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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凖早年传略补遗

2020-01-05李哲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洛阳文艺

李哲

摘  要:李凖本人常用“敲开文学殿堂的大门”或“我自学成才的文字生涯”这类说法描述自己成为作家之前的经历,但这种叙述过多受“新时期”特定思潮的限定,强调“个人”的成长,而把与“个人”彼此纠葛的“历史”放置在不那么重要的“时代背景”位置。本文可视为一次从历史研究层面关注当代作家生平的尝试,具体方法是以豫西地方史为切入点,以相关的社会史资料、报纸期刊和当事人回忆为参照,全方位还原青少年李凖的复杂经历,梳理他与“革命”“文艺”之间复杂纠缠的关系,并力图以此为中介展示出上世纪中叶中国革命在豫西地方社会内部渗透、运转的复杂机制。

关键词:李凖;中国革命;地方文艺;河南;洛阳

对李凖这类身经历史巨变的作家来说,讲述早年经历绝非易事,哪怕讲述者就是他本人。

李凖成名于1953年,短篇小说《不能走那条路》使他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业余文艺创作者一跃成为新中国家喻户晓的青年作家。成名后的李凖获得了无数发言的机会,也多次应文艺界和群众的要求讲述自己的“成长过程”和“创作经验”。但在这些讲述中,李凖总是把他成为作家的原因归之于“党的教育”,而很少谈及早年的家世教育、读书趣味和生活经历。他告诫那些热情的文学青年,写作者“必须是以生活中的某些事实和现象作基础,并且大多还是他最熟悉的生活”{1}。但是,李凖自己“最熟悉的生活”究竟是什么,人们始终无从知晓。“不说”的原因是复杂的,这不仅仅由于作家个人与历史之间交织、纠缠的复杂关系(下文会对此展开论述),也在于1950年代并不是一个提倡讲述“自己”的时代。

李凖第一次讲述自己早年的文章可能出现在1960年代。有文艺界的旧相识在洛阳西关花园附近的红卫旅社墙上看大字报,发现其中有“大特务李准的自供状”{2}。“自供状”的具体内容已经无从查考,但据这位旧相识说,李凖“把自己说得狗屁不如,声称要向洛阳父老谢罪”③。

而在1980年代以后,政治氛围和社会风气丕变,尤其对知识分子和作家来说,“讲述自己”不仅开始变得体面,甚至成为一时的潮流。也正是在这时,李凖开始在各种自述、访谈和回忆性文章中频繁地讲述“早年”:关于恪守耕读传统的家教,关于短暂而坎坷的学生生涯,关于旧小说和民间戏曲的嗜好,以及在政治运动中的种种遭际,等等。这些讲述有对压抑已久的情绪释放,有对完整人生的种种回顾,自然也少不了对某些关系个人名节的旧事作激烈但不无必要的辩白。

显然不能忽视李凖的讲述,也必须对经受种种磨难的作家本人给予足夠充分的同情之理解。但需要强调的是,这“同情之理解”的对象并不仅仅是作家个人讲述自己的权利,也是指作家所讲述的历史本身,后者才是更为困难也更具挑战性的工作。近百年的中国历史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巨变过程,这矛盾不是抽象的,它笼罩着、并内在于历史中的人,也构成了他们的生存境遇、精神构造乃至肉身感觉。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李凖在“新时期”对自己早年经历的讲述依然不够充分——他是如此努力地消解着那套宏大但空洞的历史叙述,以至于把历史本身也一并消解了。所以在他笔下,“我”显得太多、太小,这些“我”太容易被庸俗的时代捕获、框定和虚无化——像《敲开文学殿堂之门》和《我自学成才的文字生涯》这类标题,确实充斥着“个人奋斗”式的成功学气味。或许,这就是那些亲历者讲述历史时所面临的困境:仅仅执着于讲述“完整”的自己,恰恰无法完整地讲述自己,因为后者必须同时讲述历史,讲述自己如何介入历史的经历,以及历史激荡乃至塑造自己的过程。

一、抗战烽火中的读书活动与革命氛围

洪子诚先生讨论过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心作家”的“文化素养”问题——与“五四”及以后的现代作家不同,这一代作家“大多学历不高,在文学写作上的准备普遍不足”{1}。而作为这类作家中的典型代表,李凖对自己早年求学经历的叙述与此种判断形成饶有兴致的对照。在李凖的叙述中,他的学生时代短暂且充满波折,甚至可以说是极不完整的,或许正因为此,李凖把自己成为作家的原因归之于“我自学成才的文字生涯”{2}。“自学”的方式主要是“读书”,尤其是那些与课业无关的“闲书”,这些书籍题材之广泛、内容之丰富皆令人叹服。在这些如数家珍般的陈述中,李凖提供了一份内容丰富的“读书履历”,这既是在勾勒自己成为“作家”的“前史”,也是在暗示自己之所以成为著名作家的条件。在他的笔下,“读书”成为指向写作的积累和准备,这不同种类的书要么与他“后来能写那么一些不同性格的人物有密切关系”③,要么给他的“文学事业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4},又或者对他“走上文学道路起了决定作用”{5}。

在倡导“读书无禁区”的1980年代,这种把“读书”重新书写为“文化素养”并呈现为文学写作必要“条件”的想法自然有充分的合理性。但将这种特定时期的反思视野投向更宏阔的历史,却又会产生新的遮蔽。即如在李凖求学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读书人的身份、读书内容乃至读书活动本身都处在革命、政治的大氛围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径自将“读书”视为“文学写作”的“准备”,或者将“读书—写作”的封闭机制收束于“自学成才”这种后设的个人成长经历中,恰恰有可能把笼罩作家个人的“历史氛围”弃置为可有可无的“时代背景”。所以在对《敲开文学殿堂的大门》这类回忆文章的解读中,有必要把那些处在“背景”位置上的大历史重新发掘出来,并恢复其与作家个人之间的血肉关联。

根据李凖自身的回忆文章,可将其“读书”活动大致分成如下四个时期:

