅举该剧开篇两处差异及对应的朱译、赵译如下:
其一,在剧本的正文前,作者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环境等内容,不同版本在此处的表述存有差异。
1895版:
The scene is laid in the Barony of Kilmacowen, in the County of Sligo, and the time is the end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 The Characters are supposed to speak in Gaelic.③
1912版:
The scene is laid in the Barony of Kilmacowen, in the County of Sligo, and at a remote time.{4}
朱译:
地点——爱尔兰的斯磊戈乡村
时间——十八世纪之末叶
赵译:
景设斯利戈郡的基马科温男爵领地内。时间是遥远的古代。
此处,朱译对原文有所删减,但其准确译出的“十八世纪末”这一时间信息只有在1895年版本或1894年版本中存在,其他版本中都被作者删除了,这也使得赵译中缺少这一关键内容。
其二,在布景方面,叶芝描述了美莲家庭内部的环境,以及美莲的动作姿态,不同版本对此处的描述差别明显。
1895版:
MAIRE BRUIN sits on the settle reading a yellow manuscript.{5}
1912版:
MARY BRUIN stands by the door reading a book. If she looks up she can see through the door into the wood.⑥
朱译:
美莲坐在高背椅上读着一本黄色的稿本。
赵译:
玛丽·布鲁因站在门边读一本书。她抬起头来就可以穿过门看到树林子。
本文无意全面比较各个英文版本在文字上的不同,更无意罗列朱译与赵译由此而造成的差异。实际上,具体到个别语句的翻译,赵译与朱译各有侧重,难言优劣。例如,原剧中有一段女主角的告白,除人物名由Maire改为Mary外,1895版与1912版在此处的内容一致。原文为:
Father, I am right weary of four tongues:
A tongue that is too crafty and too wise,
A tongue that is too godly and too grave,
A tongue that is more bitter than the tide,
And a kin tongue too full of drowsy love,
Of drowsy love and my captivity.
这是美莲在向哈特神父表达自己对四种人或四种品行的厌恶。两个汉译本对这一段的翻译体现了迥异的美学取向。
朱译:
美莲 神父呵,我的确厌恶四种语言:
太狡猾而尖利的语言,
太神圣而严厉的语言,
比潮水还泼辣的语言,
迷糊于我爱情的语言,
——迷糊着作我爱情俘虏的语言。
赵译:
玛丽 神父,我真讨厌这四根舌头:
一根是过于奸狡又太聪明,
一根是过于虔诚又太严肃,
一根是比潮水更加刻毒,
一根虽仁慈却有太多爱情,
令人厌烦、令我拘束的爱情。
不难看出,朱译侧重格律与句式的工整,采用了意译的方法;赵译注重对原文的忠实翻译,近乎直译。孰优孰劣,难分伯仲,恰可以为不同审美取向的读者提供不同的阅读选项。
三
在确定朱维之与赵澧所依据的翻译底本不同之后,更值得追问的是,朱维之为什么会选择翻译叶芝《心欲的国土》这部诗剧。该剧叙述了美莲的灵魂冲破爱情、金钱等人世间的羁绊和诱惑,尤其是拒绝了基督教的庇护和挽留,最终跟随仙童走向仙境,这与《青年进步》致力于阐扬基督教思想的办刊宗旨相悖,甚至与朱维之本人的宗教信仰存在冲突。朱维之的译作是因何种具体原因而获得了编辑团队的认可,如今已不易考。但是,通过对该剧思想内涵的解析,并结合朱维之对新文学的评论文章,可以推论,《心欲的国土》中深厚的民族意识、叶芝对爱尔兰民间文学资源的化用,以及朱维之对新文学时期戏剧创作的不满,这三重原因共同促使他将该剧译出。
