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用修辞学:学科定位与分析框架*
2019-12-23南京大学西南医科大学蒋庆胜南京大学陈新仁
南京大学/西南医科大学 蒋庆胜 南京大学 陈新仁
提 要:现有语用修辞研究过于关注言语的实用效果(如话语意义的传达、说话人意图的实现)而忽视(汉语)传统修辞学所关注的语言审美取向。本文倡导的语用修辞学是语用学与修辞学的界面研究,这样的学科新定位兼顾实用与审美,可以构建从施为语用、社会语用、认知语用等维度对修辞话语的行事效果、人际效果、诗意效果进行阐释的分析框架,补充汉语传统修辞研究所忽略的维度。分析框架的提出不仅能使语用修辞学更为全面,还能使语用修辞研究摆脱以往寻找语用与修辞结合点的零散性而走向更具系统性的界面路径。
1.引言
语用学与修辞学由于都关注语言的使用,都强调语境的重要性,因而二者关系一直备受关注,有“替代观”(如Sperber &Wilson,1990)、“改造观”(如Dascal &Gross,1999)、“互补观”(如Piazza,2013)等。秉承语用学与修辞学“相互滋养”(cross-fertilisation)(Ilie,2018:88)的语用修辞学顺应界面研究发展潮流,得到持续、广泛的关注,很早就掀起“语用修辞学热”(张会森,2000)。然而,“语用修辞”虽然作为一个术语得到广泛使用(1)以“语用修辞”为主题词输入“中国知网”(CNKI)就得到文献记录481条。(检索日期:2019年6月29日),但其内涵还未得到足够讨论。以往有关语用修辞(2)本文把以“语用修辞”为主题词的文献以及采用语用学理论解释修辞问题的研究都归入语用修辞研究。的研究主要聚焦语用学和修辞学的结合方式或具体接口(如Leech,1983;胡范铸,2004,2015;Keller,2010;Issa,2015等),对于语用修辞学的学科地位或性质少有论述,目标上过于偏向实用,实践上的条理性和操作性不够。新近相关研究还呼吁“语用学和修辞学可以整合到一个分析框架下”(Ilie,2018:96),但仍未见提出具体的语用修辞学分析框架,即到底可从哪些方面进行语用修辞分析似乎还不太明确,例如:
(1)姑:嫂子,你俩口儿不呀?
嫂:不不呀。
姑:不不怎么不呀?
嫂:不不还不哩,要不更不啦!(贾大山《干姐》)(引自王德春、陈晨,2001:546)
若不了解语境,例1中的对话会让人不明就里。王德春、陈晨(2001:546)称“要弄懂它的意思,还得进行语用修辞分析”。但“语用修辞分析”显然不仅限于弄懂话语的意思。因此,本文通过思考语用修辞学的学科定位,厘清对象、目标、理论工具等,试图建构语用修辞学分析框架,使其更具系统性,为语用修辞学的深入发展提供参考。
2.语用修辞学的来源与学科定位
“古今中外的修辞学研究偏重研究表达者的社交性成功”,而“西方语用学研究偏重研究接受者的认知性成功”(林大津、毛浩然,2006)。语用学和修辞学虽然旨趣各异,但基于理论上的可行性以及现实的必要性,二者的结合必要且可行。作为两大学科的交集之处,语用修辞学可以定位为语用学与修辞学的界面研究,是基于“修辞学是语用学‘真正的伙伴’而不仅仅是前辈”(Piazza,2013:538)以及“二者既非包含关系也非从属关系,而是平等互补关系”(曹德和、刘颖,2010)等基本认识发展起来的。
2.1 语用学与修辞学的互惠
无论是“替代”“改造”还是“结合”,相关讨论的意义在于都肯定了语用学(理论)对于修辞研究的重要作用。传统修辞学的主要议题可为语用学理论提供研究对象,是修辞学带给语用学的“嫁妆”(Piazza,2013:555)。汉语修辞学历来关注言语交际是否获得了最佳效果(谭学纯等,1992:87),是研究提高表达效果的规律的语言科学(王希杰,2004:7)。从其长期以辞格为主要研究对象、以“美化”为中心(胡范铸,2017)可知,汉语修辞学追求的效果历来偏向审美效果。尽管当代汉语修辞学显示介入社会公共事务管理与热点事件分析的愿望(如胡范铸,2015等),有强调实用的倾向,但也不宜否定或忽略汉语修辞学的审美取向。