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视野下中国古代文化垄断嬗变与消解
2019-12-26谭平章
谭平章
文化传播是人类文化在社会群体之间扩散的过程。从古至今,管控文化传播的主体与传播方式对政府塑造政治文化秩序、规范政治文化环境都有着非比寻常的作用。如同古代历朝统治者通过户籍赋税制度、重农抑商政策等措施将民众拴系在出生地以限制人口自由流动,统治集团在文化维度上也炮制了各种手段以期钳制民众思想。为何统治阶级反感民众“有文化”?因为,在文化自身所具有的各种区别且联系的意识形态属性中,政治属性是最为不可或缺的部分。历史进程中的大多数阶段,皆是以作为文化载体的知识分子来充当政治决策中的中枢神经机构。民众掌握了文化,便攥住了参加政治权利分配与行使的敲门砖,便可稀释甚至威胁王公贵族的权力,由此,将文化资源垄断在统治阶级手中,便显得尤为重要。
对文化资源的垄断主要指向两个目标:信源与传播媒介。对信源的垄断,如颛顼将巫史归为官方专职,归拢神权于部落首领,以杜绝“民神杂糅”造成民众不服管教、反抗不断的局面。亦如西周“学术官守”,将受教育权锁定于贵族手中,以“礼不下庶人”的文化教育维系统治集团与贵族之间的联系。对传播媒介的垄断,如秦始皇销毁民间诸子经典,独留国家博士所藏诗书。亦如东汉士族“诗书传家”方式的藏书,以师法、家法促成家族子弟世代通经入仕,拥揽大权[1]。无论是垄断文化传播的信源,还是垄断其传播媒介的措施,都是上层阶级在文化上修建的一道道高耸巍峨的大坝,用以阻隔文化资源由上层阶级向下层阶级流动。
一、文化垄断疏义
值得注意的是,文化垄断与一般意义上的文化专制有所差别。在我国古代早期政治文化事件的研究中,部分学者认为文化专制滥觞于先秦,但笔者认为,先秦诸事应归为文化垄断的范畴。文化专制作为对文化的制度性限定,其成型应至少包含两个前提:其一为基本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作为它的政治依托,以政府强效的影响力、控制力推动文化专制的建构,确保其施行的效率与效果,故在文化治理方案上盛世多为一家之言,乱世多为百家争鸣;其二为系统性的政治文化学说作为它的理论支持,如韩非子思想,以与“以法为教”的文化措施相配套的“以法治国”“以工商为蠹”“胜刑峻法”等政治、经济、社会治理措施来支撑文化专制的实施,这些主张犹如一套组合拳法,各个主张之间有难以分割的内在联系。文化专制是专制主义在文化层面的显现,抛开专制主义的其他层面而单独实现的文化专制,是难以站稳脚跟的。
垄断者,“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孟子·公孙丑下》)”,意独占其利。文化垄断的核心是杜绝文化资源在阶级中的下移,以保障社会阶级的固化。专制者,专一制,衷一是。文化专制通过对特定文化内容与形式的许可、对其他文化的限制这样一种偏好性的选择,确保民众在精神上温良顺服,不生反抗之心。在漫长的古代历史进程中,文化垄断的强度在起伏中逐渐下降,至唐宋科举制度逐步完善,庶族平民有稳定渠道以寒窗苦读跻身上层社会,文化垄断已基本消解。而文化专制的强度则起伏上升,至明清时达到巅峰。可以说,文化垄断和文化专制虽然同样是统治阶级在文化层面上的控制手段,并行不悖又有机融合地促成了不同朝代文化格局的定型,但文化专制在某种意义上可被视为文化垄断逐渐消解之后的替代品:上层阶级先是极力阻拦下层阶级获取文化资源,在这种阻拦逐步失灵后,他们的意图转为将下层阶级获取与使用文化资源的规范划定在他们认为安全的框架以内。
二、文化垄断嬗变过程
