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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统”:《王昭君变文》中史传精神的体现

2019-12-27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史传王昭君昭君

刘 悦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19)

敦煌本《王昭君变文》编号为P2553,今存上卷后部及下卷,以史传记载为原型进行改编、发展,并相当程度上影响了后来《汉明妃》《和戎记》《汉宫秋》等小说戏曲的创作,是敦煌变文的典型代表。现存抄本主要描写了昭君出塞的路途及入塞的生活,以昭君的病逝葬礼和汉使的吊祭为结尾,相较史传记载,故事情节相对完整。近几十年来,有关《王昭君变文》的研究成果很多,学者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两方面:一是对其进行整理、校勘、训释、考证;二是从史传、小说、诗歌、戏曲等题材分析王昭君的形象演变,探析其在昭君故事中的地位和作用。在这些研究中,把《王昭君变文》作为研究对象,探究其与史传关系的论文较少。

本文试图从“大一统”的角度分析《王昭君变文》对史传精神的继承和创新,进一步深化对作品本身的研究。

一、史传文学与《王昭君变文》

(一)“大一统”:史传精神的核心

“大一统”早在先秦时期就已成为诸子百家探讨的共同话题,与意识形态语境、政治权利制度关联密切。其最早出现于《春秋·公羊传》,意为“何言乎王正月,一统也”[1]10。即六合同风,九州共贯,天下诸侯统一于周,此时四海一家、万邦和协的大一统思想就已经开始孕育。它以儒家思想为主导,期望通过国家统一、文化统一、思想统一达到民族文化的认同,始终是历史发展的主线。同样在文化上,从《春秋》到《史记》再到《汉书》《清史稿》等史传文学,“大一统”思想也始终是史书编纂的核心宗旨。《史记》从体例内容、宗旨等方面处处维护“大一统”之秩序,阐释“大一统”之意义,积极表现“大一统”的主题。《汉书》继承《史记》,其《艺文志》进一步从学术思想上为“大一统”服务。通过刘向、刘歆父子以及班固等人贯彻“大一统”精神的学术活动,不论朝代更迭,“大一统”思想一直成为中国官修史书的正统核心,是史传文学中发展不变的主题和核心。

郑樵在《通志·总序》中认为:“司马氏父子世司典籍,工于制作,故能上稽仲尼之意。会诗书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之言。通黄帝尧舜,至于秦汉之世。勒成一书,分为五体。本纪纪年,世家传代,表以正历,书以类事,传以蓍人。使百代而下,史家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舍其书。六经之后,惟有此书。”[2]1而以《史记》为代表的史传文学作为中国文学发展的土壤,其蕴含的“大一统”思想也影响了包括变文在内的其他文学作品的创作。

(二)史传文学与《王昭君变文》的一致性

从文体上,史传文学与变文相隔千里,但从文学角度上,二者却有同源的联系。史传属正统文学,但却具有民间文学的色彩;民间文学虽属于大众的文学,但也吸收了史传的内容。[3]193郑振铎先生在研究俗文学时指出正统文学与俗文学息息相关,许多正统文学中的文体都是由俗文学升格而来。[4]2史传文学与民间文学相互影响。一方面,民间文学为史传文学提供营养,如历史传说、瞽史传颂等都为史学家填补历史空白提供素材,歌谣谚语等活泼生动的民间语言也丰富了史传的文学色彩。另一方面,史传文学对民间文学的汲取不仅使民间文学得以保存流传,也为民间文学的发展树立价值榜样。史传对昭君故事的记载影响了《王昭君变文》中背景、人物、情感的描写,二者具有一致性。

