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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乐会的两次“学缘”
——定县子位吹歌会研究

2019-12-18胡小满

音乐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歌会管子音乐

文◎胡小满

冀中农村活跃着众多的鼓吹乐会,因乐器配置、功利观念迥异而形成“音乐会”或“吹打班”两种形式。多数情况下它们生灭自己,能藉缘分存于书契者凤毛麟角。河北定县子位村吹歌会是一个普通乐会,因两度机缘(1947年到华北联合大学演出、1950年为中央音乐学院表演)而声名鹊起,加之有张鲁、李元庆、杨荫浏等名家向其问曲寻律,尤以《定县子位村管乐曲集》这部中国乐种研究“开篇之作”的问世①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杨荫浏全集·乐种研究》,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助其声望远播。回首子位吹歌,学缘②本文所谓学缘,指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民间艺人与学者之间巧遇的交往故事,它于乐会发展增益甚多。堪称其发展之节点。然双方因何缔缘,其细节与意义如何?对于中国当代音乐研究和中国传统音乐研究来说,都是值得关注的。

一、非同凡响的“吹歌会”

(一)“子位”底色

乐会是一个“社区内部被某一特定传统音乐实践活动维系在一起的共同协作操纵某类具体音乐品种的、并在组织结构上具有相对稳定性”③伍国栋《民族音乐学概论》,人民音乐出版社1997年版,第53页。的群体。子位吹歌是聚合十余种乐器,兼容管子主奏与唢呐主奏的“两下锅”式乐会。据1950年时任会首王成奎回忆,其史至少可上溯至清道光年间。

艺人是乐社的发展动力。王铁锤言其曾祖父那一代老大吹笙、老二敲鼓、老三吹管子、老四吹海笛。④王铁锤《中国民间管乐吹奏曲集》,蓝天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页。一家四胞兄弟已奠定“两下锅”基础。之后其“早期”会员在两次“学缘”交往中,以王家为班底,聚合了邸、刘、崔诸姓,大致有王丫头、王春兴、邸新瑞、王成奎、崔甲银、邸进考、王铁锤等人,⑤胡同成等《守护根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子位吹歌的传承人们》,定州文化馆资料2016年11月,第107—111页。其中,善奏管子15人,唢呐10人,笙7人,二胡6人,鼓5人,笛4人,云锣3人,打击乐2人;有6人管子、唢呐或其他乐器兼具。王春兴是目前所知最早会头。⑥同注⑤,第107页。

乐器是吹歌会的物质构成。据1950年调查,子位吹歌有大笙、管、海笛(小唢呐)、笛、梆笛(小笛)、口笛、梆胡(板胡)、胡琴、龙头胡琴、云锣、小铛铛、大鼓、小钹、大铙等17种乐器。⑦同注①,第7页。主要乐器是低音大管。唢呐品种多,海笛身长20厘米左右,尖锐响亮。胡琴类乐器功在伴奏模仿戏曲唱腔的“吹戏”。它们形成三大特色:管子合奏;管子与海笛对奏;管子咔戏。吹歌会曲目丰富,一类用于婚嫁喜庆,如《八仙庆寿》;一类用于丧葬哀仪,如《上轿祭》;一类婚丧兼用,如《万年欢》。⑧王一《子位吹歌的艺术特色》,乔建中、薛艺兵《民间鼓吹乐研究—首届中国民间鼓吹乐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山东友谊出版社1999年版,第285页。

