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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白鹿原》《红楼梦》人物塑造的微观比较

2019-12-27胡建舫沙依白尔沙吾尔

乌鲁木齐职业大学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黑娃陈忠实白鹿原

胡建舫,沙依白尔·沙吾尔

(乌鲁木齐职业大学 中等职业教育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02)

一、问题的提出

不同作家、作品之间的关系研究,历来是学术界关注的题中应有之义。如若将陈忠实《白鹿原》与曹雪芹《红楼梦》联系起来,似乎多少显得风马牛不相及。陈忠实生前既表示过不甚喜欢《红楼梦》,更有过没有读完《红楼梦》的夫子自道,[1]这更使本文拟论的话题有伪命题之嫌。但不喜欢并不表示不尊重不承认不服膺,何况陈忠实的不喜欢只是源于《红楼梦》描写的生活距离“咱的生活太远”;未读完并不意味着无启发;一个杰出作家不曾受本民族优秀文学传统的影响同样是不可思议的。这里必须强调的是,作为以精神创造为特征的文学特别是长篇小说创作,作家给予别的作家的真正影响往往不是表现为情节、事类、人物形象甚至语言等方面的沿袭和形似,而是给予作家以作家创造观念上的启发:啊,原来小说还可以这么写。基于此,考察陈忠实《白鹿原》与曹雪芹《红楼梦》的关系,不仅可能,而且重要。

细察《白鹿原》与《红楼梦》,实在有太多的相像处传神处:层见叠出的梦境展示,象征手法的突出运用(白鹿、白色,金锁),神秘的幻笔表现,对特殊数字的格外关注(七与十二)、异常鲜明、富有生气的人物形象,戏拟、反讽的运用,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的精湛挖掘……限于篇幅,本文拟通过对一些具体例子的微观比较,旨在借以考察《白鹿原》与《红楼梦》大致相类情境中人物形象的异同,进而管窥其中所蕴涵的作者的艺术追求及其意义。

二、相似情境下的人物形象异同分析

(一)当场自辩中的鹿子霖与王熙凤

黑娃欲杀鹿子霖给田小娥报仇,王夫人亮出绣春囊问罪王熙凤,鹿、王二人必须现场自辩。我们先看鹿子霖的言说:

你媳妇糟害,我一听说就想到给我惹下麻烦了。咋哩?人自然会想到你游斗我,你跑了我杀你女人出气。可人都想不到另一层,我要是想杀小娥还不如杀了兆鹏!他整我比谁整我都叫我伤心。再说,不怕你侄儿犯心病,你逃走了,小娥几次找我哭哭啼啼,让我给田总说情宽容你。我这人心软,一见谁哭就哭得我仇也消了气儿也跑了。我虽则没有为你说成人情,田总在后总算宽饶了小娥。我看他一个女人家栖栖遑遑,周济给她一点点粮食,有人还借机胡扬脏哩!给我脸上抹屎尿哩!你想想我怎么会下毒手?……鹿子霖反倒挺胸睁眼说:“你老侄儿要是想杀我我没办法;你因旁的事杀我我不说啥;你要是为小娥报仇杀了我,你老侄儿日后要后悔的;因你是个讲义气的直杠子脾气……[1]345-346

我们再看王熙凤的一番陈词:

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的东西。但其中还要求太太细详其理。这香袋是外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袋子、穗子一概是市卖货。我便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劳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二者这东西也不是常带着的,我总有,也只好在家里,焉肯带在身上各处去?况且又在院子里,个个妹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我岁年轻、不尊重,亦不能糊涂至此。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的媳妇,算起奴才来,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人了。况且他们也常进园,晚间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们身上的?四则除我常在园里之外,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如嫣红、翠云等人,皆系年轻侍妾,他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也不算甚老,他也常带过佩凤等人来,焉知又不是他们的?五则园内丫头太多,保的住个个都是正经的不成?也有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时半刻查问不到偷着出去,或借着因由同二门上小幺儿们打牙犯嘴,外头的了来的,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没此事,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请细想。[2]913