第一,少年居家时期。

李凖出生于书香门第,祖父李祖莲是洛阳宿儒,“曾在县考试中过榜首,到民国后就教书为生”,伯父和叔叔也都是教书先生,所以他在文中称“我们一门三教师,诗书味很浓”⑥。少年李凖承祖父庭训读“四书五经”,但他本人的阅读兴趣却集中于诗文、小说和历史,即被祖父指斥的“闲书”:“他让我在家中读《论语》,读《左传》,我却偷偷地翻着家里的《唐诗合解》《赋学正鹄》以及《史记》来读。几次被爷爷发现,都把这些‘闲书搜走。可是我又读家里的《桃花扇》《西厢记》《随园诗话》,老先生对此非常讨厌。”{1}当然,祖父也曾为李凖讲授了《资治通鉴》和《袁了凡纲鉴》,因而李凖承认“祖父对我的文学知识影响是很大的”{2}。事实上,祖父李祖莲并不能以旧式读书人笼统言之,他“毕业于河南省警官学堂,还会背一些英语”,“最崇拜的人物是孔子、孟子、诸葛亮、康有为、梁启超。最恨的是慈禧”③。而他在乡下闭门教授私塾,很大原因在于“对辛亥革命接受不了”{4}。与祖父不同,伯父李俊华“思想新一点,经常讲《饮冰室文集》和孙中山”{5}。而父亲李俊人则更为激进,他的“叛逆思想和新文化”深深影响到李凖本人。近代中国巨变的历史过程为这个“诗书味很浓”的家族打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父子之间交织着“革命”与“维新”,兄弟之间也错杂着“新文化”与“旧传统”。从这个意义上看,李凖早年的“读书”很难隔绝于大历史的风云,作为“读书人家”的子弟,他的身上既有文学潜质,也不会不蕴蓄着政治力量和革命势能。

第二,中小学时代。

1928年出生的李凖求学于三四十年代,他的“读书”活动也始终伴随着“抗战”的历史。1933年,年仅5岁的李凖即到麻屯镇古沟路一所小学读书,1940年秋,他又考入设于洛阳县常袋镇的达德中学,在此期间,他“大量阅读旧小说和课外书籍”,据他自己讲述,“从《封神演义》《东西汉演义》到大小‘五义、《彭公案》《施公案》,直至清朝的《镜花缘》《老残游记》等,我共读过300多部旧小说……”⑥。尽管洛阳迟至1944年才沦陷于日本侵略者,但“救亡”“报国”的氛围早已弥散中原大地,更深深浸透在青少年学生群体的成长过程里。

早在1938年6月,国民政府第一战区长官司令部即已从郑州迁至洛阳,洛阳这时便已经成为中原地区抗战的中心城市,而以宣传抗战为主的种种文艺活动也感染到包括李凖在内的青少年学生群体。据李凖本人回忆:“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洛阳各中小学开展起抗日救亡宣传运动来。我在学校里成了活跃学生。我是歌咏队,又是剧团的演员。在一出叫作《新刺虎》的戏里,我演老生。”{7}李凖所提到的“歌咏队”属于全面抗战爆发初期非常重要的救亡文艺活动,在洛阳地区各个学校中颇为盛行,而这一活动在洛阳的发端则与著名作曲家冼星海有很深的渊源。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上海话剧界救亡协会战时移动演剧队第二队于8月20日出发,沿途经过武汉、徐州、开封等地组织音乐活动,宣传抗战,并于9月19日在洛阳举办了纪念“九一八”的救亡歌咏大会,向学生和官兵教唱歌曲。当时作为演剧队主导者的冼星海曾在《致开封救亡歌咏队函》中讲述了洛阳歌咏活动的盛况:

昨天下午我已到洛阳,现暂住复旦中学,从今天起我又领导他们歌唱。这里歌唱的技巧不如开封,但他们的热情是跟你们一样,我想他们在努力中也可以产生强有力的救亡歌声。他们每一个学校派十五个代表来学习,从这十多个学校当中,我们就有了基本的队员一百多位……{8}

同样,李凖回忆中所提到的《新刺虎》也隐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新刺虎》是老舍在1938年创作的新编京剧,曾发表在1938年第5期的《抗到底》,后收入“抗战文艺丛书”《三四一》。据老舍本人的解释:“这本小书里有三篇大鼓词,四出二黄戏,和一篇旧型的小说,故名之曰‘三四一。”{9}有研究者称,收录《新刺虎》的《三四一》在重庆三个月内连续出了五版,其中多部作品也被搬上舞台。李凖称自己參演此剧时的年龄是12岁,这说明老舍创作的以抗战为主题的“通俗文艺”作品在1940年已经传播到洛阳地区。李凖在剧中扮演的老生角色是一位赴死女英雄的父亲,他在剧中有念白如下:“那日本,数十年来与我为仇作对,抢我土地,杀我人民,中华儿女,都当有必死之心,与他拼命。唉,我好恨也!”{1}此外,也有韵语的唱词:“恨我年高气力衰,怒气难消空满怀,不能提刀把敌宰,眼看敌马过江来!”{2}由此可以想见李凖在新京剧舞台上的神采,也能约略体味彼时青少年学生群体在抗战时期的身心状态。

李凖中学所就读的达德中学是“抗战后临时开办的,比较简陋,但教师多是从华北流亡到内地的大学生”③。“流亡学生”一直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备受瞩目的群体,他们中有不少人成长为国共两党抗日力量的中坚,也有很多参与到大后方的文化、教育和其他社会工作中。而在1941年,年仅13岁的李凖本人也加入到“流亡学生”的行列中。1941年,河南旱灾导致达德学校停办,李凖未能按时毕业。李凖在父亲逼迫下又重新上了两个月小学,之后便与表兄杨灿文、表弟杨青元等五个学生流亡至西安,试图投考当时的国立第五中学。国立第五中学成立于1938年5月,是国民政府为了安置沦陷区流亡学生而创办,首任校长为查良钊,校址设在地处抗战后方的甘肃天水,其中,“校本部和高中部设在天水玉泉观,师范、职业部设在甘谷大象山,初一分部设在甘谷粮食集,初二分部设在秦安泰山庙”{4}。1941年,甘谷和秦安的两个分部迁往礼县,合并为“五中初中部”{5}。李凖与表兄弟投考第五中学也正是在1941年夏,不排除是由于听到该校初中部成立的消息。国立第五中学登记处设在西安,但由于“只收沦陷区学生,不收河南灾区学生”⑥,李凖一行未被录取。尽管学生生涯就此中辍,但“流亡”的经历却令李凖刻骨铭心——“什么是战争,什么是饥荒,人是怎么饿死的,这一切一切,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7}到1980年代,这些经历成为长篇小说《黄河东流去》的历史素材。