一些学者或许过于强调修辞学的实用维度,才有了“修辞学就是语用学,语用学就应该是修辞学”(同上;另见黄立鹤,2018)的论断。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些学者看来,修辞学的缺憾在于理论匮乏,修辞学家尤其是传统修辞研究者基本上着眼于引进而不是输出理论(刘亚猛,2008:319),如较有影响的语言零度与偏离、潜性与显性等理论术语明显源自结构主义。这导致汉语修辞学对于修辞效果的分析缺乏理论依据。另外,传统修辞学不可能穷尽所有修辞效果,甚至从不同理论路径出发会发现不同的修辞效果。
语用学的优势在于能为修辞学研究提供丰富的理论支持。从“pragmatic”的词源就知语用学注重实用,若用来分析话语的实用效果似乎比汉语修辞学更可靠。不过,我们也需注意到,一方面,“语用学从未把如何提高效果视为目标对象”(见曹德和、刘颖,2010),而是“探究各种语境条件下语言的最低理解”(王德春、陈晨,2001:537);另一方面,语用学研究存在“深刻的逻辑断裂”,“范畴之间的关系是离散的”(胡范铸,2017),比如言语行为理论、关联理论等理论工具存在互不理会的情况。当然,这种断裂也许不是语用学本身的学科特点,而是“语用学研究”的特征,即是人为造成的。换一个视角,或换一个研究目标,比如,将语用学理论用于分析话语的修辞效果或许能让语用学理论范畴间的逻辑联系得到彰显。
2.2 语用修辞学的定位
语用修辞学是语用学与修辞学的界面研究,是运用语用学理论研究修辞效果的学问。具体而言,语用修辞学用语用学的理论工具探求一定情境、文化等语境下有标记的修辞话语所产生的语用修辞效果。根据这一定义,语用修辞学能够回答带有语用性质的修辞效果问题,但并不、也不需要阐释所有修辞效果问题。换言之,不是所有的修辞效果都是语用性质的,修辞效果还可能是由其他性质的符号操作带来的。图1呈现的是语用修辞学与其母学科——语用学及修辞学的关系:
图1.语用修辞学与母学科关系图
语用修辞学的研究对象与传统修辞学的对象大致相当,具体而言可以是从内容或形式上对一般话语有所偏离的有标记修辞话语,如临时性言语巧用、刻意误用等(侯国金,2015),不少一般话语在具体修辞情形下也会产生“寻常词语艺术化”(王德春、陈晨,2001:538)也即有标记化的效果,例如:
(2)(语境:两位高校老师在电话里抱怨教务处排课人员的态度专横,要求老师重修排课。)
甲:哦,你自己嫌麻烦就不想调,你就一句话就把别人一天的劳动全推翻了。
乙:嗯嗯。
甲:再说是你自己……XX[教务处排课人员的名字]把版本弄错了,那我也不管了。
乙:就是就是。
例2中的“你”不是指听话人,但容易引起对方误解,因而说话人在第三个“你”后面打住不说,然后明示了“你”的具体指代。这里的“你”指称话语第三方,但用第二人称能更直接地表达说话人的抱怨情绪,就是一般词语的标记化。
语用学与语用修辞学虽然关注的对象可以相似,但研究侧重却会不同。语用学可能更关注有标记话语传递的含意,而语用修辞学更专注于其传达的语用修辞效果(3)何谓“语用修辞效果”,后文详述。。
3.语用修辞分析框架构拟
上文论述了语用修辞学的定位与对象,在建构语用修辞学分析路径前还需对其理论工具、具体目标以及达成目标的方法进行探讨。
3.1 语用修辞学的理论工具
语用学热心于研究话语在言语交际内的效果,而修辞学对话语外部的社会机制更感兴趣(Amossy,2011)。或概言之,“语用学主要关注使用中的语言,而修辞学更关注使用语言的人”(Ilie,2018:92)。Gu(1994)将成事行为挤出(expulsion)语用学而归入修辞学的呼吁以及Grice(1989:28)从语用角度对修辞学的邀请(见Dascal &Gross,1999)都揭示了一个既应关注语言又应关注语言使用者的研究空间的存在。语用修辞学无疑对填补这一空间责无旁贷。那么,语用修辞学如何体现上述关切?这需从理论分析工具入手。
