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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语言艺术之人物对话艺术浅析

2020-01-02李瑞雪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0年5期
关键词:晴雯凤姐黛玉

李瑞雪

(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长沙 410082)

1 人物对话展现人物性格、心理状态及其生存状态

从凤姐之语入手,在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凤姐在和李纨的对话中说道:“林之孝两口子, 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这句话充分展现了凤姐的辛辣的性格和表达惯性。 她在表达对林之孝两口子闷葫芦似的性格的不屑和轻视时,信手拈来了“锥子”(物件)和“扎”(动作)这样词语,在她潜意识的词库中,这两个词语存在的,并且是使用的得心应手的。 从她的词库储存中我们就可以看出她思想品味和思维档次是停留在日常生活中的平庸之物的层面上的。而这两个词语,本身就带有着暴力和痛感的潜在意味, 特别当这两个词语被用在人身上时就更有这样的视觉和听觉感受了。笔者甚至假设,凤姐用这样的话语和词语对待下人其实就反映了她潜意识里对待下人的冷酷残忍和暴力倾向(她对待家里的兄弟姐妹们还是有着一定程度的默默温情的)。而这样的倾向基本上在整个故事中是固定不变的。 所以只能算是展现人物此时的性格和心理状态, 而没有起到让人物之间的关系或者情节发生流动性的变化的作用。

再看宝玉之语, 于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中,“宝玉恨得掷在地下,指着风筝说道:‘要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这句话可以说是把宝玉对待美的事物的欣赏喜爱的态度表现到了极致。 这一个风筝,本来对于宝玉来讲只是物件,而且是惹气的物件,只因上面画着美人,宝玉竟然不愿对着它发泄。一个美人画像也能让宝玉怜爱不已,这听起来有点呆气, 但是其实细思起来却有别的意味, 那就是, 宝玉不只是对待活生生的年轻貌美的女子有着怜爱和欣赏, 他的欣赏怜爱和珍视很可能是来自一种对美的终极信仰,这是一种审美惯性,也能间接反映出作者的审美惯性和贯穿作品本身的美学意义。 所以这一句对话,有着两方面的价值,第一个就是一如始终地强调着宝玉的思想境界和审美惯性, 第二个就是以宝玉的价值观为线条把作者的美学观贯穿于整部作品。

以晴雯之语为例,于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毛裘》中,晴雯和宋嬷嬷的对话“晴雯说:“宝二爷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的,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去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这句话的亮点主要是“花姑娘”“草姑娘”这两个词。首先,这样的尖酸刻薄的语调和无视一切的态度很符合晴雯一向的性格, 同时这也展现了晴雯的坦荡磊落和毫无心机的特点。除此之外,笔者认为这样的语言其实也埋下了晴雯后来含冤遭馋的伏笔, 她这样的放肆和傲慢,怎能不被心重的“花姑娘”——袭人所知呢?而在后面被袭人借刀清算了,也是有据可循的。所以这一句话的作用也有二, 其一就是展现了晴雯的泼辣傲慢和单纯直白,其二就是成为故事情节发展的伏笔。

黛玉的语言特色鲜明,含酸呛人、指桑骂槐总是常有。 这里截取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的语言为例,宝玉先对宝钗说:“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所指黛玉。而这话刚好被黛玉听到,于是黛玉便暗暗记在心里, 当宝玉过来向她赔笑时她不但不理,当有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 ”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加上指桑骂槐的手段既反映了黛玉的聪明机智也凸显了她的含酸带醋的狭隘心胸。但归根结底,这样狭窄也是源于对待宝玉一心一意的眷念但是又苦于不能表达的长期压抑所致。并且,黛玉的含酸带醋和绕弯子的语言习惯反而显示出了黛玉的真切和直白, 她情绪表达的直率恰巧是在工于心计的大观园众人中弥足珍贵的。

宝钗的语言向来沉稳动听饱含温情, 只在最亲近的人的面前才暴露出了她的无情和世俗。 第六十七回《见士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中,薛姨妈闻得尤三姐和柳湘莲的悲情故事之后伤感叹息, 但是宝钗听了并不在意, 便说道:“俗话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了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 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地回来了几个月了,妈妈合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礼似的。”这段话中主要是两层意思, 第一层是安慰其母不要为他人之天命伤感, 第二层是要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家生意和人心的经营上来。 前后两件事情在宝钗心里孰轻孰重已经不用多说了,一个“倒是”显现了宝钗人生的重心。外表温厚可人的她内心冰冷无情, 表现出来的温厚宽容也只为了家族利益谙熟人情世故的表现罢了。年老的薛姨妈尚且伤感叹息, 而宝钗这样的雨季少女竟然毫无感触,可见其精神已不在了,唯有一个符合传统教条的躯壳。