二者共同的地方皆是讲话人遇到强势一方而作自辩,且多角度讲理由,巧舌如簧,无奈口气的背后掩盖着惶恐和急切,显示的是智慧(或狡黠),最终矛盾化解,二人都如愿得脱。

但鹿子霖遇到的是年轻气盛的直杠子脾性且吃硬不吃软的晚辈黑娃,故自辩言辞中更带平和色彩,这恰恰表现了鹿子霖久经风浪的江湖老到和狡狯过人:他首先坦承与田小娥有所接触,避免了惯常采取矢口否认方式以求摆脱困境可能导致对黑娃的更进一步刺激,但字里行间表现出的却是他对田小娥的帮助有恩,并巧妙地掩盖了自己在田小娥致死一事中的罪恶。这对一生义气的黑娃来说,鹿子霖于田小娥有恩似乎可证,而恩将仇报又非黑娃所能为。最终,黑娃还是在将信将疑中放过了鹿子霖。试想想,鹿子霖若像常人常青那样坚称与田小娥刀割水洗毫无关系,这既不可信,更会产生越描越黑的结果,导致黑娃激情杀人也未可知;只不过那样的话,鹿子霖还是他鹿子霖吗?

王夫人在贾府地位非常而为人严肃甚至执拗,且事发绣春囊被自己的对手邢夫人一方捏着短处因而正气恨交加之时,王熙凤面对这样的长辈加“上级”的问罪,便多了份自辩开脱的急切,但依然讲得有情有理,一句“我也不敢自辩我并无这样的东西”以无奈语气表达的是对自己清白无过的坚称,而遇事往往一二三四五六七的迅疾盘算更是王熙凤的强项(比如第十三回她接过宁国府府库钥匙后的静处独思便是又一例证)。只凭这一番伶俐乖巧的言辞,王熙凤便把自己开脱得干干净净,难怪王夫人听完后叹气交了实底,说是自己气急了故意拿话激她。

(二)白孝文被刷刺与宝玉挨打中的白嘉轩与贾政

白孝文以年轻老成处事公正的形象渐渐稳固了自己的族长地位,竟然爆炸性地传出与重伤风化臭名昭著的田小娥勾搭在一起!白孝文遭受惩罚是自然无疑了;宝玉故意冷落上门走动的政客、“私淫”母婢未遂并导致母婢自杀,结交优伶并因此得罪政治集团相异的王爷,每一条都够贾宝玉喝一壶的。都与寄予希望的儿子有关,都是暴打,都是乃父亲自动手。但两部书依然展现出两个个性不同的父亲形象。

白嘉轩自始至终没在公开场合流过一滴眼泪(白嘉轩在鹿三探视时落泪另当别论)。在白嘉轩看来,白孝文身为族长身为长子身为有妇之夫,却与白鹿村最肮脏的女人有奸,这是毁了白家立身持家的纲纪,是可忍孰不可忍!尽管痛苦失望愤怒悔恨五味杂陈,但白嘉轩一切皆按规则处置,自始至终言行不失理智,意志坚硬如铁。

贾政则是气急败坏明显失态,先是喝命“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接着喘吁吁的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乱吼“拿宝玉来”“有人传信往里头,立刻打死”,接着是夺过家人板子没命抽打并迁怒家人:“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最后是见王夫人进来,他更加火上浇油一般,板子更是打得又狠又快,直到王夫人抱住板子。一个刻板、迂腐、道貌岸然的书呆子形象跃然纸上。

两场暴既让白孝文彻底变成了浪子,也让贾宝玉走上了更加叛逆的路途。这又自然使白嘉轩和贾政的形象多了份有意味的色彩。

(三)生离死别处的黑娃与贾迎春

黑娃临终与妻子诀别时,书中这样写:

他透过那个递进取出饭碗的洞孔,只能看见妻子大半个脸孔,脸面上一满是泪水和清涕,嘴巴说不出话,只是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像从水里捞出来扔到沙滩上的鲇鱼的嘴。黑娃说:“你要去寻兆鹏。你寻不着,你死了的话,由儿子接着寻。”高玉凤这时才哇的一声哭出来,随之把儿子抱扶起来。他看见洞孔里嵌着儿子的小脸蛋,叫出了一声“爸爸”。黑娃突然转过身,他不忍心看见那张酷似自己的眉眼,便像一棵被齐根锯断的树干一样栽倒下去。[1]676

此时对于一生讲求义气的黑娃来说,他遭人暗算,不可逆转地走向毁灭,此时内心全是悲愤无处诉,至死不服不甘。从此后,阴阳两隔,随风伴雨的妻子再也见不到亲爱的丈夫,稚嫩尚不更事的儿子将永远失去父怙,灵魂中最柔弱之处一下子被击穿,黑娃的躯体支撑瞬间丧失尽净——死,是时候了!