音乐发展离不开相应的人文环境。清末,冀中鼓吹乐已“突破了只为祭祀、丧事活动”而演奏的“香会”模式,向着“更多参与民俗活动”⑨王杰《鼓吹乐述略》,《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河北卷》,中国ISBN中心1997年版,第53页。方向发展。民国初年《沧县志·礼俗篇》载:工乐“以应婚丧之雇用,俗名吹鼓手。其乐器以喇叭、唢呐为主部,杂以鼓笙笛管籥。民国之先备事而已。近则进步殊速,秦腔徽剧以及军乐时曲均能仿效。”⑩《民国沧县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439页。具体说来,在乐器品种、数量组合、乐声色彩方面有了新活力,特别是“吸收了唢呐、海笛、龙头胡、海锥等乐器,丰富了艺术表现力,以适应更多的民俗活动和喜庆节日需要。”⑪同注③,第53页。此时,鼓吹盛行管子主奏的“管吹”,唢呐主奏的“花吹”,唢呐或管子“咔戏”。定县是子位吹歌的中心区域。1930年李景汉在此调研后,撰文称当地人婚丧喜庆多请“一班奏细乐的”或“吹鼓手”奏乐。⑫李景汉《定县社会概括调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93页。民众娱乐,除了秧歌与花会,“就要算是唱大戏了”。作为丧仪的鼓吹,“竟是吹唱各种戏曲,如梆子腔、高腔等。”⑬同注①,第374页。可见吹唱是支撑子位吹歌的基础。

研究显示,1950年之前子位吹歌的发展至少历经两个阶段,一是植根于乡土文化生成的“固有”样态;二是经名师指点的“新模样”。

关于前者,1946年夏季前子位已风行“管吹”“花吹”“咔戏”,咔戏尤值关注。王成奎说子位咔戏始于1934年,唢呐为器,“由我带头先学,咔奏的是河北梆子。”⑭王杰《河北民族民间器乐曲综述》,《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河北卷》,第9页。还需指出,至少此时子位吹歌已摆脱敬神的“庄严弥撒”,转型娱人作主基调,且至1946年间“搞得很红火”。⑮聂希智《民间音乐家小传:杨元亨》,《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河北卷》,第1423页。

(二)杨元亨亲炙

生活充满着传奇性,无巧不成书。子位吹歌曾演绎着与杨元亨遇合的这般“巧书”。⑯杨元亨(1893—1959)管子演奏家,安平县南王宋村人。少时到本县吕祖庙当道士,掌握了管、笙、唢呐等器,尤精管子,“讲究唇、舌、齿、压”之法(王铁锤:《管子盖京南 吹歌誉津京》,向延生《中国近现代音乐家传》(第1卷),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22页)。注重从内心深处把握管艺,强调“唱出‘味儿’来才能把曲子吹活。”(胡志厚《为民族管乐作出历史性贡献》,黄旭东《历史不会忘记他们》,第6页,中央音乐学院萧友梅音乐教育促进会。)他还“创造了咔戏”。在吕祖庙,他向过路的乐工学唱昆曲后便琢磨“用管子模仿昆曲和京剧,后又模仿河北梆子。”(参阅注④)梳理杨氏技长,在于认识其指点子位吹歌的底蕴。子位吹歌会向杨元亨求教,缘于热心人穿针引线。子位吹歌会采取了“走出去”与“请进来”的方式向杨先生请益。20世纪40年代,吹歌会的“头管”是王礼吉(又称王利吉),其子王铁锤也善品管弄笛,二人曾远足角邱向杨元亨学艺一月有余。⑰笔者2018年1月29日赴北京王铁锤寓所采访。据王铁锤介绍:“我的大叔认识安平一个朋友,那人说安平有个道士杨元亨,技艺高超,推荐我们去找杨学艺。1946年8月的一天我和父亲赶着驴骡车,早晨出发晚上到。在他家每天晚上学吹管子、曲子。他吹了好多曲子,很难。他吹的老曲子《集贤宾》变化很宽广,就像会作曲似的。老先生能耐大!”由于效果明显,吹歌会决定请杨元亨前来传艺。杨先生教授了“管子、笛子、箫、笙等,并传授醮曲、昆曲及咔戏的演奏。”⑱聂希智《民间音乐家小传:杨元亨》,《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河北卷》,第1423页。王铁锤、王小寿、王鸿彬等人接受了严格训练,获得了更多来自实践的真经。此时杨年届五十二,技艺经验丰富。得其指教,许多人进步很快。由此揭开了杨氏“两次长达三年”⑲马达《民间音乐家小传:王铁锤》,《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河北卷》,第1449页。的子位授艺。这次“初训”从每个成员的基本功做起,夯实基础,提升了整体水平,为即将到来的联大演出做了准备。

二、与华北联合大学的“首缘”