有学者指出,“语用学在理论和方法建设上棋高一着,当前修辞学需要更多地向语用学求经问计”(曹德和、刘颖,2010),这也许不无道理。语用修辞学可以依赖语用学的理论工具,但并非简单地征用语用学的各个理论就能解决语用修辞分析问题,还需围绕特定的目标进行整合。有学者建议,语用学研究应以言语行为为中心来统领各个断裂的范畴(胡范铸,2017),而鉴于修辞会话或语篇都可看作复杂的言语行为(van Eemeren &Grootendorst,2004:51),修辞学的核心概念也应当是言语行为(胡范铸,2015),因此,语用修辞学也当以言语行为为核心,“构拟一个整合修辞学和语用学的语言运用研究范式”(胡范铸,2004)。
不过,须注意的是,言语行为研究也存在一定意义上的断裂:无论Austin还是Searle,都偏爱施为行为,即说话人意图,对于成事行为,即话语的效果少有关注,其后果是过于关注说话人意图是否得以实现而忽略了话语的其他修辞属性。这里不妨引一例说明。
(3)有三个转业军人,其中一人是区委书记,其他两位按约定去找他,在门房打电话说“请总机转张书记”,总机说“对不起,张书记不在”。约好的怎么会不在?后又打电话,更礼貌地说“对不起,小姐,麻烦你一件事情,能不能转张书记?”总机更干脆,“不在!”另外一个战友过来拿起电话直接说“喂,我找张某某!”电话立刻通了。
对于例3,有学者基于第二位转业军人话语的有效性称,修辞的最高原则是“合意”,即“完成自己的意图”(胡范铸,2017)。实现说话人的意图自然是必要的,“在任何情况下话语结构的安排都受意图影响”(Ghofur,2011:9),但如果过于强调实用就会忽略人际、审美等维度。电话接线员最后接通电话或许并非是对方的话语让她听起来更舒服,而是感受到某种压力(对方可能是上级)。若接线员熟知说话人的身份,也许会对更得体的请求做出积极反应。实际上,由于“说服意图往往是隐性的”(同上),因而通常“先要满足交际意图才能满足说服意图”(同上:8)。这表明语用修辞分析不能只着眼于交际意图的实现,还要充分重视话语的人际及审美意图与效果。
至此,我们以为,语用修辞学也当以修辞话语所实施的言语行为为中心,但不能仅以施为行为(即交际意图)为核心,而是要兼顾成事行为,整合人际、审美等维度,在探求修辞话语所取得的语用修辞效果的前提下有机整合语用学理论工具,拓展修辞学的研究范围。如此,言语行为涉及的几大主要范畴“行为主体”“人际”“意图”(胡范铸,2017)以及审美等就整合起来,也就把语用学中的言语行为理论、(不)礼貌理论(如Leech,1983,2014)、关系管理理论(如Spencer-Oatey,2008;陈新仁,2018a)语用身份理论(陈新仁,2014,2018b)、关联理论(Sperber &Wilson,1986/1995)等整合到了语用修辞学理论框架下。
3.2 语用修辞的效果分类
由于语用修辞效果主要从听话人而非说话人那里得到观察,因而本文从语用学理论角度结合说话人意图和听话人类别来进行语用修辞效果分类。听话人可分直接受话人及其他听话人,如旁观者、旁听者、窃听者等(Verschueren,1999:83),同一句话可能在不同的听话人那里产生不一样的语用修辞效果。具体而言,语用修辞效果可分为如下三类:
1)人际效果。任何言语行为都涉及人际问题(Schneider,2010:254),在希望实现自己的意图时,说话人不得不考虑话语对人际关系的影响,语用学就是从礼貌原则出发,关注话语在听话人那里产生的效果开展人际修辞研究的(Leech,1983:15)。这也是把(不)礼貌、面子理论纳入语用修辞学分析框架的根据。从人际角度观察,话语在(尤其是)直接受话人那里产生的某种情感上的效果可称为“人际效果”,比如话语在直接受话人那里引起了被尊重、被重视等的感觉还是反之,从而对说话人产生好感还是反之等。例如:
(4)刘:啊,有客人就不吃饭了?行,呆着吧,呆着吧啊。晚饭甭吃了。嗯,就知道聊。纯属于无聊。屁股怎那么沉哪?一坐下就起不来了。你当这是你自己家哪?
张:你看,能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你。
刘:我怎么了?我说什么啦?你倒有人跟你聊,啊,我没人说话,跟自己说两句都不行哪?