贾迎春回到家中,哭哭泣泣向王夫人她们诉说自己嫁到孙绍祖家的不幸,书中紧接着写道:

王夫人只得用言语解劝说:“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做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做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相信我的命就这么苦!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婶这边来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

王夫人一面解劝,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的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2]1008—1009

由于母亲早亡父亲忽略继母冷漠,贾迎春形成老实孱弱性情。嫁给无良之人,受到无尽欺凌。这次回门,只能跟婶娘王夫人道一些心里话。越是哭诉不相信自己的命如此之苦,越是凸显自己的处境偏偏充满凶险;越是讲对出闺前与众姊妹在一起生活的怀恋,越是表现出置身于当下险恶生活情境中的无助。这真是一个满怀深哀巨痛楚楚可怜的苦命女孩。

两相对照,黑娃的性情更显刚烈,贾迎春的为人则充满柔弱怨艾。

(四)白嘉轩之昏厥与尤二姐之死中的鹿子霖与王熙凤

鹿子霖乘人之危私通田小娥被同样不怀好意的白狗蛋撞破,白嘉轩按族规召集众人在祠堂刺刷惩治田小娥与白狗蛋,鹿子霖的奸情也因半疯傻的白狗蛋的哭诉以一种似真似假的奇怪情形被族人所知悉。对此,鹿子霖怀恨在心,教唆田小娥色诱白孝文,之后玩弄手法间接传知白嘉轩,白嘉轩因而昏死在黑娃家门口,精神界遭到一生当中最沉重的一击;而王熙凤获知丈夫贾琏私娶尤二姐后,略施小计,一番温良恭俭让的言语骗得尤二姐钻入了圈套(尤二姐这一人物老实善良短智,至死都是一个被包进皮儿里还说馅香的角儿),接着一环套一环施计致尤二姐速死。尤二姐已死,王熙凤仍不依不饶:假推有病不吊孝不穿孝服;贾琏打发丫环要丧葬银,王熙凤借口家道艰困,故意刁难,极尽羞辱之能事。

两面三刀,伪善扮无辜,借刀杀人,手段阴狠,这是鹿、王二人共有的形象一面,都刻画得真切传神。但鹿子霖毕竟不是王熙凤,最后还是情不自禁从幕后操弄跳到了前台,显得更为露骨:他最终改变了一开始打算避嫌的念头,终于背起了昏死过去的白嘉轩,咬着牙在心里说:“就是要教你转不开身躲不开脸,一丁点掩瞒的余地都不留。看你下来怎么办?我非把你逼上‘辕门’不结。”等白嘉轩被救醒后,鹿子霖装作莫名其妙样儿:“咋弄着哩嘉轩哥?咋着倒在黑娃的窑门口?”随之就告辞了。这无疑是射向白嘉轩心口的又一支箭头!反映出的是农民式的强势人物报复过程中的不计后果和为人方面的某种“气量”不足。

不同于鹿子霖的报复用力过猛沉不住气最终走到前台,尽管同样阴狠,王熙凤从来不会将自己的恶言恶行暴露在人面前,为人何等精明,手段何其毒辣!

(五)情感纠葛对话中的白灵与林黛玉

因形势需要和组织安排,身为兄长的鹿兆鹏得与一个和自己的亲弟弟存在恋爱关系的女孩白灵假扮夫妻。小说写道:

鹿兆鹏放下箱子以后,搓着双手在厦屋脚地转了一圈,回过头来又解释一遍:“我确实事先没有料到会派你来!”白灵看见鹿兆鹏的脸上已沁出一层细汗,冷静地说:“你如果事先知道派我来会怎么样呢?”鹿兆鹏不假思索地说:“我会坚决反对的。”白灵说:“你讨厌我还是觉得我不保险?”鹿兆鹏更加尴尬,连忙解释:“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白灵说:“你反覆解释你事先不知道派我来是什么意思?”鹿兆鹏更加难堪,语言也支吾起来:“我怕你产生误会,以为这是我有意的安排”白灵却进一步追问:“即使你事先知道,即使是你有意的安排,又怎么样呢?”鹿兆鹏猛然转过头说:“那样的话,我就太卑鄙!”白灵不动声色地问:“谁会这样说你呢?谁又了解这真真假假呢?”鹿兆鹏憋红了脸说:“兆海。”白灵朗声笑了:“你想证明你是个君子啊!其实卑鄙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儿。有一点卑鄙也可以原谅,只是不要太多。”鹿兆鹏被噎得说不上话来:“你这是”白灵说:“你再三解释的时候,想没想到我的处境?我难道事先知道派我到你这儿来吗?我难道比你脸皮还厚吗?你反覆解释的本身就有点卑鄙。”鹿兆鹏更加尴尬地仰起脑袋,轻声慨叹说:“老天爷!在你眼里谁心中连一丝灰垢也藏不住。”[1]429-430

这是一个始料不及的情况,却涉及事情的真与假、人性的善与恶、人格的高大与卑鄙、且事关家庭伦理的严肃场面。鹿兆鹏尴尬难堪急于自辩而不能;白灵同样深感意外而羞怯,但因鹿兆鹏的言行更觉得委屈恼怒,于是,言辞中满是咄咄逼人穷追猛打且不乏揶揄呛人的味道。

宝玉探视黛玉,黛玉好心说他只管去看戏:“在家里做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不受用,气得沉下脸说“白认得你了”,黛玉冷笑说自己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的;宝玉道:“昨儿我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了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黛玉又急又愧:“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的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小说接着写道:

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噎我。可见我心里一时刻一刻白有了你,你竟心里没我。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的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那宝玉心中又想道:“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遂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你是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

……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来,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劳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不动。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吧物件!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2]350-351

贾宝玉林黛玉都深爱对方却都假情假意试探,反将事情搞成一顺子,于是都动了真气。表面上是生气对方,实际却是变相的痛苦表白。爱得越深,气得越切,吵架翻天却都不依不饶。

两个女孩都有强烈的自尊,都面对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乱麻,都揭示的是主人公复杂的内心样貌;但透过人物语言,白灵的泼辣直率、思想独立、英气十足给人印象至深;黛玉爱得不踏实爱得痛彻心肺则令人人难忘。

(六)细节写活小人物

西安城已经从最初的挨炸的惶恐和混乱中镇静下来,钟楼和四个城门楼上安设了报警器,还听不到飞机的嗡声就响起警报声,人们纷纷钻进城墙根下的防空洞里,屋院宽敞的人家也完成了自掘地道的工程。皮匠老练地说:“毬咧,没啥害怕的喀!人说钟鼓楼上的鸟儿震惯了胆大,我三天听不见飞机响耳根子还闲得慌慌!”[1]557

皮匠好了伤疤忘了痛,暂时做稳了奴隶,死不觉悟装大充能的可怜可悲形象被活脱脱画出。

类似的还有:

车夫拉着车子又跑起来,直到出了西关狭窄的街道踏上乡间的官路,鹿兆海摸出一块银洋,拍拍车夫肩膀,车夫转过头接过钱,连连谦谢:“太多了太多了,老总你太瞧得起下苦人了哇!”鹿兆海说:“你只管拉车,可甭听我们的悄悄话!”车夫谄媚地嘿嘿嘿笑着说:“好老总,咱下苦人混饭吃,哪敢长嘴长舌。你们尽管说话,把我甭当个人,当是一头拉车的牛。”[1]520

车夫自轻自贱,而又不无狡黠巴结的生存智慧。小说寥寥数语将其描画得真是入木三分!

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任意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象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4]

自恃旧功、粗鲁任性、醉态可掬,真是活灵活现!

以上的例举充分表明,即使描绘的情境大致类似,《白鹿原》与《红楼梦》都能极其精湛写活笔下的人物,特别是极其成功地将笔触探入主人公内心深处,写出每个人物的个性来。那么,两位作家何以异曲同工,他们的创作理念又是怎样的呢?

