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的李凖
2020-01-05王增如
一、初见李凖
1982年9月7日早晨一上班,丁玲告诉我说,下班以后你不要走,晚上有客人来。
原来,有两个中国作家代表团要访问美国和加拿大,当时中国出访欧美的作家不多,缺少经验,丁玲一年前在美国和加拿大参观访问了三个多月,回国后发表了多篇访美散记,反响很好,访美作家代表团的冯牧团长提出,请丁玲同志谈谈访美观感以及出国访问的注意事项。丁玲邀请大家到家中做客,时间是晚上7点。
晚饭后我们在客厅里沏好茶水,摆好水果。丁玲和陈明8月29日从大连回来,带回一些又大又甜的巨丰葡萄,当时是稀罕的新品种,他们都不大舍得吃,也盛在果盘里。6点刚过,门铃响起,第一位进门的是个肤色略黑、身体结实的男同志,用响亮的河南口音说:“丁玲同志,你好!”丁玲告诉我说:“这是李凖同志嘛!”我有点激动,说:“我买过您写的《李双双小传》。”李凖笑着说:“谢谢!”李凖在沙发上坐下,丁玲问起他的创作情况。李凖说:“没想到您的精神这么好!前几年传说您在‘文革中被整死了,我听了心里很难过。”
李凖穿了一身藏蓝色西装,头顶冒出汗珠。丁玲说:“天气热,你就把西装脱了吧,这是在家里,又不是会见外宾,用不着那么讲究。”李凖脱掉西服,里面是一件粗布白衬衣。丁玲笑着说:“这才是李双双的作者嘛!”我冒失地问了一句:“您的夫人是李双双吗?”李凖哈哈大笑:“我媳妇不是电影里的李双双,可我的小说却是以我媳妇为原型写出来的,她当过妇女队长,小说里的好多故事都是她的,许多语言、土话,都是她教给我的,她的小名就叫双双……”
接着吴强、冯牧、李瑛、张洁、蒋子龙、谌容陆续来到。冯牧和丁玲坐在客厅的藤椅上,冯牧宣布开会,他说,中国作协最近要派两个代表团出访,我带一个团去美国,光年带一个团去加拿大,这是中美建交以后,中国作协第一次派正式代表团出访。“文化大革命”把我们和外界隔绝了十多年,现在国外是什么样子、美国是什么样子,我们一点不知道,丁玲和陈明同志从美国访问回来,写了一些文章,有很多观感,我们今天是来登门求教的。
丁玲说:“今天是冯牧同志出题目,我和大家一起聊聊天。美国人开会有个规矩,一人主讲,听讲的人可以自由提问,随便问什么都行。我们今天也学学他们。我先介绍一点情况,然后你们来提问,你们看好不好?”大家同声赞成。
丁玲和陈明是1981年9月至12月,应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邀请,去美国参观、访问、写作、讲演的。其间,应加拿大大学、文学界和华侨社团的邀请,顺访加拿大十天,一切费用均由对方提供。丁玲详细介绍了在美国的活动情况,讲完了,大家提了一些问题。李凖说,你们在写作中心的生活,我听着很新鲜,你们自己到超市购物,自炊自食,到外地讲演、交流,为了节省宿费,还要住到朋友家里,倒是蛮有意思,但我听说这个中心的“格”不是很高,好像不是美国政府办的。
丁玲说:“你这个问题老早就有人跟我说过,有的人还劝我别去,说聂华苓那个写作中心是个民间团体,规格不高,这些也是实情。我这个人老早就不讲什么格不格了,丁玲就是丁玲这个格,何况聂华苓他们那样热情、细致、周到,我感到很满意。你们这次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就属于中美两国间的作家交往,有些活动可能更方便一些。”
李凖又问,美国作家能不能靠稿费生活?丁玲说,据我了解,美国作家中能靠稿费生活的,没有多少人,他们那里也没有我们国家的专业作家制度和待遇。这次我去看了斯诺夫人,她1937年就到过延安,报道红色中国,如今80多岁了,住在一栋又老又旧的小屋,靠一点儿养老金生活,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她有30多部关于中国的手稿,可是按照美国的审查制度,一直不能出版。
他们一直谈到10点多,冯牧看看手表说,该让丁玲同志休息了,如果还有问题,可以打电话向丁玲同志请教。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李凖。