20世纪初以来,新式学校的建立为传统音乐文化发展带来契机。

华北联合大学(下称“联大”)是中共在抗战时期创建的一所综合性大学,1939年7月在延安成立,9月抵达晋察冀边区办学。抗战胜利后迁至张家口。1946年后由短训班转为新式“正规大学”,以“培养青年参加新中国的政治、经济及文化建设。”为目标,⑳《介绍华北联合大学》,原载《晋察冀日报》1946年2月23日,王谦《晋察冀边区教育资料选编》干部教育(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49页。联大文艺学院设音乐系,教员有李焕之、张鲁、李元庆等人。㉑河北省文化厅文化志编辑办公室《河北文化艺术大事记》,河北省新闻出版局冀新出准字[1991]第031号,1996年,第146页。是年11月18日学校转移至冀中束鹿县贾家庄、小李家庄一带办学。

1946年末至次年初,联大文艺学院开展“春节文娱活动,组织教员、学员到部队、农村深入生活,”㉒黎白《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文学系》,《晋察冀边区教育资料选编》干部教育(上),第205页。旨在熟悉民情,但却促成了子位吹歌会与联大的学缘。

(一)张鲁的“慧眼”

张鲁1946年1月任联大音乐系教员,善拉会唱,“有很多音乐作品,却喜欢到处唱歌演戏,在各村吹歌会里乱钻。”㉓徐光耀《华发多情 神游故校》,《文艺战士话当年》(九),晋察冀文艺研究会编,第284页。岁末,根据安排,张鲁带领刘行等人到定县采风,开展民间音乐调查。

小李家庄距子位约六十公里,属此活动较远之地。据《河北民间歌曲选》标注,张鲁等人在沙河沿岸的子位、贾村一带“搜集了许多民歌、民乐曲调”㉔岳慎等《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大事记》(1945年11月—1949年10月),《敌后的文艺队伍》(二),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版,第116页。。所采录的民乐曲调,应是子位村的吹歌。

张鲁一行在子位观看了精彩表演,“感到这以管子、海笛主吹的合奏,嘹亮开朗、穿透有力。”㉕马琪《学习民间艺术,文坛盛开葩》,《文艺战士话当年》(八),第206页。的确,无论群管竞奏还是管笛和鸣,艺人演绎的传统曲牌和时兴唱段,是“让人眼前一亮”的根本。冀中的秋冬,乃歌舞活动旺盛时节,吹歌会频繁操管鼓笙,张鲁所见正逢佳态,故甚为感动,顿生“美言”之意。

(二)历史性的“首演”

1947年初,联大决定春节期间开展拥政爱民的慰问活动。1月15日,文艺学院动员全院深入生活,收集材料,进行乡艺活动。㉖马琪《华北联大文学系史话》(1945.11—1948.9),《文艺战士话当年》(七),第146页。邀请子位吹歌演出乃活动内容之一。

得益张鲁牵线,子位吹歌会春节期间赴联大表演,地点在大李家庄,时间是2月15日(正月二十五)上午。其时,文学系学生徐光耀目睹了演出:先演戏曲《牛永贵负伤》;“快结束时,张鲁领来了一群定州的民间音乐家,演奏了一番笛子、管子和笙。其中有两个十三四的小孩儿,用管子吹二黄和梆子,吹得非常好,使我羡慕极了。”㉗徐光耀《徐光耀日记》(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280、281页。而演奏者王铁锤亦忆:校方在村南搭了台子,吹歌会演奏近一小时,有河北梆子《大登殿》,柳子调,新兴的曲子。我吹管子独奏,也参加合奏。㉘王铁锤《管子盖京南 坎歌誉津京》,《中国近现代音乐家》(第1卷),第224页。另外,徐先生这天日记标题是“几次刺激”,吹歌在序。新春联欢,“全校师生和附近农民上千观众聚在广场。吹歌会十七个艺人,吹了一曲又一曲,嘹亮的吹奏乐演奏受到热烈欢迎。”㉙同注㉕。李焕之回忆束鹿往事:我首次领略河北吹歌是“文艺学院通过张鲁的关系,从定县子位村请来了一班‘吹歌会’,使我们大开眼界。”㉚李焕之、龚琪《李焕之的创作生涯》,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77页。