1.史传在体例上对昭君的安排奠定了故事背景的一致性

王昭君为汉家良女子,但其有关事件都出现在《汉书·匈奴传》《后汉书·南匈奴传》等少数民族传记中。这种安排让昭君与匈奴人民紧紧联系在一起,故事的发生和背景紧紧围绕出塞与和亲两大主题。《汉书》《后汉书》中昭君故事的内容主要为“和亲匈奴”,为“单于阏氏”。《王昭君变文》在此基础上对出塞路途、和亲生活进一步补充,如塞外风景的描绘、出塞心境的变化,并加入一些创作想象,如册封典礼的盛大,单于为求昭君欢心非时出猎,昭君病逝后葬礼的盛大等。这些艺术加工主要集中在昭君出塞后的生活,有关汉王、汉地的描写仅是虚写,寥寥几笔。《王昭君变文》的篇幅远超过史传记载,但故事内容仍以塞外为主。

除此之外,史传对少数民族的态度也影响变文中的人物关系。《汉书》《后汉书》深受《史记》影响。司马迁《史记》第一次为少数民族作传,在《匈奴列传》开篇提出“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5]3483的看法,把匈奴纳入华夏民族,希望通过对共同祖先的认同,从精神层面上建立各族人民一脉相传的血缘纽带。除《匈奴列传》《南越列传》《东越列传》《朝鲜列传》《西南夷列传》《大宛列传》外,其他列传中也有涉及少数民族的历史;《汉书》延承《史记》,有《匈奴传》《西南夷两粤朝鲜传》《西域传》,《汉书·地理志》也有关于少数民族地域的记载;《后汉书》则有《东夷列传》《南蛮西南夷列传》《西羌传》《西域传》《南匈奴传》《乌桓鲜卑列传》。这些传记的出现体现出对少数民族的接受和对其地位的重视。史传中对各民族的历史、地理、环境、习俗进行介绍,采取平等宽容的态度对待华夷差异。开放友好的民族环境使王昭君故事的广泛流传成为可能。

昭君出塞为元帝时期,汉朝强盛,匈奴势微,这次的和亲不再同于汉初和亲的“怀柔”“羁靡”,而是两族人民在友好真诚的氛围中进行交流。在变文的创作中,昭君、单于、匈奴人民、汉使的相互联系也是和谐共处。昭君出塞的悲怨、郁郁而终的哀痛不是由于两族的冲突矛盾,而是远离家乡故土的人之常情。

2.史传在内容上对昭君的描写奠定了人物形象的一致性

《汉书·元帝纪》记:“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诏曰:匈奴郅支单于背叛礼义,既伏其辜,呼韩邪单于不忘恩德,乡慕礼义,复来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边陲长无兵革之事。其改元为竟宁,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6]297这是王昭君第一次出现在历史中,但这次的记载并无任何文学色彩。在《汉书·匈奴传》中,王昭君同样只是简单的一笔带过“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樯,字昭君赐单于”[6]3803,作为单纯的事件记载。之后南朝宋范晔所著的《后汉书·南匈奴传》对人物的描写进行补充和艺术加工,《后汉书·南匈奴传》:“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7]2941这里昭君的出塞是“主动求行”。

在正史记载的基础上,后人对昭君故事不断衍生,项楚认为:“王昭君事迹,见于《汉书·匈奴传》等史籍,《西京杂记》等加以渲染,遂成为历代骚人墨客借古抒怀的常见题材。”[8]249因《王昭君变文》前阙,变文中出塞缘由不得而知,但昭君命运形象的书写和史传保持一致。外貌上,史传中的昭君“丰容靓饰”,《王昭君变文》中也是美丽动人;命运上,呼韩邪求娶汉女,昭君遂与匈奴,后为单于阏氏,变文进行修剪删改,但同样是嫁与部族首领,拜为阏氏皇后;性格上,史传描写中昭君是因不得御见而悲怨请行,变文中的昭君形象有所改变,但人物基调与史传“悲怨”一致。史传中还描写了匈奴恶劣的环境,变文中也有体现。“彼处多应礼不殊”的关怀和“每每怜卿岁月孤”的同情与史传的基调一致。

