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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意志与生命冲动
——对昆丁之死的再思考

2019-12-30李慧敏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7期
关键词:凯蒂表层深层

李慧敏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美国现代作家威廉·福克纳凭借其优秀的小说创作,荣膺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在致奖词中福克纳讲道:“人是不朽的,并非因为在生物中唯独他留有绵延不绝的声音,而是因为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写出这些东西。”[1]248致力于写出人类内心冲突的福克纳,创作了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喧哗与骚动》,作家用一整章的篇幅描写了昆丁自杀前一天的心理与行为活动。学者们从社会历史、弗洛伊德的“死本能”等方面对昆丁的自杀行为进行了分析,较少有人从生命哲学的角度对昆丁之死作出思考。作家用大量的篇幅展现了昆丁的意识状态,里面混杂着家庭、社会以及个人声音,更暗含了作家对人类生命的思考。从生命创化的角度来解释昆丁的死亡,我们所看到的不再是一个被困于家庭与社会之中的昆丁,而是一个“向死而生”的人物形象。文章将从时空的角度切入,进而将昆丁放在生命之流中观照他的行为选择。

一、机械时间之中的昆丁:逼迫与逃离

《喧哗与骚动》的第二部分记录了昆丁自杀前一天的活动,时间从早上七点昆丁起床到学校晚钟敲响他离开学校为止。表面上看,时间仅仅过去了十多个小时,但在昆丁的意识中时间却跨越了十多年,前溯至他的童年,后至他的死亡。时间与空间往往相连,每一个时间点的昆丁都可以在一个空间点进行定位。但实际上,空间与时间是不同的两个概念,时间往往由于存放在空间中而具有了空间性。时间之流本是不可切割的,而空间性的沾染使得时间可以被割裂。存放在空间中的时间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钟表所计算的时间,因其存放于空间中,所以可以被机械地等份切割成秒、分、时、日、月等。机械时间也即物理时间,它只有数学上“量”的维度,而没有“质”的差异。由于空间具有“彼此外在”“不相融合”“同时发生”的特征,在机械时间中事物也因此彼此外在,同时发生。昆丁在一天中的行为安排,“先做什么,后做什么”这种前后序列便体现了机械时间的外在性。

在机械时间中,昆丁所感受到的是侵占与逼迫,他想逃离这种时间并因此做出了种种行动。小说一开始便写道:“窗框的影子显现在窗帘上,时间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我又回到时间里来了,听见表在嘀嗒嘀嗒地响。”[2]84昆丁所回到的是物理的机械时间,他之所以要回来是为了开始新一天的学校生活。人类社会制造出了丈量机械时间的产物——钟表,它的客观性保证了人与人之间交往的顺畅。但是这种客观性也带有强制规范力,你要想在社会中生活,便须受制于物理时间。对于昆丁来说机械时间虽永恒但却苍白无力,他说道:“你可以很久很久都不察觉嘀嗒声,随着在下一秒钟里你又听到了那声音,使你感到虽然你方才没有听见,时间却在不间断地、永恒地、越来越有气无力地进行。”[2]84机械时间所具有的强制力使得昆丁产生了入侵感。首先是那白天黑夜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滴答声。柏格森在《时间与自由意志》中提到心理状态与感觉强度存在一定的正比关系:“钟表的滴答声在深夜比在白天响亮,因为意识在那时候几乎没有被任何感觉和观念所占据,从而容易为滴答声所独占。”[3]30也就是说,你对某事物感觉强度的增大,意味着这一事物在你意识中所占比重的增大。昆丁不仅在夜晚,而且在白天也总是听到钟表的滴答声,机械时间对其意识的占据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心理活动。除了钟表的滴答声,还有洪亮的钟声,仅仅半天,昆丁便听到了十几次报刻的钟声。这些钟声总是打断他内在的意识流动,将他从沉思中拉回到现实世界当中。