第三,“恒源盐栈”学徒时期。

投考国立五中失败的李凖经过一番流浪生活后返回故乡洛阳,并于1943年去洛阳东站附近的“恒源盐栈”当学徒。在此期间,他在爱好文艺的师兄李宝才的影响下,“开始阅读新小说,也注意当时报纸的文艺副刊”{8}。这期间他反复出入于洛阳的聋子租书店,据他的陈述,书店老板“知道我当时已不看张恨水等人的小说了,就把当时生活书店、文化生活出版社、平明书店等出版的书租给我”{9},这其中主要包括了屠格涅夫、狄更斯、左拉和福楼拜的作品,其中也包括少量的俄罗斯文学作品。基于这些信息可以推断,李凖在洛阳聋子租书店阅读的文艺作品多与中国现代文学出版史上著名的“译文丛书”有关。《译文》本为文学翻译期刊,最初由鲁迅、茅盾、黎烈文在1934年发起创办,由上海的生活书店出版,执行主编为黄源。而“译文丛书”本来也计划由生活书店出版,后因编者与出版社的纠纷转至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最初仍由黄源主编,在黄源离开上海之后,巴金接手了主编的工作。事实上,李凖所提及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和平明书店皆由巴金主持,带有鲜明的无政府主义色彩。其中,平明书店于1938年创刊,出版了有关“西班牙内战”的书籍和克鲁泡特金的作品,而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译文丛书”则以文学为主,包括李凖所提及的几位作家的代表作品。如李凖所读屠格涅夫作品《父与子》《罗亭》《贵族之家》和《猎人日记》就很有可能属于“译文丛书”中的《屠格涅夫选集》。这部选集包括了屠格涅夫六部作品,是由巴金与友人陆蠡、丽尼共同翻译:“陆蠡翻译选集之一和之五:《罗亭》和《烟》;丽尼翻译之二和之三:《贵族之家》和《前夜》;巴金翻译之四和之六:《父与子》和《处女地》。”{1}因此,李凖在聋子书店接触的“文艺”并不能仅仅从当下的“文艺”观念予以理解,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中,“文艺”与激进革命的思潮密切相关。李凖在回忆时提到,聋子租书店“专门出租给店员、中学生一些文艺书籍”{2},在那里“每读一部书,还能讨论讨论,帮助吸收。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文艺沙龙形式”。③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像“聋子租书屋”这类空间已经成为青年知识分子群体集会、交流的场域——在这里,文学常常营造出革命的氛围,文学本身也成为革命的触媒和引信。

第四,返回麻屯镇时期。

1945年,李凖返回麻屯,在父亲李俊人开办的敬信南货店帮忙。这个规模并不算大的店铺固然偏居麻屯一隅,但却处在四通八达的商业网络之中,尤其是由于代办邮政业务,更是获得了远超于地方社会的信息流通性。李凖在回忆中提及自己的父亲:“由于他代办几十年邮政,每天能读到十几份报纸,所以他在镇上成了一个通晓时事、传播文化的人物。”{4}与父亲类似,退居麻屯镇的李凖同样处于这个四通八达的信息、文化网络之中,他在店里主办邮政业务,“每天负责收信发信,分送杂志、报纸”,这反倒为他提供了阅读报纸、接触副刊的机会。在业务之余,李凖“每天能读到《大公报》《中央日报》《扫荡报》《华北新闻》等报纸和副刊,还能读到《观察》《书报菁华》等十几份刊物”{5}。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李凖开始尝试投稿,其处女作历史小说《金牌》即发表于洛阳当地的《行都日报》。在回忆文章中,李凖称《行都日报》是1945年以后“洛阳市办起的几家小报”之一,此说不确。《行都日报》创刊于1938年1月,最初是“由比较开明的具有抗日救亡思想的进步人士主办的一家民间报纸”⑥,但在创办后不久,中共豫西特委和陆阳县委即派遣地下党员李续刚和周肇瑚等人打入其中,担任总编辑和编辑的职务,这使得该报一度成为共产党人秘密掌握的进步报纸。但随着国共两党关系的日趋紧张,担任总编之职的周肇瑚等人离开,《行都日报》又“和当时河南三青团书记李名章挂上了钩”{7}。1944年洛阳沦陷后,发起人梁之超等人曾逃往陕西宝鸡,并于1945年在宝鸡复刊《行都日报》。而抗战胜利后,另一位发起人郭担宇又在洛阳将该报复刊,并登报声明“洛阳《行都日报》和宝鸡《行都日报》毫无关系,对宝鸡《行都日报》一切事宜概不负责”{8}。李凖所提及的历史小说《金牌》是在1946年写作并投稿,按此一时间推断,发表刊物应为郭担宇在洛阳刚刚复刊的《行都日报》。

李凖也提到鼓励自己向报社投稿的朋友为董孝享,他当时在洛阳明德中学任教。事实上,董孝享在当时系进步青年教师,他在1948年参与了洛阳地区的革命工作,也曾因参加“反内战”运动而遭到明德中学解聘。由此可见,李凖最初的文学活动与洛阳地区的革命运动存在很大的交集。这恰恰表明,“读书”在近代中国的社会大变革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正是借助于各种书籍,身处地方社会内部的青年知识分子得以摆脱在地方社会内部沉溺乃至败坏的命运,从而获得了对全中国乃至整个世界的想象。对年轻的李凖而言,“文艺”也绝不仅仅是成为作家的条件,也成为他接触革命、卷入革命并最终参与革命的中介和触媒。

表侄石黎明

对于20世纪50年代成名的一代作家而言,“革命资历”可能与“文化素养”同样重要。有关李凖的传记常常把他“参加革命工作”的时间界定在1948年,如卜仲康、陈一明的《李凖小传》述及“一九四八年底,洛阳解放。经表侄的介绍,李凖参加了革命工作”{1}。这一说法是准确的,也符合李凖本人后来的回忆,如他在《敲开文学殿堂的大门》中所说:“1948年底,洛阳解放,我在石黎明同志帮助下参加革命工作。”{2}

但是,李凖得以“参加革命工作”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如果放在1940年代末的历史情境中来看,李凖晚年回忆中津津乐道的“耕读之家”实则意味着阶级意义上的“地主”出身,因此,卜仲康、陈一明的《小传》将之审慎地称为“乡村教师兼小地主家庭”。这样一个家庭與“革命”之间的关系是紧张而微妙的。据李凖夫人董冰回忆:

一九四八年,听说八路军快要来了,农民们不知道八路军是什么,都有些害怕。听说八路军不喜欢富家,人口多的都赶快分家,我们家也分开了。……分开家又赶着娶了两个弟媳妇儿,伯母家娶了他的三媳妇儿,我们家娶了二媳妇儿。③

在解放战争时期,农村中的大家族常常通过“分家异爨”的方式降低自己的阶级成分,规避“土地改革”的冲击,这在李凖家族身上体现得相当明显。

除了“耕读”之外,李凖家族还兼营商业,其父亲李俊人即是麻屯镇小有名气的商人,李凖称“他经营的‘敬信南货店,在洛阳西北乡非常有名”{4}。李俊人在儿子年幼时即教授他独立从事牲口交易的能力,并教育他“要会交际各种人,要‘随群,要放下架子。这都是练达人情的学问”{5}。而李凖本人在恒源盐栈做学徒、在父亲的杂货店帮忙的经历也与商业贸易密切相关,因此,有早年的友人如此记述李凖在1948年时的印象:

那时他又更换了一身衣着,一身小商人的打扮,头戴顶黑蓝色粗毡礼帽,上身穿了件对襟斜纹的小袄袍子,袖子挽的老高,露着雪白的内衣。在南大街解元街的西口,守着一个铁丝网做的钱笼子,在那里高声叫卖“老袁头兑换中山币”。⑥

这里的问题在于,为什么出身于地主之家并从事商业活动的李凖能参与到“革命”之中?而需要更进一步追问的是,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之交这一特定的历史时刻,“革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又关联着什么样的地方社会状况?

在回答这一问题时,还是需要从介绍李凖“参加革命”的表侄石黎明谈起。按李凖的回忆,石黎明大概是抗战胜利后不久“从解放区太岳五分区回到北邙山一带”,他“原是洛阳复旦中学的学生,1943年到解放区,这次回到洛阳是做地下工作”{1}。豫西地区党史和革命史的材料佐证了李凖这一说法的真实性,也提供了石黎明此一时期革命工作的大量细节。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后洛阳随即光复,但国共两党之间的政治、军事冲突却愈演愈烈,并在豫西地区展开激烈角逐。在战争初期,中共军队寡不敌众,撤出了豫西地区,这使得豫西根据地暂时丢失,共产党人的斗争活动转入地下。在这种不利情势下,中共太岳区党委迅速成立了豫西工作委员会(简称“豫西工委”),其“办公地址在济源县西北勋掌村。西北靠山,南临黄河,河对岸便是刚撤出的豫西抗日根据地”{2}。在党中央“针锋相对、寸土必争”的方针指导下,豫西工委迅速展开工作,并“决定在东起河南孟县,西到山西省平陆县200多公里长的黄河沿线建立6个地下交通渡口”③。李凖表侄石黎明即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被豫西工委派回豫西北邙山一带,其所负责开辟的即为济源县的蓼坞村渡口。

除开辟渡口外,工委交给石黎明的任务还包括“在洛阳建立一个秘密交通站”{4}。这个交通站就设在石黎明之父石卫臣在洛阳贴廓巷开设的义兴盐号。秘密交通站受豫西工委直接领导,其工作方针是“稳扎稳打,长期隐蔽,储备力量,了解掌握情况,迎接洛阳解放”{5}。由于领导指示“不搞暴动,不准搞游行活动”,这个交通站一直处于隐蔽状态,甚至在第一次洛阳解放期间也没有暴露,直到洛阳第二次解放后才最终公开。

在两三年的隐蔽期间,石黎明父子主持的秘密交通站的具体任务是“搞政治、军事、经济情报,护送干部,为豫西地下党筹集经费”⑥。而在洛阳解放前夕,中共还通过交通站的社会关系开展了多种宣传和组织工作,其中也包括在洛阳进步学生和知识青年群体中发展革命积极分子。事实上,李凖在回忆中称石黎明与自己“经常聊天”的经历可以放在这种具体情境中理解。值得注意的是,石黎明与李凖的接触依然以“文艺”作为媒介。李凖称,石黎明“不断回到太岳区去,回来给我带些太岳新华书店出版的书籍,其中也有不少文学书籍,如《虹》《青年近卫军》等。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读到了赵树理同志的作品”{7}。张钦长有关石黎明的回忆印证了李凖的说法:“地下联络员石天明、石成瑜先后两次去地委汇报工作,接受任务,并带回许多文件和宣传资料,如《蒋党真相》《打倒窃国大盗袁世凯》《李有才板话》《中国土地法大纲》《打到南京去,活捉蒋介石》《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解放军有严明的铁的纪律》等。”{8}这些材料呈现出20世纪中叶共产党人在洛阳地方社会中的种种具体“革命”活动,尽管没有证据表明李凖在多大程度上被发展为“革命积极分子”,但至少可以根据这些材料推测出,李凖已经相当接近革命组织的外围位置,更可以判定他已经笼罩在洛阳地方社会内部的“革命”氛围之中。

从豫兴银号到洛阳银行

与通过表侄石黎明卷入“革命”不同,李凖在1948年“参加革命工作”的经历显得更为复杂。事实上,1948年,李凖经表侄石黎明介绍参加的“革命工作”乃是在地方银行所从事的经济工作,他在传记中称:“先在豫西分区,后转入洛阳银行。这时我开始做经济工作。我热衷于银行的信贷和货币计划管理工作。我在洛阳银行任股长。”{1}那么问题在于,在什么样的历史情境下,“经济工作”才能被称为“革命工作”?或者说,“经济”与“革命”在上世纪之交的洛阳地方社会中又有怎样的关联性?从历史层面对这个问题的回应有助于我们更清晰地看到中共主导的“革命”如何在地方社会内部复杂的关系中展开,又具有怎样的宽幅、厚度和灵活性。

事实上,李凖得以在洛阳银行任职的原因非常复杂,绝非其表侄石黎明一人之力,这就必须把石黎明之父石卫臣乃至石、李两家在宗族、商业等方面的关系纳入考察范围。如前所述,石黎明受豫西工委派遣在洛阳建立的交通站即设在其父石卫臣的盐栈。石卫臣本人虽是商人,但也与中共革命有极深的渊源,他“积极支持儿子的革命工作,对党忠诚,对革命全心全意,在抗日战争时期就曾为我党做过许多工作”{2}。而石卫臣对革命的态度固然离不开其自身的操行和品质,但也与中共当时极具创造性的“统一战线”政策密切相关。在极端不利的情形之下,中共常常通过对地方社会内部各种人事关系的把握打开工作局面。石黎明在回豫西之前,其领导就特别交代:“我们的交通站能否在洛阳存在,你和你的家庭搞好关系特别重要”,并要求其“一定要搞好家庭关系,一切以大局为重”。③