3.史传在选材上对昭君的接受奠定了情感倾向的一致性

史传书写中有关女性的记载所占比例不大,在《史记》《汉书》《后汉书》中,描写的女性形象大致分为以下类型:权力女性、政治附属品、母亲形象、才女形象、民家女子。史传书写追求“直笔”记事写实,《文章辨体序说》:“厥后世之学士大夫,或值忠孝才德之事,虑其湮没弗白,或事迹虽微而卓然可为法戒者,因为立传,以垂于世。”[9]49作者的“文心”也不可避免地流露于字句之间,“情本于性,天也;情能汩性以自恣。史之义出于天,而史之文不能不藉人力以成之”[10]66。所以根据《汉书》《后汉书》中对昭君的记载的次数之多,篇幅的不断加长,我们可以窥见作者对王昭君牺牲自我,出塞和亲行为的赞赏钦佩之情。对昭君价值的肯定倾向在《王昭君变文》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变文最后写汉使在蕃汉交界处吊祭明妃墓冢时,祭祀的肴馔不止一种,酒必重倾。祭词:“呜呼嘻噫!在汉室者昭君,亡桀纣者妮妃、孋姿两不围矜夸兴皆言为美。捧荷和国之殊功,金骨埋于万里。嗟呼!别翠之宝帐,长居突厥之穹庐。特也,黑山壮气,扰攘凶奴,猛将降丧,计竭穷谋。嫖姚有惧于猃允,卫霍怯于强胡。不嫁昭君,紫塞难为运策定。”[8]291对昭君进行高度评价,把史传中对昭君情感的倾向性直接宣泄于笔端。

无人知道湮没历史风尘中的昭君究竟在塞外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们也无法探究美丽女子背后的哀愁幽怨,但透过后世纷繁的记录,我们能够知道,史传抑或变文都对这位传奇女子寄寓了深切的同情与敬畏。

白化文先生在《敦煌变文论文》中指出,敦煌变文所具的文学气味使它“不能等同于群众集体口头创作的民间文学”[11]1。王国维也有论文指出某些作品“才气俊发,非才人不能作”[11]3。中国向来就有史传作文,辞令褒贬,导扬讽诵,不可不关世教的文化传统。所以,笔者认为创作者的个人文学修养也使《王昭君变文》中继承、体现了史传中内涵的价值评判和情感倾向。

二、《王昭君变文》中“大一统”的体现

王昭君故事从史传而来,人物情节不断繁衍加工,主题不断演变。变文作为史传文学成熟与小说发展时期出现的一种题材,不仅具有俗文学的特色,还留有史传文学的一些痕迹。《王昭君变文》中便体现了对史传“大一统”思想的继承,并有了进一步的表现和诠释。

(一)民族友好的“和合”思想

《管子》:“畜之以道则民和,养之以德则民合,和合故能谐,谐故能辑,谐辑以悉,莫之能伤。”[12]122为和谐团聚就不能伤害,和合是处理社会关系的根本原理。扩大到民族国家,和合便是国家强盛社会安定的一剂良药。《吕氏春秋》:“天地有始,天微以成,地塞以形。天地合和,生之大径也。”[13]244认为和合与差异相辅相成。儒家下的“和合”思想是对人格和社会的理想模式,各民族在差异、冲突、交流、互动中获得安定和进步。

“大一统”下的“和合”并不否认差异,史传所宣扬的“万邦协和”是民族文化上的整体协调,和谐相处,这也是“和合”精神的内涵,即整体、过程、流衍、动态中的平衡,和而不同。史书记载中“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6]297的时期正是匈奴经过长时间的战乱,又遭受严重的自然灾害,损失惨重的历史时代,当时匈奴统治集团内部分裂内讧,呼韩邪希望通过归附汉朝,挽回匈奴民族的危险局面。历史上,汉匈两族从战国时代便纷争不断,民族矛盾十分激烈,但当处于劣势的匈奴主动求亲以示修好之意,汉朝对此欣然接受,并无为难拒绝,更没有乘人之危,举兵攻伐。汉匈两族尽释前嫌,和睦相处。昭君的出塞和亲便是汉匈友好关系的第一步,为之后的发展打下良好基础,也为边境带去近百年的安宁和谐。