不仅是人类的机械制造品,就连太阳与阴影这些自然事物也被人类赋予了机械时间的意义。“窗框的影子依然映在窗帘上,我差不多能根据影子移动的情形,说出现在是几点几分,因此我只得转过身让背对着影子,可是我感觉到自己像最早的动物似的,脑袋后面是长着眼睛的,当影子在我头上蠕动使我痒痒的时候,我总有这样的感觉。”[2]85阳光与影子时刻提醒着昆丁人们所约定俗成的时间,它们甚至引起了昆丁身体上的不适,而这实际上反映了他心理的不适。“心理上的恐惧甚至引起生理上的反应。听到钟声,他的肚子里就会有一种异样的蠕动,肉体的刺激和精神印象持续地相互作用和相互依赖,产生强烈的兴奋、压抑和限制,这是处在无法解除的恐惧而又得不到保护的时刻,作为与外部现象对抗而产生的、可能是最主要的一种身心效果。”[4]62机械时间所具有的外在性与昆丁的内在性产生了冲突,他无法抗拒这种外在性,冲突进而反映在肉体的不适上。

“钟表杀死时间”[2]94,在某种意义上是社会成规和工具理性杀死了人的感受和内心体验。物理时间上的因果链只是时间序列所造成的假象,而并不是真正的内在因果关系。昆丁打碎表时割伤了手,但是当他看到表面上的红迹时,才感觉到了疼痛,“血迹”本是割伤手的结果,现在却成为了痛感的原因。痛感不再源于身体内部,而成为由“看”这一活动连接的他者传达的结果。因果关系的倒置不仅显示了昆丁感觉的迟钝,更表明了机械时间序列的假象给他带来的内部紊乱。机械时间所裹挟的程式化的表象占据了昆丁的表层心理,让他无暇顾及自己的深层感受,从而无法直接体验到自己深层的内心状态。关于吃饭的事情也是如此,昆丁说道:“你肚子里也存在着空间,空间与时间搅乱了。肚子说中午到了大脑说是吃饭的时候了。”[2]116原本人们在感受到饿的时候才会去吃饭,而这个时候一般是中午,渐渐地人们不再将饿这种感觉与吃饭联系在一起,而是将吃饭这一行为与中午这一时间联系在一起。人自身的感受被弱化,行动与客观的时间联系在一起形成了固化的关系,这种固化关系在机械时间中不断加强,人的内心逐渐变得麻木和冷漠。昆丁意识到了这种混乱,感受到了机械时间对他的内心的割裂,面对这种逼迫,他选择了逃离。

他故意将自己的表打碎,不去计算现在确切的时间;为了躲避正午的鸣笛,他随便跳上了一辆驶离车站的电车;他将自己的影子踩在脚下,将自己的影子淹入水中,他欺骗自己的影子,甚至想要杀死影子。他自杀前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乡下度过的,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逃离呢?在乡下他听不到报刻时钟的声音,也听不到汽笛的鸣声。他在路过一家钟表店时,及时地将脸转过去不去看钟表上的时间,而后又让老板帮他看看橱窗里的表有没有准的,结果橱窗里每只表的指针指向都不相同,每只表都是不可靠的。机械时间的不真实性与不可靠性加速了昆丁的逃离,他的躲避之处便是绵延着的内心。实际上,一个在机械时间中游刃有余,不在乎内在绵延的人是体会不到机械时间对他的压迫的,这一典型代表便是杰生,他只盯着金钱、车子与面包,停留在自己的表层意识中,无暇顾及自己的内心深处。

二、绵延之中深层自我对表层自我的消解

当时间摆脱了空间,它便回到了时间之流中,时间之流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过去与现在都汇聚于当下,而这当下便是一个同时指向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瞬间,一个绵延(duration)的瞬间。这样的时间之流正是生命的存在方式,“这生命本体是‘绵延的川流’,它本身不可被分割,不可重复,不可被理性空间化。这生命的川流在自身的流荡、冲撞中创造自身世界,并赋予世界以意义,一种生命的意义”[5]264。昆丁是一个虽身处机械时间,但却活在绵延中的人,他摆脱机械时间的方式便是回到内在的绵延中。在其中,回忆中的过去、自杀的将来统统汇聚于现时的当下,在当下的活动中展开。“记忆将过去引入现在,将众多延绵的瞬间压缩成单一的直觉。”[6]67昆丁的意识活动中充斥着大量的回忆,他通过回忆将自己置身于绵延之中,这些回忆陆续出现,彼此相互渗透,形成一个有机的不可分割的整体,并不断地涌入当前与当前融合,形成新的绵延的瞬间。在这个过程中,吉拉德变成了凯蒂的情人达尔顿·艾密斯,昆丁的拳头挥了下去,外国小姑娘的脸上出现了凯蒂的面容,神秘阴郁的感觉随之而来。