1948年,洛阳二次解放以后,石卫臣曾担任中国人民解放军陈赓部后勤部被服厂厂长,又受命组织豫兴银号。据他的侄子石建厚回忆:

1948年秋,洛阳市人民政府为了稳定金融市场,市委书记李文甫和工商局长李凌霄曾找伯父商谈,着他以私人名义组织“豫兴银号”,调节市场金融,政府中州人民银行先投资5000元银币,伯父又动员进步人士李俊人、段绍文、贾荣生等集股5000元(银币),办起了银号。1949年银号转入银行,当时银号的员工都成为人民银行骨干。{4}

文中提到的进步人士李俊人即为李凖之父,他在豫兴银号入股银币800元。{5}石建厚提供的豫兴银号工作人员名单中,有“李俊人之子李竹溪”,此即后来的作家李凖。对于银号雇员的聘用,“依照中州农民银行洛阳市支行经理李凌霄同志的意见,聘用原地下联络站周围的骨干和入股各方派进的人员”,而李凖应该属于后者,即以“入股各方派进人员”的身份被聘用为豫兴银号雇员。⑥同样据石建厚回忆:“1949年3月22日,中州农民银行更名为中国人民银行,中南局电令银号停业,随即,洛阳市支行派王泉同志负责银号移交工作,除退还私房股金外,其余全部收归中国人民银行,银号人员转入市支行统一安排,至此洛阳‘豫兴银号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7}李凖应该是在此之后转为了洛阳银行的正式职员,董冰的回忆佐证了这一点:“李凖在他亲戚的银号里干了三个月。一九四九年二月份,国家把银号接收了,连人带单位接收过来。他就随着银号参加了工作。”{8}

但是,李凖在洛阳银行的工作于1952年前后突然结束了,诸多传记只是语焉不详地交代他“调至洛阳市干部文化学校当语文教师”。反倒是李凖本人在自述中对此有非常明确的叙述:

1952年,“三反”运动开始。我被洛阳银行个别有极“左”思想的领导干部所诬陷。我当时是满怀一腔热情参加革命工作的,工作还做出成绩。但他们的分析是李某人是地主家庭出身,父亲还是商人,商人嘛,当然是唯利是图,因此就罗织罪名把我确定为“重点”,进行残酷斗争。我的工作是管理国营企业计划,根本不沾钱的边。可是他们不管这些,一直逼供,把我关了半年。我由于读了些古文和现代文学,比较注意个人名节。不管再受肉体摧残,我一文钱也没有乱承认!最后证明我是廉洁的,我没有贪污、受贿过1元钱。{1}

李凖夫人董冰晚年所著的自述性作品《老家旧事》对此也有詳细的记录:

一九五二年春天,银行里搞“三反”运动,开始是互相提意见。他参加工作时间短,没有搞运动的经验。有人说他有贪污嫌疑,他觉得受了莫大的污辱,就站起来了说:“我没有贪污,查出来贪污一分钱,你们枪毙我。”这一句话可闯了祸,人家说他态度恶劣,对抗运动。他当时怎么也想不通,也没有经过这种场面,他委屈地说:“你们冤枉我,我不干了。”没想到这句话又说错了,人家质问他:“你不干是什么意思?”“你不干革命你想干什么?”

散会以后,不让回家。大会批,小会斗,说是不管贪污不贪污,先端正他的态度。{2}

作为“三反”运动的亲历者,洛阳的旧相识李冷文曾在回忆中描述了李凖在批斗会现场的具体情形:

那天一大早,我和裴琪及通讯员李银昌等几个同事,提前到体育场,把阅兵台上的扩音器及会场下面广播喇叭都安装好,把台上的桌椅布置齐毕。上午八时,全市各系统各单位的群众带着本单位的批斗对象,陆续进场,并按指定的区域井然有序地站立听讲开会。九时许,市委书记齐文川讲话后,大会就正式开始了。会场内人声鼎沸:“贪污分子必须老实交待!”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贪污分子不投降决没有好下场!”……等等。在高呼的口號声中,从台下银行系统方向的人群圈子中传出了土喇叭的喊声:“李竹溪必须坦白交待!李竹溪不坦白交待就是死路一条!”③

由此可见,李凖之所以离开银行工作,其根本原因在于卷入了洛阳地区针对工商界的“三反”运动。如前所述,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之交的中原地区,宗族、商业上的关系与中共革命彼此交织、缠绕,也呈现出“革命”在此一时期所具有的宽幅、厚度和灵活性。但在1949年后新中国经济秩序的建设过程中,这种宗族和商业上的复杂关系也衍生出众多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和诸多严重的金融问题,这也正是中国共产党在1952年发动“三反”的大前提。洛阳地区的“三反”中,李凖表亲经营的豫兴号也卷入其中,据《洛阳工人运动史》记载:“豫兴、文兴恒、同兴等五个行业的资本家,勾结贸易公司业务员,在收购牛皮中掺杂、提价,以次充好,牟取暴利数千元。”{4}其中也提及了李凖所在洛阳银行“一业务员{5}与资本家勾结,进行非法贷款,同6家奸商联合办店,贪污公款7026元”⑥。

对于自己在“三反”中所涉及的问题,李凖本人及夫人董冰的自述都有较为合情合理的辩护。当时组织洛阳地区“三反”运动的邵文杰曾在回忆中坦言:“‘三反运动,整个说来是健康的,但在运动高潮时,曾发生过‘左的现象,主要是在‘打老虎问题上扩大化了。”{7}事实上,洛阳地区的“三反”运动开始于1951年12月,至1952年6月以后就转入了落实材料阶段。对李凖这类在基层从事经济工作的干部来说,“三反”的烈度和冲击力自然非常之大,但从整体上看,其中的“过火”行为大多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平反和纠正。邵文杰也提到了洛阳某运动场召开的“打虎”大会,并称这场大会确有过火倾向,“经过后来落实政策,查实对证,原来这一次打的‘虎全是假‘虎,都给他们去掉了‘虎的帽子,被开除党籍的都恢复了党籍”{1}。