二、李凖与作家支部
以后我和李凖近距离接触,主要是在作家支部的4年。1983年5月之前,李凖是临时指定的支委,1983年5月下旬,中国作家协会机关党委正式批准他担任支部副书记,书记是曾克。直至1991年李凖调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之前,他的党组织关系都在作家支部。
听老同志讲,中国作协在20世纪50年代就有驻会作家党支部,这些老作家大多在二三十年代就参加革命,发表作品,蜚声文坛,后来在“反右”和“文革”中受到迫害摧残,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以后,他们的冤案得到平反和澄清,重回北京,关系落在中国作家协会,又恢复了党支部。本来党支部不是一个行政单位,可是这十几名驻会的老作家无法安排到机关部门或报刊社,于是,作家支部就成为一个党政一体化的小单位,作协机关习惯称他们为“老作家支部”。支部的成员,连同我和沙汀秘书大约十三四个人。这些老作家的平均党龄超过40年。1983年,艾青曾经在一次支部会上依照年龄排过座次:丁玲第一,沙汀第二,都已年届八十;罗烽第三,艾青第四,都是七十三岁;草明第五,舒群第六,都過了七十;逯斐第七,曾克第八,过了六十五岁;李凖最年轻,五十五岁。这些人资历深,级别高,名气大,其中有中国作协副主席三人,全国政协常委、政协委员和全国人大代表七人。他们身体状况不好,几乎个个疾病缠身,其中张天翼、白朗生活已不能自理,因而他们自己戏称是“老弱病残”支部。
这些老作家党员们组织纪律性很强,开会都争先恐后发言,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李凖作为老作家里最年轻的党员,作为支委和支部副书记,尽力做好支部工作。有两件事我印象比较深刻。
有一次,舒群给他提意见,说他组织观念不强,从美国回来一个星期了,也不向支部汇报(作家支部有个不成文规定,凡外出,必须汇报)。李凖接受批评,立即见诸行动,在支部会上汇报了情况,此后他一直遵守汇报制度,1984年下去深入生活,6月22日还专门给支部写了汇报信:
曾克同志并支部各位同志:
您们好。来河南已两个月,在豫西走了临汝、孟津、宜阳等县,主要是采访“专业户”,调查农村商品生产发展情况。农村有很大变化,但阻力也不小,新鲜事物比较多。我也写了一篇报告文学和小说。
我现在住洛阳郊区自来水公司张庄水厂,是借人家的房子,自己做饭,因为张庄是个蔬菜队,每天新鲜蔬菜极多。
从刊物上看到创作部开会的消息,很高兴,望以后多举办些活动。
我大约七月上旬回京,还想去孟津看个社队企业,补充点材料,如身体许可,再写点东西。问候同志们好。天气炎热,望多注意身体。
1983年春天,舒群和临时代理支部书记的逯斐产生矛盾,起因是丁玲在云南写给作家支部几位党员的一封信,汇报下去的情况。在关于这封信要不要打印下发给每位党员这件事情上,舒群和逯斐意见不一致,他俩一时闹得关系很僵,支部会也无法正常召开,逯斐委屈得哭了。李凖分别到舒群和逯斐家里进行调解。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丁玲,李凖又到丁玲家说明情况,得到支持,丁玲表示,在信件公开发表时,可以略去抬头党员的名字,作为致作家支部的一封信,淡化了矛盾。经过做工作,逯斐在支部会上检讨自己“老胡涂”了,造成误会,舒群也对自己的粗暴态度做了自我批评。于是两人和好。
为了准备这次发言,我翻阅了1983年、1984年作家支部的记录本,看到李凖在1983年9月17日学习《邓小平文选》、1983年11月29日学习十二届二中全会精神、1984年11月13日传达学习胡耀邦关于电影工作批示的支部会上的发言,他主要谈了这几个问题。