绵延之中的自我是一种直观的自我,不在乎“应该”与“必须”,而是自由地随心而动,它是一种深层的自我意识状态。与深层自我相对的是表层自我,表层自我具有种种明确的状态,由于和外界接触,表层自我的意识状态保存着外界客观原因所具有的外在性,呈现为一种数目式的众多体,这种意识状态没有生气,越来越非私人化;而深层自我的意识状态相互融合、相互渗透,组成了有机整体,这种意识状态充满了生气,表现出个性化、私人化的特点。同一个人的表层自我与深层自我会相互影响,表层自我所带有的外在性可以侵入深层自我,而深层自我也可以影响表层自我对外界的反应。在机械时间中,表层自我往往占据昆丁的自我意识。这一自我使他无法忽视社会贞操观所施加给他的影响,无法忽视家庭荣誉观给他带来的压力,使他受缚于外在的标准而无法直观自己的内心。这种表层自我不断地向深层自我入侵,使得他的性格中产生了“习惯”与“忍受”的特点。在他摔断腿的时候,尽管他感受到强烈的疼痛,可是他不停地重复着“你等一等我马上就会习惯的你就等我一分钟我会习惯的”①[2]126。然而昆丁没有让表层自我取代深层自我,他不断地将意识置于绵延当中,寻找着深层自我的意识状态,感受着私人的情感与观念的变化。其实,这与昆丁感受这个世界的方式不无关系。昆丁感知这个世界的方式是依靠自己的直觉,在这里他的本能得到伸展,感受得到延伸,这些感受是属于他个人的,而不是属于公共的、外界的。他对声音、气味以及光的明度,有着异乎常人的感觉,这些感觉在他这里往往得到了加强,而这种强度的增加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他的内心世界。同时,这些感觉也相互渗透,“手能够看见在头脑里触摸着所形成的看不见的门门现在成了手看不见的东西 我的鼻子能够看到汽油,看到桌子上的背心,看到门”[2]189-190。在深层自我中,“自我的意识状态不再是并排置列的,而开始彼此渗透和互相融化,每一状态被其他状态的色调所渲染”[3]122。昆丁的这种通感状态呈现出了绵延之中意识状态的相互融合,这也是他深层自我的意识状态的表现。而这种深层自我才是昆丁真正的自我,在真正的自我之中他才能摆脱外界物质世界给他的枷锁,体验到灵魂深处的东西。

在深层自我中,昆丁的意识呈现出了弥散、混乱、不稳定的特性。但在这错乱混杂、多向弥散的意识状态中,凯蒂的形象占据了大部分:凯蒂失身的那个夜晚,凯蒂结婚前的情景,昆丁与凯蒂小时候的场景,他因凯蒂的失身而与父亲的谈话,与凯蒂的情人达尔顿·艾密斯的见面等等,可以看出凯蒂的失身对昆丁精神上的巨大打击。昆丁对凯蒂的爱更多的是情感上的依恋而非情欲上的占有,凯蒂是这个家中少数的温暖来源之一,然而这一温暖之火将要熄灭,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想要保护凯蒂却又无能为力,所以想带凯蒂离开哪怕是下地狱。昆丁的深层意识也影射了父母在他心中的灰暗的形象:父亲整日大发议论,但这些议论空洞无力,他无能、懦弱、懒惰、不思进取,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而回忆中的母亲,总是在生病、哭泣、抱怨或夸耀当中,呈现出一种病态和虚伪的形象。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他清醒地认识到母亲便是地牢,他记起家里的书中有一张插图,“画的是一片黑暗,只有斜斜的一道微弱的光照射在从黑暗中抬起来的两张脸上”,他重新看到那张画“才知道地牢就是母亲本人她和父亲在微弱的光线中握着手向上走而我们迷失在下面不知什么地方即使是他们也没有一点光线”[2]189。父母的灰暗更衬托了凯蒂的明亮,当这明亮暗下去时,无疑是对昆丁巨大的打击。表层自我中的所谓家庭荣誉与责任在深层自我中被消解掉了,昆丁对父母不再是敬爱的,而是厌恶的,对凯蒂不再是谴责的而是维护的。昆丁拒绝机械时间时,也是在拒绝他的表层自我。他流淌于意识的绵延之流,亦是在寻找真正的生命体验。这种生命体验,不是心灵对外在世界的单向反应,而是心灵作为参与者与世界在绵延之流中的交互作用。