变文中王昭君出塞的态度和方式体现了这种“和合”的思想。面对塞外的不同风景,她感叹“居塞北者,不知江海有万斛之舡;居江南之人,不知塞北有千日之雪”[8]253,在苦复重苦,怨复重怨的路程中,即使“行经数月,途程向尽,归家蒂遥”[8]253,仍“迅昔不停”,在“菆菆作舞,仓牛乱歌”[8]253的良日拜为阏氏皇后,“入国随国,入乡随乡”。对于昭君的到来,百姓也表示热忱欢迎,积极配合单于表示迎接,周边的“赤狄白狄,黄头紫头,知策明妃,皆来庆贺”[8]253。当昭君病逝之后,匈奴上下“九姓行哀”,对“单于是日亲临哭,莫捨须臾守看丧”[8]277的深厚情意表示同情,对“脱却天子之服,还着庶人之裳,披发临丧”的行为表示接受,可见昭君受到匈奴的普遍欢迎。

费孝通提出,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是在历史进程中逐渐形成的。它的主流是有许许多多分散孤立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连结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各具特色的多元统一体。[14]“和合”思想便是民族融合过程中强有力的融合剂,是对大一统为核心的“华夷同源”的认同和体现。民族友好互动的政治文化破除了华夷间的二元对立,此时“华夷有别”而非“华夷之别”,与“大一统”的理想模式一脉相传。

(二)故土情节的共同回归

在《汉书》《后汉书》记载中,王昭君和亲的对象是匈奴,变文中换“匈奴”为“突厥”,出现“夫突厥法用,贵壮贱老”[8]253,“传闻突厥本同威,每换昭君作贵妃”[8]254,“假使边庭突厥宠,终归不及汉王怜”[8]265,“突厥今朝发师忙”[8]277,“长居突厥之穹苍”[8]291,五次之多。又有“贱妾倘若蕃里死”[8]249,“汉女愁吟,蕃王笑和”[8]253,“慰问蕃王”[8]286等吐蕃名称,还有变文中“以契丹为东界。吐蕃作西邻,北倚靠穷荒,南邻大汉”[8]253的描写。对变文创作时代的考据,学者们观点不同。张寿林先生认为是唐末时人所作,高国藩先生则提出该文流传于初唐至盛唐间,还有学者提出此文创作于陷藩时期。《新唐书·突厥传》:“夷狄为中国患,尚矣。在前世者,史家类能言之。唐兴,蛮夷更盛衰,尝与中国抗衡者有四:突厥、吐蕃、回鹘、云南是也。方其时,群臣献议盈廷,或听或置,班然可睹也。”[15]6023这种社会背景下,笔者认为变文对昭君和亲地点称呼的模糊化,正是唐人进行再创作的一种反映。在现存的敦煌文献中,有关王昭君故事的有《王昭君变文》《王昭君(安雅词)》《王昭君怨诸词人连句》《昭君怨》。后三篇作品表达内容一为出塞之怨,二是怀乡之情,三则写爱情缠绵。对比之下《王昭君变文》则将乡情、爱情、恩情融为一体,着力渲染对汉地亲人的思念。“贱妾倘若蕃里死,远恨家人找取魂”[8]249,“假使边庭突厥宠,终归不及汉王怜”[8]265。古代中国是以血缘为纽带的伦理等级社会,氏族血缘与社会阶级政治紧密结合。在儒家思想中,家国一体,个人、家庭、家族、国家是一个层层上升的序列,对家人的思念可以被认为对国家君主的忠诚,对王朝的归属。