贯穿在古代历史进程中的文化垄断,是如何演变的?我们按照其发生与发展的历史演化作历时性考察。首先回到它的肇始——绝地天通。绝地天通虽带着“人神不扰各得其序”的神话色彩,实际却是集政治、宗教、文化于一体的世俗改革。上古时期民众对生活中的众多现象无法进行解释,只能归为神灵使然。这种对神灵的无限崇拜使得这一时期神权与政权呈密不可分的耦合关系,但与此同时,民众又通过“家为巫史”,自发地攫取了这对互生的权力集合。既然大家皆可通神,为何还要服从统治者?故百姓暴动不断。颛顼于是设“南正”“火正”,将巫史收为官有,也将民众从“神”打回被赋予政治集体组成部分的意义的“人”。作为文化垄断的发端,这是统治集团在部落向酋邦转变过程中首次意识到归拢政治文化权力对维护统治的重要性。“家天下”之后,文化垄断的主体转为王公贵族。在基础的政治文化权力尽入其彀的情况下,贵族们的目光转向如何世代维持对这些权力的占有,于是他们设立了政府垄断学术与教育的文化制度。夏商两朝,学校只招收奴隶主贵族子弟。西周的小学、大学也只允许不同年龄的贵族子弟入学[2]。直到春秋时期,周王室政治上的分崩离析导致其无力再垄断文化,大量的官府人才携文化资源流落民间、教学谋生,才打破了自夏以来“学在官府”的局面,平民接受教育有了可能。私学的兴起冲破了原本的教育格局,下层阶级对文化进行汲取的同时满足了新兴阶级对门客、谋士的市场需求,其力量不断壮大,促成新兴阶级对政治权力的进一步分割,也加剧了社会阶层的流动。
自此之后,文化垄断的嬗变与消解便以阶级之间围绕选官权与受教育权的争夺为主线进行展开。强盛的大一统使汉朝对政治人才有大量的需求,统治阶级只得有所保留地向被统治阶级开放教育与荐举,以期填补人才缺口。在两汉可确定家世的孝廉里,“非富非贵”的平民、贫民占三成[3]。在郡县儒生至中央太学生之间,也都穿插着平民的身影。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魏晋南北朝士族完成对文化垄断的重构。在选官上,九品中正制将人才选举垄断在士族之中。在教育上,国子学将王族、士族子弟之外的人拒之门外。有趣的是,不少的士族的源起家族世代通经入仕,士族本身在一定程度上便可被视作两汉以降文化资源下移导致社会阶级流动所形成的产物。而士族兴起之后,他们首先采取的措施便是关闭这条文化上的阶级流通渠道。“王与马,共天下”,共的不只是天下疆土、天下粮帛,也是普天之下的文化权力。魏晋南北朝数百年,阻隔文化资源流动的挡板被门阀从王族与士族之间彻底拆除,又被他们牢固地重建在士族与寒族之间。历经朝代更迭,隋唐开创并完善的科举制既把受教育权与选官权融合起来建构了一套人才教育与选拔体制,又以稳定的文化制度形式将封闭数百年的文化权力重新向平民开放。虽始终有流弊[4],但科举制不设门第、不分贵贱的取士方式,为寒门庶族子弟凭自身才学跻身上流社会奠定了制度保障,并在短时间内促进了政治文化格局的变革。关于“唐宋变革论”,支持该学说的学者举出的一项例证便是宋前朝堂党争根据出身不同划分,如牛李党争。总之,文化垄断的消解虽非科举制一家之功,但唐宋科举制逐步完善的同时,以不同形式维持千年的文化垄断已基本退出历史舞台。之后,明清对民众的文化控制主要转为文字狱、八股文等各种文化专制措施。
三、文化垄断消解的原因
笔者认为,文化垄断的消解是传播技术、政权斗争及文化流动性等因素在历史进程中逐渐演进与有机交融后合力促成的结果。
(一)传播技术进步
文化垄断的消解首先归功于传播技术的进步带来的传播工具的革新,这种革新使得普通民众逐步接触文化教育成为可能。我国早期文字记载在甲骨与青铜器上,春秋战国开始以竹简与帛为书写材料,称为策与帛书。鉴于当时生产力水平低下,策、帛书繁杂的制作工序与昂贵的生产成本使得一般平民几乎无法触及它们,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纸张的出现才有所改善。即便如此,纸张的发明与普及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西汉始时人用植物纤维造纸,东汉蔡伦改进造纸术,降低造纸成本,但直到东晋,纸作为书写材料在社会上才被完全普及。