联大演出前后,吹歌会还接受文艺学院调研。沙可夫向王铁锤询问“吹歌会的经济来源、演奏曲目,怎样生活”㉛据2018年1月29日笔者对王铁锤先生的访谈。;李元庆向王礼吉学吹管子,了解结构、音律等情况。这样的调查“弄了好几天,之后才是联欢会。”㉜同注㉛。

(三)李元庆的管子研究

管子乃吹歌之魂,常有肃穆、飘然欲仙的气韵。而子位吹歌却用管子奏出“欢腾、激奋”㉝乔建中《叹咏百年》,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86页。的声韵。使人们感受到“过滤掉古代宫廷的、寺院的沉闷气息,爽爽地畅吐出一口新气。”㉞张振涛《诸野求乐录》,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7页。或许这娱人新气,唤起李元庆极大兴趣,选择管子为研究对象,写出《管子音律》一文。㉟同注㉕。

1950年李元庆再撰《管子研究》,论及管子名称和来源;制管材料;指孔数目;管子尺寸;管哨;指法变迁;管子和工尺谱;“凡”字问题;管子性能;演奏风格;管子改造;改良指法;管子乐曲等内容。他的研究以子位“吹歌会的实际材料为主,”㊱李元庆《民族音乐问题的探索》,人民音乐出版社1983年版,第18页。尤其考证王礼吉家存“九管”,论证了乐会的传统性。认为今日管子“在吹歌会中依然是‘众器之首’,正是教坊遗制”。吹歌会管子有多支,涉及五种材料。论及管子缠头,通过“丝束管身”现象考证了王光祈的推论。现场看到的这批管子中有“所存旧器”,特征是“第六、七孔之间不缠(束)”。㊲同注㊱,第22页。也看到今日管子“头部、尾部改用了锡镶”的“进步”现象。㊳同注㊱,第23页。“管哨的发声高低,很有伸缩性。在同一指法下,靠了嘴唇及气息的压力,可有三度左右的高低差别。……第二个特点是十二度超吹”㊴同注㊱,第27页。;哨子裂痕不影响发音,而更亮些。㊵同注㊱,第27页。注意到管子制作的不精准性与“补救办法”—“哨子的吹奏控制。”㊶同注㊱,第26页。吹歌会常用降A、降E调管子。“所用的工尺谱很简陋,有些问题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研究起来感到不少困难。”㊷同注㊱,第34页。因此“帮助他们认识简谱,是非常必要。”㊸同注㊱,第38页。他们使用工尺谱的“六五乙上尺工凡”七个字,不用“合四”。用“塌、平、尖”三字称呼同字音的八度差异,经探讨“他们才确定了如下的解说:‘塌’与‘平’的交界处,在于第五孔和第六孔之间,”㊹同注㊱,第36页。所用工尺谱“对于节奏的记录也非常简陋。”㊺同注㊱,第37页。他们吹奏“工”“六”之间的“凡”字,有时是“下凡”,有时是“凡”,半音关系不很明确,随曲调或吹奏者的习惯而不同。㊻同注㊱,第38页。“独奏性质的乐曲也有,如《放驴》,与海笛交错,充分发挥了管子的表现力”㊼同注㊱,第52页。;管哨很硬,须用较大气力才能吹奏,要吹得“登登响”,愈响愈好。㊽同注㊱,第44页。总之,吹歌会“这民间的管乐队,是中国管乐的保存处,没有吹歌会,中国的大部管乐将失传。”㊾同注㊱,第51页。这些见解都是对管子缜密考辨的结果。

乔建中称《管子研究》细致入微,是“有关管子这件乐器第一次系统、全面的论述。也为后来的乐器研究提供了范例。”㊿同注㉝,第45页。的确,李元庆从器、曲、律、奏等方面做了“细致的调查研究”刘东升《一片丹心为音研—音乐学家李元庆》,向延生《中国近现代音乐家传》(第2卷),第468页。,上乞典籍,近接西学,爬梳出吹歌会管子的特点、优点与不足,提升了吹歌的学术含量。为杨荫浏对子位管乐的起源、制法、指法等问题的研究提供了可鉴参数。