唐代敦煌地区多受战乱,有记载:“吐蕃管辖沙州后,敦煌民众多次起义,是年驿户氾国忠等六人,持械攻入州城杀吐蕃节儿。”[16]941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对于远离国家政治经济中心,生活在敦煌边塞地区的民众来说,地理的边缘化使他们对中原地区有着更为强烈的情感需求。文中“昭君一度登千山,千回下泪,慈母只今何在?君王不见追来”[8]270,“愁肠百结虚成著,□□□(千)行没处论”[8]249,“祁雍更能何处在,只应弩那白云边”[8]266以及“妾死若留故地葬,临时□报汉王知”[8]271等一些抒写陈说实际是创作者们借昭君之口倾注个人的故土情结,表现了对汉唐王朝的自我认同和情感慰藉的强烈需求。“‘历史记忆’在历时性的加减法中被重塑为‘有补于世’之有效资源,真实之理解与关切遂避而不彰”[17]21,变文中边塞之落后与中原之繁盛对比鲜明,“不应玉塞朝云断,直为金河夜蒙连。烟□山上愁今日,红粉楼前念昔年,八水三川如掌内,大道青楼若服(眼)前。风光日色何处度,春色何时度酒泉?”[8]265,“心惊恐怕牛羊吼,头痛生曾(憎)乳酪膻”[8]265, “初来不信胡关险,久住方知虏塞□”[8]265,具有强烈倾向的描写是身处地理边缘和文化边缘的民众,在中原与蛮夷相持对抗中,把游移无限的悲患之情和归依母体的向往思念之情融入昭君的歌吟,心理上对中原王朝的依附正是华夏民族同心同源的“大一统”文化精神,“宫苑”“秦川”“大道青楼”“春色”“香衣朱履”等中原文化的群像,深切表明心灵的归宿,蕴含深广的民族意识。

值得深思的还有《王昭君变文》中多次提及招魂祭祀。昭君出塞时便提“招取魂”,临终前遗言:“妾死若留故地葬,临时奏报汉王知。”[8]271三更时昭君“大命方尽”,单于派人奏报大汉却不见回音,便以蕃法进行葬事。单于重祭山川,脱去天子之服,着庶人衣裳,披发临丧。葬礼“一百里铺□□毛毯,踏上而行;五百里铺金银胡瓶,下脚无处”[8]281,倾国成仪,葬于汉蕃边境的黄河北,“西南望见受降城”。这种“视死如视生”的观念一方面源于儒家礼仪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对故土祖国的归属,蕴含着地域观念和家族观念。古代的中国观“形成一个中心投影的图像。中国在投影的中心部位,从一个中心点向外辐射”[18]258。对中央政治中心的汇聚是对国家的归属认同,这种汇聚包括身体和心理。耗费巨大的财力人力,葬昭君在尽可能接近故土的边境之处,是长时期潜意识的自觉行为。一系列烦琐的过程使死者回归到家族地域,不仅满足了落叶归根的心理,凝聚了人心,也强化了对儒家文化和国家的认同。

(三)与唐代咏昭君诗的比较

以昭君出塞为题材的作品很多,除诗词、散曲、变文外,还涉及鼓词、民歌、戏曲、小说、音乐绘画等等。仅唐代诗歌,现存有关昭君的诗歌大约近百首。张高评先生认为唐咏昭君诗津津乐道于“画图、红颜、青冢”,《王昭君变文》的新创则在渲染单于之爱情,明妃之乡情,大汉之恩情。二者表现内容的差异体现出不同的情感侧重,凸显出《王昭君变文》更为开阔的视域。

唐咏昭君诗以描写昭君出塞的悲怨忧痛为主要内容,大多以《昭君怨》《明妃怨》《昭君墓》《昭君冢》为题。作者以汉地心理出发,想象生于南国水乡的昭君,在漠北苦寒之地必定是沉痛哀伤,例如李白的《王昭君》:“昭君拂玉鞍,上马啼红颊。”董思恭的《昭君怨》:“举目无相识,路逢结异人。”佚名的《王昭君怨诸词人连句一首》:“长安高阙三千里,一望能令一心死。”杜牧的《青冢》:“蛾眉一坠穷泉路,夜夜孤魂月下愁。”抒发的主题多集中为远嫁匈奴,离乡辞汉的悲苦凄凉和思乡之情,对昭君出塞的认识还局限于个人命运的同情怜悯。