首先,《心欲的国土》中的爱尔兰民族意识吸引了朱维之的注意。叶芝及其作品在五四之后进入中国知识分子的视野,茅盾、郑振铎、王统照等人对叶芝作品的译介均侧重介绍其中蕴含的民族意识。研究表明,正是由于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振兴民族文学的目标,道出了新文学运动者胸中勃发的民族精神,我国的译者才对叶芝怀有强烈的情感认同,并将他定位为民族主义诗人。{1}20世纪20年代的朱维之也格外重视文学与时代、民族之间的关联性,从1925年2月至1929年3月,朱维之在《青年进步》共发表了17篇作品。其中,《最近中国文学之变迁》与朱译《心欲的国土》同期刊出。朱维之在文中强调了新文学与时代主题之间的密切关联,表现了鲜明的左翼思想倾向。他认为:“今后的文学,愈将接近民众,而为民众的呼聲,其声粗犷而洪大,不复作靡靡之音了;愈将接近社会问题,而作积极的呼喊,不复专事吟风弄月,消磨岁月于‘衰草‘斜阳之间了。”{2}更重要的是,在朱维之看来,文学的重要性已经超越了艺术的领域,而与整个民族国家的命运相关联,文学之优劣不但可以反映民族国家之强弱,文学还可以作用于民族国家之命运。他在另一篇长文《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中呼吁:“我们中华民国在各国有相当的地位,非有几部文学杰作不可;要各国人了解我们民族的伟大,非有文学杰作不可。否则虽有机关枪可对打,人家看你还是野蛮的呀!”③换言之,文学作品是否契合时代主题、是否体现民族意识、是否反映民族文化,这关乎国家的地位与尊严。作为经历过大革命洗礼的青年,在左翼文艺浪潮中,朱维之热切期望通过文学作品反映时代精神、唤醒民族意识。{1}
因此,面对爱尔兰民族意识浓厚的《心欲的国土》,朱维之自然能够敏锐且准确地把握其思想内涵。他在《译者识》中介绍叶芝为“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最有力的人物”,“他的作品多取材于爱尔兰的民间传说和风俗,带着浓厚的地方色彩”。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朱维之对该剧的民族主义色彩似乎欲言又止,他介绍道:“《心欲的国土》(The Land of Hearts Desire)有人说是鼓吹爱尔兰革命的;实则其内容没有政治的色彩,只有爱尔兰古代的神仙,居留在基督教帝国的山洞里。有超脱的热望,有美与自由的追求。”这番表述似乎是有意要消解此剧本的民族主义色彩。不过,显而易见的是,朱维之在“译者识”中对剧作的介绍却与剧本内容不符。实际上,叶芝在剧中对基督教并没有表现出特殊的青睐,反而将其视作束缚美莲/爱尔兰的力量,甚至借美莲之口对基督教予以批判。此外,剧中的仙童也并非居住在“基督教帝国的山洞”,相反,仙童对耶稣圣像充满了恐惧和厌恶。仙童不但疑惑地发问:“那黑十字架上的怪物是什么?”并惊恐地大喊:“把牠藏起来呀,把牠藏起!”“不要使牠出现在视线里或心里。”{2}实际上,叶芝并不信仰基督教,叶芝的父亲在中年时期放弃了基督教信仰,叶芝在从事文学创作之初也拒绝了基督教。虽然叶芝并未从学理上论证基督教的无效性,但是他从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雪莱(Percy B. Shelley)等诗人那里继承了崇尚想象的精神特质,而基督教被浪漫主义诗人们认为是一种陈腐的信仰(outworn creed),它钳制诗人的想象力,限制了人类精神(human spirit)的生发。对于叶芝这样具有高度自我意识的个人主义者来说,基督教信仰是不可接受的。③亦有研究者指出:“他(叶芝——引者注)不认为基督教是唯一的真理所在,而更醉心于东方的神秘主义;不认为基督教文明能够永世长存,而视之为人类历史循环中的一个段落,而且是不怎么进步的一个段落。作为诗人,他更是兼收并蓄,把基督教圣经及其他文化遗产当作他的‘神话意象库中的部分素材,随心所欲地拿来加以创造性的运用。”{4}不过,需要指出的是,翻译这一包含反基督教或批判基督教元素的戏剧,并不意味着译者朱维之对基督教的彻底否定。在整部剧作中,基督教元素并非重点,批判基督教也并非本剧的主旨,爱尔兰民族意识才是该剧的思想灵魂。
因此,朱维之在“译者识”中对《心欲的国土》所做的概述与叶芝原意有所违背,或许是碍于自己的宗教信仰,又或是顾及《青年进步》的出版需要而采取的某种折中处理,然而在客观的阅读效果上却起到了欲盖弥彰的作用。