(四)联大的厚待

成校长关心艺人们的生活。同注㉕。在师生面前推介了吹歌。多位学者进行了学术调查。两位出色的年轻会员王铁锤和王小寿被吸收到音乐系学习。一批农民在此生活月余,是一笔可观的经费支出……足显联大厚待。

随着春耕到来,吹歌会结束了联大特殊“演出季”。一段学缘走完程序。

联大之行,杨元亨先生没有随行。

这段学缘得益联大秉持鲁艺“理论联系实际”教风。其矫《华北联大文艺学院》,原载《时代青年》1946年,《晋察冀边区教育资料选编》干部教育分册(上),1990年第168页。如成校长说文艺学院由于迁到农村和群众生活在一起,“对贯彻执行与实践相结合的方针,提供了更为有利条件。”同注㉕,第205页。是年5月,沙可夫在第三届教育工作会议作总结,对“音乐系学习‘吹歌会’予以肯定。”同注㉖,第15页。

有学者崇信“世有伯乐而有千里马,世有杨荫浏而有华彦钧。”《杨荫浏全集》(第1卷),“序言”。亦可说世有张鲁而有子位吹歌。正是张鲁“慧眼”,音乐家群“赞赏和推荐”刘东升《一片丹心为音研—音乐学家李元庆》,《中国近现代音乐家传》(第2卷),第469页。,才有了吹歌会联大表演,凭添了艺人自豪感。学缘奠定了子位走向新中国乐坛“金色大厅”的五彩之路。

三、中央音乐学院“续缘”

1949年后的子位吹歌会在经历了杨元亨培训,联大锤炼,与张鲁等学者交往,技艺倍增。中央音乐学院的建立,为子位吹歌发展再续新缘。

(一)“央院”的民间音乐情结

中央音乐学院(下称“央院”)1949年10月在天津成立,由南京国立音乐院、华北大学音乐系等院系组合而成。建院伊始,即重视民间音乐的教学与研究,聘请民间音乐名家、班社讲课或演出。这是“我国专业音乐教育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的措施”。伍雍谊《人民音乐家吕骥传》,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年版,第111页。

子位吹歌到“央院”演出,相关情节涉及演出时间、领队、院方接待与学术调查等项。

1.演出时间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大事记”(1949—2014)称:1950年5月子位“吹歌会应邀到中央音乐学院演出并录音。杨荫浏、曹安和等进行采访。”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六十年纪念集(1954—2014)》,文化艺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322页。杨荫浏在《定县子位村管乐曲集》(下称《管乐曲集》)之“例言”亦讲:5月央院请子位“吹歌会到天津来演奏”。杨荫浏、曹安和《定县子位村管乐曲集》,上海万叶书店1952年版,第1页。此乃两则常见的演出时间表。

其实,此次在“央院”演出时间为4月24日(星期一)。这在《院史》有载:是日,召开了全院大会,宣布新的组织机构;“深泽县民间艺人来院表演吹歌会。”汪毓和《中央音乐学院院史1950—1990》,中央音乐学院院史编辑部1989年版,第96页。这里,深泽吹歌会即子位吹歌会。子位毗邻深泽,此时属其辖。子位历史上久属定县。直至1949年8月“河北省人民政府成立,深泽县属定县专区”河北省地名办公室《河北政区沿革志》,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154页。管辖。1954年4月后方改动。杨荫浏调查子位时称其“深泽县五区子位村”,在“总目”中又署名“定县子位村”。同注,第1、6页。此“一村两县”,正逢一个阶段性政区变动之中。

2.关于吹歌会领队

王铁锤撰文:“1950年定县子位村吹歌会的刘泉水等人应邀到天津中央音乐学院进行演奏”同注㉘。;《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河北卷“综述”则称“王成奎应著名音乐家杨荫浏的邀请,带队去天津。”姚江《民间音乐家小传:王成奎》,《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河北卷》,第1428页。合理之释,是王成奎带队。王此时42岁,任会首多年;《管乐曲集》开篇即讲王成奎是“最重要而处于领导地位的一位会员”同注,第6页。,由其领队较合情理;且其几年前已同院方相关人士有交集。而刘仅18岁,阅历名声远不及王。

3.“央院”缘何邀子位?