“三反”运动后,李凖实际上被洛阳银行开除了公职,生活随之陷入困顿的李凖一度试图通过抽签决定自己未来的出路。董冰的《老家旧事》生动记下了这一颇为辛酸的细节:“他没有办法了,他自己抽个签,用两张纸写了条,一个写的‘拉大粪;一个写的‘再去找领导。写好自己揉揉仍在桌上,拿起一个看,是‘找领导,他就继续去找领导。”{2}这种“找领导”似乎产生了效果,董冰称“领导根据他的情况,安排他去干部学校教语文,当一个教师”③。这与李凖本人提及的自己1952年“调入洛阳干部文化学校作教书工作”的说法也是对应的。

但问题在于,这个“调入”的过程是如何展开?他所找的“领导”具体指谁?对此,李凖和董冰的回忆中皆语焉不详,而其在洛阳文艺界的故交李冷文的《结识李凖》一文却提供了一条颇为清晰的线索。据《结识李凖》一文的叙述,李凖在1952年被开除公职后暂住在洛阳东车站的南新安街,其住处附近有一所夜校,于是他找到在洛阳文联工作的李冷文,并请他“到市教育局说说,看是否能帮他谋个教员位置,好糊口饭吃”{4}。李冷文答应了李凖的请求,并找到了文教局局长张友仁和祝一清,并由局里开出派条,请北新安小学杨大千(当时代管车站附近的夜校)安排李凖为代课老师,月工资只有八元。两个月后,李凖再次找到李冷文,请求调入干部文化补习学校,李冷文多方辗转,最终请文教局长祝一清写信给干部文化学校的赵林甫,将李凖借调到干部文化学校临时代课。需要指出的是,这个时期的李凖依然是“戴罪之身”,直到《不能走那条路》引起巨大反响后,才由共青团洛阳市委为他做出了平反撤销处分的决定。也正因此,李凖“调入干部文化学校”实际上只是“借调”,“临时代课”也意味着他在该学校很可能没有正式编制。

从李冷文的叙述来看,李凖调入干部文化学校并非通过常规的行政途径,而更多是依托了自己的社会关系和熟人情面。这恰恰意味着,新中国初期激烈的“政治运动”并没有真正颠覆地方社会内部“革命工作”所具有的宽幅、厚度和灵活性,这实际上也为李凖通过文艺创作重返“革命”中心提供了巨大的可能。

洛阳干部文化学校

从李凖自身的经历来看,“调入洛阳干部文化学校”确实是他真正走向文学创作的关键所在。所谓干部文化学校,是新中国为培养工农兵干部并提高他们文化水平而在各地兴办的速成教育学校。1950年2月14日,中央发布了《政务院关于举办工农速成中学和工农干部文化补习学校的指示》,其中对这类学校的性质和功能有非常明确的描述:

工农干部是建设人民国家的重要骨干,但在过去长期的斗争环境中,他们很少有受系统的文化教育的机会。为了认真提高他们的文化水平以适应建设事业的需要,人民政府必须给予他们以专门受教育的机会,培养他们成为新的知识分子。为此,特决定在全国范围内有计划有步骤地举办工农速成中学和工农干部文化补习学校,吸收不同程度的工农干部给以适当时间的文化教育,尽可能地使全国工农干部的文化程度能在若干年内提高到相当于中学的水平。{5}

在洛阳干部文化学校,李凖“教初中语文,学生都是文化低的工农干部学员”,这种独特的教学工作使得他得以介入一种独特的写作机制之中:

因为我的学生都是有着丰富生活经历的成年人,我就试办了一种“速成写作法”。先让他们讲自己的身世经历,然后根据这些经历,找出重点段落,写成连续自传体小说。学员们对这个办法非常欢迎,写作热情也高。就在这年冬天,《河南日报》上发表了两篇自传体小说。一篇叫《割毛豆》,另一篇记不清了。当时在河南学校中产生了影响,不少学校还来信要求介绍这种“速成写作法”。{1}

李凖在1952年试办的这种“速成写作法”实际上发端于军队,并曾在1950年代初期的各地文化速成培训学校中广为采用。《中国写作学大辞典》对“速成写作法”的渊源有非常明确而扼要的介绍:

成人写作训练方法,又称“速成写作法”,为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文化教员常青在1953年总结的写作教学法。1952年全军开展向文化大进军的活动,广大指战员积极参加,如何在“速成识字”的基础上迅速掌握写作基本功,常青在实践中提出了“我写我”“向外转”两步训练法。……速成写作教学法当时在全军推广,颇受欢迎,也出现了一些较成功的作品,最有代表性的是某部战士高玉宝的自传体小说《高玉宝》,其中“半夜鸡叫”为流传很广的片断。{2}

李凖回忆中提及自己指导的两篇“自传体小说”曾在《河南日报》发表。笔者在1953年的《河南日报》上找到了这两篇作品,一篇即李凖所说的《割毛豆》(作者为张德功),另一篇名为《从前当学徒》(作者为刘德良),两篇皆登载于《河南日报》1953年1月20日第3版,并被称为“我写我两篇”。略有不同之处在于,两位作者单位是“洛阳市企业职工学校”,而非“干部文化学校”。③文前附有编者按如下:

洛阳市企业职工学校,成立了一个速成写作实验班,采用“常青写作教学法”教学。这一班学员,大都是工人和农民出身的同志,有一定的斗争经验和生活经验。他们在机关和部队中刻苦学习,初步掌握了两千左右字和一部分词。他们原来只能写一两百字的短文,还写得不好。再加上平时补习学校中教学方法有毛病,使他们在写作上产生了很多顾虑。这回用新教学法,经过“消除顾虑”和“我写我”两个阶段,现在他们都能写一千字左右的记叙文,多的到两千字以上。{4}

事实上,这种写作法与“速成识字法”共同隶属于当时方兴未艾的“学文化”热潮,也与基层的“文艺运动”密切相关。1953年3月1日出版的河南地方文艺普及刊物《翻身文艺》即号召“大力開展‘我写我运动”:

现在,速成识字法的推行,能使工农兵迅速掌握文化;常青同志创造的‘我写我的方法,又能解决工农兵作者在写作上常常苦恼着的问题;再加上高玉宝、崔八娃等同志的写作精神和成就,鼓舞着工农兵写作的热情和信心;因此,在工农兵中间,首先是在部队里,自己写自己的生活经历,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热潮。{5}