其次,叶芝在《心欲的国土》中化用了爱尔兰民间故事和歌谣,这正是朱维之所关注的。在《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中,朱维之强调了民间文学,特别是民间歌谣的重要意义。他称赞道:“北京大学的歌谣研究会所收来的山歌童谣已到几千首,里面有价值的作品不少,这些是真正的‘国风了。我们看《各省童谣集》、《北京民歌》、《吴歌甲集》、《歌谣周刊》以及各报上所载的民歌,直可与《国风》、《乐府》比拟而无逊色了。”{5}朱维之对民间文学(特别是民间歌谣)的重视,主要源自朱自清的影响。从在北大读书时起,朱自清就非常关注周作人、刘半农等人发起的“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及“歌谣运动”。据编者常惠的回忆,朱自清常在《歌谣》的发行处等候新一期杂志出版,以求先睹为快。⑥此后,朱自清曾在清华大学讲授“歌谣”课程,其讲义后经整理出版为《中国歌谣》一书。{1}1923年,朱自清到浙江温州中学任教时,朱维之正在该校就读,得以“亲受教诲”。几十年后,朱维之在纪念朱自清的文章中表示:“这位老师(朱自清——引者注)所给我的影响也特别地大。不但在学校时受他的教诲,离开了学校之后还不断地向他学习。”{2}朱维之还曾就《圣经·诗篇》请教朱自清:“他说圣经中有不少很好的文学作品,比如《雅歌》就是民间的情歌。他的简单回答肯定了圣经的文学价值,使我放心地把它当作文学著作来研究。”③有此渊源,朱维之对民间文学、民间歌谣也就格外关注。因此,叶芝不遗余力地搜集出版爱尔兰民间故事歌谣,并将其化用在《心欲的国土》中,这对于朱维之来说具有特殊的吸引力。
另外,朱维之对自文学革命至1927年间的新文学戏剧创作并不满意。在《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中,朱维之逐一点评了胡适、郭沫若、田汉、欧阳予倩等人的戏剧作品。其中虽不无佳作,但在总体上,朱维之认为“近年来戏剧不很发达”。究其原因,他认为一方面是观众与剧院的问题,“看戏的只知有趣,营业者只知道博看官们的欢喜,可以多赚些钱”;另一方面是演员与编剧的责任,“演戏不用剧本,临时发挥,随机应变,聊博一笑而已”。{4}故而,朱维之将叶芝《心欲的国土》译出,既为青年读者提供了优秀戏剧作品,又为中国现代戏剧的创作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范本。
综上所述,朱维之译叶芝戏剧《心欲的国土》是該剧的第一个汉译本,且由于所依据底本的不同,而与20世纪80年代的赵澧译本多有差异。该剧深厚的民族意识以及叶芝对爱尔兰民间文学资源的巧妙化用,不但与朱维之的文化关怀相契合,也为成长中的中国现代戏剧提供了师法的对象。在多种因素的合力作用下,朱维之将该剧译出,并通过颇具影响力的《青年进步》介绍给青年读者,可谓用心良苦。
作者简介:翟猛,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与汉译文学。
?鄢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青年进步》(1917—1932)与新文化思潮关系研究”(项目批准号:20YJC751044)的阶段性成果。
① 孟昭毅:《朱维之先生与比较文学》,《中国比较文学》2005年第3期。
{2} 范皕诲(1865—1939),名纬,字子美,号皕诲,江苏苏州人,曾协助晚清来华传教士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1836—1907)编辑《万国公报》,后长期在青年会书报部工作。
{3} 赵晓阳:《青年协会书局与中国基督教文字事业》,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青年学术论坛》(2004年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419—420页。
① W. B. Yeats, The Collected Poems of W. B. Yeats, eds., Richard J. Finnera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1989, p. 267.
{2} W. B. Yeats, Fairy and Folk Tales of the Irish Peasantry, Landon: Walter Scott Ltd, 1888.
{3} W. B. Yeats, The Collected Works of W. B. Yeats, volume IV, eds. Richard J. Finneran and George Bornstein, New York: Scibner, 2007, pp. 317-319.