“央院”“贯彻教学、艺术实践和科研相结合”赵沨《回忆片段》,《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5年第2期,第4页。的办学方针,重视对师生进行民族传统文化教育,开展民间音乐教学之需;吹歌会在联大出色表现;欢庆“并院大团圆”“五一劳动节”之需;地缘之便等因所致。牵线者当属李元庆。李此时任临时党组成员,同注,第7页。又任研究部主任,具话语权。

至于说应杨荫浏之邀,或因其名气而揣测。院史表明,随着新校舍的具备,原南京音乐院师生于4月15—16日才全部集中于津,“18日举行并院大团圆联欢会。”同注,第95、7页。杨如随南京师生来津,则是4月中旬,而非杨氏“年表”所说3月份。《杨荫浏全集》(第13卷),第320页。

4.“在校”期间

吹歌会受到热烈欢迎。主要从事了两项活动:一是为师生表演。演奏者有王成奎、王礼吉、刘泉水、王振栓等人。胡同成、赵丽等《守护根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子位吹歌的传承人们》,定州文化馆资料2016年11月,第107—110页。作品有《大绣鞋》《八仙庆寿》《集贤宾》《大二番》《民歌联奏》《放驴》等。涉及吹歌会“所有传统曲目和大量民歌、创作歌曲。”同注。二是接受采访。王成奎、王礼吉同注㉘。介绍了乐会名称、历史与由来、与民众关系、重要成员及乐会变化、乐器与组合形式及来津人员;与杨元亨的关系;乐队的17人编制。管子令研究者印象深刻,杨荫浏称赞王利吉是数位吹管者中“吹得最好的”。同注,第12页。

吹歌会收到院方赠旗一面,上书“你们表现了人民,团结了人民,鼓舞了人民,希望你们团结各地吹歌会参加新中国的建设”。2018年1月25日笔者到子位村采访,承蒙王如海先生厚爱,见到了这面珍藏的央院赠旗。

此次赴津“教头”杨元亨仍未随行。但弟子们向院方推介了其过人之技。稍后他应邀而来,成为学院的管子教师。

(二)杨、曹的乐种调查

吹歌会到来,成为“央院”研究部的首个研究对象,杨荫浏、曹安和等人开展了系统调查,较完整地记录了演奏曲目及相关内容。

调查分三步:演出录音;深入细访;记写曲谱,编曲辑集。调查至10月告成。次年以“中央音乐学院研究部资料丛刊”《定县子位村管乐曲集》之名,由万叶书店出版发行。

调查借天津人民广播电台设备外援,使用了钢丝录音机。同注,第1页。因为央院创建之初没有录音设备。同注,第28页。因此子位吹歌调查是一项新设备支持的新事,这在以往调查中未见有叙。的确,在袁静芳《文化背景与音乐功能的演变—〈料峭〉乐目家族研究之一》所集明万历以来的90份《拿天鹅》曲谱中,第一份音响资料即1950年王成奎等演奏的《捕天鹅》。香港中文大学中国音乐资料馆、香港民族音乐研究所《中国音乐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山东教育出版社1990 年版,第27 页。

当然,杨、曹的吹歌调查更多是凭借多年田野工作的观、听、询的能力,对乐器器形、尺寸、调式数值、功能、各乐器之配合进行了解;记录乐曲并予“打谱”考释。他们认为:有的作品“显然是出于民歌。与至今民间还在流行的民歌曲调相比,《二十四糊涂》《摘棉花》《算盘子》等,都和河北民歌中同名的民歌相像;《四贝儿上工》与流行民歌《四贝上工》相似;《花鼓曲》也略与《凤阳花鼓》相似。我们可以确定它们为完全出于民歌;而且,它们被改用于器乐之后,脱离原来民歌的形式还不太远。”同注,第30页。再如“调查了他们的乐器、演奏方法以及有关吹歌会和他们的曲调的一些情形”,同注,第1页。吹歌会“是农村的一种不脱离生产的业余团体。解放以前他们较正式的演奏,是在参加人家婚、丧、喜、庆等事情”同注,第6页。;吹笙者所要的,“常是一个由数音合成的和音,因此,每吹一音都须同时按没几个按音孔”同注,第8页。;“他们所用调名,是指绝对音高而言,而不是指指法”同注,第36页。;总的来看,吹歌会乐器“较轻小,便于携带;合奏起来,是比较高亢而响亮。这也许是古人所以选取这类音乐(所谓铙歌),作为军乐的一个原因”。同注,第29页。这些见解于认识吹歌会的细节、特质,意义深刻。