由此可见,1950年代中国各地推广“速成写作法”形成极其浩大的声势,李凖所在的河南洛阳地区自然也不会例外。值得注意的是,“我写我”的“写作”虽然以针对“工农兵”的文化普及为宗旨,但客观上却要求“运动”的发起者和组织者吸纳更多有文艺素养的文化人参与其中,正是基于这一点,《翻身文艺》指出:

开展“我写我”运动,是需要有关方面共同努力才能做好的。本刊今后应该加强组织工农兵作品并帮助工农兵作者写作,以做到广泛发动与重点培养相结合;此外,还希望全省工矿、农村、部队的文教工作者、工农速成教育工作者和本刊的广大读者,多多帮助我们组织稿件,整理工农兵作品,共同为开展群众性的创作运动而努力!{1}

这种号召暗示出1950年代初期河南省地方文艺运动与文化教育之间并不存在泾渭分明的专业分工畛域,而是形成了某种“一体化”的“文教系统”。正是在这个系统内部,“文艺”承担着明确的“教育”功能,而像李凖这类的“工农速成教育工作者”也获得了介入“文艺创作”的渠道和机会。由此,李凖在共和国初期的写作生涯得以正式开启:

就在这时候,我自己也开始了创作。那时候在课堂上讲赵树理同志的小说、孙犁同志的小说。还有,当时读到秦兆阳、马烽、康濯等同志的小说,觉得实在有些技痒。凭我的文学素养和生活积累,我觉得我也可以写出这样的小说。{2}

而在1953年上半年,也就是李凖所指导的两篇“自传体小说”发表之后,他本人的作品也开始在《河南日报》连续发表,这包括《卖马》《送鞋》《送穷故事》等,它们“都是二三千字,也就是当时流行的‘新人新事小故事”。李凖称“我写的每一篇都发表了。几乎没有过一篇退稿”③,这自然体现出他在文学创作上的天赋和能力,但同时也折射出当时河南地方文艺界对优秀写作者和优秀作品存在强烈的刚性需求。

“无界”的“地方文艺”

如果说1953年《不能走那条路》使得李凖成为知名全国的青年作家,那么此前在《河南日报》发表的系列“小故事”则意味着他在被全国文艺界熟悉、认同之前,已经首先在河南尤其是洛阳的“地方文艺运动”中立定了脚跟。因此,对20世纪四五十年代之交“地方文艺运动”内在机制的考察,也就成为理解李凖走上文艺创作之路的必要前提。在这一方面,李冷文的《结识李凖》一文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

李冷文早在20世纪40年代即与李凖有了交往,也正是他介绍李凖进入了洛阳文化干部学校。在介绍李凖调入干部文化学校的1952年,李冷文本人任职于洛阳民众教育馆。事实上,民国时期洛阳的民众教育馆长期由地方知名绅士承办,是非常重要的民众文化普及机构,但在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馆务经常因为战争和资金问题中断。1948年4月解放军二次解放洛阳后,民众教育馆得以重建,最初主持重建工作的是解放军陈赓兵团的部队干部曹章和刘国鑫。同年8月,洛阳本地爱国民主人士王飞庭(曾在抗战初期担任过民众教育馆馆长职务)被委任为馆长,9月,党员干部巴南冈担任副馆长,后又由胡青坡接任。在王飞庭和胡青坡的携手努力下,民众教育馆工作逐步展开,其中也包括筹建图书馆{4}。新成立的图书馆尽管也在整理旧存的古籍,但在当时,“借阅古书的人很少,多数人爱借新书”{5}。李冷文自洛阳解放后即在民众教育馆工作,据他回忆,李凖在此期间曾来馆内找他借阅图书,其中即包括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

但需要指出的是,民众教育馆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图书借阅机构,周南、萧端阳《解放初期的群众文化工作》一文提及,“洛阳市解放初期的群众文化工作,主要是民众教育馆组织开展的”⑥。也就是说,在解放后的洛阳,民众教育馆成为群众文化工作开展的中心,这里的“群众文化”并不是单一的,而包含了宣传、教育、文艺等多个方面。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民众教育馆俨然成了市政府的‘派驻机构,代表市政府为市民排忧解难”{1}。而在教育馆任职的李冷文当时担任馆内的宣传股副股长(股长为宗树铮),其具体工作为:

政策时事宣传,形势教育,组织全市性大型会议,每日编印铅印小报《大众简讯》,报导前线战况及时事新闻,开展黑板报及有线广播工作,负责戏曲改革,传播老区的文艺成果,如将《白毛女》《胡孩翻身》《血泪仇》《三打祝家庄》《闯王迎亲》等改编为地方梆子和曲子戏上演。还推广秧歌、腰鼓等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2}

也正是在民众教育馆宣传股的位置上,李冷文参与了洛阳市“文联”的创建工作。1949年10月19日,洛阳市第一次文化艺术界代表大会召开,民众教育馆副馆长胡青坡被选为第一届文联主席,李冷文本人则为常务驻会秘书,负责文联机构的日常工作③。在此期间,洛阳市“文联”开始陆续创办文艺刊物,包括1950年出版的《习作》特刊、1951年创刊的《洛阳文艺》以及1952年创刊的《文艺小报》,与此同时,“文联”也参与组织了秧歌比赛、年画展览和工人文艺创作训练班。需要指出的是,文艺刊物和群众文化活动之间存在非常紧密的关联性,如工人文艺创作训练班学员的诸多作品就有不少发表在《文艺小报》上。{4}

在这些文艺刊物的创办和文艺活动的展开过程中,李冷文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在回忆中专门提及:“这时期,洛阳市文联工作也有较大的发展。我们组织了二十多个工人创作小组,又编了一个刊物,名《文艺小报》。文联的文学部和编辑部合并,增添了编辑人员,刊物每月一期,为业余作者提供习作阵地。”{5}由此可见,当时洛阳地方文艺并不存在“专业”壁垒,这也大大降低了文学创作的门槛,从而使得李凖这类“学历不高,在文学写作上的准备普遍不足”的青年人能够以“业余作者”的身份开启写作生涯。

