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当代日常生活“桃源热”现象深层机制研究

2019-12-26陈奕帆高宇娟

文化学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桃花源记桃源陶渊明

陈奕帆 高宇娟

“桃源”是我国意义深远的意象,其深切关联着每个时代不同人对理想的社会图景和人生图景的建构方向与内涵,既是人类内在本性的渴求,又是人类衡量、批判现实社会的一种特殊文化视角,因而具有长久的艺术魅力,历经千年而不断衍生新内容。

当今社会,“桃源”已由文人阶层抒发私情的一个意象载体,变为全民皆向往的共享文化意象,并从文学想象走向现实生活,依托桃源文化为核心的餐厅、农家乐、旅游度假村、旅游景点等经济业态正在不断兴起。

故本文尝试梳理“桃源”原型的文化渊源与意象流变,揭示桃源文化的内在机制及核心内容,通过对当代日常生活“桃源热”现象的呈现形态进行分析,寻求桃源文化与社会发展的内在联系,从而掌握现代人在集体异化下所再现的共群意识与文化想象。

一、“桃源”原型之文化渊源与其在文学作品中的意象流变

“桃源”原型是陶渊明《桃花源记》中建构的“武陵桃源”。《桃花源记》是纪实之作抑或假想之作,学术界莫衷一是。陈寅恪先生曾指出,现实的桃源应在北方的弘农或上洛;其学生唐长孺却认为桃源故事本是南方的一种传说;而日本史学家谷川道雄认为桃花源仅是中世纪社会共同体所产生的理想国,并非纪实之作。

纪实也好,假想也罢,二者共同涉及的对《桃花源记》“托寓”之意的研讨常成为后世研究的关注点。其中,“桃源”所寄兴的远离战乱、生活和平的美好夙愿至少是为大众所认可的。多数学者在论及“桃源”文化内涵时都提到了这一点。其实,这种圆融和谐的理想社会并非陶渊明独创,早在先秦之际,古代先哲们就以一家之言,各自表述了他们所建构的理想社会,如道家的“小国寡民”“建德之世”,儒家“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的“大同世界”。他们的论述都带有对苍茫渺远的太古之初的追溯,这种“上溯回返”的集体无意识同样积淀渗透进陶渊明的情感结构中。与之殊异的是,陶渊明笔下的“桃源”更多是对农耕文明下田园生活的诗化:其“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兰桂齐芳、椿萱并茂,比之老子“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更具人伦温情;其“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出世隐逸否定了儒家“大同社会”中的君权政治。

陶渊明笔下具象化的“武陵桃源”比先秦哲人抽象化的理想社会更近似人类精神的“原乡”,是后世“桃源”作品的源头。后世“桃源”作品中的想象既近似又有差异,充实并发展了桃源意象的原型意蕴。

其中文学作品中的“桃源”符号显然更具有丰富的内涵,尤以古代文人作品为甚。笔者认为,古代文学作品中的桃源意象主要向仙乡化与世俗化两方面开拓进取。南朝诗人张正见的《神仙篇》、初唐诗人王绩的《游仙四首》、中唐诗人权德舆的《桃源篇》等都将“桃源”视为仙境;时至宋代,文人桃源诗作中的仙化意蕴较之前人有所减少,如汪藻的《桃源行》明显是对宋徽宗迷信仙道的讽刺;而元代文人社群多视桃源为寄兴之笔,多蕴含深沉的亡国之思与避世之感,更少仙乡之意,陆文圭的《题桃源手卷》、张昱的《桃源图》即是代表。异代文人依托不一样的时代背景和作者心境在桃源意象中寄托不同的情感。世俗化的作品较之仙乡化超脱世俗、成仙入佛的幻想更为复杂,有表达文人对园林别业、自然风光的赞美,有表达对贤君统治下太平之世的渴望,有表达“小隐于野”的隐逸情结……需注意的是,仙乡化与世俗化只是桃源意象在异代文学作品中指涉意义的流变方向,即桃源意象的仙化与具化,其背后蕴含的情感机制是可以互通的。

基于上述分析,自陶渊明构筑桃源意象后,其便以特殊的魅力进入历代文人的审美领域,成为历代文人自我主观想象与民族集体的共同幻想。大体上说,桃源成了人们对理想家园的一种文化想象,不同文化背景下世代均存在着不同指涉意义的桃源,每当现实世界有所匮缺,人们便会依此召唤、构筑出具有弥补作用的想象层面的桃源。

二、当代社会桃源文化之呈现形式

随着现代生产力的发展与科技的进步,人对自身的生命质量有了更高的要求,如海德格尔曾提出:“人,诗意地栖居。”作为民族集体共同幻想图景的“桃源”也因此由虚入实,渐由一个纯粹的文化符号演化为世人追捧的实体景观,成为一种文化资源。

(一)文化旅游中的“桃源”