同许多事物或存缺陷一样,杨、曹的子位调查,在具体采访地点、时间、采访者与被访者基本信息表述方面略有缺憾。三十年后杨先生自省:“解放后,我对民间音乐的学习和整理,决不愿停顿下来,先后还出版了《阿炳曲集》《管乐曲集》等”;这个材料不全面、不深入,“只不过提了几句非常粗浅的介绍”。杨荫浏《音乐史问题漫谈》,《杨荫浏全集》(第4卷),第389页。其实,继子位调查稍后,杨先生又开展了智化寺京音乐调查,作为田野工作的时间、地点、访者、形态、文化内涵等技术要求,赫然在册。

(三)《管乐曲集》之意义

得益于杨、曹调查,子位吹歌又一次得到学界呵护,迎来新的发展机遇。

随着《管乐曲集》刊行,人们对子位吹歌有了认知。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音乐文化史上一件大事。居其宏称杨荫浏等人对子位笙管乐的调查,对于广泛“整理散存于各地的民间音乐珍贵资料有千秋之功。”居其宏《新中国音乐史:1949—2000》,湖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22页。诚如其言,这是“我国民族音乐学发展历程中,对民间音乐作专项采集的一个具有开创性意义的范例。”华蔚芳、伍雍谊《民族音乐传统接力赛的健将—音乐史学家杨荫浏》,《中国近现代音乐家传》(第1卷),第386页。以此为径,续生了单弦牌子音乐、阿炳二胡琵琶曲、河曲山曲、湖南传统音乐普查等研究成果。当然,作为区域音乐传播,河北吹歌借此“在全国产生了影响。”王杰《河北民族民间器乐曲综述》,《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河北卷》,第10页。

随着中国音乐学学科建设深入发展,乐种研究成为显学。袁静芳在阐述乐种学发展历程时指出,我国对乐种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工作,20世纪50年代以来有了较大进展,收集整理乐种曲谱近百册,特别是“杨荫浏、曹安和先生对乐种所做的调查范例和研究成果,对乐种的实地考察、录音记谱、理论研究均具有开拓性、启迪性、指导性的楷模意义。如《定县子位村管乐曲集》……”袁静芳《乐种学》,华乐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这亦肯定了《管乐曲集》的乐种学研究“开篇意义”。今日之中国音乐学研究,话乐种几乎由子位开叙。此番殊荣,根乃两次学缘。

四、吹歌与学缘

有学者指出,“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人类学方法论,应该对某一区域的文化现象进行更为细致的辨析。”项阳《从整体意义上认知区域音乐文化》,《人民音乐》2013年第2期,第42页。梳理子位学缘,引发对这一“区域的文化现象”更细密思辨,藉此认知鼓吹乐的“整体意义”。

(一)音乐学的价值

第一,富有鼓吹乐的传统基因。乐种学认为任何乐种的演奏都离不开乐器作基础。子位吹歌的物质构成,包括了笙、管、海笛、鼓、钹诸器。作为乐种色彩、风格、技巧的“直接包容者”,其主奏乐器管子、海笛在乐声、乐曲、乐谱和乐技上都有“较顽固的遗传基因”。同注,第13页。与传统礼乐制度及其演进密切相关,承继了传统乐种的工尺谱式记录乐曲及其“阿口”,先润后奏,域风鲜明。且常以合奏形式在民俗丧礼场合现身。

第二,彰显与时俱进的现代性。它以管子、海笛“对吹”为技长,展现了两件看似水火不容的“主奏”乐器的唇齿相依。透过《守护根脉》展示的31幅演奏照片,16幅为管子与唢呐在多个时空同台合鸣。藉吹歌形式将20世纪时兴的戏曲演唱高度器乐化,增强了娱人张力。其表演注重乐器、声音、形体的有机律动。它基于婚丧嫁娶和喜庆活动的市场化需求,时常更新曲目,提高技艺,体现了“以人为本”的理念和勇于开放的时代精神。