二、曹雪芹与陈忠实小说创作观念考察

(一)陈忠实的生活体验到生命体验

陈忠实的小说创作经历了长期的探索。其最重要的蜕变即由塑造典型性格转向人物文化心理结构的追求。作家的体验方面,便是陈忠实所谓的从生活体验到生命的体验。关于文化心理积淀,陈忠实这样理解:

人的心理结构主要由接受并信奉不疑且坚持遵行的理念为柱梁,达到一种相对稳定乃至超稳定的平衡状态,决定着一个人的思想质地道德判断和行为选择,这是性格的内核。当他的心理结构受到社会多种事象的冲击,坚守或被颠覆,能否达到新的平衡,人就早于深层的痛苦,乃至毁灭。[5]40

我在以偷得天机地接受”人类文化心理结构”说之后,以为获得了塑造《白》的人物的新的途径,重新把正在酝酿着的几个重要人物从文化心理结构上再解析过滤一回,达到一种心理内质的准确把握,尤其是白嘉轩和朱先生,还有孝文和黑娃,他们坚守的生活理念和道德操守,面对社会种种冲击和家庭意料不及的变异,坚守或被颠覆,颠覆后的平衡和平衡后的再颠覆,其中的痛苦和欢乐,就是我要准确把我的心灵流程的轨迹。[5]41

陈忠实说:“生活体验的作品可能有雷同,但进入生命体验的作品就很难雷同,这里有本质的区别。”[6]这清楚地表明:虽然二者并不能截然分开,但从生活体验观到生命体验观反映了作家文学创作观的深刻转向:生活体验强调的是作家对生活内容的熟悉程度,而生命体验则更侧重于作家对每一个具体的人的内心的开掘——所谓“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

(二)曹雪芹小说创作的真实观和作家体验问题

曹雪芹的文学创作观,在《红楼梦》中往往借他人之口或环境描写传达出来,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第一回的石头之言和小说中著名的两副对联:

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

历代野史,……环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

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者。[1]6-7

这三段文字主要阐发了曹雪芹的小说真实观——小说创作追求的不在于故事表面形式上的真实,关键是小说中的情思之真、事理之真、人物内心之真。

第一副对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仍然涉及到我们庸常所谓的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问题:艺术真实源于生活真实但高于生活真实;一旦涉及具体情境中的“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作者的处理原则则是“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

第二副对联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诚然,这副对联出现在第五回贾珍书房中自然别有意味;但从文学创作角度讲,深入生活以谙熟世故人情既是小说创造之必需,更是小说成功之基石。曹雪芹的《红楼梦》便是铁证。

如此说来,陈忠实与曹雪芹的小说创作表述不同,却有着相当大的公约交集:曹雪芹是在“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基础上对人事“离合悲欢”“兴衰际遇”的“追踪蹑迹”,是对“情理”的高度重视和精准把握;陈忠实的生命体验观决定了陈忠实的人物塑造必然高度重视文化形塑下的文化人格以及事物迁延变化中人物的内心反应。正是在此意义上,曹雪芹、陈忠实二人可谓异质同构;《白鹿原》尤其是《红楼梦》在展现人物内心的复杂性方面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形成了《红楼梦》回目中所谓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般的双峰并峙的艺术景观。

陈忠实与曹雪芹的这一小说创作观念有着共同的心理基础。曹雪芹自身经历过天上人间般的生活巨变,这使他更有条件深味人生本相,从而能以更为广博的人道主义胸怀接纳芸芸众生,以更为严格的中观态度走进社会各阶层各色人的内心,用尊重理解的态度对待生命。陈忠实虽然没有曹雪芹那样“一番梦幻”的人生遭际,但也经历了新旧中国的沧桑巨变、五七年反右、十年文革、农村土地的分而合、合而分的变迁;高考落榜后无法言说的苦涩,长期生活在农村基层,长期对自我作家身份的疑虑,知命之年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既使他熟知世间百态和各阶层人的喜怒哀乐(大量材料表明,陈忠实善解人意待人诚恳乃当代做人高标的说法一点也不为过),也促使他坚韧前行,最终成就了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巨大创获。对于当代长篇小说的创作而言,这无疑具有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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