昆丁以回忆的方式将斑驳的记忆带回到当前的意识活动中,过去与现在以质的方式相互渗透,形成一个有机的不可分割的整体,导向未来的同时成为新的绵延的瞬间。如此,在意识流动中不断将过去与现在组织起来,形成一个向前的动力进展过程,“其中各状态彼此渗透和相互加强,而这系列通过一个自然而然的进展就会引起一个自由的动作”[3]128,这一自由行动对于昆丁来说便是自杀。

三、昆丁之死:自由意志与生命冲动的双重体现

自杀在宗教环境中是不可原谅的罪行,因为它是自己对自己所施的暴行,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讲道:“没有人可以伤害他自己,自愿去死,因为这样做是逃避暂时的罪恶而坠入永恒的罪恶。”[7]38同时,他在《论信望爱》中又讲道:“人既因自由意志而陷入罪,便为罪所胜,其意志的自由便丧失了。”[8]49在神学的框架下,奥古斯丁将自杀视为因自由意志而带来的罪。但在人文思想视野下,但丁的态度已有所改变,在《神曲》中他并没有对自杀者一概而论,他让为着自由而死的卡托作了炼狱的守门人,并预言末日审判后他将入天国[9]1-6。脱离神性的范围,这一行为展现了人性的复杂面。一方面,人们往往因为无法承担现实的责任而选择自杀,自杀体现了他们的懦弱与无能;另一方面,自杀者需要巨大的勇气才能结束自己的生命,它展现了人所具有的抗争力量。由“何”而导向的自杀成为其价值的一种判定标准。福克纳选择意识流的方式而非现实主义的方式来对昆丁进行刻画,使得我们可以窥视昆丁深层自我的意识状态,从而在绵延的生命之流中探讨他的死亡。

通过前两部分的分析可以看到,在绵延之中,昆丁体验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寻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此时观念、情感与他的灵魂打成一片,这些观念与情感不再是外界诉诸于他的,而是经过心灵的同化与融合,形成了自我的、私人的和含混的心理状态,灵魂引导着他做出了自由的行动。而这一行动便是自杀。它是昆丁自由意志与生命冲动的双重体现。

(一)自由意志所引导的行动

自杀并非是昆丁被迫的选择,而是他的自由选择,是昆丁整个人格和心理状态的动力式过程所做出的选择。昆丁只能在自己的内在绵延中感受自己情感的变化,可是他无法抓住这些感觉,一旦他将这些感觉或情感准确地表达出来,这些感觉或情感便固化成语言,不再是他当前内心真实的反应。表现昆丁意识状态的语言是混乱矛盾、没有停顿的,这正体现了他心理状态的不断绵延。“进展就是心理状态的存在本质”[3]148,这种进展是一种动力式的,不是第二种情感代替了第一种情感,也不是两种情感在斗争中前进,而是两种情感的相互渗透、相互融合,你无法说清楚是哪一种情感先出现的,也无法辨别清楚两种情感,甚至不能确定这些情感究竟有多少,是不是只有两种。例如,在昆丁的眼中,那个外国小女孩处处透着阴郁、诡秘而又有着友好与安详,她在昆丁的心中展现了一个引诱者的形象,这又何尝不是昆丁心中欲望的流露。在与小女孩的接触中,昆丁不断记起自己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一个小男孩亲了凯蒂然后他便打了凯蒂;他和小伙伴娜塔莉玩坐着跳舞的游戏,而凯蒂满不在乎地看着。昆丁在小女孩的身上看到的是凯蒂与娜塔莉的影子,多种形象重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了昆丁小时候性意识的萌动,欲望、羞耻还有友爱混合在一起。然而正如前面所分析的,昆丁对凯蒂的爱中也有着深深的情感依恋,那是亲人间的一种感情,昆丁在凯蒂身上感受到的亲情与欲望是无法辨认清楚的,所以古斯塔夫·哈尔斯特龙才说“这些情欲或是突然爆发,或是从也许是历代古老的清规戒律中缓慢地释放出来”[1]245。