{4} 【爱尔兰】威·勃·叶芝著,赵澧译:《心愿之乡》,《世界文学》1981年第4期。
{5} 安妮·霍尼曼(Annie Horniman,1860—1937)是英国著名的剧院赞助人和剧院经理。除了赞助叶芝、萧伯纳等人的戏剧演出外,她还于1904年资助创办了爱尔兰都柏林的艾比剧院(The Abbey Theatre,又名爱尔兰国家剧院),叶芝等多位爱尔兰剧作家的戏剧曾在该剧院上演。
{6} John S. Kelly, A W. B. Yeats Chronology,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p. 33.
① 此剧是萧伯纳首部获得公演的剧作,后收入萧伯纳的戏剧集Plays: Pleasant and Unpleasant, vol. 2, London: G. Richards, 1898.
{2} 【爱尔兰】叶芝著,傅浩等译:《叶芝抒情诗全集》,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4年版,第629页。
{3} 赵澧(1919—1995),籍贯四川,早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外文系,后赴美国华盛顿大学留学,专攻莎士比亚研究,先后任教于四川大学、中国人民大学,著有《莎士比亚传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等。
{4} 目前,尚无中文版《叶芝全集》出版,比较重要的叶芝作品集是由王家新选编的《叶芝文集》(全三册)(东方出版社,1996年),其中《叶芝文集卷一·朝圣者的灵魂:抒情史·诗剧》中收录的《心愿之乡》即为赵澧的译本。
{5} 【爱尔兰】威·勃·叶芝,赵澧译:《心愿之乡》,《世界文学》1981年第4期。
{6} 该初版本的封面正是由比亚兹莱为该剧首演所设计的海报,同时,T. Fisher Unwin是叶芝作品最重要的出版商之一。
{7} John S. Kelly, A W. B. Yeats Chronology,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p. 147.
{8} 叶芝认为修改后的剧本已经足以让他感到满意。原文为:“This winter, however, I have made many revisions and now it plays well enough to give me pleasure.”Russell K. Alspach, The Variorum Edition of the Plays of W. B. Yeats, London: Macmillan, 1966, p. 210.
① 据1912年版的《心愿之乡》的扉页信息,此次出版是该剧作的第7个版本。此前,除1894年初版本外,在Poems中曾分别于1895、1899、1901、1904、1908年出版。实际上这只统计了该剧在英国的发行,美国版本并未统计在内。
{2} Allan Wade, A Bibliography of the Writings of W. B. Yeats, London: Hart-Davis, 1968, p. 104.
{3} W. B. Yeats, Poems, London: T. Fisher Unwin, 1895, p. 159.
{4} W. B. Yeats, The Land of Hearts Desire, London: T. Fisher Unwin, 1912, p. 1.
{5} W. B. Yeats, Poems, London: T. Fisher Unwin, 1895, p. 161.
{6} W. B. Yeats, The Land of Hearts Desire, London: T. Fisher Unwin, 1912, p. 1.
① 王珏:《中国叶芝译介与研究述评》,《外国文学》2012年第4期。
{2} 朱维之:《最近中国文学之变迁》,《青年进步》1928年第117期。
{3} 朱维之:《十年来之中国文学》,《青年进步》1927年第100期。
① 在进入青年会书局工作之前,朱维之曾在郭沫若领导下的北伐军总政治部工作,任第三军宣传科长,亲身经历过大革命的高潮与低谷。参见梁工:《朱维之先生与基督教文学研究》,卓新平、许志伟编:《基督宗教研究》(第二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491页。
{2} 爱尔兰夏芝作,朱维之译:《心欲的国土》,《青年进步》1928年第117期。
{3} T. McAlindon, “Divine Unrest: The Development of William Butler Yeats,” in The Irish Monthly, vol. 83. No. 968. (April., 1954), p. 152.
{4} 傅浩:《葉芝作品中的基督教元素》,《外国文学》2008年第6期。
{5} 朱维之:《十年来之中国文学》,《青年进步》1927年第100期。
{6} 常惠:《回忆〈歌谣〉周刊》,《民间文学》1962年第6期。
① 朱自清:《中国歌谣》,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
{2} 朱维之:《向佩弦先生学习》,江苏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朱自清》,南京:江苏文史资料编辑部,1992年版,第145页。
{3} 朱维之:《自传》(书稿),转自梁工:《朱维之先生与基督教文学研究》,卓新平、许志伟编:《基督宗教研究》(第二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490页。
{4} 朱维之:《十年来之中国文学》,《青年进步》1927年第10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