变文对昭君形象的塑造则更具时代精神和先进性,视野也更为开阔,将目光投射到国家民族的层面。首先,咏昭君诗中某些具有代表性的悲怨意象或主题在变文中很少出现,甚至没有出现,比如“毛延寿”“琵琶”“大雁”等。而是以塞外“不蚕而衣,不田而食,即无谷麦,噉肉充粮,少有丝麻,织毛为服”[8]253的生活习惯,“地僻多风,黄羊野马,日见千群万群”[8]253的自然风情,“贵壮而贱老,憎女而优男”[8]253的社会民情以及“冬天逐暖,即向天南;夏月寻凉,便居山北”[8]253的游牧生活取代。较诗歌而言,这些描写更为真实的贴近塞外,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昭君个人哀怨的局限性。其次,昭君形象完成了“弃小我,成大我”的转变。变文从昭君出塞写起。昭君一路悲苦哀思,即使蕃王百般讨好,仍时时思念家乡汉王。她在病重时始终挂念祖国故土,怀揣高尚的爱国情怀,“红粉楼前念昔年,八水三川如掌内,大道青楼若眼前”[8]265,是记忆中的山水为她带去慰藉;在无奈和亲的命运中,昭君也不再是宫墙内啼哭的弱者,而是能够认识“何用逞雷电之意气,争烽火之声,独乐一身,苦他万姓”[8]253的重要性,愿意“入国随国,入乡随乡”肩负责任,为国家民族利益奉献自我。正如文中祭词所赞扬的:“惟灵天降之精,地降之灵,姝越世之无比,卓妁倾国和陟聘,丹青写刑,远嫁使凶奴拜首,方代伐信义号罢征。贤感敢五百里年间,出德迈应,黄河一清。祚永长传万古。”[8]291从大一统的视域肯定其价值。

当然,也有一些咏昭君诗跳跃出前人的窠臼,对昭君和亲的功绩给予肯定。例如崔涂《过昭君故宅》就这样写道:“以色静边尘,名还异众嫔。免劳征战力,无愧绮罗身。”无名氏《王昭君》盛赞:“二八进王宫,三十和远戎。虽非儿女愿,终是丈夫雄。”汪遵《昭君》:“猛将谋臣徒自贵,蛾眉一笑塞尘清。”还有张仲素的《王昭君》:“仙娥今下嫁,骄子自同和。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在众多悲切旧调的诗歌中一反常态。但诗歌与变文不同,敦煌本王昭君故事作为民间讲唱文学,较雅正文学更易铺排讲唱,内容描写更为丰富,对情感的表露更为细致。其对塞外风俗的描写,和亲生活的润改以及民族关系的认识不仅表现出变文丰富的文学性,更从大一统的民族视域关照历史,从民间视角反映唐时边塞人民的生存风貌。在这一点上,唐咏昭君诗所表现出的精神价值不及变文。

《王昭君变文》不仅“于昭君故事之流传中,颇具枢纽价值以及分水岭地位”[19],对后世昭君故事的主题内容提供了新的角度和创作空间。就其本身的思想内容而言,它对史传精神的继承和重新演绎,使“大一统”精神更具生命力,也从民间文学的角度上折射出儒家“大一统”思想在社会心理中的深入性和广泛性。与同题材的其他作品相比,变文的情节语言虽显拙朴,但其体现出的爱国精神、“大一统”思想以及国家命运与自身命运的辩证思考,都使其远超于纠缠在爱情、恩情、个人哀叹的格局视野,达到了新的文学境界,对民族关系的处理有着较强的启示意义和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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