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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器与田野

2019-12-18蔡灿煌

音乐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音乐学研究者田野

文◎蔡灿煌

一、前言

乐器学 (organology),是一门以乐器为主要研究对象、或以乐器为途径进入音乐现象、社会关系、文化传播研究的学科。随着音乐学和民族音乐学近百年来的学科发展,现有乐器学相关文献也反映出研究者研究议题在不同时期发生的微妙变化,和各自研究风格与书写方式的异彩纷呈。这些不同,一来是因为学科发展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潮流所致,各有其强调之不同视角、理论和方法,综观其发展历史大致呈现出20世纪50年代前对传播与进化理论的论证①参阅Henry Balfou ,“The Friction-Drum”;见1907年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37册第67—92页和 Ali Jihad Racy,“Historical Worldviews of Early Ethnomusicologists”见Stephen Blum, Philip V Bohlman和Danel M Neuman编1991年Ethnomusicology and Modern Music History.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50年代后对文化脉络相互关系的推判②参阅Mantle Hood,The Ethnomusicologist. 1971年New York:McGraw-Hill. 和John Blacking How Musical Is Man? 1973年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和近期对不同层次社会关系的分析③Henry Johnson “The Koto and a Culture of Difference:Musical Instruments and Performance Identity in Japan”in Special Issue on “Musical Instruments, Material Culture, and Meaning:Toward an Ethno-Organology”,载Journal of Chinese Ritual, Theatre and Folklore 第144期(2004年),第225—262页;蔡灿煌《乐器、音乐与人际关系:乐器学研究的发展与现今趋势》,载《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第87—94、103页。,而这个发展趋势如亨利·强森 (Henry Johnson)所言:乐器学是一门针对“乐器与意涵”的讨论。④Henry Johnson ,“Introduction”in Special Issue on “Musical Instruments, Material Culture, and Meaning:Toward an Ethno-Organology”收于Journal of Chinese Ritual,Theatre and Folklore 第144期 (2004年),第7—38页。另一个显著的不同,则是个别研究者在呈现研究成果时的不同风格和媒介使然,除了个性化书写风格因人因事而不同,研究成果的载体也从文论扩展到民族志影片和录音等表达方式。这一多样性的研究成果呈现方式,也随着学科发展而更加突显学者之间的差异。

相较于人类学界对研究方法的讨论与反思,民族音乐学(包含乐器学)有关田野方法论(fieldwork method⑤“fieldwork”一词常被译为田野调查、田野作业、实地考察,这些译词在本文中也相互通用,但本人不提倡将fieldwork和中国古代已有之“采风”一词相互等同。fieldwork仍期盼报导人能忠诚地呈现相对客观的文化体查、尽可能再现局内人的感观经验和文化内在的潜藏规则,这和中国文人借由采风来“美化”“加工”或“提升”民间文学的逻辑有根本上的差别。)的讨论和研究者在田野研究时扮演角色的反思,的确晚了许多。⑥如 Elenore Smith Bowen Return to Laughter. 1954年 London:Gollancz.对田野研究与小说书写的对比、Claude Lévi-Strauss Tristes tropiques. 1963 [1955] 年New York:Atheneum中的自传性呈现、Bronislaw Malinowski的田野(私人)日记A Diary in the Strict Sense of the Word.1967年 New York:Harcourt, Brace & World.的出版引发一系列对田野做为人类学研究的主要资料采集方法的争议。早期民族音乐学界虽有少数学者侧重方法论的讨论,在他们的专著中提到过有关田野与采谱、田野与录音、田野与音乐学习等议题。⑦Bruno Nettl, Theory and Method in Ethnomusicology.1964年New York:The Free Press of Glencoe、John,Blacking, How Musical Is Man? 1973年 Seattle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一直要到1997年出版的 《田野中的暗影——民族音乐学田野工作的新视角》(Shadows in the Field:New Perspectives for Fieldwork in Ethnomusicology)及其2008年的第二版⑧Gregory Barz和Timonthy J Cooley合编Shadows in the Field:New Perspectives for Fieldwork in Ethnomusicology(Second Edition). 2008年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学者在田野研究中的角色和所面对的种种问题与挑战,才在民族音乐学界引发热烈的讨论和深刻的反省。此书的出版,除了引发思考外,还直接影响到学者关于民族音乐研究的书写。无论是学位论文、学术论文或专著,当今的研究者普遍都会提到个人田野经验与限制,或着重提到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相互关系和互动的内容。