2 人物对话展现人物之间微妙的关系及其流动变化

上文曾提到的, 人物的对话一般会肩负起多重表现的任务, 在表现人物生存状态的同时还能表现人物之间的关系和内心变化等。

在第七十九回《薛文龙悔娶河东吼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中,第一幕,黛玉和宝玉在商讨晴雯祭文时有这样的对话,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极妥当了。 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陡然变色,虽有无限狐疑,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得好……”

这一段对话是绝妙的。首先,晴雯和黛玉之间就有着微妙的联系,有很多相似之处,所以晴雯之死本来就带给黛玉“物以类伤”的触动。理性上讲,黛玉明知道这只是为晴雯所作,宝玉只是恰巧对着自己说出而已。但是从感性上来讲, 这样的谬误对于黛玉的内心造成了强烈的打击黛玉之所以这样, 也可以说来自于内心深处堆积的忧思,担心自己身体,担心姻缘无果,而这样长期的担忧早已构成了心理暗示, 当这样的心理暗示巧遇这样不祥的一幕时,黛玉已经支撑不住了。换作是她早年的气性,早已经发作了,但现在竟然不敢发作,反而含笑点头称妙, 说明黛玉的精神已经受创已经很深了,变反常为正常。 所以在这段对话之后,黛玉内心的波动愈演愈烈以至于生病梦魇。

而宝玉对于黛玉这样的情绪变化全然不知, 在黛玉强颜欢笑地对他说“改得好”时还察觉不到黛玉的反常。其实这样的情况并不是偶然,在宝黛爱情关系中一直有一种难以突破的阻滞和障碍, 这层阻隔来源于他俩本身的性格之间的差异: 黛玉习惯于把最深层的感情隐藏, 并且常用含酸带醋的怒骂或者反语来表达爱意。但是对于宝玉来说,他的情感表达往往很直接也很外露,虽然他还没有亲口说出爱,但是也差不多在他平常的所作所为中呼之欲出了。

性格差异也来源于他俩的处境的迥异。 相对于黛玉的处境来说,宝玉舒适多了,除了父亲贾政对他构成内心畏惧的来源之外, 别人都不让他感受到真正的不安,算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 这样一个幸运儿,他的感情表达肯定相对直接和外露, 幸福对于他是一种理所应当的必然。所以他对黛玉的感情无须隐藏。体现在二人交流上,他也就无法体会黛玉细腻微妙的感情。

所以, 宝黛一段这样的对话至少可以提炼出来3层含义。第一层,能看出宝黛之间的性格差异和生存状态;第二层,对话的巧合和谬误展现了一种非逻辑性情感,既和黛玉内心的暗示恐惧相契合,也成了作者为宝黛爱情的悲剧埋下了伏笔;第三层,对话的发生使得黛玉内心的担忧更加强烈, 她的心理产生了流动性的变化,这样的变化又引发了她的疾病,也加速了爱情悲剧的发生。

3 人物对话反映了作者的思想情感倾向

在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剑杀人 觉大限吞金自逝》中,尤二姐在临死之前和其妹尤三姐的对话中,尤三姐说道:“姐姐,你为人一生心痴意软,终久吃了亏……此亦系理数应然,只因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尤二姐哭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 今日之报, 既系当然, 何必又生杀戮之冤。 ”这段对话暗示了作者对待“淫”“色”的态度,同时也展示了作者对待女性的欲望的矛盾态度。 作者内心是痛切的,对尤二姐这样的女性有着深切的痛感和同情,他痛心这些美好的女子因为意志不足而坠入欲望的深渊。但是苦于作者身处时代局限性,他无法为“淫”“色”找到正名的理论基石,他憎恶的只是“淫”“色”本身,而不是这些被“淫”“色”毁灭的女子。

当然, 这样的对话也反映了尤氏两姐妹的性格的差异。 姐姐软弱善良,妹妹刚毅果决。 尤二姐明明已经遭凤姐迫害至此,却仍然认为凤姐是无辜性命,把所有遭受的痛苦认为是自己应当承受的报应。 这样的想法令人同情心碎,甚至类似于原罪意识,展现了极大的人性的光辉。 而此种性格的塑造其实也反映了作者对于尤二姐此类女子的怜爱, 进而可以窥视到隐藏在作者内心深处之中欲望和礼教的矛盾与挣扎。

《红楼梦》人物的对话语言因人而异,声口如闻,不仅塑造了个性丰富的百态人像, 更是缔造了隐藏在大观园喜乐祥和表象里的另一个复杂微妙的人物精神世界。《红楼梦》对话语言使得小说描绘的世界层次分明了起来了,表层世界与深层世界的明暗交织、昏晓相割成就了《红楼梦》在艺术上、思想上举世瞩目的伟大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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