世界旅游组织定义文化旅游为“人们想了解彼此的生活和思想时所发生的旅行”[1],即通过某些具体的载体让游客体验、感受、鉴赏旅游之地的地方文化,是一种深层次的文化体验活动。桃源文化作为一种极有价值的文化资源备受重视和青睐。

1.桃源景观的复制与塑造

“桃源”作为经典意象为人熟知,全国各地景区以“桃源”自喻自名的,共有十四五处之多[2],如湖南常德市桃源县的桃花源、重庆市酉阳土家族自治县大酉洞桃花源、广东省肇庆市怀集县桥头镇桃源村等。这些自喻自名的“桃源”景区共同点就是桃源意象的现实化,即根据陶渊明诗文中的记述与描写塑造桃源景观。例如,位于陶渊明的家乡——湖南常德市的桃源县桃花源被推测为我国最早开发宣传的桃源景观。其主要分为桃花山、桃源山、桃仙岭、秦人村4个景区,境内古树参天,花草芬芳,其自然景观与社会景观都与《桃花源记》中的记载极为相似。景区内当地人的生活也大都与世无争,平淡安宁,符合游客对渊明笔下桃源的想象,因此成为现代人远离喧嚣、放松心情的理想之地。

2.关于“桃源”的大型实景演出

除了复制、塑造桃源意象的物质旅游资源,许多景区还以非物质旅游资源的形式打造了一场场关于“桃源”的大型实景演出,向游客展示地方风土人情。如常德市桃花源景区打造的大型溪流漫游实景演出,是全国首个真正意义的全程“河流剧场”。其根据《桃花源记》中的描写,朔秦溪而上,开启“桃花源”的寻梦之旅:从“武陵渔人”张网捕鱼的劳作,到“农耕画卷”的丰收景象;从“村舍夜话”的乡野趣事,到“水上婚礼”的奇特婚俗等。这些场景让人沉浸其中,潜移默化中受到桃源文化的感染熏陶。

3.桃源式农家乐旅游服务

桃源文化与乡村旅游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桃源文化的核心为桃源意境,即仙化田园,由村民、村庄和村田‘3村’要素构成。”[3]故许多乡间农家乐也纷纷打着“桃源”的名号进行开发、经营。尽管大多数桃源式农家乐聚集在乡村,刻意拉远与城市的距离,意图让游客亲近自然,但其住宿条件、收费等级、服务方式仍带有较为明显的城市化色彩,难以实现亲身躬耕、淳朴平等的桃源式文化氛围。

(二)舌尖上的“桃源”

与桃源式农家乐不同的是,“桃源”式餐厅多分布在城市当中。“暗恋桃花源”餐厅是桃源餐厅的一个典范,其在江浙沪地区均有分店。暗恋桃花源的创始人周素珍旨在打造一片世外桃源,让更多充满压力的现代人在其中享受宁静的中式生活。餐厅布置参照《桃花源记》,有假山、流水、桃树、小舟等摆设,菜品以新派江浙菜为主,精致可人。

三、桃源文化机制及当代“桃源热”原因

“在人类逐渐从工业社会向后工业时代社会转变之际,生活在后现代社会时空环境下,最基本的心理行为特征就是意象消费方式与意象导向的思维,从实物商品、文化商品到政府消费,其实都是意象的消费,意象已成为当今社会发展的核心概念之一。”[4]在当代商品化社会,“桃源”的呈现形式多种多样,“桃源”已由文学想象走向现实,已由单一的文人墨客领域的文学意象发展为一种众生共享的全民性文化。究其原因,即是人们对于桃源意象、桃源文化的审美认同。而人们为何认同这种桃源意象、桃源文化,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

审美意象是创作主体生命体验与心灵转化的形象化表现,凝聚着审美主体的精神内涵。论及桃源文化之初始机制,不得不回到桃源文化的滥觞——《桃花源记》。《桃花源记》的叙事线索可概括为“出发—历程—返回—迷失—死亡”。第一层写渔人忽逢桃源,极力描写桃源田园化的村社结构;第二、三层写太守、刘子骥追寻桃源不得,乃至于“后遂无问津者”。这种叙事结构实具有深层意义,可视为陶渊明在异化社会中如何回归自我的一种生命反思,是其追溯生命历程,叩问精神原乡的思考。另有研究者指出,《桃花源记》中船、水源、桃花林的审美意象,在情节化结构与情感性意义上,均具中介、过渡之性质。其均具有由原初生命形态改变为另一生命形态的再生功能,是连通生死的象征物。故整篇《桃花源记》可看作一次完整的生命进程与精神超越,是生命在桃源世界中的净化、升华。

当代市民百姓谈论桃源、体验桃源,往往集中在“出发—历程”这一阶段,对“迷失—死亡”阶段有所忽视。这一特点在上文论述的当代社会桃源文化之呈现形式中均有显著体现。这与当今人们“活在当下”的价值取向有密切关联,人们可能有意逃避、遗忘“迷失—死亡”的环节;也可能是了悟人生苦难后,对当下的执着、珍惜。而两种心态的共同点皆为对美好乌托邦的寻觅与构筑。所以,我们可以将这种乌托邦精神看作桃源文化的核心。