即便乐器研究与田野工作是民族音乐学学者必定会面对、掌握的研究对象或方法,但两者分别在民族音乐学学科发展上,各有其研究的侧重和分工,以两者彼此在研究过程中的相互关系或影响为讨论对象的文章,多涉及研究者在田野里学习乐器对个别学者研究上的影响。有鉴于此,本文以笔者过去田野的采访和对博物馆乐器收藏研究的经验为例,试图探索乐器在田野调查过程中所扮演、或可扮演的角色。透过本文的阐释,一方面强调田野中的乐器,如何协助田野工作者收集到以往访谈时较不易取得的材料,且便于协助佐证资料的完整性和正确性;另一方面突显博物馆乐器收藏,如何协助研究者进入与之相关的实地考查。针对上述两个方面内容的探究,将有助于民族音乐学在乐器研究视角或方法论上的发展和创新。

二、田野中的乐器

早在1874出版的《人类学田野调查研究手册》(Notes and Queries on Anthropology)中,作者就提及有必要对声乐与器乐进行录音,并认定两者存在着不同的“音乐特质”⑨https://archive.org/details/NotesAndQueries OnAnthropology.SixthEdition/page/n5 (2018年10月1日)。。1950年起以单一文化社会为主体的田野调查方法主导着民族音乐学的研究趋势,当时学者视乐器为重要的研究对象,无论是对乐器的基本记录、文化意涵分析、分类体系原理议题等,都是从事田野工作时无法轻视或绝对难以回避的调查内容。透过实地考察,许多前辈民族音乐学学者们则将他们对乐器关注的焦点,锁定在乐器与本文化间的象征、文化与实质意涵上。⑩Alan Merriam, 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 1964年 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Bruno Nettl,Theory and Method in Ethnomusicology. 1964年New York:The Free Press of Glencoe和Mantle Hood, The Ethnomusicologist. 1971年Kent State University Press。联合国教科文组织 (UNESCO) 1981年出版发行的《传统音乐和乐器收藏手册》(Handbook for the Collection of Traditional Music and Musical Instruments),其主要目的,就是给田野工作者和博物馆从业人员在采集和记录音乐(包含乐器实物、音响录制、影像记取)时提供具体操作参考。以文化本身的观点对本文化乐器所进行的分类准则与其分类逻辑思维,则是受到众多民族音乐学家关注的另一个重要议题。⑪Margaret J. Kartomi, On Concepts and Classifications of Musical Instruments.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0.以上著作中所提及的种种议题,都被视为当今乐器学的主要研究范畴。⑫有关乐器学研究的发展,参见拙作《乐器、音乐与人际关系:乐器学研究的发展与现今趋势》,《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第87—94、103页。