李凖多次强调作家要堅持深入生活,他说,这是毛主席给我们的最大教育。对三中全会以来的政策,特别是农村政策,我拥护,我有十几家亲戚在农村,知道大锅饭吃不得。一个老农民说邓小平不得了,几十年的脑筋一下开了窍,共产党行了。这个我印象很深,我们得这样的民心的确不容易。我从1974年到北京,写《大河奔流》,这几年写得少,不是不行了,不是死火山,觉得要整理思想。现在有些青年作家没有生活,写出来的故事不能让人接受。他批评“有的电影看不懂,故作高深,生活是没有的”。他说,在文学上,我是现实主义的。我觉得作家就是灵魂工程师,不是,就不配当作家。关于社会主义新人问题,我同意舒群同志意见,我不会写悲伤的、伤痕的。《牧马人》里的李秀芝就是个小姑娘,不懂政治,但她是爱国的。
李凖表示,永远不说违心话,不参加帮派,这是我粉碎“四人帮”后的决心。在河南我就怕派性,今天在老作家这里,我敞开说,我不传话。现在有些青年作家聚一起,搞伙,互相支持,还有电影学院出的导演。我反复思考几十年的创作情况,决定不再说违心的话了。我就是写书的,十七年中写过一些宣扬“左”的东西,前些年检讨过一次,有人说我检讨得过分了。“文革”时在河南,我是最先被揪出来批斗的,作为“权威”。我也觉得自己跑不掉,我当时自己批《李双双》,也很痛苦,说如果李双双是我的亲姐姐、妹妹,我就不会丑化她了。造反派要我说,我全部作品都是毒草。那时我的检查是真心实意的。
李凖跟作家支部的老作家一样,特别喜欢谈文学创作,每当讨论话题转到这上面,就显得十分活跃。1984年11月13日,支部传达学习胡耀邦关于电影工作的批示,又谈到文学创作问题,谈到现在研究《红楼梦》的人很多,可是研究如何继承《红楼梦》的创作方法的很少,比如贾宝玉、林黛玉的心理描写。李凖说,《金瓶梅》描写市井生活十分精彩,那里面光潘金莲穿的一条白衣服裙子就写得妙极了。《水浒传》里潘金莲见武松一段写得妙,恐怕欧洲文学也无法比。丁玲说,最好成立一个什么研究会,专门研究创作和写作问题。李凖立即说:“这样最好。现在每天坐在那里写文章,既要照顾开头,又要考虑结尾,很麻烦,不如坐下来随便谈好,这样互相刺激,互相启发,哪怕三言两语也是宝贵的。”他建议当时正在筹备的《中国》杂志开辟一个栏目,就叫“书话”,只谈艺术创作问题,什么形式都可以。
三、李凖的三幅字
这几年,我经常去看望老作家李纳(已于今年4月29日逝世),她家客厅墙上挂的唯一一幅字是李凖写的——“芝兰性情 清丽文章”,落款处的小字是:“吾与李纳大姐三十年来同是淡泊中人,抱朴守素终此一生相期如约 李凖 丁卯七月。”
李纳从延安鲁艺毕业,抗战胜利后到了东北,开始发表作品,全国解放后她来到北京,参加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在女学员中被称为“小丁玲”,粉碎“四人帮”后先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工作。她性情温柔,仪态端庄,气度高雅,才思敏捷,文笔清秀,待人诚恳,在作家圈里口碑很好,与冯牧、陈登科、徐光耀、关露、邵燕祥等都是很要好的朋友。她爱人朱丹长期在美术界担任领导工作,家里名人书画很多,但独独挂出李凖这幅字,可见李纳对它的认可和喜爱。我们也觉得这八个字的评价,既准确,又精练,又雅致。
我有一个小本子,上面是一些作家给我的题字,其中李凖写道:“兰在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思考是一种快乐。增如同志留念 李凖 一九八五 元月二日。”我跟李纳老师从资历、才华和成就上远远不能相比,李凖写给李纳的,是对她的赞美,写给我的,是对我的期望,但他两次都提到“兰”,说明他对兰花的喜爱,表明他的审美取向,更可看出他为人行事的目标和准则:淡泊中人,抱朴守素,做独自思考、孤芳自赏的深谷幽兰。他曾经在支部会上说过:“我不愿担任任何职务,只想写东西。”
1995年11月25日,李凖时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给我写信说:“我身体已恢复了,只是不愿更多出头露面。”那年他还送给我一幅字:“浮云游子意 落日故人情 增如同志雅正 乙亥李凖”。我去他家里看望,他说,咱们的交情是从丁玲同志这里开始的,咱们借李白的诗缅怀丁玲。他还开玩笑说:“你别小看这幅字,在荣宝斋挂着,值三千块呢!”