在绵延之中,昆丁的深层意识便表现为这一系列的动力式进展,它们共同组成了昆丁的深层自我。摆脱了机械时间,沉溺于绵延之中的昆丁,想用深层自我挣脱表层自我,挣脱社会的强制、家庭的束缚,只想拥有纯粹的自我。而自杀便是挣脱的方式。昆丁想用深层自我彻底杀死表层自我,而由于两者都居住于同一肉体中,表层自我的死亡也意味着深层自我的死亡。肉体的死亡看似将两者置于同一结局,实则不同,自杀是深层自我在自由意志下的行动,是其毁灭性的主动抗争,而表层自我只是在被动中死去。

“自由乃是具体自我对于它所做动作的一种关系。这种关系是不可被界说的,恰恰因为我们乃是自由的。”[3]163自杀并非是昆丁被迫的选择,而是他自由的选择。这并非是“命运注定论”,而是自我的决定。自杀是昆丁的性格、人格和他心理状态的动力式过程所引导的结果。昆丁的整个性格是复杂矛盾的,不能用善或恶来概括,也不能单纯地用懦弱或者勇敢来说明他对自杀的选择。不是单一的性格特点造就了他的自杀,而是所有这些性格的融合与不断发展使他做出了自杀这一行动。这些性格没有单纯的,每一性格都染上了其他性格的色调;这些性格界限并不分明,无法用一种性格概括昆丁的全部。正是这所有的性格塑造了昆丁这个人。

(二)原始的生命冲动

自杀不仅仅是昆丁自由意志的一种体现,也是人类原始生命冲动的一种体现。生命源于一种原始的冲动,这种生命的原始冲动形成了生命进化的不同方向。“生命,即穿过物质的意识,或者把注意力集中在自身的运动,或者把注意力集中在它所穿过的物质。”[10]152“物质作为下降的现实事物只是通过与上升的东西的相互关系才能绵延。然而,生命和意识就是这种上升本身。一旦人们理解生命和意识的本质,采纳其运动,人们就能理解来自它们的其余东西,进化出现了,在这种进化的内部,物质性和精神性通过两者的逐渐固定而逐渐确定。”[10]305昆丁深层自我的意识想要摆脱物质的下降运动,他想要摆脱妹妹的堕落,母亲的自私与冷漠,父亲的酗酒与虚无,自己的懦弱与无能,还有整个家族的腐朽与落寞;他还想要挣脱整个固化观念对他的束缚,挣脱机械时间的滴答声,从而在意识的上升中获得自由。昆丁对物质下降运动的逃离与精神上升运动的追求与原始的生命冲动相一致,他选择消灭身体以获得精神上的彻底解放。但是,物质需要依赖意识获得绵延的同时,意识也需要物质这一载体来获得解放。所以就个体而言,昆丁肉体的死亡也将他的意识带入了死亡。但是就整个人类来说,对于生命的绵延来说,个体的死亡是普遍与必要的,它是意识努力上升从而摆脱物质下降运动的一种努力,在这个意义上,昆丁的意识并没有死亡,它汇入了人类生命的绵延之流,汇入了整体的生命冲动之中,并启示着随后的生命,他的最终指向就是自由。

所以,昆丁的自杀就个体而言是他自由意志的一种表现,是他深层自我经过一系列动力式进展的意识状态而做出的自由行动。就整个人类的进化而言,就生命的绵延而言,昆丁的自杀是原始生命冲动的一种表现,是意识对上升运动的追求。

四、结语

昆丁之死一直被当做一出家庭社会悲剧,昆丁亦被冠以“思考的伟人,行动的矮子”。但是,反观昆丁的一生,他的行为一直都出自于他者的意愿,唯独在最后,他根据自我做出了行动。福克纳所写的悲剧是饱含怜悯与同情的悲剧,是人类无法挣脱的悲剧。昆丁的死亡之择具有“向死而生”的意味,是不妥协、不屈服的自我抗争。作家用意识流手法来剖析现代人的心理现实,因为这一现实正在被人们自己所忽视,被外部现实所挤压。昆丁一天内的意识流动涵括了丰富的记忆活动,内部的心理体验与进程引导了他的最终行为,内与外的协调一致,表与里的融合相契才是昆丁与许多人想要的生存状态。

注释:

① 为表达意识的动态流动,原著本身缺少很多标点符号,排版也并未按常规要求。文章所引皆按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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