近期学者对田野工作的一些反思,也让我们看到乐器,特别是学习演奏乐器,对参与田野的深度,或是研究过程中对音乐(尤其是音乐型态)认知广度上,均引发了较为深远的影响。此外,透过田野,作为研究者的“我”也大量地反映在民族志的表述中,交待研究者个人所处的独特视角,则成为必然,进而也突显了民族音乐学研究的主观性(subjectivity)和自反性(reflexivity)。有时研究者对乐器的关怀,也可能引发田野研究乃至整体研究的思考性颠覆。约翰·巴里(John Baily,2001)曾提到学习乐器对研究者的五大特点:一、学习演奏是民族音乐学研究材料收集和分析最直接的这程;二、了解乐手学习过程、音乐性和音乐认知的养成;三、认识音乐(音乐家及音乐表演)在特定社会的角色、地位和认同;四、最直接的参与观察方法;五、音乐文化的代言人。在《面向民族音乐学田野方法和田野经验的调解》(Toward a Mediation of Field Methods and Field Experience in Ethnomusicology)一文中,蒂莫西·赖斯(Timothy Rice) 就提到:当他开始研究保加利亚(Bulgaria)音乐时,刻意地在传统吹奏乐器kaval 或gaida 两者间选择一个来学习,他还特别强调说这个学习动机和当时他研究女性多声部声乐的主题并没有多大关系,而是因为他过去的演奏经验与个人兴趣使然。因此对当时的蒂莫西·赖斯而言,fieldwork (田野中的工作)和 fieldplay (田野中的演奏) 是两回事。⑬同注⑧。然而,随着长期的田野与研究的历练,他对田野工作与乐器演奏也有了不同的认知。演奏能力,不仅仅协助他理解保加利亚音乐独特的装饰音型,还对他所研究的音乐文化提供了独特—非局内也非局外—的观察视角。同样收录在 《田野中的暗影——民族音乐学田野工作的新视角》一书的其他民族音乐学学者,如哈里斯·伯杰(Harris M. Berger)、黛博拉·黄(Deborah Wong)、施祥生(Jonathan PJ Stock)和周倩而(Chou Chiener)⑭同注⑧,其中周倩而曾于Ethnomusicology期刊发表一篇以文化局内人身份进行研究的论文,其中她提及了如何透过音乐的学习这程,认识到南管乐人如何在自身音乐群体内不同阶段的乐手给予不同的认同,一方面在音乐层次上,另一方面则是在文化层次上“Experience and Fieldwork:A Native Researcher’s View”in Ethnomusicology 46 2002 (3):456-86。都不约而同地提到学习乐器对他们了解所研究之音乐文化,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如了解不同音乐文化下音乐家养成的不同阶段和进阶过程、身体感知、美感标准等。我个人认为这种透过学习乐器来了解音乐文化的“研究方法”,也是(民族)音乐学田野考察有别于人类学所特有的,也是其他音乐研究方法所无法取代的。

除了以上学者论及乐器对研究者具有的重要意义外,在长期与音乐人合作的过程中,我更深深地体会到:乐器在音乐人的生命之中,扮演着其他事物所无可取代的独特位置,也正因这种特殊性,身为研究者,我们有必要把乐器视为重要的田野线索(或如书本的索引),尤其是当我们在访谈中提到比较敏感或是不易简要回答的问题时。我个人对“田野与乐器”这一命题的初步思考,可追溯到研究生时期对琴人和他们古琴收藏的相关探讨,⑮“The Entangled Relationship between Life Stories and Musical Instruments:A Case-Study of the Qin”一文是以台湾琴家张清治先生为例子,来探索当代琴人生平记述与书写,和围绕在此相关主题的可能和限制讨论,此文收于 The Journal of Chinese Ritual, Theatre and Folklore《民俗曲艺》2004年第144期。此后我每次与琴人访谈时,都会用相似的方法来获取宝贵的口述材料。这一相同的研究方法也被我陆续运用到几个不同的研究中,如广东音乐乐人和澳华文化展演的访谈。⑯《清音重闻:20世纪60/70年代广东音乐的重建》,本人与刘思颖共同导演,2016年,共33 分钟。https://www.youtube.com/watch?v=0zzlJHLyjiE。澳华文化展演的研究请参考“From Cantonese Religious Procession to Australian Cultural Heritage:The Changing Chinese Face of Bendigo’s Easter Parade.”Ethnomusicology Forum Vol. 25,2016 NO. 1.pp. 86-106.