四、丁玲两次称赞李凖改编的电影
1982年春节(1月25日),由李凖根据张贤亮小说《灵与肉》改编、谢晋导演的电影《牧马人》公映,丁玲看后十分喜欢,2月1日又让蒋祖慧夫妇陪美国PEOPLE杂志社来北京采访她的高德惠夫妇去看了一场,3月写完《漫谈〈牧马人〉》,5月12日刊登在《文艺报》上。丁玲写道,“张贤亮同志的短篇小说《灵与肉》发表后,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现在,经过李凖同志改编,由谢晋同志导演,它终于搬上了银幕,与广大观众见面”。“《牧马人》是成功的,当然,它离不开改编,离不开原小说的底子”,“《牧马人》看起来要比小说更能吸引人,有些地方是提高了”,“增加了许多原小说上所没有的,无论是环境还是人物,都很美、很动人。特别是秀芝写得好”,“她有一股劳动自立的豪气,具备劳动者的本色特征”。丁玲把《牧马人》同谢晋在一年前拍摄的另一部电影做了比较,她更喜欢《牧马人》,因为它歌颂了劳动,歌颂了劳动人民,歌颂了“许灵均性格、命运中最动人的就是受苦不在乎,我还是坚韧地站起来了”,“不是那种一打就倒,一打就跑,吃安眠药、上吊的人。这就与灰色的人生观划清了界限”。
1984年10月4日,在四川饭店举办祝贺丁玲八十寿诞聚餐会,李凖也参加了,到会的大都是延安、晋察冀和全国解放初期这三个时期中国作协丁玲的老战友、老朋友,唯独李凖不是,他跟丁玲是从1979年之后才相识,但他敬重丁玲,他来祝福丁玲健康长寿。
1985年11月20日,丁玲住在协和医院里,病情严重,已报病危。当晚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邓友梅来电话,说明日要来探视,并告知电影《高山下的花环》在香港上映获得成功。丁玲闻听,特别高兴,说应该给作者发贺信!陈明当即代为起草,丁玲过目修改后签上名字。第二天邓友梅来探视,丁玲请他把这封贺信交给李凖同志。贺信写道:
“李凖同志并转谢晋、李存葆同志:病中得知影片《高山下的花环》(卫国军魂)在香港上映获得成功,精神为之一振,我的病似乎好了一半。这证明你们坚持的创作路线的正确,也证明香港广大同胞的欣赏趣味和艺术水平是很高的。这对我们从事创作的人也是有力的鼓舞和鞭策。谨向你们表示热烈的祝贺。”
1985年12月26日,丁玲与刘白羽、林默涵谈到当年评选的茅盾文学奖时,说:“李凖的《黄河东流去》我没看过,但我想是能靠得住的,李凖毕竟是个老同志,而且长期在下边,熟悉生活。”
(2019年11月)
作者简介:王增如,1982年—1987年任职于中国作家协会,担任丁玲同志秘书;后分别任职于中国现代文学馆、作家出版社等单位,编审。著有《丁玲办〈中国〉》《丁玲传》《丁玲年谱长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