张:她就这么个人,没深没浅,你别往心里去啊。
牛:没事儿,没事儿。我不会往心里去。
(王朔《编辑部的故事》(4)引自北大语料库(http://ccl.pku.edu.cn)。)
刘当着别人的面指责对方只顾与客人聊天而不理自己,也顾不上吃饭,传递了强烈的不礼貌含意,损害了张以及其他客人的积极面子。或许刘的意图本是希望张去吃饭,或与其说说话(“你倒有人聊”“我没人说话”),但张置对方的意图于不顾而转向了话语方式商榷(“能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明确表达了不满,主要原因在于对方话语不合语境设定,客人优先、客人也要给主人面子等是共享的文化语境信息。刘的话不仅伤害了张的面子,还无视他人的存在,造成了非常消极的人际后果。张为此非常生气,并向牛赔礼(“你别往心里去啊”)。
2)行事效果。从言语行为理论“说话就是做事”的基本论点出发,说话人的言语行为意欲在直接受话人那里产生的某种行动效果(也即成事行为)可称作“行事效果”。
仍以(1)为例。姑子问嫂嫂“你俩口儿不呀”并非玩文字游戏,而是典型的受文化驱动的言语行为(何刚,2011)。涉及性的话题是隐私,也属于文化禁忌,不宜公开谈论(特殊情形除外)。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女性对此更为忌讳。因而,若姑子直接问嫂嫂“你俩口儿不同房么?”不符合问话人的形象还在其次,主要是就实现说话人意图(希望被告知对方为何还没怀孕)而言,估计对方会因话题的难堪以及问话人话语的过于直接而拒绝回答。正是姑子隐晦的提问方式让嫂子愿意以实相告(“不不呀”(没有不同房)),实现了说话人的意图,取得了理想的行事效果。
3)诗意效果。除了直接受话人外,话语还会在旁听者、旁观者、读者、分析者等那里产生某种效果。由于话语对这些人没有利害关系,因而往往是产生某种审美效果(5)康德有“审美无利害性”之说。。语用学中的关联理论把这种由话语的弱暗含引起的效果称作“诗意效果”(poetic effect)(Sperber &Wilson,1986/1995:222)。具体而言,无论是否是说话人想表达的,只要让听话人有兴趣花更多时间去联想和品味的信息引起的修辞效果就是诗意效果。每一句话都带有弱暗含,弱暗含越丰富,诗意效果就越丰富。例如:
(5)(语境:邓丽君在《十亿个掌声》演唱会现场串词过程中无意间暴露了自己的年龄。)
邓丽君:“接着,我要为您介绍这首歌呢是一首黄梅调的歌曲,因为我小的时候呢,我记得是在八九岁的时候,常常去参加黄梅调的歌唱比赛,现在想起来差不多有二十……二……[停住不说,捂嘴][观众大笑]我说不说的又说出来了,现在你们都知道我几岁了”。
例中说话人欲言又止,目的不在于避免冒犯别人或希望听话人更乐意为自己做某事,而是保护自己的年龄隐私。例中划线部分这种“令人起疑的、未明说的方式比详细明说表达得更多”(Cicero,1954:331)。这里的“更多”就是更多的弱暗含。邓丽君素有正面形象,极具亲和力,是观众的偶像。她似乎临时说漏嘴,暴露了自己的年龄,让观众看到她的些许窘迫,更显她的真切、可爱,因而观众报以善意的笑声。
3.3 语用修辞的分析框架
如果上述分析有一定的合理性,则可基于此进行语用修辞学分析框架归纳。结合上文的文献梳理与实例分析,我们获得了言语行为视角、人际语用视角和认知语用视角,对应于修辞话语的行事效果、人际效果和诗意效果。如果进一步概括理论视角以获得更广阔的理论基础,则可擢升至施为语用视角、社会语用视角、认知语用视角。图示如下:
图2.语用修辞分析框架图
图中的“施为语用分析”“社会语用分析”和“认知语用分析”三个方面分别对应语用学理论中的言语行为视角、人际语用视角以及认知语用视角,囊括了语用研究的主要方面。前文尽可能呈现了前人就语用学与修辞学相结合的探索成果,为上述框架奠定了基础。还有学者指出,语用修辞包括形式修辞、人际修辞与认知修辞(陈新仁,2008),上图放弃了形式修辞,因为那是传统修辞学的关注点,代之以传统修辞学较少关注的施为语用修辞。对应的“行事效果”“人际效果”和“诗意效果”还源自语言的基本功能,如“意动功能”“交际功能”及“诗意功能”(雅各布森,2004:177)。意动功能的句法表现“见之于呼唤语和祈使句中”(同上),类似于上图的行事功能。交际功能与诗意功能更是直接支持了上述分类。
基于上述分析框架,我们认为,与传统修辞学侧重话语效果的评价相比,语用修辞学的优势在于能够借助丰富的理论工具和实证方法(另文论述)进行话语修辞效果的解释性评价。但上述框架的合理性或必要性究竟如何?拟再结合实例进行论证。