长期在与琴人的访谈过程中,我深刻地体会到,相较于一般民族音乐学田野惯有的提问方式,以乐器为主题的相关提问产生了极为不同的效果:

1.如同拱心石(keystone)对拱门或拱道建筑有着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当代琴人对于他们毕生收藏的老琴(有些新琴亦然)在自我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认同上,有着虽因人而异、却极为重要的定位。对于研究者而言,这是个值得关注且可以加以探索的切入点。

2.无论是老或是新,琴人对于自己毕生所得来的藏琴,会给予不同的评价,这些对于个别乐器的评价,也有助于研究者深入了解琴人对于乐器在视觉、听觉和触觉上的不同看法、期盼或追求,这些评价将有助于我们一窥琴人心目中所谓理想(或完美)的乐器状态。视觉上,如款式、琴材、漆色、断纹、配件、铭文等;听觉和触觉上,如音色、弦材(丝或钢)、上手(难或易)、未来潜力等,更是成为了琴人们美学观念形成的基础要素,透过特定乐器所引申出的提问,也为探讨琴人美学观时,提供更具体、更有对比或类比的可能。

3.对于不同老或新琴在视觉、听觉和触觉上的不同评价不仅是琴人雅集的重要一环,更是自古以来琴乐文化的必要组成内容。在条件许可下,琴人在实际教学上是否借助他们所收有的老、新琴,传授相关的鉴赏能力,也映射出他们不同的教学理念和传承目的(如以琴乐或琴文化为传承首要)。

4.熟稔民族音乐学田野调查的研究者往往会发现,有些乐人不太善于语言的表达,特别是经由言语来表达音乐;另一些情况则恰好相反,有些受访的乐人因拥有许多受访经验,在不多加思索的状况下,会很自然地回答采访者所想听的答案,这两种不同的状况都不是研究者所乐意见到的。有鉴于此,围绕以乐器为主题的提问,一方面可以让不善语言表达的乐人,有所“依据”地谈论个人的观点;另一方面也能让受访经验丰富的乐人,可以脱离既定的问答模式。

5.乐器对于乐人们之间的交往、人际关系,有着不可割断的联系。从收琴、借琴、赠琴到让琴,都可反应出琴人对彼此人际关系上的不同态度和立场。而这些与琴相关事件所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和围绕在此时空点前后的重要人、事、物,大多数琴人都能保有深刻的印象,这个选择性记忆的特点,对研究者在采访的工作上,有着莫大的帮助。

6.研究者收集的与乐器有关的时、空、人、事、物,将有助于研究工作上的交叉对比与应证(cross-referencing),这对于田野采访或口述历史的资料整理和建构,都是有必要的。

以上第1—3点,主要谈到音乐学访谈过程中加入乐器为提问对象的必要性。这些借由乐器而获得的信息,是以往民族音乐学实地考察工作较不容易获取的资讯,因此,对整体学科研究方法而言有其独特且无法被取代的重要位置;尤其是处理受访者较难回答却对研究极为重要的资讯时,将发挥重要作用,如有关音乐在不同乐人生命价值和意义上的自我定位、美学感知经验、或教学态度等问题。透过乐器这一媒介,我们也能认识到这些重要的学术问题,往往不是因为问题本身的难度而不易回答,而是因为研究者没能提供出好的问题,或是让人容易接受的问话方式。而第4—6点,除了是对建立在民族音乐学田野调查研究探访方法上的反思外,更是对此研究方法的具体反馈。由乐器所引发的提问,有助于我们和受采访者之间进行有效的信息交流和平等的对话,此外,以“物—乐器”为谈论对象,亦相较于“人”来得更容易让人接受。了解音乐与乐器对受访乐人的影响,或是音乐与乐器替受访乐人所建立起的人际关系网络提供了有力的佐证,更是我们检测依靠口述方式获得材料正确与否的良好办法。