人们对一个现实中不存在却完美无缺的理想社会汲汲追寻。这种完美无缺的图景,是人批判和考察社会的一种文化视角。用这种图景衡量社会困难时,不仅对现实社会产生批判,更重要的是,它还指向一种新的理想社会。

金观涛曾说过:“乌托邦主义的勃兴,必须有两个社会条件,一个是西方学者常说的现实社会的苦难,另一个是民族文化中原有的社会怎样才算完美的价值。”[5]

首先,古代文人与当代众人的苦难不尽相同。上文中,我们指出桃源意象向仙乡化与世俗化两方面开拓进取,且越靠近近代,其对世俗的讽刺批判意义越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反映出古代文人对社会苦难的认识愈发深刻。于古人而言,社会苦难多来自亡国之思、飘零之感,“桃源”因此成为古代文人社群文化想象的集体性记忆空间,是其召唤自我与家园的象征。当代人则较为不同,当代社会较古代社会在物质基础上更为稳定,但现代化进程中催生的物欲泛滥和极端个人主义在21世纪的中国已渐趋严重,这是另一种秩序的混乱。凯特伯说过:“乌托邦是个关于秩序、安静、平静的梦幻。”[6]因而人们仍汲汲向往着乌托邦,向往着“桃源”。

随着工业化发展不断深化,单调机械的工作常使当代人感到厌倦和异化,从而产生消除压力、远离工作的欲望。在生理或心理的需求下,人们自发寻觅集体记忆中的“桃源”。且生产力的发展、科技的进步、自然桃源风景的真实性与原生态从物质层面上为“桃源”从想象走向现实提供了可能。

其实,在生活中寻觅自然“桃源”或构筑“桃源”的方式,在古代已初现端倪。我们可以在一些文人居所中看出其对“桃源”的喜爱与向往。这种现象与心理可用“场所精神”来概括,即一个地方不仅是事物的独特聚集组合,还包括这些事物背后的深度理念,人们透过活动经验及意义的赋予使得“空间”成为“地方”。司马光的“独乐园”、沈括的“梦溪园”等都寄托着主人的隐逸情志,是其为自己构筑的乐园,也可算作宽泛意义上的“桃源”。

这种“自锄明月种梅花”的躬身实践在当代社会是极少的。在快节奏的当今,人们少有时间、精力和金钱来建筑一座寄托个人情志的园林,因此,桃源旅行、桃源式农家乐、桃源餐厅等就成了满足人们“中隐”愿望的理想消费方式,使人们从现代生活的紧张步伐中获得暂时的解脱。

其次,关于“民族文化中原有的社会怎样才算完美的价值”之看法,古今侧重点也有所不同。由上文的分析可知,陶渊明笔下的“桃源”延续了先秦哲人“上溯回返”的无意识。至于当今,人们同样具有这种集体无意识。故在构筑乌托邦时,陶渊明笔下较为具体的“桃源”成了人们的不二选择,成了商家复制与创新的根本。当代社会的“桃源”,不再构成一个完整理想社会的蓝图,它更多成为一个人们喜爱的、期盼的、安逸闲适的异域,以区别于日常平庸琐碎的空间。例如,一些“桃源”餐厅并不存在于乡间,而是分散在城市中,以便快速满足人们摆脱烦闷生活的欲望;一些桃源式农家乐并非让宾客体验躬耕陇亩的辛劳或是众生平等的集体生活,其等级性服务是为了盈利的同时让游客尽享田园安逸闲适的生活。当“桃源”由文人墨客的领域进入普罗大众的天下,其政治色彩被削弱,古代精英知识分子对理想社会图景建构之情怀与责任也渐渐淡去;在物欲泛滥和极端个人主义盛行的当下,心灵秩序的混乱成了急需整治的问题。

四、结语

古代“桃源”一般只是文人阶层抒发情志的一个意象载体,而当今社会“桃源”已逐步具象化,从想象的社会变为现实的风景,人们更重视其物质意义而轻其精神原乡的地位。桃源文化机制的核心是人集体无意识中的乌托邦精神,而至于桃源文化具体内涵之理解,古今有所不同,这种差异隐喻了人们生存困境的改变:亡国之思、飘零之感的民族苦难已逐渐远去,如何使异化下疲惫的心灵归于整全的秩序才是当代人急需解决的问题。

猜你喜欢

桃花源记桃源陶渊明
楠溪江:陶渊明笔下的“古朴天堂”
桃源何处 桃源绘画与隐逸精神
《桃花源记》与一文多选现象、多种文体特征及多重主旨解读(上)——基于清末民国教科书的考察(1908-1921)
《桃花源记》与一文多选现象、多种文体特征及多重主旨解读(中)——基于清末民国教科书的考察(1922-1937)
《桃花源记》
贫而无谄的陶渊明
《王维桃源行》
《陶渊明 饮酒》
《桃花源记》的思想内容解读
不为五斗米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