按照李冷文的记述:“李准颇善思索,一投入写作就不可收拾,每天写了毁,毁了又写,非常勤奋。开始的发表阵地就是《河南日报》第四版的报屁股生活小故事专栏和市文联的刊物《文艺小报》。”⑥“生活小故事”构成了李凖在此一时期创作的主体部分,他曾在1954年提及:“在写‘不能走那条路之前,我曾经写过些小故事,这些故事都很短,有的只有一两千字。写一个人物,叙一件事情。”{7}在当时的河南地方文艺界, 采取“生活小故事”这种形式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当时文艺创作者专业性不够的权宜性,更有“迅速地反映生活,及时地感染和教育人民”的现实要求。

如果按照今天的“文艺”观来看,“小故事”很难称得上专业的文学创作,正如李凖本人所说:“我写这些东西,并没有想当什么作家,只是在工作中碰到了听到了一些问题和事情,有些问题自己想把它说出来,让更多人知道,譬如说:谁家的婆婆待媳妇特别好,乡里城里有什么新人新事等等。”{8}但结合1950年代初期的历史语境来看,这种“新人新事小故事”的创作却关联着地方文艺运动中最具活力的部分。河南省文联筹备委员会曾在1950年1月同时创刊了两份刊物,即双月刊《河南文艺》和半月刊《翻身文艺》,创办者当初的设想是,前者以提高为主,而后者以普及为旨归,成为“贯彻普及第一生根第一方针的通俗文艺半月刊”{9}。但有趣的是,《河南文艺》在一年后就难以为继,宣布停刊。而《翻身文艺》则办得特别红火,甚至受到了中南局宣传部的表彰,局所属的《长江日报》辟出专版介绍,推广其经验。事实上,《翻身文艺》主要“发表生活小故事、民歌、快板、精短小说、演唱材料等,受到农民欢迎”{1}。由于是以“为群众所容易接受”为目的,这就意味着“文艺”的核心媒介并非印刷文字而是地方民间戏曲,从这个意义上说,《翻身文艺》和“新人新事小故事”之类的文艺作品并不直接对应具有一定文化水平和读写能力的知识分子“读者”,而是要为各地方文化馆、专业及业余剧团提供“新鲜的现实题材的剧本和演唱材料”。就这一点来说,河南地方的“文艺”充满了开放性和流动性,它内嵌于彼时地方社会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之中。

基于上述情境,李凖在1953年从事文艺创作的过程,也正是他步入一个有组织的地方文艺界的过程,更是一个介入地方文艺运动乃至地方社会运动的过程。考察李凖早年發表在《河南日报》的作品,依然能够看到当时地方文艺生态的生动状况。《河南日报》实际上是河南省委直接主管的党政机关刊物,而早在1953年初中共河南省委下发《关于河南日报贯彻通俗化改革加强报纸思想性群众性的决定》时,它就开启了“通俗化”的改革过程。《河南日报》未设专门的“副刊”,李凖此一时期撰写并发表的“小故事”甚至没有固定的版面,也不存在连续性的“专栏”。这些都表明,“文艺”在河南地区并不存在独立自足的系统,它始终与政治运动形成紧密配合,甚至它本身就是政治运动的功能性环节。从这个意义上说,李凖所步入的地方文艺界并非他在1980年代所表述的“文学殿堂”,而是某种有组织性且充满了活力的地方文艺运作机制。这个文艺运作机制的特点在于,它使得“文艺”在不断“运动”中冲破了“文艺”自身的畛域,与当时当地的政治、经济、社会情形交织在一起。这是一种并不拘囿于“文艺界”内部的“文艺”,也可以说是一种“无界”的“文艺”。

结语

洪子诚曾对李凖短篇小说一贯的特点做出过如下描述:“置身于生活的激流之中,自觉地把自己的创作活动同当前的革命斗争和政治运动结合起来,敏锐地提出现实生活中的问题。”{2}而通过本文对其早年传略的补遗,我们能够看到洪子诚先生这种描述在1950年代初期历史语境中的具体情形。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之交剧烈的变革过程中,“新中国”的巨大势能已经渗透到地方社会内部,由此引发的连锁效应使得李凖这类文艺青年能够在介入文艺的同时介入地方的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更进一步说,这个充满活力的运动在突破了文艺、政治、社会之间畛域的同时,也突破了“地方”这一封闭的空间本身,它连带着“新中国”整体成立、巩固和发展的历史潮流,由此可以说,身居“地方”的李凖也加入了这一历史潮流之中。这显然不是一个全然“被动卷入”的过程,其中既有历史时势的推动,又有作家自身的“主动”和“自觉”,“置身于生活的激流之中”正意味着“个人”与“历史”之间的相互呼应和彼此激荡。

{3}  “企业职工学校”与“干部文化学校”是否同校异名有待进一步考证。

{4}  《“我写我”两篇》编者按,《河南日报》,1953年1月20日,第3版。

{5}  编辑部:《大力开展“我写我”运动》,《翻身文艺》,1953年第5本。

①  编辑部:《大力开展“我写我”运动》,《翻身文艺》,1953年第5本。

{2}  李凖:《敲开文学殿堂的大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文坛档案:当代著名文学家自述》,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1年1月,第137-138页。

{3}  同上,第138页。

{4}  陶善耕:《旧时河南县级图书馆寻踪 “五陋居”札记》,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229页。

{5}  同上,第230页。

{6}  周南、周端阳:《解放初期的群众文化工作》,政协洛阳市老城区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老城文史资料》第三辑,1990年12月,第18页。

①  李冷文:《长忆胡青坡——胡青坡同志辞世三周年祭》,《冷文赤语集》,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18页。

{2}  周南、周端阳:《解放初期的群众文化工作》,政协洛阳市老城区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老城文史资料》第三辑,1990年12月,第19页。

{3}  李冷文:《洛阳市文联创建的前前后后》,《冷文赤语集》,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43页。

{4}  同上,第258页。

{5}  李冷文:《结识李凖》,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洛阳市西工区委员会学习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西工区文史资料》第十九期,2006年3月,第107页。

{6}  同上,第108页。

{7}  李凖:《我怎样学习创作》,《长江文艺》1954年第2期。

{8}  同上。

{9}  南丁:《记忆中的河南文联》,《南丁文选》(下),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900页。

①  南丁:《记忆中的河南文联》,《南丁文选》(下),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900页。

{2}  洪子誠:《李凖的创作》,《李凖专集》,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1页。

①  王林:《文艺十七年》,未刊稿。

{2}  《批评〈文艺报〉的错误和缺点——外地在京作家及文艺工作者座谈会、古典文学研究工作者座谈会上〈文艺报〉的意见》,《文艺报》,1954年第2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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