三、从乐器到田野

人文学科研究特定问题意识的形成,大多建立在早先的学术出版、个人经验、因缘际会和已研究课题的延展等因素上。对于从事民族音乐学研究的学者,在尚未投入田野研究之前总会借由学习被研究社群的音乐,来为即将进入田野做好准备工作,其中,又以选择学习某一特定乐器为常规。学习被研究社群的乐器不仅仅是研究者进入另一不熟悉音乐文化世界的“踏脚石”,也是民族音乐学学者追求曼特尔·胡德(Mantle Hood)”强调“双重音乐性”(bi-musicality)能力⑰Mantle Hood, “The Challenge of ‘Bi-musicality,’”in Ethnomusicology, 1960 Vol. 4, No 2.的重要工具。当然学习的乐器就如同上文提到的,将深深地影响研究者将来在田野中对音乐文化的观察和体会。除了从文献资料和现实条件下选择学习一乐器来进入被研究社群外,博物馆乐器收藏也深深地影响着民族音乐学这个学科的历史发展进程。

从15世纪初开始伴随着探险,传教和殖民活动,全球各地的乐器开始被收藏在欧洲的王室、教会组织、私人收藏和公众博物馆。⑱Thomas Rhys Williams “Form, Function and Culture History of a Borneo Musical Instrument.”Oceania, 1962 Vol.32, No. 3. pp. 178-186。Mantle Hood (1971);Bruno Nettl(1983)。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这些博物馆面对来自全球各地、四面八方不同文化形态且与日俱增的乐器收藏需求,发展出了至今依旧通用的“Hornbostel-Sachs乐器分类法”(1914),这一分类法是将所有乐器按发声原理分为气鸣、弦鸣、体鸣、膜鸣的分类体系。与此同时,博物馆乐器收藏也直接地影响着比较音乐学与民族音乐学的研究;如亚历山大·埃利斯(Alexander J.Ellis )利用博物馆实物来进行测音,直接促成音分法(cent)的发明(1885),民族学学者亨利·巴尔福(Henry Balfour,1907)按照原分布在世界各地同类型乐器的博物馆收藏,来证明文化间的传播及影响,民族音乐学者托马斯·威廉姆斯 (Thomas Williams,1962)、曼特尔·胡德(Mantle Hood,1971)、布鲁诺·内特尔(Bruno Nettl,1983)、日内维耶·杜尔农(Geneviève Dournon,2000)等也都强调乐器在民族音乐学研究中的特殊地位,日内维耶·杜尔农更进一步倡议音乐学者应通过田野采集乐器资讯来建立乐器档案的具体操作方法。⑲Geneviève Dournon, Handbook for the Collection of Traditional Music and Musical Instruments. 1981/2000年Paris:UNESCO。随着民族音乐学在80年代末的发展,玛丽·德蕾莎·毕林娜加(Marie-Thérèse Brinincard) 和贝弗利·戴蒙德(Beverley Diamond) 等借由某一类型乐器在不同博物馆中的收藏样本,来呈现其音乐文化的多样性,如非洲乐器造型的比较研究⑳Marie-Thérèse Brincard,Sounding Forms:African Musical Instruments,New York:The American Federation of Arts,1989。和北美印地安人音乐文化研究㉑Beverley Diamond, M. Sam Cronk, and Franziska von Rosen. Version of Sound:Musical Instruments of First Nation Communities in Northeastern America,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其实,收藏在博物馆、学术单位的乐器,也可能协助我们进入特定的田野场域或进一步促成独特的研究方向和课题。本人在过去针对英国牛津大学皮特·里弗斯(Pitt Rivers)博物馆㉒《橱窗内的历史声音:牛津大学Pitt Rivers博物馆台湾原住民乐器收藏与台湾音乐研究史料》,《民俗曲艺》2012年 第175期,第177—214页。、香港中文大学音乐系㉓蔡灿煌《追忆淡忘中的音乐往昔——香港中文大学音乐系中国乐器收藏图录》,远流出版公司2010年版。和澳大利亚金龙博物馆(Golden Dragon Museum)㉔“From Cantonese Religious Procession to Australian Cultural Heritage:The Changing Chinese Face of Bendigo’s Easter Parade.”Ethnomusicology Forum Vol. 25, 2016 NO. 1:86-106。的乐器收藏的研究,都是从特定典藏乐器所引发的相关研究课题,借由对乐器本身的观察、比较与思考,加上对其背景和脉络的整理,再进入田野以探求与乐器相关的音乐过往或当今的音乐实践。以下,我将以澳大利亚金龙博物馆的收藏品为例,来阐释包括这批乐器在内的藏品对当地澳大利亚华人和相关音景研究的重要性。