中间的数百年,唯有权贵、地主能承担起书籍等文化传播工具的生产与储存成本,普通民众如欲阅读它们,仍存在较大困难。凿壁借光终成大儒的匡衡,最受益之处并不在于邻居肯“借光”,而在于主人肯借藏书。从这个角度看,可以认为东汉时部分士族的萌生是一次巧妙的“钻空子”:政府允许时人“通经入仕”,但经书并不易得。故世家大族以“诗书传家”的方式维持家族对文化的垄断,保障文化特权在代际之间的传承。由此可见,文化垄断的盛行与传播工具落后、难以普及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造纸术的发明与完善,对打破文化垄断壁垒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此外,印刷术的发展,也对文化垄断的消解产生了重要影响。借用利普斯在《事物的起源》中“只有纸和印刷术发明之后,才打开珍贵书籍广泛传布的道路”一语,可以认为,只有造纸术和印刷术成型之后,才加速了文化垄断的消解。公元5世纪,我国拓印技术出现。隋在拓印技术基础上发明雕版印刷,宋毕昇发明活字印刷,之后印刷术又被多次改进革新。印刷术通过大幅提升书籍的生产速度增加了文化传播的维度,进一步完成了文化资源在普通民众之中的普及。文化生产和传播方式的任何变化都意味着社会和政治结构中的各种力量的均衡被打破,并由此产生新的社会和政治结构[5]。毫无疑问,造纸和印刷技术带来的是我国古代文化生产与传播方式最猛烈的变化。
(二)政治权力斗争
政治权力斗争加剧了文化垄断的消解。这种斗争大致上可被划分为两种:普通民众与统治阶级的斗争,以及统治集团内部之间的斗争。长期以来,统治阶级致力于维护等级森严的封建制度,以垄断各种特权的方式维持制度体系的运行。只有在其力量薄弱、无力掌控局势时,民众在这些权力中才得以分一杯羹。虽然从长期的角度观察,古代历代实现社会阶层自下而上流动的个人占整体的极少部分,但民众不会放弃任何改变自身命运、跻身上层社会的机会。对分割统治阶级权力的渴望,驱使他们排除阻碍,以修习经书、掌握文化作为实现其目的的阶级斗争工具,屡次冲击统治阶级对文化的封锁。如果说技术进步是文化垄断消解的催化剂,那么阶级间的斗争可被视为消解这种垄断的动力源。
统治集团内部斗争对文化垄断的消解也起到了关键作用。当内部斗争激化时,最高统治者通常的做法是下放权力给下层阶级知识分子,以期他们与不受控制的统治集团相互制衡,实现统治者对权力的收拢。例如:南朝中央以寒人为中书舍人典掌机要,地方上以寒人为典签管控刺史。武周为打击李唐残余势力,对下层阶级知识分子的提拔尤为甚之:改进科举,扩收大量庶族人才,此外其所修订的《姓氏录》将大量庶族升入士族之列,以谱牒方式在名义上稀释士族。这种措施主观上夯实了统治者的统治基础,也客观上助力下层阶级打破文化垄断的壁垒,实现一定规模的阶级流动。
(三)文化自身的流动性
马克思曾说:“只要你把机器应用到一个有煤有铁的国家的交通上,你就无法阻止这个国家自己去制造这些机器了。”[6]文化的传播与科技的传播有类似的规律。第一,它们都符合下降律,都是自上而下的传播,即由上层阶级传播到下层阶级,由发达的地区传播到落后的地区。第二,这种传播的结果不可逆。当文化与科技传播到特定的阶级与地区,它们会逐渐地与传播客体相融合,形成一个独立的系统。这时再意图收回传播内容便会极其困难。所以,秦以峻法限制民间文化传播,私藏诸子典籍者黥并罚为城旦,谈论《诗》《书》者死,却仍有书生敢于犯险。秦儒或宅邸中藏经,或口头传经,即汉朝古文经与今文经的来源。鉴于文化的流动性,上层阶级哪怕是倾漏了太仓一粟的文化资源,文化资源便会在下层阶级迅速蔓延,重新恢复上古“绝圣弃智”的文化秩序便不再可能。这种趋势的演进最终对文化垄断造成冲击。要而言之,文化譬如水,文化垄断譬如堤坝,一夕倾漏,久之自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