(6)(语境:某大学校长在毕业典礼上的讲话。)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要向即将毕业的你们表示祝贺,送你X大毕业证,掌声献给社会人(观众掌声)。也要向你们表示感谢,感谢你们在过去日子里带给X大的精彩纷呈。我也希望你们和我一起,向你们的老师、父母、亲友表示感谢,这都是确认过眼神(观众掌声),他们都是为了你们成长甘心奉献的人(6)本例讲话部分的视频详见https://www.iqiyi.com/v_19rr1ve6o8.html,讲话时间为2018年6月28日。本文隐去了校长姓名和学校名称。。
对于该例的分析,我们不打算单纯从传统修辞学角度以及语用学角度做分析,而是从其效果出发,反证语用修辞分析路径的合理性。我们转写了某电视台记者就现场几位毕业生观众的采访:“好玩儿,好玩儿,加入一些现在的元素吧,然后也比较亲切”(毕业生一)。“以前(对校长)还不是很熟,本来就是看样子要严肃一点,但是今天的讲话让我们感觉到很轻松,觉得他很和蔼,感觉校长很潮,很贴近我们学生”(毕业生二)。“感觉这种讲话更有吸引力,让我们从中能获得到更多的一种共鸣”(毕业生三)。如果基于上文对行事效果、人际效果和诗意效果的内涵对上述学生的评价进行标注的话,可发现校长的讲话在现场听众那里产生了积极的人际效果(“亲切”“和蔼”“贴近我们学生”“共鸣”)和丰富的诗意效果(“好玩儿”“轻松”“很潮”“更有吸引力”)。
校长的话语何以能够取得上述效果?根据演讲现场,我们将该段讲话中引起现场观众热烈掌声的两句话标注了下划线。第一句显然仿拟了2018年的网络流行语“小猪佩奇身上纹,掌声送给社会人”。第二句“确认过眼神”也是2018年的网络流行语。此类话语的使用并不突显说话人选词炼句的功夫(传统汉语修辞学的核心关注点),而是表明了说话人的语境化能力和文化敏感(何刚,2019),通过借用目标听众的流行语表达了对大学生听众的语言及文化的认同。从人际修辞角度看,校长借用网络流行语就是尽量与听众保持一致,符合礼貌原则的一致准则。由于年龄、尤其是社会角色使然,大学校长与学生默认处于不同的话语体系。毕业典礼致辞的机构话语性质也决定了讲话偏正式、严肃的基调(因而学生预计“本来就是看样子要严肃一点”)。然而,校长偶尔恰当地借用流行语,与学生建立了连接,收到了很好的人际效果。另外,学生所反映的“好玩儿”“轻松”“很潮”“更有吸引力”等并非演讲话语直接表达的,也不一定是说话人的意图,但却是话语引起的弱暗含,进而产生诗意效果。其实,弱暗含还远不止这些,不同的听众可能还有不同的感受,这都在关联理论的解释框架内。至于本例中校长话语的行事效果,由于缺乏实证证据,在此不妄加推断。结合传统修辞学以及语用学的旨趣可知,上述修辞效果不在他们的工作清单中。这就初步印证了上述分析框架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总而言之,语用修辞学的分析大致遵循“修辞话语—说话人意图—听话人反应”的路径。这就把语用学的言语行为、社会语用、认知语用理论等有机整合在了一个框架内,语用修辞效果的分析就更具系统性,也就更加有据可依,从而克服以往语用修辞研究的零散性。
4.结语
本文回顾了语用修辞学的以往研究,发现前人在理论和实践上均有建树,但也还存在问题,如缺乏对语用修辞学的学科定位、研究目标等核心问题的讨论,在实践上进行一些不够系统的“点”“面”尝试,没有提出可行的分析框架。本文将语用修辞学定位为语用学与修辞学的界面研究,坚持语用修辞学就是运用语用学的理论来解决语言实践中的修辞效果问题的立场,并认为语用修辞学是对传统修辞学的有益补充,而非简单的取代。在此认识的基础上,笔者通过分析理论来源、研究对象、目标等,构拟了语用修辞学分析框架。具体而言,语用修辞学可从施为语用、社会语用、认知语用等维度开展,涉及行事效果、人际效果、诗意效果,三者的重要性在不同的情形下因说话人的目的不同而有分别。上述研究可以充实传统修辞学关于修辞效果的分类与研究。
本文还有不少局限,主要在于所提出的分析框架的具体维度还可商榷,各维度间的逻辑关联没有得到深入讨论,对其操作性的阐述还不够精细。未来研究需要结合更为丰富的语用修辞事件,进一步完善语用修辞分析的主要路径,并通过会话分析、访谈、实验等手段验证相关语用修辞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