澳大利亚的金龙博物馆是一个以在地中华会为主导,当地政商领袖协助,并在民众支持下成立于1991年的社群博物馆,其主要展品可分两大类:一类为当地中华会的历史文物(超过两千多件照片、文物和服饰,尤其是华人庙会游街展演用的乐器、服饰、旗帜和舞龙舞狮等最为独特,这些藏品主要是在地华人于1880—1990年间从广东采购);另一类则是目前仍在每年复活节庆典游行表演所使用的物品(主要在1969年由香港购买,或1990年后由中国各地购买)。这些藏品反映出博物馆成立的主要目的:其一,通过展览、出版物和纪录片来呈现1850年淘金热以来华人在此的拓荒与和生活经历;其二,确保每年Bendigo复活节庆典的重头戏—华人游行表演的如期顺利举行。在近三十年的长期经营下,金龙博物馆成为当地推动中华文化的重要中心(特别是舞龙舞狮和具中国风的舞蹈),同时也成为Bendigo市一个兼具文化和旅游功能的著名景点,自成立以来获得了政府和民间团体颁发的奖项和荣誉。㉕同注㉔。这批包含乐器在内的博物馆收藏主要包括:

1. 19世纪广东乐器和服饰工艺。来自广州金声社的乐器和状元坊的戏服和旗帜收藏实物,和在世界许多博物馆内的相似收藏,㉖如澳大利亚悉尼Powerhouse博物馆、法国巴黎乐器博物馆 cité de la musique、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比利时布鲁塞尔乐器博物馆、中国台湾板桥林家花园等。不但呈现了19世纪广东乐器和服饰的精致工艺,也为我们研究19世纪广东地区乐器和戏服制造、使用和贸易提供了宝贵的一手资料。

2. 19世纪世界各地华人社群和移工的文化展演。金龙博物馆中较早期的收藏,反应出Bendigo华人借由庙会游街展演或巨型舞龙表演的方式来参与当地的游行表演,不是单一的特例。透过大量插图、照片、少数实物,我们了解到不仅仅在澳大利亚(悉尼、墨尔本、珀斯等城市),世界其他城市如西贡、洛杉矶、旧金山、萨克拉门托和马赛以及中国的香港地区等,也有相似的华人游街展演。这些藏品也揭示了当时的华人移工将广东民间庙会游街展演,转借到他乡慈善募股游行或嘉年华会表演的企图和原因。㉗因两者展演形式相似,从华人社会的庙会游街的展演,移借到由欧洲人带到澳大利亚社会的募股游行或嘉年华会表演的这程,相当自然且易于调适和整合。

3.中、澳两地的文化和社会变迁。比较主要于1882年从广州和1969年从香港购买的大量物品,两者的差异主要体现在外在和内部因素上。外在因素方面,由于Bendigo华人对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陌生,澳大利亚华人把寻找游行表演替代物品,从19世纪时的广州、佛山,转移到当时仍是英国殖民地和英联邦的区域,包括在文化传承上依旧深受广东文化影响的中国香港地区。对于不同的供应商,由于受到制造、材料、设计、风格和质量等因素的影响,他们对服装、横幅、旗帜和舞龙舞狮等游行所用道具的改变也就不可避免。而从内部因素来看,影响则主要来自Bendigo不同时代澳大利亚华人之间、以及华人和非华人间对文化理解差异等方面,这种差异最终导致了对展演的不同见解、实践、协调和妥协,具体体现在纺织品、舞龙舞狮或与之有关的音乐和音声变化等方面。例如,讲究细节和华丽的纺织品是早期收藏的标志,以此为代表的舞龙舞狮在以后的收购中变得更加重要,数量也迅速增长。早期与中国音乐和与广东身份相关的音声(包括民间音乐,粤剧和杂技)密切相关,而后期舞龙舞狮的锣鼓则取代了伴随吹打的曲调或曲牌(由乐器实物推判可能是广东八音班)。博物馆中展示的不同鼓的大小与当前使用的鼓的大小进行对比,中型鼓在以前非常重要,但如今却不再使用,若再比对以前由各种尺寸的鼓和可能产生的多层次声响,已经被当今单一种类大型低音舞狮鼓所取代。