第三,拥有传统乐教特质。重视艺德教育,倡导谦虚做事。“不做井中蛙”;“台上做猛虎”,要感人,让观众喜欢;学艺要“一听二看三练习”;音乐要“给人带来欢乐”。诚如子位一位老婆婆说“人要听音乐,不能总听鸡叫猪叫”,“人死了,让他在棺材中好好听听音乐,有丝弦戏,吹歌会在前面吹,用好听的音乐送到村口。‘送行’不是悲悲切切。”王铁锤此番梳理道出了吹歌会的乐教理念与实践准则,意味深长。据2018年1月29日笔者对王铁锤先生的访谈。

(二)“吹歌”之辨

学缘,使人联想到冀中鼓吹乐及其“北乐会”“南乐会”的两种形式,两者渊源深厚。前者管子主导,“继承了帝王时代宫廷和寺庙音乐的传统”,蔡良玉《交汇的视野》,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84页。祭祀活动中显身手,数百年以秉承“不走样”为己任。如乐曲“被人们以顽强的毅力恪守在传统的工尺谱中,严格地世代相传。”钟思第著,吴凡译《切勿进行置身事外的研究》,《中国音乐学》2005年第3期,第50页。后者则是其在20世纪发展的新形式,“有着一套全新的曲目系统与独特的神韵风采。”同注⑨,第15页。为更多融入民俗,取其他乐种之长,特别是融合了唢呐,变大管为主奏乐器,丰富了表现力。南乐会体现了音乐“作为一种人文现象,创造它的是人,享用它的也是人”之理念。郭乃安《音乐学,请把目光投向人》,山东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应和了清末社会之变,民众喜之。20世纪80年代“集成”普查时,冀中有400多个吹歌会组织,3000余名职业艺人。同注⑨,第52页。南乐会重在娱人,子位吹歌属生动演绎。透过其《放驴》的诙谐乐风,美音荡心可感一番。

人类前行每个时代各有其质。子位的意义,在于展示了“我们的”时代继承传统、推陈出新。虽属一个庄户乐会之实践,却于考察古老的鼓吹乐在清末“礼崩乐坏”环境中的“下移”“变异”与“为用”,蕴含了乐种研究“整体的意义”。

(三)音乐学者的作为

感念河北鼓吹乐的近百年“学问史”:20世纪30年代刘天华调查安次“吵子会”;世纪中叶两次“学缘”;80年代以来袁静芳研究“河北吹歌”袁静芳《河北吹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民族器乐广播讲座》,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年版,第62页。,张鲁组织“吹歌协会”李林《北风歌—张鲁评传》,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年版,第236页。,乔建中、薛艺兵等呵护“音乐会”,王杰撰写河北“鼓吹乐”同注⑨,第43页。……几代学人赓续不辍,结成河北鼓吹乐研究的一条纽带。而今,这些乐社“与北京专业院校的不断联系,带来了现代化的新出路。”同注,第54页。毋庸讳言,近年来面对冀中“音乐会”“吹歌会”的不同事俗风格,确有一些认识上孰重孰轻之辩。其实,南、北乐会与京畿历史生态紧密相连,同生一枝、花开两朵,都是百姓选择的结果。学者游走其间,当秉持文化“相对”与“直笔”为上。

回望子位学缘,“看起来不过是个偶然事件,”同注,第54页。但后续影响超乎想象:短短五年,无论王礼吉与杨元亨的交往,王成奎与张鲁、李元庆的交往,抑或王成奎与杨荫浏、曹安和的交往,演绎一出民间艺术与现代学术的相互启迪,于探求传统音乐特色与乐种学科建设,特别在“研究方法上为后人树立了典范。”乔建中《杨荫浏先生与十番锣鼓的一段旧缘》,《音乐研究》2004年第1期,第5页。

子位吹歌因学缘而盛。本文凭仅有的材料考释其缘,挂一漏万,谬误难免,敬请方家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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