4.不同时期华人庙会游街展演的差异:在不同历史时期收录的不同藏品,进一步反映出华人参与游行表演的三个关键转型阶段,和其伴随着的音景、社群理念的变化情况。不断变化的音景不仅反映了在地华人自我身份认同的调整,也暗示着华人与非华人间漫长的社会协商与交涉过程。Bendigo市华人游街队伍也从过去较有弹性的展演内容,到今天较固定的组成编排。

不同于书籍、乐谱、或近年来广受重视的早期录音,收于博物馆内的典藏乐器在以往不仅较少得到音乐学界的重视,而把乐器和个别乐器的生命历程视为主要研究材料更不是大多数学者的共同想法。然而,近年来在人类学和博物馆学领域的共同努力下,这个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变。除了作为音乐演奏的再现,乐器同时也被视为物质文化的一部分,其历史背景、收藏动机、再现方式与永续性等议题也逐渐得到更多学者的关注。以上第1、2点提醒我们,可以利用博物馆内所典藏的乐器和相关收藏,把一个单一地区的文化展演,和19世纪中国和全球他处华人移工相似的文化展演联系在一个广大且互通的网络上进行审视和观察。当时的中国不仅仅为全球提供了廉价的劳动力,也为世界各地的文化展演注入新的元素。而当时的华人移工为了在他乡赢得被当地社群敬重的社会观感,不惜成本、募款斥资,引进远在祖国的文化展演和昂贵的物资来展示令自我自豪和令他者惊艳的“中华文化”。而第3、4两点则突显出博物馆实物对研究海外华人文化展演时的重要性:一来,可以佐证文字材料真伪时的参考;二来,能提供文献资料不足时或文字无法呈现的历史线索,特别是音乐和音声在这类民间、民俗文化展演的历时性变化。

四、结论

研究方法和视角的论述与讨论,对一个学科的发展极为重要,有效的方法将提高研究资料收集的质量,而崭新的视角更是突破研究困境的唯一途径。

本文第一部分借由乐器与田野两者相互关系的探讨,来论述个别乐器如何可以用来辅助田野中的访谈,引领我们开启了另一条通往研究答案的路径;文章的后半部分,则强调收藏在博物馆中的乐器如何能协助佐证研究资料的真实性。金龙博物馆的乐器和其他相关收藏呈现了当地人的认知与接受、旅澳华人和非华人间的关系、与今日展演与诠释的脉络等。透过这些探讨,一个可流动、可协商的澳华音景似乎历历在目。在海外华人研究中,音乐和声音层面是最不完善且最容易被忽视的。这些博物馆收藏如同协调者,容许不同社群间的对话,带领我们来往穿梭在不同时空,协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海外华人(多元)生活经历。

乐器曾是音乐学研究中重要的研究对象之一,也是了解乐音、社群、文化彼此关系的重要途径。民族音乐学及历史音乐学界应该把乐器视为特殊且不可取代的研究素材,是音乐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这是因为,无法脱离音乐演奏功能的乐器本身亦具有物质文化的属性,兼具听觉与视觉的双重评价和标准。总之,乐器作为物质文化的一员,不仅可以“告诉”我们有关它们自身的故事,也可呈现这些围绕在它们身边的人、事、物、时、地等生动故事。本文的例子还让我们看到,借由乐器为媒介所进行的访谈,有助于研究者了解一些较不易且极为个人的资讯,如美学、品位。而收藏在博物馆里的乐器不仅仅是音乐发展史上的具体例证,更是音乐研究上重要且独特的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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